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夜 殺手李昂與瑪蒂爾達
愛一個人並不是要跟她一輩子的。我喜歡花,難道我摘下來你讓我聞聞;我喜歡風,難道你讓風停下來;我喜歡雲,難道你就讓雲罩著我;我喜歡海,難道我就去跳海?
——《縱橫四海》周潤發台詞
小時候,看過一部吳宇森的港片,周潤發、張國榮、鍾楚紅三角戀的神偷故事。我記住了「祝你們春夢了無痕」,也記住了巴黎的塞納河與博物館。我們那個年代,很多男孩子,都憧憬過冒險生涯,把職業大盜或殺手,當做一份有前途的事業,幻想在骯髒的俗世紅塵,著一襲黑風衣,遺世獨立,穿梭於槍林彈雨,雙手握槍,左右開弓,取他人性命於溫酒之間。
時隔多年,漸漸忘了。
我家樓下,有間小小的蘭州拉麵,老闆和夥計都是青海撒拉族。從前,每周兩次學習武術散打,深夜回家路上,會在店裡吃一碗面。我知道這習慣不好,好久未曾去了。
有一夜,我渾身臭汗,雙腳踢沙袋有些疼,蓬頭垢面,踏入店裡。化計們用異樣目光瞟我。剛要坐定,才見小店角落,坐著個外國少女。
蘭州拉麵店極少來洋鬼子,倒是隔壁的酒吧、美髮店、比薩店裡,常見幾個熬夜的老外,我怕她是走錯了門?
然而,她盯著我,又低頭看手機,像是在核對照片。
我對洛麗塔沒興趣。
她坐到我對面,沒有沖鼻的香水味,更無難聞的體味,卻讓人醉了。
你是蔡駿嗎?
洋妞用中文問我,而我真傻,愣了一下,還「誒」等於承認。
我叫Matilda。
她怕我沒聽懂,拿出一張紙,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漢字——瑪蒂爾達。
好熟悉的名字啊,第一反應《紅與黑》,帶著於連的人頭去埋葬的瑪蒂爾德小姐。
於是,我越發仔細看她的臉。
瑪蒂爾達有雙灰眼睛,拉麵店暗淡的燈光下,發出波斯貓似的綠色反光。她的頭髮是咖啡色,微微有些小卷,剛好及肩的中等長度,細碎的卷劉海,襯托著她一雙直直的眉目。她的容貌不像北歐人那麼硬,鼻子也不像南歐人那麼鉤,反而有些柔和。皮膚沒有雀斑,只是單純而乾淨的白,不像剝了皮的粉紅老鼠般的日耳曼人種。
雖然,外國人的年齡難以判斷,但我想,她不超過十八歲。
我找李昂。她說。
WHO?
不是世界衛生組織的意思,雖然,我的英語蹩腳到只會那麼一兩個單詞。
李昂。
你的初中同學。她補充了一句,這回普通話發音不標準了。
記憶短路的幾秒鐘間,李昂的面孔,浮現在我的大腦回勾。
對,就是這個同學,中學時代跟我挺要好的。他經常跑來我家,因為我家有台錄像機,可以放各種錄像帶,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喋血雙雄》《縱橫四海》《辣手神探》……都是我和他一起看的,有時還有我的另外幾個同學,比如李毅大帝、變硬金剛、蒲松林。
那時候,李昂說過,他夢想要做一個殺手。
同學們私下說,就憑他那小身板,弱弱的樣子還能做殺手?大概經常被人欺負,就幻想手裡有把槍,把敲詐勒索的高年級學生都打死吧。聽說他的父母早就離婚,爸爸在歐洲打黑工。後來,他果真出國了,再無消息。
瑪蒂爾達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背景是九十年代長風公園少先隊廣場,兩個男孩戴著紅領巾,一個是我,另一個是李昂。
抬頭看小蘿莉的灰綠色眼珠,我問,你是怎麼認識李昂的?
這個深夜,蘇州河邊蘭州拉麵店裡,瑪蒂爾達娓娓道來。她的中文水平很有限,我無法直接還原,只能經過多重過濾,用自己的語言重新組織一遍……
瑪蒂爾達是法國人,住在大巴黎南郊。爸爸是個卡車司機,媽媽是家庭主婦。她十三歲那年,爸爸媽媽開車去藍色海岸,在里昂出車禍死了。瑪蒂爾達成了孤女,沒有親戚,獨自住在父母遺下的老房子。她不是個好孩子,從不好好上課,常跟同學打架鬥毆。她愛看功夫片,打起架來不要命,男生也會被她打哭。有個女老師早就看她不慣,每天把她揪起來當眾羞辱,有一回順便辱罵了她爸爸——瑪蒂爾達的爸爸是法共黨員,本地工會的積極分子,每年五一節都要唱著國際歌上街,女老師則是極右翼黨員,從前發生過肢體衝突。
第二天,瑪蒂爾達沒有再去學校。
她背起旅行包,騎上自行車,從銀行取出五萬歐元現金,父母留下的全部存款。
那個冬天,巴黎下了很大的雪,塞納河的轉角,結了薄薄的冰。
瑪蒂爾達十三歲的臉,凍得像透明的胡蘿蔔,她去找一個叫Léon的男人。
出走前夜,她從網上轉賬了一百歐元,成為歐洲殺手俱樂部的VIP會員,在各個殺手的名單和介紹中,她選中了「Léon」。
網站里沒有照片和姓名,只有一組簡單數據——2002年入行,共執行過六十三起任務,成功六十起,失敗三起,歐洲排名第四,單次價格五萬歐元。條件是只殺一人,僅收現金。
他們約定在巴黎新橋見面。
瑪蒂爾達緊緊抓著背包,看著雪花落在塞納河上,有種想要跳進去的感覺。
一隻手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
她回頭,看到一個男人,中國男人。
瑪蒂爾達結結實實抽了他一個耳光,叫他滾。
我是Léon。
他擔心她會跳塞納河自殺。
中國男人很瘦,大約三十歲,個頭不超過一米七。烏黑的頭髮與眼睛,穿著就像中國超市的夥計,這樣的中國人在巴黎隨處可見,其中不乏非法移民。至於容貌嗎?在歐洲人眼裡,中國人都長一個樣。
你是殺手?
Léon扭頭就走,她拽住他的胳膊,請求他帶自己去吃頓晚餐,隨便什麼都成。
你身上不是有五萬歐元嗎?
噓!
瑪蒂爾達不敢拿出來,一路害怕被人搶了,飯都不敢吃,餓得心慌。她被帶去中國城,吃了碗餛飩。
然後,她把二萬五千歐元交給了這個叫Léon的中國男人,事成之後再付一半。
Léon說,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立刻把錢還給你。
瑪蒂爾達搖搖頭,我不再需要了。
一周后,報紙登出中學女教師遭槍擊身亡的消息,懷疑因為被害人的極右翼言論,遭到了北非移民團體報復。
瑪蒂爾達不敢回家,怕被警察逮捕,因為她對同學們說過想把老師殺了。她給Léon打電話,給了他剩餘的二萬五千歐元。中國男人帶她去家小旅館,開了個房間,先讓她洗了熱水澡,又陪她吃了頓餛飩。
旅館的鏡子上,Léon用紅筆寫下自己的中文名字——李昂。
隨後,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殺手」兩個字,說這才是全名。
殺手李昂。
瑪蒂爾達說,你教我中國話好嗎?
好,先教你第一句——晚安。
李昂離開旅館,留下女孩孤獨地躺在床上,手指摩擦嘴唇,眼神空洞,仰望黑暗的天花板,一絲不著。
第二天,恰是聖誕節,李昂來跟瑪蒂爾達道別,說接了個新任務,要去德國刺殺一個商人。他買了個長毛絨聖誕老人作禮物,還留給女孩五千歐元,最後是一張新的法國護照,讓她離開巴黎去南方。
李昂跨上摩托車,身後響起小貓似的哭泣聲,女孩說自己哪裡也去不了。
沉默,嘆息,十秒后,他遞給她一個摩托車頭盔。
瑪蒂爾達破涕為笑,坐上摩托車後座,跟著李昂一騎絕塵,離開大雪紛飛的巴黎。
那一夜,摩托車穿越法國到德國的公路,女孩脖子上纏著聖誕老人,緊摟著中國男人的腰,頭貼在他堅硬的肩膀上,看著依稀寒冷的夜空。女孩包里只有一本書,昨天剛從巴黎舊書店買的,散發樟腦丸味道的老書,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路上走了整個晝夜,經過比利時的布魯塞爾,摩托車開到萊茵河畔的科隆。
德國的冬夜,科隆大教堂的尖頂下,瑪蒂爾德遙遙遠望著北極星。
她問李昂,你殺過多少人?
不到一百個吧。
明天,你就要殺了人嗎?
嗯。
帶著我去,我給你做幫手。
不。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去報警,要麼你就把我殺了。
瑪蒂爾達抓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摸到他的腋下,果然有個硬邦邦的金屬物。
李昂閉上眼睛,口中呵出的白氣,在德國的雪夜裡融化,緩緩點頭。
晚上,他們住在一間汽車旅館,只有一張床。瑪蒂爾達裹緊了毯子,焦慮地等待著中國男人。然而,一直等到她睡著,始終沒有感覺到李昂的存在。
清晨醒來,瑪蒂爾達懷中抱著的是長毛絨聖誕老人,她看到李昂正在給手槍上油。她衝進衛生間,檢查身體,確信自己還是處女。
雪開始融化。
他們騎著摩托車,來到科隆郊外一間別墅,殺手李昂直接按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大腹便便的德國男人,李昂用還算不錯的德語說了幾句。
然後,德國人給他們泡了咖啡,坐在沙發上聊天。
瑪蒂爾達很緊張,也很興奮。她很害怕,也很期待,期待李昂突然從腋下抽出手槍,瞬間打爆德國鬼子的腦袋。
但這一幕始終未曾上演,李昂慢慢地跟對方說話,直到德國人的臉色變得僵硬。
終於,李昂拔出槍,放到桌上。
德國人退縮到牆角,抱著腦袋,痛哭流涕。瑪蒂爾達看在眼裡,不知從何升起一股快感,真想在後面踢他屁股幾腳,爽!
李昂打開手提包,掏出幾十疊厚厚的歐元,果然是中國人啊,滿口袋現金的土豪派頭。
德國人沉默了半個鐘頭,終於同意了什麼約定。他把衣服脫下來,李昂對著衣服開了一槍,正好是心口的位置。德國人重新穿上這件衣服,瞪大眼睛躺在地板上。李昂從包里取出紅色顏料,撒在他破了槍眼的胸口上,看起來像具渾身是血的死屍。
瑪蒂爾達明白了什麼。李昂掏出手機,從各個角度拍了幾張照片。然後,他把德國人從地上拖起來,把桌上的幾疊錢塞到他手裡,又給了他一張新護照。德國人迅速換了套衣服,戴上帽子和墨鏡出門。他沒開自己的車,而是叫了輛計程車遠去。
殺手李昂說,他不會再回來了。
你讓這傢伙遠走高飛,再跟客戶說已經殺了他,就能得到剩餘的錢?
是,我不想殺人。
你不是說你殺過一百個人?
我騙你的,女孩。
瑪蒂爾達問,我的老師呢?她也沒死嗎?
殺手李昂點頭,我說要殺她的人,是巴黎北區的阿爾及利亞移民,如果她還想保命的話,最好去法屬蓋亞那或法屬留尼汪島。她在我的威脅下,拿錢走人。報上刊登的消息,是假的,只為了騙你。
男人都是騙子嗎?
殺手李昂聳聳肩,跨上摩托車說,至少,現在我沒騙你,如果你不信任我,不必上車,回你的法國去。
瑪蒂爾達沒有任何猶豫,騎到中國男人後座,摟緊他的腰,臉貼他肩膀,聞他腋下槍口的火藥味。
摩托車穿過德國中部丘陵,途經上薩克森易北河谷,翻越厄爾士山,進入捷克境內。
八百年的布拉格老城,伏爾塔瓦河上的查理大橋,瑪蒂爾達讓風吹亂頭髮,像回到塞納河。殺手李昂看著橋下冰封的河流,跟周圍的行人相比,他是那麼不起眼,那麼沒有存在感,沒人會記住他的臉。
終於,他向瑪蒂爾達承認,之所以成為歐洲排名第四的殺手——
第一,大多數買兇殺人的客戶,並非什麼黑社會或犯罪集團,而是些可笑的笨蛋。而買兇殺人本身就是件很愚蠢的事,一定有比這個更有效更安全的解決辦法。殺人原因通常分為幾種:出軌的丈夫為離婚卻不願支付巨額成本,對他們來說最好的妻子就是死了的妻子,所以需要買兇殺妻;經常被上司虐待辱罵想要殺人泄憤或為提升自己職位;比較普通的是幹掉生意對手,不過並非跨國公司,而是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小公司,甚至夫妻老婆店的小業主,現在歐洲經濟蕭條,這種人比比皆是。還有嘛,就是各種千奇百怪的原因,比如嫌鄰居開PARTY太吵啊,小時候被同學打過一頓以致終身念念不忘,還有像瑪蒂爾達這種殺老師的。
第二,李昂是個中國人,在歐洲是最適合做殺手的。想要買兇殺人的這些客戶,大多看著李小龍和成龍的電影長大,他們印象中的中國人,要麼是排隊買奢侈品的土豪,要麼是個個身懷絕技的功夫高手。因此,李昂這種形象走到客戶面前,加上冷酷無情的眼神,沒有任何特點的臉,讓人絕對難以記住。天哪,不做殺手就是暴殄天物,他必須從娘胎里就開始殺人如麻了。
第三,李昂太聰明了。他事先調查好殺人對象,發現這些傢伙本身確有問題。他會帶著幾樣東西去找殺人對象談判,一是槍,表明自己隨時都可以爆你的頭,甚至爆你的菊。二是錢,如果你跟我合作的話,那麼對方買兇的預付款,可以分給你一半,作為你離開這個國家的補償。三是一本全新的歐盟護照。此外,他的包里還有各種工具和顏料,可以偽造殺人現場。通常來說,大部分人都會妥協,拿上錢收拾細軟遠走高飛,總比留下來變成死屍,或者一無所有成了窮光蛋要好。
只有三個人不願意照辦,殺手李昂並沒有來硬的,只是笑笑離開了。這就是他的六十三次任務記錄里,僅有的三次失敗差評,其餘的六十次都得到了用戶好評。不過,那三個人比其餘六十個都慘,一個被揭發了強姦幼女的罪行被判處了三十年監禁,還有個被曝光非法交易而傾家蕩產最終跳樓自殺,最後一個因為睡了無數有夫之婦被戳穿而被別人老公閹了——背後這一切都是李昂乾的,當然。
瑪蒂爾達說,讓我做你的幫手,有我這樣的女孩在旁邊,可以讓人感受到我們的善意。當然,我也可以隨時變得邪惡,比如——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模擬槍。
這一站,殺手李昂的任務對象,是布拉格三隻青蛙咖啡館的老闆。
老闆是個七十多歲的白髮老頭,夜深人靜,關了店門。看著不速之客手裡的槍,老闆並不慌張,只是問是誰要買自己的命。按照殺手行的規矩,李昂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咖啡館老闆搖頭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三十年前的捷克秘密警察頭子,殺手李昂回答。
我得罪過許多人,他們要來奪我性命,但我沒想到會是一個中國人。
老頭說罷,又看了看旁邊的瑪蒂爾達,用流利的法語問,女孩,你多大啦?
十三歲。
回家去吧,這裡不適合你。
瑪蒂爾達掏出槍,頂著他的腦門。
殺手李昂說出交易條件,無非是給老頭一筆錢,還有一本假護照,離開歐洲去隨便哪裡。
老頭答應了。
不過,這次的客戶條件比較苛刻,不僅要看到照片,而且是殺人的整個視頻。
按照事先分工,瑪蒂爾達用手機拍攝,殺手李昂在鏡頭前殺人——這個並不算刻意,大部分職業殺手都是有助手的。
老頭幹了幾十年秘密警察,演戲也算是特長。瑪蒂爾達買了一批電影道具,安裝在老頭的衣服裡面。
她的手機鏡頭裡,三隻青蛙咖啡館,陰鬱恐怖,月黑風高殺人夜。殺手李昂出場,他穿著黑色皮夾克,端著以假亂真的貝雷塔道具槍。老頭驚慌失措後退幾步,擺出各種企求的表情,從口袋裡掏出許多錢,從抽屜里翻出值錢的古董,卻都無法阻攔殺手完成任務。
隨著李昂槍響,瑪蒂爾達按下開關,老頭胸口爆開個血洞,痛苦倒地。冷酷的殺手又補了他兩槍,咖啡館的地板上血流成河,手機拍下全部過程,直到確認死亡。
老頭喘回一口氣,瑪蒂爾達把他拖起來。老頭說,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瑪蒂爾達看了看殺手李昂,而李昂背過身去,點點頭。
老頭親吻了她的臉頰,低聲說,你很像我的孫女。
她在布拉格嗎?
不,三年前,她和她的爸爸媽媽,都被炸死了,那顆炸彈是來殺我的。謝謝你們!
老頭換好衣服,趁著夜色離開三隻青蛙咖啡館,也許他會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再開家三個老兵咖啡館,中國人懂的。
這一晚,李昂與瑪蒂爾達在咖啡館度過,殺手躺在長椅上,女孩睡在櫃檯後面。
用作道具的鮮血已被擦凈,明早的布拉格,又多了起失蹤案而已。
殺手李昂順利拿到酬金——剩餘的二萬五千歐元。他的卡里還有十五萬歐元,足夠在布拉格生活好一陣子了。
他們在郊外租了個老房子,每天去深山間練習射擊。瑪蒂爾達總是跟著他,幾乎寸步不離,害怕李昂會甩下她獨自走了。
如果,有警察來抓住他們,肯定會把李昂以誘拐少年兒童的罪名關進監獄的。
瑪蒂爾達問過一個問題——三隻青蛙咖啡館的老闆,那個逃跑的老頭,我查過他的資料,從1980年到1985年,他殺過許多無辜的人。這樣的人,其實早該死了,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1980年到1985年?泰坦尼克號字幕組的捷克斯洛伐克,跟我有根毛的關係?
殺手李昂拿起槍,對準遠遠樹梢上的一隻鳥,說,親愛的瑪蒂爾達,你遲早會明白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對誰錯,或者說,我們都是錯的。
他們去了歐洲許多地方,走遍挪威的北極峽灣,愛琴海上的小島,西班牙的阿爾罕布拉宮,還有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每次都是執行殺人任務,當然無一例外都成了放人。
風塵僕僕的一路上,瑪蒂爾達跟著李昂學習中國話,從一二三四學起,直到學會「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畫面太美不敢看」「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個美男子」……
李昂給她看從前照片,包括中學同學們的合影,其中有個傢伙現在是作家。
殺手李昂與瑪蒂爾達是最佳拍檔,與其說是殺人,不如說是拍微電影。因為大多數客戶,都要求看完視頻才給好評。殺手李昂是男一號,被「殺」對象則被迫演起男二或女一。瑪蒂爾達更有編劇和導演天賦,兼燈光師、化妝師、道具師與剪輯師,為讓每次殺人都有創意,盡量逼真寫實,避免千篇一律引起客戶懷疑,她精心編排了各種不同的殺人環境及流程——
陽光下殺人,月光下殺人,浴缸與馬桶上殺人,飛速行駛的汽車裡殺人,波羅的海私人遊艇上殺人,古羅馬大斗獸場里殺人,歐冠決賽看台底下殺人,《天鵝湖》芭蕾舞劇中殺人,馮·拉斯提爾的片場里殺人,學習吳宇森電影在放鴿子中殺人,更為慘烈血腥的有昆汀塔倫蒂諾風格,最後升級為韓國導演奉俊昊的陰鬱現實主義風。
兩年過去,瑪蒂爾達,個子長高,胸部挺起,骨盆都變大了,不再像個小姑娘。
不過,她還是處女。
殺手李昂接到了新的任務,目的地是波黑首都——薩拉熱窩。
客戶要暗殺的對象,住在1914年刺死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的那條街上。
李昂自言自語了一句: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
瑪蒂爾達聽不懂,她只是有種不祥預感,抓著殺手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說,李昂,我們已經攢到很多錢了,什麼時候洗手不幹?
我不知道,除了干這行,我還能幹什麼?
開家小旅館吧,情人旅館,不錯的主意吧。
去哪裡?
我想去越南——她正在第三遍看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殺手李昂不置可否地看著她的眼睛,埋頭在她的長發里,猛烈呼吸著女孩體味,瞬間就要心軟。
但在他做決定前,先要完成今天的任務。
敲開一戶不起眼的人家,有個五十來歲的塞族男人,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在專心地閱讀《哈扎爾辭典》。
按照慣例,殺手李昂拿出槍,再拿出錢和護照,讓對方做選擇題。
然而,那個傢伙直接從書本里抽出一支槍,還沒等瑪蒂爾達反應過來,一顆子彈已打進了殺手李昂的胸口。
不是道具槍!
鮮血飛濺到瑪蒂爾達的臉上以及嘴角,第一次嘗到中國男人體液的滋味,有些咸,有些澀。
在對方要開第二槍之前,瑪蒂爾達把手機扔了過去,準確地砸中了老傢伙的眼鏡。
他的手槍也掉落了,正在他滿地找眼鏡之時,瑪蒂爾達拖著渾身是血的殺手李昂,艱難地逃出了這棟房子。
她踩下摩托車的油門,殺手李昂靠在她的後背上,飛快地開過曾經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街道。
薩拉熱窩郊外的醫院,瑪蒂爾達將李昂送入手術室,拿出包里的兩萬歐元現金。
三個小時后,子彈從肺里被取出了,李昂總算撿回一條命。
但他們不敢在醫院停留,害怕那些混蛋很快會追來。瑪蒂爾達繼續開摩托車,載著李昂飛馳過波黑的山區。第二天,到達克羅埃西亞的薩格勒布,這才放心地轉入一家醫院。李昂醒過來后,只在醫院躺了一星期,他就要求出院離開。
瑪蒂爾達重新調查了薩拉熱窩的殺人對象,才發現死裡逃生是他們命大——那傢伙是前波黑塞族軍事首領。九十年代的波黑內戰期間,此人親自指揮了多場屠殺,至少有數百名穆族平民被殺害,包括許多不到十二歲的男孩,他說這些男孩長大了,就會拿起槍屠殺塞族人。後來,他逃過了海牙國際法庭的審判,隱居在薩拉熱窩的老城區里。
幾天後,在匈牙利的一個汽車旅館,瑪蒂爾達在給殺手李昂的傷口換繃帶,並用熱水為他擦洗身體。他的肌肉明顯不如歐洲人,卻有一種中國人特有的膚色,至少皮膚摸上去很舒服。他的胡茬比較茂盛,雖然蓄不起大鬍子。有時候的清晨,可以看到他身體的變化,顯然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比大多數人更健康——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還不要她?
此刻,電視機里有條新聞,在伊斯坦布爾發現一具屍體,漂浮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土耳其警方已確認,此人正是八十年代捷克秘密警察頭子。電視上有死者的照片,以及年輕時與幾年前的近照。瑪蒂爾達認出了這張臉,布拉格三隻青蛙咖啡館的老闆。
殺手李昂說,我們必須走了,客戶已知道我在說謊,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這個客戶很厲害嗎?
我不知道,但是,涉及到要殺政治人物的,恐怕都不是好鳥。
等一等,我猜,雇你去薩拉熱窩殺人的,跟雇你去布拉格殺人的,是同一個客戶。
沒錯。
瑪蒂爾達長大了,她發覺自己比這個傻傻的殺手李昂聰明多了。你還不明白嗎?那個狗娘養的,發現你沒有完成殺人任務,不但放走了獵物,還拍假視頻欺騙了他。對方非常氣憤,決定報復我們,讓你去執行一樁危險的任務,是要假借薩拉熱窩的混蛋之手,把我們都幹掉!
殺手李昂懂了,他們連夜逃離汽車旅館。還是由瑪蒂爾達開車,虛弱的李昂趴在後面,把頭埋在咖啡色的長發間,像只落難的寵物狗。
兩晝夜后,經過維也納和希特勒的故鄉林茨,再次進入德國巴伐利亞境內。他們一路向北駛去,一直到荷蘭的鹿特丹港。這是萊茵河的入海口,也是歐洲最大的集裝箱港口。他們帶著摩托車坐上滾裝船,經過波濤翻滾的北海,抵達了英國倫敦。
瑪蒂爾達說她很想去一個地方——墓地。
天色昏暗,來到倫敦郊外的海格特公墓,瑪蒂爾達帶著他兜兜轉轉,直至一座花崗岩紀念碑前。有個德國老頭的雕像,刻著幾行鎦金大字,瑪蒂爾達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念出來——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還有一句:「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馬克思的墓。
墓前的無數鮮花大多是中國公費旅行團獻上的,現在空無一人。馬蒂爾達也給墓碑獻了一束花,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法共黨員,她小時候跟父母來過這裡,記得爸爸還唱了首國際歌。
殺手李昂說,我曾是中國共青團員,不知道現在退團了沒有。
我介紹你加入法國共產黨吧,瑪蒂爾達勾住他的脖子說。
這時候,李昂不想開玩笑,他說,那個客戶是個大人物,已下達了全球必殺令,對我的人頭的懸賞額,可能高達數百萬歐元。瑪蒂爾達,你快點走吧,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辦法。真正的職業殺手,隨時都找到我們。
你要我離開你?
是,趕快走吧,要麼我離開你?
瑪蒂爾達,忍著眼眶裡的淚水說,好吧,我可以走,但有一個條件。
說。
你必須答應我。
都快要死了,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
跟我做愛。
這……
我不管。
瑪蒂爾達用嘴唇封住他的口。
殺手李昂掙脫道,瑪蒂爾達,其實,我是想等你,等你長大。
如果,我長不大了呢?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呢?馬克思給我們的時間太短了。
你一定要的話,什麼時候?
現在。
什麼地方?
這裡。
瑪蒂爾達如是說,殺手李昂困惑地抬頭,這是公墓啊,節操呢?
一不留神,他被她推倒在墓碑前的草地。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倫敦北郊近乎透明的星空,像散落的水晶珠鏈,瀰漫著少女劉海間的氣味。
年輕的瑪蒂爾達,用身體融化著殺手李昂。來自中國的男人。在偉大的馬克思墓前,告別處女生涯,沒有比這更莊嚴更偉大的誓言了。她想。
清晨,馬克思看著一覽無遺的他們。
瑪蒂爾達撫摸殺手李昂的胸口,他卻說,你要履行諾言,從今往後,我們,永不再見面。
好,但我們要找個分手的好地方。
在哪裡?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
巴黎,塞納河,新橋。
對,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應該在倫敦,泰晤士河,滑鐵盧橋。
瑪蒂爾達真會選地方,滑鐵盧橋,既與法國有關,又是《魂斷藍橋》的那座橋。
上午,十點,倫敦常見的細雨。
殺手李昂與瑪蒂爾達,來到滑鐵盧橋上。這座泰晤士河彎曲處的橋,是倫敦風光最好的所在,西是威斯敏斯特與倫敦眼,東有倫敦城和金絲雀碼頭。
男人三十二歲,女孩十五歲,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雨霽風光。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吻別。
雨水夾著淚水,冰冷夾著溫熱,好濕好濕的一個吻。
同時,殺手李昂的視線,越過少女的頭髮與香肩,看到兩個黑衣男子。再回頭,橋的另一端,也有幾個形跡可疑的男人,正向他衝來。
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他知道1978年9月7日,保加利亞叛逃作家喬治·馬可夫,就是在這座滑鐵盧橋上被克格勃特工用毒雨傘刺死的。
殺手李昂推開瑪蒂爾達,翻身跳下橋邊欄杆。
剎那間,瑪蒂爾達想要抓住他,卻只摸到他的衣袖,眼睜睜看他消失,沒入細雨漣漪中的泰晤士河。
黑衣男人們聚在橋邊,有人跳下河去尋找,但無論如何找不著。倫敦警方打撈了三天,仍舊一無所獲。
至於瑪蒂爾達,在滑鐵盧橋趁亂逃跑,一路淚奔。
她想,這輩子所有眼淚,在這半小時內流盡了吧。
瑪蒂爾達說到此處,蘇州河畔蘭州拉麵店,幽暗燈光下,我看著她的雙眼,淚光泛濫的灰綠色眼球,讓我想起童年養過的一隻叫小白的貓。
我已吃完一碗拉麵,也給她也點了一碗。十八歲的法國少女,不習慣這種味道,只嘗幾口就推到一邊。
瑪蒂爾達說,自從倫敦滑鐵盧橋上一別,再無殺手李昂的消息。
三年來,她從未放棄尋找那個中國男人。
走遍了整個歐洲,也去過北美與南美,包括法國人的後花園非洲。
但他不見了,不知是死,是活?
許多個夜晚,她夢回馬克思墓前,泥土芬芳的草地,數尺下的骨頭與幽靈,中國男人身上的淡淡氣味,她深深嵌入他肌肉的手指……每次她都會用這根手指來自慰。
在她十八歲生日這天,決定來到殺手李昂的故鄉——中國,上海。
李昂中學時代的舊照片,一直存在瑪蒂爾達手機里,她也記得我的名字。她費盡心思,通過法國領事館的關係,一路找到我家樓下。
女孩只問我一句——你知道李昂在哪裡嗎?
我閉上眼,搖搖頭。
耳邊一陣哭泣聲,瑪蒂爾達哭得梨花帶雨,直教人憐香惜玉,好想上去啃她一口。
我開始嫉妒殺手李昂同學了。
忽然,她抬起胳膊,伸出食指,翹起拇指,蜷縮其餘三指,這是手槍的姿勢,對準我眉心開了一槍。
砰……
感覺真有顆子彈打中了我。
子夜零點,蘇州河邊的蘭州拉麵店,我差點從椅子上摔倒。
我騙了瑪蒂爾達。
差不多,一年前,還是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我的初中同學李昂突然出現,找到我一塊吃了碗牛肉拉麵。
雖然,那麼多年未見,但我有種感覺,李昂還是那個李昂,絲毫都沒變過,就跟十幾歲時那樣。只是,從他的眼神里,偶爾露出某種東西,像藏在雲朵間的月光,時而分明,時而晦暗,時而令人目眩。
他說自己剛回國,沒有職業,獨自飄著。
我問他住在哪裡。他不肯回答。
高中畢業,李昂賣掉老宅,攢錢去歐洲讀書。他爸爸在巴黎開了家小中餐館,常被當地黑社會騷擾,每次報警都沒用。終有一天,爸爸忍無可忍,掏出一把槍來趕走流氓,結果有人一刀捅死了他。法國警方敷衍了事,明知那幾個混混是兇手,卻總以證據不足為由,將他們抓進警局又放掉。
第二年,李昂用爸爸留下的那把手槍,親手打死了那三個法國混混。
他成了通緝犯,買了本假的歐盟護照,從此在歐洲流浪。他重看了所有的吳宇森電影,學會像周潤發或張國榮那樣舉槍擺POSE。他練得了一手好槍法,殺人乾淨利落,絕不留半點惻隱之心,捧起了職業殺手這門飯碗。將近十年間,他殺了六十多個人。但他藏不住錢,每次賺到幾萬歐元,很快莫名其妙地花光。他有過許多女人,各個種族與國籍,僅限一個晚上,從不見第二面。
但他沒有碰到過少女。
他說,三年前,因為沒能完成任務,惹怒了一個大人物,招致對方的全球追殺。而今他走投無路,只能逃回中國避難。
李昂特別關照我,如果,遇到一個叫瑪蒂爾達的法國女孩,就說沒聽到過他的消息,絕不能讓她找到自己。
因為,大人物派遣的殺手們,隨時隨地會上門,要是瑪蒂爾達找到他的話,便會跟他一起死。
那個深夜,李昂行色匆匆離去,沒留下任何聯繫方式。
但我記住了瑪蒂爾達這個名字。
一年後,同樣地點,同樣時間,她果然來了。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把這個秘密,泄露給瑪蒂爾達。
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李昂,還是為了她,抑或為了我自己。
瑪蒂爾達一無所獲,臨別之時,我送她到橋上。十八歲的法國女孩,問我這條河叫什麼。我說是蘇州河,不是塞納河。
後半夜,河上晚風習習,靜水深流。
她說,在我眼裡,都一樣呢。
笨豬。
傻驢。
我用我僅有知道的兩個法語單詞跟她道別。
幾天後,待到確認瑪蒂爾達返回歐洲,我開始瘋狂地尋找殺手李昂。
通過我的表兄,葉蕭警官的打聽,很快有了下落。
殺手李昂死了。
他死了還不到一周,在瑪蒂爾達找到我的那一夜,有兩個外籍殺手,同時找到李昂,在上海郊外小島上的出租屋。他沒有反抗,立刻被槍殺了。
不巧正有巡警路過,兩名殺手在逃跑過程中,相繼被捕。根據殺手的審問記錄,以及國際刑警組織的材料,證實李昂確實是個殺手。在歐洲有充分證據表明,他至少殺死過六十個人。但自五年前起,他不再殺人了。
可是,瑪蒂爾達跟我說的那些,又是怎麼回事?她說殺手李昂一個人都沒殺過,一切都是他們兩個人假扮的。究竟哪個才是真相?
以下純屬我的猜測——
我的初中同學李昂,因為經營中餐館的父親被殺,走上職業殺手這條路。在歐洲的十年間,他以冷酷無情而出名,奪去過許多人的生命,直到遇見一個叫瑪蒂爾達的法國少女。
殺手李昂告訴瑪蒂爾達,所謂職業殺手都是假的,陪她玩起偽裝殺人的遊戲。
他本有機會在布拉格,三隻青蛙咖啡館,殺死捷克前秘密警察頭子。但他沒有這麼做,反而同瑪蒂爾達一起,精心演出殺人視頻,放走曾經作惡多端的獵物,犯下職業殺手的大忌。
很難說他這麼做的原因。也許,是厭倦了殺人?也許,只是為了瑪蒂爾達?
兩年後東窗事發,某位大人物甚為震怒,派人殺死捷克老頭同時,又雇傭殺手李昂去薩拉熱窩執行任務,目的是借刀殺人。最後,李昂在無數殺手圍捕下,跳入倫敦泰晤士河失蹤。
殺人令一旦發出永不撤銷。
我相信,最近三年來,瑪蒂爾達一直被人跟蹤,她自己渾然不覺。因為她來到中國,才引來兩名殺手。通過特殊的渠道,殺手發現李昂藏身所在,殺了他。
至今,瑪蒂爾達還不清楚這些秘密,還是讓她永遠都不知道的好。
她已擁有了新的身份,剛考入巴黎國際電影學院,學習導演專業。她說,她最擅長拍槍戰片,吳宇森的風格。我相信。
而她才十八歲,我想,再過兩年,她會忘記的。
那個叫殺手李昂的中國男人,不過是一個法國女人漫長而精彩的生命中的過客。
在中國警方保管的死者遺物中,我看到殺手李昂的錢包,沾滿遇害時的血跡。錢包夾層里,滑出一張淡淡的照片——
照片里下著鵝毛大雪,似是巴黎,塞納河上,十三歲少女,咖啡色長發,灰綠色眼睛。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下看你。
其實,她在等待一個叫Léon的殺手。
女孩目光深處,泄露焦慮與恐慌,是否放棄殺人,還是回到學校?
彼時彼刻,一個叫李昂的中國男人,站在橋下凝望並猶豫,要不要走到她面前?同時,他偷拍了這張照片。
塞納河新橋上的那個瞬間,殺手李昂愛上了瑪蒂爾達。
「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變了。你的生活就從此改變了,你的餘生都要提心弔膽地過活。」
「我不管將來如何,Léon,我只需要愛,或者死。」
——《這個殺手不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