第2章
眼鏡男打量著袁寧。
剛才他與賈正經過來的路上,恰好聽見袁寧反駁那擺攤人的話。瞧著眼前乖巧膽怯的袁寧,眼鏡男心中有些警惕。
能讓他親自跑一趟的,自然只有他上面那位。
那位有兩兒一女,還有一個養子,自然不缺孩子,只是前年那位的小兒子走丟了,那位的夫人一直很傷心。前不久有人意外得了張照片,瞧見了這玉雪可愛的袁寧,發現他與那位走丟的小兒子有幾分相像,竟巴巴地將照片送了過去。
那位的夫人一見,便覺得這是自己孩子,著人一查才發現不是。知曉了這孩子的身世,那位的夫人可憐這孩子命苦,想要收養這孩子。於是他親自跑一趟,讓人去說動袁家人。
剛才袁寧鎮定的反擊讓眼鏡男覺得這孩子不簡單。
那樣的家庭,最不缺的就是這種「不簡單」的孩子。
不能就這樣把這孩子帶回去,否則日後那位家宅不寧,少不得要把賬算到他頭上。
眼鏡男說:「坐吧。」
眼鏡男語氣十分平和,袁寧聽著卻莫名有些不舒服。
這個人不喜歡他。
袁寧坐在袁家二嬸旁邊,低著頭不吭聲。他看著自己圓圓的指頭,只恨自己年紀太小,沒辦法養自己,得花別人錢,得仰仗別人照顧。若是他年紀再大一些,就可以去鎮上當幫工了,不必二嬸出錢養著,更不必去別人家裡當別人兒子。
眼鏡男說:「按照約定,我們會給你們兩萬塊。」他推了推眼鏡,「你給我一個賬號,我會直接把錢打到賬號上。有問題嗎?」
這年頭兩萬塊是很大一筆錢,在鎮上都能買一套小房子了。
這錢前兩天已經談好。袁家二嬸看了低著頭的袁寧一眼,才說:「沒問題。」
袁寧依然只給眼鏡男一個發頂。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村裡的人一般是不會辦銀-行卡的,前兩天二嬸偷偷塞給了他一張卡,還說密碼是他生日,讓他幫忙保管好別告訴任何人。
他以為是二嬸想存些私房錢,一直認認真真地收著,每天藏在口袋裡怕被人發現了。聽到眼鏡男與二嬸的對話,他已明白口袋裡的卡是什麼,也明白眼鏡男是故意當著他的面談「價錢」、讓他覺得二嬸是在賣掉他。
袁寧拳頭握起,小肩膀也微微發抖。
太過分了。
二嬸本來就很難過了。
袁寧抓住袁家二嬸的手。
他決定他也不喜歡這個人。
袁家二嬸勉強擠出話來:「今天就要走嗎?我還沒有幫寧寧收拾……」
眼鏡男說:「不用收拾。」他敲敲桌沿,「去到那邊什麼都會有人為他準備的。你收了錢,以後他就跟你們沒關係了。」
眼看眼鏡男想立刻帶袁寧走,袁家二嬸急了:「前面說好的,至少前兩年你們要給我們寄他的照片,讓我知道他過得好——」
眼鏡男心中冷笑。都收了錢,還裝什麼樣子?不過這是事先約定好的,他自然不會反悔:「當然,說好的事我們肯定會做到。」
袁家二嬸有些恍惚:「好。」
眼鏡男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時對袁家二嬸說:「錢已經打進賬號里,你可以去查一下。如果沒問題我就把人帶走了。」說著他順手給了賈正經五百塊當「中介費」。
賈正經兩眼發亮。
袁家二嬸遲疑地說:「你們是去市裡坐火車嗎?」
眼鏡男點頭。
一南一北的,開車不方便,坐飛機手續更麻煩,只能選火車。
袁家二嬸說:「那我也去,我去市裡查。」鎮子很小,什麼事都能傳個遍,她要是領著袁寧去查卡里的錢,用不了多久全鎮的人都會知道——到時袁寧二伯和大伯肯定會找她要錢。
眼鏡男再次推了推眼鏡。還懂得財不露白的道理,倒是有些見識。看來這孩子是像他這嬸嬸。眼鏡男說:「那就一起。」
袁家二嬸鬆了口氣。
賈正經不用擔心,他做這門生意,最要緊的就是嘴嚴,送到誰家,收了多少錢,賈正經絕不會透露。畢竟他還要繼續吃這口飯,要是露給別人了,以後就沒人找他了。
收了錢,賈正經不再跟著他們。袁家二嬸跟著到了市區,帶袁寧去辦卡的銀行查餘額。眼鏡男只當她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跟著進去,候在外頭等他們出來。
聽銀行櫃員說卡里有兩萬,袁家二嬸心中一痛,知道這樁「交易」已經算是完成了。
見眼鏡男沒看過來,袁家二嬸把袁寧拉到一邊,蹲下身叮囑袁寧:「卡你收好,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嬸嬸知道你是最聰明的,從來不會亂花錢,以後要是——要是有什麼事,你就拿來應急。」
袁寧聽著袁家二嬸殷殷囑託,捏緊了袁家二嬸塞回自己口袋裡的銀-行卡。
他腦袋裡亂糟糟的,想把卡留給二嬸,卻又知道二嬸絕對不會用裡面的錢,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畢竟只有六歲。
袁寧最終還是默默把卡收了起來。
他跟在袁家二嬸身後走出銀行。
眼鏡男已有些不耐煩,見袁寧出來了,語氣帶著幾分譏諷:「查完了?」
袁家二嬸點頭。她牽起袁寧的手,把那小小的手掌放到眼鏡男手裡,示意袁寧主動牽上去。
她看得出來,袁寧心裡對眼鏡男有了抵觸。人往往就是這麼矛盾,她早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讓袁寧拿著錢備用,但又希望袁寧能被新家庭接受。
袁寧乖乖抓住眼鏡男的手。
袁寧的掌心一片濡濕,讓眼鏡男皺起眉。他看膩了袁家二嬸的「裝模作樣」,也就沒甩開袁寧握上來的手:「那我們去火車站了。」
袁家二嬸沒說話。她站在原地,目光一直黏在袁寧身上。
袁寧跟在眼鏡男身後,一步一回頭。等發現袁家二嬸眼眶越來越紅,袁寧低下頭看著地面,不再轉過頭去惹她傷心。等跟著眼鏡男拐了個彎,他才抬頭看路。
眼鏡男鬆開了牽著他的手,說:「跟好。」
袁寧乖乖點頭。
眼鏡男招了架計程車,告訴司機開去火車站。
一到地方,袁寧就被鎮住了。
火車站真大,到處都是人。
外面的世界這麼大,他這一去肯定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這是袁寧第一次明白「渺小」兩個字的含義。
這一刻他就像一顆不起眼的沙子,根本不知自己會到哪裡去,也不知自己能做什麼,只能被浪卷著、被風吹著,茫茫然地在這廣闊而孤寂的世界飄蕩。
袁寧仰起腦袋,認真地辨認著這個陌生的火車站。他還不識字,只能反覆記著那些字的模樣。等他仔仔細細地記完了,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好幾步。
袁寧連忙小跑著追上去,伸手牢牢抓住眼鏡男的衣角。
看著自己被捏皺的外套,眼鏡男直皺眉,但還是由著袁寧抓緊自己衣服。
他可不想再牽袁寧那隻汗淋淋的手。
眼鏡男買了票,帶著袁寧上車。他買的是卧鋪,都是下鋪,兩張床相對。從這邊回去火車得開二十多小時,其他人都大包小包地上車,他們倒是輕鬆,什麼都沒帶。
火車一開,眼鏡男買了些車上的水果和牛奶給袁寧,自己拿起報紙看了起來,彷彿沒聽見袁寧小聲說的「謝謝」兩字。
袁寧見眼鏡男-根本不想理會自己,也就乖乖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他沒坐過火車,眼也不眨地往外看,看村子,看田野,看牛羊,一直沒動眼鏡男給的食物。
到了中午,眼鏡男叫了兩份午餐,看了袁寧一眼:「吃飯。」
袁寧「哦」地一聲,坐到桌邊打開塑料飯盒。火車上的菜色自然不會多好,但眼鏡男買的是最貴的,裡頭比平時多些肉菜。袁寧不挑食,先把不喜歡吃的青椒、洋蔥、青菜都一一吃光,才用肉送飯,把盒飯吃得乾乾淨淨。他吃得不慢,卻很斯文,沒有掉半顆飯在桌上和身上。
眼鏡男本來吃不慣這飯菜,只動了幾口就不想再吃。結果一抬頭他就看到袁寧已經吃完,正一臉不贊同地看著自己,沒有說話,但眼睛里分明寫著「浪費食物是不應該的」。再看看袁寧那乾乾淨淨的飯盒,他突然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實在不能容忍。
眼鏡男重新拿起筷子,把剩下的飯菜吃光,飯盒的乾淨程度直追袁寧。沒辦法,他有點小小的強迫症,看見自己吃得沒袁寧乾淨心裡就很不舒服。
眼鏡男再看向袁寧,發現袁寧又在盯著窗外外。袁寧確實長得可愛,皮膚白白嫩嫩的,額頭光潔飽滿,鼻子挺翹,嘴唇粉嫩,睫毛很長,像兩把小刷子,把黑溜溜的眼睛掩在底下。
眼鏡男正仔細觀察著袁寧,袁寧卻察覺了他的目光,把頭轉了回來。看了眼他面前乾乾淨淨的塑料飯盒,袁寧眼睛驟然變得亮亮的,彷彿在說「孺子可教也」。
眼鏡男:「……」
見鬼了,為什麼他能看懂這小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