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夜 我與李毅大帝在世界盃
足球是這樣一種遊戲,許多人隨著一個球滿場上跑來跑去,想盡一切辦法把球踢進別人的大門裡,也就是踢到對手的大門裡。同時要把守住自己的大門。比賽雙方是十一個人對十一個人。
——《中鋒在黎明前死去》
奧古斯丁·庫塞尼(AgustínCuzzani)
那一年,李毅大帝初中畢業。
李毅是我的同學,「大帝」是他的外號。在上海市普陀區的五一中學,少男少女們都在長個子,唯獨李毅瘦瘦小小,發育不良,遠看像小學生,喉結很晚才突出。每逢提起他,人們會說:「哇,李毅大帝啊!」跟著各種吐槽,因為他的外號跟形象恰成反比。
李毅大帝是知青子女,出生在安徽蚌埠。他學習成績糟糕,有一年數學只考六分——我沒有打錯字,令人髮指的一百分里的六分。
我有一台任天堂紅白機,專打1990坦克大戰與魂斗羅。我常和李毅坐在一起,用雙打模式加三十條命,一路打到最後一關。電腦還沒普及,更沒有VCD,但我家有日本牌子的錄像機。我倆愛看英雄本色系列港片,還有尚格雲頓的美國暴力片,偶爾有周星馳的賭片。
而李毅既沒有遊戲機,也沒有錄像機,家裡只有台黑白電視機,還常飄雪花。
那一年,世界盃來了。
據李毅大帝說,他七歲開始踢球,為什麼沒去少體校?他說,少體校的教練來看過他,但他太瘦小了,完全經不起別人一扛,就整個人滑翔出去。到現在,這個選材標準也沒變過。
但我想,與其跟少體校那幫流氓混在一起,李毅還不如跟我談天說地,下四國大戰軍棋,互相傳閱軍事歷史書,多麼高端洋氣上檔次的娛樂方式啊。
那年夏天,中考同時,世界盃開幕了。
1994年,美國在地球另一端,為照顧歐洲觀眾,許多比賽放到中午與下午。對於中國人,就是子夜與凌晨。我一場直播都沒趕上,只能在第二天打開電視看兩眼。
世界盃小組賽第二輪,漫長而殘酷的中考結束了。
我考砸了。
等待考分公布的過程中,最後一個初中暑假開始,李毅大帝找到我說——新民晚報杯也開始了。
新民晚報杯,就是上海市中學生七人制足球比賽。賽制跟世界盃差不多,但有兩千多支球隊,可以自由組隊,先是小組賽,然後是不斷的淘汰賽……
那年頭,拜中央電視台韓喬生老師所賜,意甲最為流行,又以AC米蘭球迷為多。我看到各種亞平寧范的隊名:AC上海、國際上海、A米國米聯合FC、虹口那不勒斯、五角場羅馬、桑普藥水弄多利亞、靜安佛羅倫薩寺、八仙橋比薩斜塔、曹楊八村貝魯斯科尼,就差一支提籃橋基督山伯爵隊了。
給球隊起名字的任務,自然落到我身上。憋了半天,想出一個霸氣側漏加文藝小清新加SM重口味的隊名——
「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
聽起來拗口,但有帕索里尼代言。大自鳴鐘是我們所在地標。至於那部電影,我還沒看過,甚至不知道薩德侯爵,只聽說有一部世界有名的禁片。凡是有人問起我這名字來歷,我一律回答:義大利社會主義革命主旋律科教片。
最麻煩的是隊員,至少要湊滿七人,可我們班願意參賽的,只有我和李毅大帝兩個。
去哪裡挖人呢?李毅大帝率先看中他的鄰居。小伍,比大帝小一歲,還在讀初中,個頭已經一米八了,強壯的身體放到古代就是劊子手的料。他讀書不用功,父母擔心他不能初中畢業。小伍不在乎,整天往工人體育場去踢野球。
我想到白哥,憂鬱青年,膚色挺白,瘦瘦長長,許多女生喜歡他。有天下午,他突然從教室消失,我們才知道他輟學了。很意外,九十年代還會有這樣的事。他家太窮,讀書稀爛,索性早點出社會。他打工賺錢,穿得不錯,兜里插著包雙喜,很有香港仔的感覺。
我們借了幾張別人的學生證完成報名,分配到普陀區第十三小組。報名站有許多散兵游勇,想參賽卻找不齊人組隊。我們像團購抓來兩個傢伙,但都是胖紙。
一個叫大胖,普陀中學的,跟我們一樣剛完了中考。他有一米九的個頭,行動倒也敏捷,被分配到了守門猿的位置。
二胖是市一中學的,讀書不錯,戴著眼鏡,擺明了將來要讀大學。但他狂熱地崇拜荷蘭橙衣軍團,尤其三劍客。當我們答應收他入隊,他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我去體育用品商店,用零花錢買了一套球衣,一顆足球。
訓練第一天,在靜安區工人體育場。四十度的烈日底下,我被晒成了煤炭。「長壽街道馬拉多納」李毅大帝演示盤帶功夫,教我們熱身、停球、傳球、跑動、射門……
場邊有個社會青年,總是騎著助動車,叼著煙看我們踢球。看在他長得很像梁朝偉的份上,我把他拉進隊伍,正好十八歲,符合參賽年齡。
他叫阿飛。
最終,是他毀了我們。
李毅大帝、小伍、白哥、大胖、二胖、阿飛,還有我——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湊齊了七個人。
後來,當我每天傍晚回家看《灌籃高手》,發現櫻木花道、流川楓、三井壽們,倍感親切。
給我們的時間很短,不足十天。每個早晨,我穿好球衣,腳踩回力牌跑鞋,抱著足球趕到靜安區工人體育場。因為不能換人,必須七個人打滿全場六十分鐘。我們跑圈鍛煉體能。晚上,我在家裡的樓道跑步,從一樓到六樓來回爬十遍,直到大汗淋漓地洗澡睡覺。
世界盃小組賽結束,我成了阿根廷的鐵杆球迷。那是迭戈·馬拉多納最後一次作為球員參加世界盃。阿根廷首戰打希臘四比零,次戰二比一拿下非洲雄鷹奈及利亞。但在最後一場小組賽前,馬拉多納被查出禁藥而禁賽,阿根廷零比二敗給保加利亞。
而在我們的世界盃上,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第一場比賽,開始了。
下午兩點,七個人頂著烈日,分別乘坐公交車、自行車、助動車以及步行,抵達小組賽的光新路體育場——後來早就拆掉了,約是現在中山北路樂購的位置。
足球場被分成兩塊,同時兩場比賽。邊線各立一道球門,上下半場各三十分鐘。沒有邊裁,只有一名主裁,沒有越位球的限制。同組有八支球隊,單循環比賽,前兩名出線,競爭將是異常殘酷。每天一輪的比賽密度,也堪稱是魔鬼賽程。
對手叫甘泉二村B52隊,隊長是位軍事愛好者。他們普遍塊頭比我們大一圈,板凳上坐著三個替補隊員。
根據賽前布置,我們七人排成「二二二」攻擊陣型——大胖守門,我踢左中衛,二胖右中衛,白哥與阿飛擔任左右前衛,李毅大帝與小伍搭檔鋒線,形成一高一快組合。
裁判員哨響,對方拿球進攻,一團亂戰後,球落到我的腳下。有人過來逼搶,我緊張得渾身哆嗦,本可以輕鬆處理或傳球,卻直接一腳踢出邊線。對方扔界外球,二胖腳底打滑摔倒,被對方射門得手。
零比一。
中場休息,有人埋怨了我幾句,但李毅大帝說:沒關係,繼續踢。
下半場,白哥第一個抽筋,接著是我。只有最瘦弱的李毅大帝,仍然不知疲倦地帶球護球擺脫,完成了不下三次射門。
但,沒進球。
第一場比賽,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輸了。
烈日被烏雲取代,轉眼下起大雨。我們沒有帶傘,全被淋得濕透,坐在體育場的看台下。七個男孩脫掉球衣,光著肌肉蓬勃的上身,彼此沉默地滴水,看著雨水匯成的透明的牆,阻擋在我們和足球場之間。
李毅大帝拍了拍我的肩膀:沒關係,明天再來!大不了,連輸七場,再回家。
第二天,雨停,積水。只要皮球沒飄起來,比賽繼續。
這回對手比我們矮小,我帶球過人的自信來了,一路殺到底線傳中。李毅大帝小宇宙爆發,一個頭槌頂入對方球門左上角。
溝……GOAL……
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第一粒進球。
也是我的第一個助攻。大家呆了片刻,直到裁判響哨,對手垂頭喪氣地撿球——沒想好慶祝進球的動作,是疊羅漢呢,還是學貝貝托做搖籃狀?抑或集體在草地上俯衝?考慮到這片球場一片泥濘,布滿危險的碎石子,我們選擇了最原始的擁抱。
三分鐘后,李毅大帝打進第二個球——搶球左腳推射,從守門員襠下入網。
中場休息十分鐘,我們信心爆棚,覺得下半場還能再進兩到三個。
下半場,阿飛回追時把對方踢倒。一聲慘叫,裁判鳴哨,對方包括替補全都衝進場地,要找阿飛算賬。眼看是要打架的節奏,我們這邊小伍和白哥都已摩拳擦掌,阿飛滿不在乎,指著鼻子問候對手的母親。
他被紅牌罰下。
形勢即刻扭轉,六打七,比十打十一吃虧多了。阿飛是中場關鍵位置,防守顧此失彼,很快被攻進兩球,終場二比二。
到手兩分飛了。
那一年,世界盃剛實行贏球三分制,新民晚報杯還是兩分制,至此我們二戰僅積一分。
回去路上,阿飛向我們道歉。他從小在街頭打打殺殺出來,斷腿見血什麼家常便飯。他保證,在球場上會管好自己,不再犯相同錯誤。
當晚,世界盃八分之一決賽,阿根廷被羅馬尼亞以三比二淘汰。
沒有馬拉多納的阿根廷,就像沒有李毅大帝的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
但是,白天還有我的世界盃。
第三場,球場差不多幹了,太陽下再度塵土飛揚。
沒有紅黃牌記錄,所以,阿飛照樣上場。小伍率先進球,接著是李毅大帝,然後是白哥漂亮的遠射,最後是阿飛將功補過。
四比零,贏得特么爽了。
晚上,白哥請客,在長壽路吃白玉蘭小籠包。他們都喝了啤酒,白哥與阿飛不停地抽煙,只有我什麼都沒沾——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今天。
接著四場比賽,我們以一比零,二比一、三比二獲勝。最後一場,驚人的十三比零,李毅大帝演了帽子戲法,我也打進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比賽進球。
小組賽,我隊五勝一平一負,按兩分制積十一分,以第一名出線,耶!
不過,我們才打進普陀區三十二強。
第二天,立刻進入淘汰賽,八分之一決賽、四分之一決賽、半決賽,過關斬將,對手已是正規的高中校隊。
普陀區的冠亞軍決賽,剛開場我們連丟三球,包括二胖的烏龍。那屆世界盃上,哥倫比亞隊的後衛因為烏龍球,回國后被本國球迷槍殺了。
下半場,李毅大帝爆發。他先進兩球,最後一分鐘,他遠遠吊門,像導彈飛進球網。
三比三!
淘汰賽沒有加時,後面有人排隊等著進場比賽,直接點球決勝。白哥、小伍、二胖,全部踢飛,而我直接踢給了守門員。只有李毅大帝和阿飛命中。然而,對方更糟糕,總共只踢進一個,我們以點球二比一獲勝。
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贏得普陀區冠軍,殺入上海市十六強。
在美國世界盃四分之一決賽與半決賽的同時,作為唯一一支自由組團的隊伍,我們連續擊敗徐匯區與虹口區的冠軍,也是兩支名牌高中的校隊,最終晉級半決賽。
李毅大帝在十四場比賽中,打進了三十六個球,如果在職業聯賽,這是個驚人的數據。
沒有任何媒體關注到我們,場邊也沒有拉拉隊,更沒有踢大腿的美少女。即便這樣的戰績,我沒敢告訴爸爸媽媽,因為他們不許我踢球。
此刻,地球另一端,世界盃進入冠亞軍決賽。
巴西VS義大利。
也可以說——羅馬尼奧VS巴喬。
第二天,我們自己的半決賽。深夜,大家組團去大排檔。賤岳七支槍,吮小螺螄,吃烤串,啃雞腿。有人把電視機搬出來,夏夜街頭的樹蔭下,準備通宵看比賽。
李毅大帝是義大利球迷,最崇拜羅伯特·巴喬。鑒於阿根廷有一半的移民來自義大利,我和他從未站在對立面過。
子夜,我媽突然出現,硬把我拖回家睡覺了。當時我很不情願,但要不是我媽的話,後來發生的事可能會毀了我。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打開電視看重播,美國的世界盃冠亞軍決賽,竟已到了加時……最終,巴西與義大利打成零比零。
點球決賽。
米蘭老將巴雷西踢飛,巴西後衛桑托斯罰球被帕柳卡撲出。阿爾貝蒂尼果斷射中,但羅馬里奧也得手。義大利的艾瓦尼射中,布蘭科同樣沒失手。馬薩羅的點球卻被塔法雷爾撲出,緊接著鄧加射入。
最後一球,羅伯特·巴喬,面色凝重,慢慢後退,助跑,右腳,取左上角。
但,飛了。
巴西人狂歡,第四次捧起世界盃,而我永遠記得羅伯特·巴喬哭泣的樣子。
吃完午飯,來到靜安區工人體育場,半決賽前的最後一次訓練。
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卻只剩下六個人。
阿飛不見了。
因為,他殺了人,昨晚。
十多個小時前,世界盃決賽。我的隊友們仍在大排檔,比分遲遲零比零,陸續回家睡覺去了。直到點球決勝,只剩李毅大帝和阿飛兩個人。
巴喬點球踢飛的瞬間,李毅大帝憤憤地踢飛一個啤酒瓶,滾到某個傢伙身邊。那人恰好是李毅大帝的鄰居,也是個街頭混混,仗著人高馬大,走到面前嘲笑:喂,這不是大帝嗎?幹嗎火氣這麼大?
從小到大,李毅因為生得瘦小,總是遭各種人欺負,他最恨別人這種語氣,又加上義大利丟了冠軍,便一拳揍倒了對方。
不曾想,對方有三四個人,圍攏過來對付他。阿飛上來幫忙,他習慣性地把啤酒瓶砸碎,舉著鋒利的碎玻璃衝過去。
一陣廝打之後,欺負李毅的混混,胸口插著碎玻璃,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瞪大,死了。
阿飛成了殺人犯,他第一個逃跑,然後是李毅大帝。阿飛不可能回來了,大概已流竄上火車,到了安徽或江西什麼地方吧。
今晚就是半決賽,無人替補。
先把球踢完再說!這是李毅大帝唯一的話。
傍晚,我們隨便吃了些麵包和熱狗,穿上新買的統一顏色的球服,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橫穿大半個上海,抵達傳說中的五角場。
七點半,江灣體育場。中國現存最古老的體育場,可容納五萬人,兩邊各有中國古典式的拱門,民國年代最有名的建築之一。球場四角打出燈光,照亮綠油油的草地,好像在參加甲A聯賽。
與我們爭奪決賽入場券的,是靜安區的名校華東模範中學足球隊,領隊是他們的副校長。看台上有幾百名拉拉隊,統一穿著漂亮的校服,全是華東模範中學的,竟然大半都是美少女。我們這些吊絲望洋興嘆,艷羨不已。
今晚,對於李毅大帝而言,是命運的分水嶺——球場邊出現了體育運動技術學院的教練,據說是專門來觀察他的,可能破格選入青年隊。
裁判清點人頭,發現我們少一人,便問要不要等替補隊員。大帝說,沒有替補,就這麼踢吧。
半決賽,從第一分鐘開始,就是七個打六個。
華東模範中學的實力超群,個頭普遍比我們高大,腳法又像巴西人般靈活,隨便趟球就能把我過掉。他們配合嫻熟,何況我們人少,防守漏洞百出,接連丟了三個球。
我不斷聽到美少女們的掌聲與尖叫聲。多年以後,當她們大多已為人妻人母,一定會懷念這個遙遠的世界盃之夜。
下半時開場,很不巧,人家又打進兩個球。
零比五。
夜空下起傾盆大雨,穿透我們疲憊的身體。看台上,人們狼狽逃竄,只剩幾個釘子戶。
再見,美少女。
體院教練也失望地離去,再沒機會看到最後那一幕。
我仍然玩命地奔跑和搶截,直到小腿肚子劇痛,卧草,抽筋。
你嘗過抽筋的滋味嗎?比賽暫停,二胖來幫我壓腿。
雨水模糊的視線里,依稀看到幾個穿著綠衣服的男人。那年頭,警服是草綠色的。
他們跟裁判說話,我聽到幾句——昨天凌晨的鬥毆事件,有人說李毅大帝也參與了殺人。反正阿飛已經逃跑,對方流氓也翹了辮子,誰都說不清楚。
警察是來抓李毅大帝的。
他撲通跪在地:我沒殺人,是他們一起打我的,讓我踢完這場比賽,我就跟你們走。
警察壓了壓帽檐,掩飾著黑眼圈,想必昨晚熬夜看球,點頭同意。
比賽繼續,我還在場上,總不見得只剩下五個人吧,勉強在場上步行。
最後一分鐘,李毅大帝獨自帶球疾進。泥濘大雨之中,雙方均已筋疲力盡。大帝連過三人,抬腳遠射。
飛出橫樑前,突然下墜,電梯球,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噹之勢……
1994年新民晚報杯上最精彩一球。
全場人呆若植物,任由大雨澆灌。裁判默默點頭,吹響終場哨。
一比五——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負於華東模範中學隊,無緣決賽。
我和李毅大帝倒在草地上,看著燈光盡頭的夜空,密密麻麻的雨點,萬箭穿心。
警察將李毅大帝拽起來帶出球場。
我的眼睛濕潤而模糊,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忽然,江灣體育場四角的燈光熄滅,只剩下黑茫茫的雨夜。
沒有三四名決賽,我們也沒有任何獎牌或獎金。
那一年,華東模範中學拿下了總冠軍。
大家公認他們是巴西隊,而我們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是屎樣的中國隊。
新民晚報杯,至今仍在舉辦。二十年來,所有打入十六強的球隊,都是各所名牌中學的校隊——除了第一屆的半決賽,有這樣一支街頭雜牌軍亂入。我與李毅大帝創造的歷史,或許將永遠保持下去。
當時,我最關心的是——李毅大帝會不會被判有罪?那時候,殺人罪如果成立,哪怕只有十六歲,也有可能被槍斃。
七天後,警方調查結果出來,李毅大帝沒有參與殺人,經過批評教育后釋放。
只有我在看守所門口等他。
他默不做聲,拒絕了我遞給他的娃娃雪糕和光明牌冰磚。他走路的姿勢奇怪,歪歪扭扭,兩條腿夾得很緊,沒走幾步就趴下來,揉著自己的屁股。
很多年後,當「撿肥皂」這個詞流行,我才明白他的痛苦。
過了一個星期,李毅大帝被上海南翔職校錄取。但他買了張前往山東的火車票,去藍翔足球學校報到了。
他說,想代表中國隊踢真正的世界盃,算了算自己的年齡,期望在2002年。
那年暑假,我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每天用筆傾訴鬱悶的心情——很多年後,當我成為所謂作家,忽然意識到,這就是寫作生涯的開端。
初中畢業不久,我的母校五一中學被強拆了。原來的學校大門變成夜總會,現在叫「東方魅力」。當你從長壽路武寧南路口經過,會看到那巨大的招牌。
第二年,我花三百塊錢買了甲A聯賽的全年套票。上海申花隊獲得第一個聯賽冠軍的賽季,我在虹口。
1995年,深秋。最後一場比賽,擁擠的看台上,我想起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們都已離我遠去。
殺人潛逃的阿飛,成為公安局通緝令上的熟面孔,總是出現在街頭的布告欄,四周緊挨著老軍醫的小廣告。他在中華大地流竄了三年,最終在北方某縣城落網,判處死刑,槍斃。
小伍,一度也想去踢球,但被足球學校拒之門外,後來成了待業青年。我最近一次見到他,大約是2000年,他在逐門逐戶地推銷保險。
白哥自己做生意。沒想到越做越火,在黃河路開了家海鮮店,在吳江路開了家小吃店,在壽寧路開了家小龍蝦店,不到二十五歲,買了四套房子。但他不慎沉迷於賭球,輸得身無分文,被高利貸切斷兩根手指,而今不知身在何處。
大胖進了國有單位,成當一名卡車司機,幾年後時來運轉,被提拔為小車隊長。他通過成人自考,拿到了本科學歷。如今,他是一名中層幹部公務員,體重超過三百斤,開口閉口都是官腔,新聞聯播版的。
二胖是個好孩子,高考拿到七百多分,進了復旦大學新聞系。他成了一名出色的調查記者。幾年前,他去某省調查征地拆遷血案,深夜莫名死在所住酒店樓下,當地警方定性為跳樓自殺。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被自殺。
至於,李毅大帝,我再沒有過他的消息。
1997年,老榕的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以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看中國足球了。
有時候,我會夢見1994年的夏天,美國世界盃冠亞軍決賽上,巴喬踢飛點球后的第二天,在上海江灣體育場的燈光下,大自鳴鐘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隊,還有李毅大帝離開球場的雨中背影。
後來,我聽說甲A聯賽里有個球員叫李毅,是個很會進球的前鋒,護球啊盤帶啊射門啊都老牛逼了。我上網看了照片——跟我的初中同學李毅有幾分像,年齡也差不多,出生地是安徽蚌埠。雖然,身高差距太大,不過男生在二十歲后才竄個子的先例也不是沒有。
2002年,中國男足第一次打進世界盃決賽圈,就在我們的近鄰韓國和日本比賽。
我想,李毅的夢想實現了嗎,代表中國隊參加世界盃?很遺憾,我在中國隊的大名單里沒有看到我的同學。
零比二輸給哥斯大黎加,零比四輸給巴西,最後一場對土耳其,有人說贏球可能出現,結果零比三。
再見,中國隊。
我本以為,四年後的德國世界盃,能再看到他們,但沒有。
這些年裡,網上流傳起李毅的各種名言:「天亮了」「惡有惡報」、「我的護球很像亨利」「球迷罵我是因為我有威脅誰讓我踢得好呢」「我從來就不會耍什麼大牌」「此球讓我銘記一生」「我喜歡巴薩,但是我卻想去拉科和瓦倫西亞。皇馬?他們的鋒線很強,不過後防卻不好」……
我才發現,百度貼吧里最有名的李毅大帝並不是我的初中同學。
但自那時,我開始四處尋找我的初中同學李毅。我去過山東藍翔足校,現已併入藍翔高級技工學校。在整個藍翔技校的花名錄里,我找到三百六十九個李毅,再仔細篩選他們的年齡和籍貫,終於發現了我的初中同學。
他十八歲那年,代表一支業餘隊參加乙級聯賽。預賽階段的球場上,他的左腿被人踢斷。因為醫生的疏忽,最終斷腿沒有接好,左腿比右腿短了十厘米,一輩子都需要拐杖為伴。
李毅再無可能踢球,只領到三千塊賠償,消失了。
我沒有放棄尋找他。
又過四年,南非世界盃,我還是沒看到中國隊。那一年,中超聯賽的李毅大帝快退役了,全年出場一次,進球為零。
2014年,六月,巴西世界盃。
傍晚,我開車經過西康路,靠近長壽公園。從前,這個路口叫做大自鳴鐘。堵車風景時刻,無意看了一眼窗外,好像有什麼混了進來……
今晚有百度貼吧的活動?不,是塊招牌,在一家街邊小店,布滿油膩和污垢——
李毅大帝包子鋪。
我在路邊停車,冒著被罰兩百塊的危險,來到這間微不足道的包子鋪門口。幾屜包子冒著熱氣,收錢的是個女人,三十歲上下,一看就是外地農村來的。我猜她是產後發胖,腳邊跟著個五六歲的男孩,拖著鼻涕問媽媽要包子吃。
然後,我看到了他。
包子鋪內間,有個男人坐著擀麵皮。剛做完的包子,正要放入蒸籠。
他的背後有一副拐杖。
雖然,相隔整整二十年,五屆世界盃——期間,巴西拿了兩次冠軍,法國一次,義大利一次,西班牙一次,阿根廷一次都沒有,不知道這次輪到誰?可我依然認得他。
上海市五一中學,初三(2)班,他叫李毅,外號大帝。
小男孩回頭管他叫爸爸。他從褲兜里掏出一粒糖,不耐煩地說:一邊玩去!
我走到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問:兄弟,包子怎麼賣法?
兩塊錢一個。
我掏出十塊錢,說買五個。
但他努了努嘴,指著門口的胖女人說:錢交給我老婆。
我交了錢,還想說些什麼,喉嚨卻堵塞了。他依舊低頭做包子,把我當做路人甲或死屍乙。悶熱得像火化爐,只有台小小的風扇。他的汗水滴落,混入麵粉將被我們吃掉。
後面有人排隊,我退迴路邊,鏡片上的蒸汽,卻不曾褪去,帶著鹹味……
一個禮拜后,凌晨時分,我獨自出門透氣,一路走到大自鳴鐘。
李毅大帝包子鋪,那道窄門開著,露出詭異白光。有台破舊的小彩電,正直播世界盃小組賽——義大利VS哥斯大黎加。
幽暗的屋子深處,女人抱著孩子睡覺。還有個男人,默默地看比賽。他打著赤膊,後腦勺堆起肥肉,汗滴縱橫在後背。
忽然,他看到了我,艱難地撐起拐杖,傻笑著露出發黃的門牙……
最親愛的朋友,我想跟你擁抱,你卻說:早上六點才有包子!
再見,李毅大帝。
有人說,時間奪去了我們輕狂的眼神,卻給了我們嘴角上揚的資本。
對不起,我只同意前半句。
我說,人這輩子,彷彿一次漫長的足球比賽。而我們大多數人,就像我的同學李毅大帝那樣,只能看著別人成為梅西。但在那一夜,你有沒有問過自己:我真的輸了嗎?
比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