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月夫婦談話
()索額圖的主意,要是在以前,胤礽會認為是最好的。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胤礽可以肯定,如果這個折了上了,康熙一定會生氣。他當時只是考慮暫緩,而且索額圖卻一再要求執行,兩句話下來,他就生氣了:你怎麼能不聽我的話?這還是太子,換了皇帝,只會更不高興。沒有皇帝喜歡別人不把他的意志當一回事兒。
凡是晉陞,事先都會透出風聲,甚至要開個吹風會。太孫的服色、儀仗的確定,最快也要吵個一年半載的才能定下來,這還不算製作的時間。如果要確定冊封,至少就必須像現在大家都差不多有數的明年冊封皇子一樣,準備各種用品。除了房子,還要量體裁衣,朝服、吉服、常服、冬冠、夏涼冠、朝珠、儀仗……不但是本人的,還有福晉的……
胤礽現在都已經知道了,老大、老三是郡王,老四是貝勒、老八是貝子。因為各自的朝服花色不同、帽子從縷金的冠頂到鑲的東珠都不一樣,還有各人的衣服尺寸也不相同。一問內務府進度,就知道誰封的什麼爵位了。
以胤礽對康熙的了解,康熙如果現在真有冊封太孫之意,絕不會忘了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應該開始著手準備了,但是,他沒有。就是說,康熙沒這個意思。既然已經明白了,他也就不太急著給自己的兒子早爭名份了。
讓他焦躁的是,胤禔封了郡王,必然會擠壓他的生存空間。到時候,如果他反擊得過火了,會不會引起康熙的不滿?反擊的程度總是很難把握的。如果康熙因此懷疑他怎麼辦?
索額圖真要動手上書了,一定討不到好,明珠不可能坐視康熙情緒的波動,不趁機用別的理由參一參索黨成員。到時候已方必然反擊……
胤礽坐在椅子上,出了一身的汗。他不願意想像與康熙不合的情景,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想過有這樣的一天,他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就是倆:一、讓康熙滿意,二、把大阿哥踩下去。
臉色越來越嚴肅,汗也越流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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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式淺綠色的透明玻璃托碟,淺綠色的透明玻璃碗,配上細細的冰沙,新鮮的果塊,在農曆六月中旬的夏夜裡,顯得分外的誘人。如果送上這份冷飲的是個還算漂亮的年輕女人,就更完美了。
淑嘉沒想到自己還有弄這些東西的一天,毓慶宮的冰總是充足的,還有玻璃器皿也是現成的。她可以指使足夠多的人,把冰塊兒細細地鑿成小粒,選最好的瓜果,做一份清涼冰品。然後去探望他那個最近表現得像是有婚外情的丈夫,還是一個有婚外情怕被發現然後離婚之後被分一半財產再付高額贍養費的丈夫。
這可能么?這年頭雖然有婚外情,不過分財產這事,與皇太子實在是聯繫不到一起。淑嘉只能推測,胤礽同學如果不是突然之間在夢裡與一位仙女相愛或者是跟某個男人有了超友誼的關係苦苦相戀卻不能在一起,那他就是遇上了大麻煩——她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對比了一下手上的時間表,又排了一遍胤礽的行程,確認他不可能在康熙身邊見到一位仙女之後,淑嘉認為,胤礽遇到麻煩了。而他的麻煩,就是她的麻煩。胤礽最近的表現很不尋常,頗有點坐立難安的架式,雖然他已經在極力表現得與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她還是看出來了。這傢伙……在衣衫單薄的夏天,還對自己老婆表現得像個君子,還一連好幾天,這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不幸的是,原本看著礙眼現在覺得非常懷念的崔太監還在勞動改造中,淑嘉對胤礽的舉動就不像原來那樣了解了。她也召了高三燮來問,卻是無果。惇本殿當差的賈應選也被叫來問了一回,得知胤礽一切作息都是正常。
淑嘉惱火地對兩人道:「太子爺什麼時辰起身、什麼時候用膳、什麼時候寫字兒又是什麼安置,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他跟先前做的事兒沒什麼兩樣,可我不知道的是,他怎麼就瘦了一圈兒?」
胤礽的體重變化放到後世,能讓苦苦追尋減肥效果的女人們種種羨慕嫉妒恨了。半個月的時間,你能用肉眼觀察到他消瘦下去的痕迹,甚至雙眼都有點摳下去了。
高三燮言語不多,卻是個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的人。別說入夜下鑰后太監只能守著宮門,不可能在有宮中女眷的屋子裡伺候了。就是平常,那位明顯是被皇帝寵壞了的太子殿下,或許是慪氣,又或許是出於別的原因,也不讓他處理一些很私人的事務。太子妃這裡略好一些,但是主要是女人活兒,還是宮女們辦的比較多,太監辦的多是些跑腿的差事。
可是現在呢,太子妃居然在問他關於太子的事情,因為太子瘦了!高三燮在心裡罵了句娘,要是知道了,我早告訴萬歲爺去了,萬歲爺也問呢。問的跟您一樣,還問了您沒問的「是不是小孩子嘴饞了」。您倒是信得過太子爺,比他爹還信他。
賈應選也是一肚子的鬱悶,他們原在宮裡各處當差,混得也不差,不然也入不了康熙的法眼,單指來照顧太子一家子,還是在太子身邊原太監被問罪的情況下。但是,現在太子明顯的不太信任他們,前兩天,太子跟索額圖說話之前就把他打發走了,這是在防著他呢。
賈應選也不能否認,如果太子身邊真的發生了什麼不太好的事情,他肯定要跟康熙彙報一聲,估計高三燮也是這個意思。但是一個前提是,他們如今都是毓慶宮的人了,也不會對毓慶宮不利,在這種情況下,被自己的上司防範,真是很不爽。
這份鬱悶並沒有持續多久,太子妃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只是告訴他們:「往後我少不得找你們問一問太子爺的事兒,你們多用用心,我一個婦道人家,尋常也不到前頭去湊,只好靠你們幫忙看一看、聽一聽了,我不想乾瞪眼看著太子爺一圈兒一圈兒地瘦,還不知道是為什麼。」
「嗻。」
看著他們走了,淑嘉才深吸一口氣:「看看小廚房裡今天有什麼瓜果、冰還有多少。」人說『苦夏』,人在夏天很容易瘦下來,胤礽前兩年沒有這個愛好,只是眼下她想不出什麼更好的切入點了。
做幾份冷飲,淑嘉嘗了嘗,味道還不錯。宮中也有冰鎮茶果供應,卻總不如這個賣相好看。也許清亮的顏色、不錯的視覺享受,能讓胤礽在這個火熱的夏夜裡,平靜一點。
找出今年新做的一身月白纏枝蓮的旗袍,簡簡單單挽了個髻子,斜插兩隻簪子。在衝過去找人之前,她還得讓人去跟胤礽通知一聲,然後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即使事先知會過了,胤礽在見到妻子的時候還是驚訝了一下。淑嘉一向很注意不去侵佔他的私人空間,俗話說得好,距離產生美,適應地給大家都留一點喘息的空間,反而會讓關係更各諧。但是今天,她過來了,這讓胤礽很驚訝,他想不出她過來的理由。吳明禮只是說:「太子妃今兒叫人準備了點兒吃的,要來看太子爺,不知道爺方便不方便?」
看到了問題比找到解決之道還讓人頭疼,胤礽還沒從一團亂麻中緩過來,眨了眨眼,下意識地說:「她要來便來,這麼生份做什麼?」的時候,淑嘉已經進來了。
月亮的清輝從頭上灑下,落在發上肩頭,在打開的門口勾勒出一個人影,在燈光中走過來,清涼的色澤,為這個煩躁火熱的夏夜,帶來了紓解的清風。胤礽從椅子上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好像是呆坐了太長的時間,以致於腰都有些僵硬了:「怎麼想起過來了?」
淑嘉接過冷飲盤子,走過去放在胤礽手邊的桌子上:「想起,就過來了。」
「這是什麼?」
「嘗嘗看,有點兒冰,卻是消暑的。」
胤礽腦子一團亂,很想說:讓我靜一會兒。念及老婆辛辛苦苦弄了東西來給他吃,又大老遠跑過來,壓抑住了煩躁的情緒,吃了兩口。冰涼的東西入口,確實讓他冷靜了一點兒。
也只是一點兒,拿小勺舀了兩勺子吃了之後,他就停手嘆了一口氣。淑嘉趁勢道:「不合口?」
胤礽順手把東西往桌子上一擱,扯扯嘴角:「味兒不錯。」
淑嘉道:「你近來瘦了不少,我想許是天兒熱了,不想吃東西的緣故。這個也不算是什麼新鮮法子,就是嘗著爽口,試試能不能開胃。」
胤礽皺皺鼻子:「我飯量可沒減,不過東西味道卻是不壞,加了冰?」順手又舀了一口,「夏天吃著是不壞,宮裡夏天太熱,只是不能多用,克化不了反易傷身,你也不要多吃了。」
「我可沒瘦多少,」淑嘉掏出帕子給胤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你飯量沒減,人卻瘦了。可見還是吃得不夠。」
「近來事兒多,四公主要出嫁、老大、老三他們要冊封,平定朔漠要勒石記功,還有一堆的功臣沒功賞完,還要祭告郊廟、陵寢、先師,今年還是大比年。可不就瘦了么。」
淑嘉確定胤礽是在說笑的,他剛才說的根本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是事兒,康熙不在的那會兒,整個後方都是他在管,也沒見他怎麼瘦。這會兒康熙回來了,他反倒累著了……
等等,康熙回來了……難道?
笑著搖了搖頭,扭過臉看了看一旁的座鐘,八點半了,即使是夏天,天也黑了:「要是覺得味道不壞,就再吃兩口,」起身走到胤礽的身後,伸手給他揉揉太陽穴,「覺得累了就先跟我回去歇歇,可好?累極了的人幹活兒會幹不好的,小時候,有一回,急著趕針線,累得打盹兒還要動手,險些把手紮成篩子。」
胤礽聽著她念叨,頭上舒服了,心裡依舊是混亂的。他那一頭汗可不純是熱的,還有急的,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案來應對危機。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伸出右手輕揮了兩下,高三燮一看時間,正好,也是他們退下的時候了,帶人出去了。太子妃都說了「跟我回去歇歇」,大家就不要再湊熱鬧了,剩下的,交給太子妃跟她帶來的宮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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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嘉四下一看,剩下的全是自己人了,說什麼都不怕傳出去的那一種。更妙的是,今天跟著她的宮女,還是陪嫁進來的綠祍與紫裳。
胤礽像是睡著了,淑嘉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按著他的頭,讓他覺得舒服了不少,突然問道:「你有過為難的事么?」
淑嘉手上一頓:「怎麼說?要看是什麼樣的事兒了,誰從小到大沒有犯過愁呢?」
「我以前真不知道什麼是愁,有了煩心事,自有人為我去做。」
「那現在呢?」
「有點兒犯難。」太子殿下的兩個金牌打手,一、康熙,二、索額圖,不幸的是他突然發現這兩個如今都靠不住。
「我也不知道你遇著了什麼事兒,前朝的事兒我也不懂,你要是想聽,我跟你說說我是怎麼做的?」
胤礽感興趣了,伸手把腦袋上的手拉下來,十指緊扣:「說說看。」
淑嘉不客氣地把重量都奪壓到了他的身上:「把合適的事情交給合適的人去做就成了,我只要看著他們做了,做好了,也就得了。」
問題是做不好!「要是有不聽話的呢。」
「換了唄。不過,手上的人總是有限的,給他們挑他們適合做的事情。」
胤礽失笑,笑容有點慘,這可真是個死局。
他指使不了他爹,索額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該死的是,一個是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至親,他不想對康熙做誘導以外的事情;另一個陪伴了他十幾年,在他與胤禔的對峙中給了他不少的依靠。他不想跟他們兩個發生什麼不愉快,他還下不了這個狠心。
「怎麼了?」
「沒事兒。」
絕對有事兒,看來是件壓力很大的事情,那麼,除了康熙,沒別的原因了,因為胤礽大概是不把別人放到眼裡的。接下來,要是不把這事兒解決了,胤礽恐怕得繼續瘦下去,壓力在壓完他的身體之後該壓迫他的神經,最後讓他精神失常導致舉止失措、自尋絕路了。
淑嘉在他耳邊輕聲道:「實在不行了,我就用些笨辦法。」
「唔?」
「知道他適合做什麼挺難的,只要叫他別做他不合適的事兒就行了。太好說話了,別去管事兒。主意太大的,別派得遠了、也別叫他做大事,也就齊活了。」要怎麼往他汗阿瑪身上扯?
「是么?」索額圖一意孤行,能叫他收手致仕么?他一走,大家都會以為太子要完蛋了?等等!也許,可以緩解一下其他方面的緊張關係。剛才是他慣性思維了,一旦假設出相爭的局面,就反射性地要對著干。他完全可以趁機……示弱!不過,這樣做必須確保一點。
胤礽站了起來,胳膊轉了一個轉兒,把淑嘉拉過來相對而立,綠祍等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以為夫妻倆有什麼限制級的畫面將要出現。
淑嘉黑線,不是?
當然不是,胤礽望入了她的眼睛:「你說過,老大也是汗阿瑪的兒子,汗阿瑪也疼他。會不會疼得過了我去?」
淑嘉確定他是熱暈了,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你合了汗阿瑪的心意,汗阿瑪怎麼會看旁人比你重?汗阿瑪有多疼你,你會不知道?」
「你讀過鄒忌諷齊王納諫么?」
「你是說我護著你?汗阿瑪這些年對你的優容,難不成也是他老人家循私不成?難道老大不是皇子?你怎麼這會兒又生出一般獃氣來了?」
「汗阿瑪越來越器重他們了……」
「他們?」
「是我想太多了,以往,辦差的都是我。猛然一下子冒出一堆兄弟來,要開府辦差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麼?沒的叫你跟著擔心。」
原來是這樣!「我才不擔心呢,父子天性是不會變的。汗阿瑪與他們是父子,難道與你不是?你們還天天見面兒,要是這樣兒,你還覺得生疏了,」掀掀眼皮送一個鄙視的眼神,「你就該寫悔過書了。」
說得很有道理,也是胤礽想聽的,心情好了一點兒,順口道:「先前從沒經過的事情,想到老大,我就有些心神不寧的。這麼些年,他一直在我後頭追著趕著,你也該看出來了,他相中了我的位子了。頭前他只是跟明珠鬼混,借明珠的勢,現在他快是郡王了,我攔不住他了,他快追上了……」汗阿瑪又……
淑嘉暴笑:「沒嫁進宮來的時候,我還小,也聽說了一些了。我就想問你,你中暑了么?你只要穩穩地坐在那裡,該坐卧不安的是他?這麼些年,我只看到你一直這麼坐著,他一直繞著你的座兒打著轉兒,邊兒都沒摸著。你如今要下了座兒陪著他轉圈兒玩兒啊?也不怕繞暈了頭。把座兒閃出來了,反叫旁人瞅准了坐上去。他動得越多,錯得越多,不是么?咱們只要靜等著他自己出錯就成了,他犯的錯還少了?」
「他什麼時候犯的錯兒?我怎麼不知道?」要是早知道,我早利用了啊。
「康熙二十九年,一征葛爾丹,主、副帥不合。他不是叫汗阿瑪勒令不許越權的?這種事兒,瞞不住。那會兒,我混過一陣子家裡的書房,看到了邸報,就想,這大阿哥果然有一般子傻氣。等見到人了,果然是憨直得可愛。」
胤礽:先前的擔心好像有點蠢,老大從來都不是對手啊!要面對的,從來都只有一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