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徐鳳年重創拓跋,莽女帝病逝床榻(2)

第1005章 徐鳳年重創拓跋,莽女帝病逝床榻(2)

徐鳳年雙手自然下垂,手心處,各自虛握一顆電光縈繞的紫色天雷。他看著拓跋菩薩的遠遠退去,撇了撇嘴:「怎麼,不但想要拖時間,還要在懷陽關那邊,藉助董卓的兵馬圍殺我?說實話,你拓跋菩薩比王仙芝差了……」

徐鳳年一閃而逝后只留下一句話在戰場上,餘音不絕:「十萬八千里啊!」

轟隆隆的雷鳴,不斷響起在北莽大軍北方以外的廣袤地帶,連綿不絕。

就在此時,拒北城正北城門大開!

北涼鐵騎突出,直撞北莽步軍大陣!

東西兩座大門也隨之打開城門,各有五千死士精騎衝殺而出!

約莫半個時辰后,一個魁梧身形如同一顆隕石墜落在北莽大軍腹地,是被人從極遠處丟擲而來。

大坑之中,拓跋菩薩,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人間之上,天門之外。

總計九九八十一位仙人,在以神仙之姿走出天門后,無一例外都淪為四散而落的謫仙人。

桃花劍神。

劍術如何?

劍術通天!

之前被十二位仙人,其中天上劍仙便有四位,一起逼退三千丈,卻最終仍是只有人間桃花劍神一人仗劍,重返此地。

鄧太阿一手倒持太阿劍,一手舉起,做雙指輕叩門扉狀,笑問道:「客又至,當如何?」

那座輝煌天門之內,終於沒了動靜。

此時,於新郎已經提著北莽種涼的頭顱返回拒北城。

徐偃兵向北涼邊軍要了一匹戰馬,再次提槍出城。

劍侍翠花留下內傷極重的年輕吳家劍冠,面覆鐵甲,背負古劍素王,為拒北城右翼騎軍開路。

朱袍徐嬰和呵呵姑娘同騎一馬,隱藏在左翼騎軍之中。

轟轟烈烈的拒北城攻守之戰,徹底拉開序幕。

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參與一年一度秋狩圍獵的王帳大軍,非但沒有南下涼州關外,反而火速北上,徑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間,除了在某晚的畫灰議事上出現過,就再沒有露面,太平令與三朝顧命大臣耶律虹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宮闈重重,一間遠遠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屋內,燭火輕輕搖晃,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蟬噪林愈靜了。

一位老婦人面容安詳,安安靜靜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條小板凳上,低頭凝視著那位兩頰凸出的蒼老婦人,只見她白髮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更是舉止古怪,就那麼坐在屋門檻上。這一刻,這位讓無數北莽權貴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遲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難受?」

太平令言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忐忑惶恐,也聽不出絲毫感傷悲痛,倒是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

老婦人答非所問輕聲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朕不願接受天人饋贈,不願強撐著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又搖了搖頭,仍是柔聲道:「都無所謂了。」

老婦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我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傻兒子,率領麾下四十萬大軍,最後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嗎?」

太平令謹慎答道:「只要拓跋菩薩勝過徐鳳年,就是大局已定,別說十幾位中原武道宗師,再多十人,也無濟於事。退一萬步說,即便拓跋菩薩輸了,咱們也未必輸,陛下不用太過憂心戰事。」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憂心?朕全然不憂心涼州關外戰事,在將兵權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這孩子當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讓他意氣風發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義,就都算互不虧欠。至於那裡戰火是燒到涼州關內,還是蔓延到南朝境內,朕一個將死之人,憂心什麼,又能憂心什麼?朕這一生,自認最擅長『寬心』二字。對人的愧疚,不長久,對己的悔恨,也放得下。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後半生過得舒坦愜意,挺好。何況以女子之身穿龍袍坐龍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罷,後世歷朝歷代的青史之上,註定都繞不過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遺憾?大概沒有了吧。」

老婦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更難得這般雲淡風輕。

老人嗯了一聲。

這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當年憤而離開草原,去往離陽中原隱姓埋名二十年,轉換身份十數個,遊歷大江南北,看盡世間百態,飽覽春秋山河。

世間讀書人千千萬,興許就只有那位禍亂春秋的大魔頭黃三甲,比這位本名早已被人遺忘的北莽帝師,更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

老婦人喘了口氣,問道:「趙炳和陳芝豹聯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點頭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兩位叛亂藩王會故意按兵不動,只等咱們跟北涼邊軍這一仗分出勝負,否則太早拿下離陽京城,會擔心咱們退回草原,更怕咱們乾脆捨棄南朝疆域,果斷退至北庭,那麼就又是當初離陽趙室統一中原的尷尬格局。以燕剌王趙炳的性情,絕不會讓自己功虧一簣,到時候徐鳳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驍了,北涼還是那個尾大不掉的北涼,不划算。中原那邊唯一的變數,只在顧劍棠的兩遼邊軍。顧劍棠明裡暗裡,手握三十萬精兵,抓準時機,說不定就成了西壘壁戰役后的徐驍。而且顧劍棠絕不會坐失良機,畢竟離陽已經沒了那位雄才偉略的老皇帝趙禮,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當年的天下,當時徐驍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顧劍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將是順應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見老婦人的精氣神還算好,便盡量簡明扼要地繼續說道:「中原值此亂世,武將當中,離陽盧升象、許拱寥寥數人,身在風波之外,猶有機會擇木而棲,身處太安城的唐鐵霜之流,多半要下場凄慘一些。至於那些廟堂文臣,短命皇帝趙珣不去多說,趙炳、趙鑄父子二人,無論是誰篡位登基,都願意善待那些讀書種子,唯獨左散騎常侍陳望此人,前途叵測,關鍵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還是假雅量了。」

老婦人自嘲道:「朕捨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光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麼,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後悔葯,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傑。」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感嘆道:「聽潮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露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色,點頭道:「確實。」

李密弼問道:「那位冬捺缽王京崇,如何處置?」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與郁鸞刀部幽州輕騎會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漏風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麼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麼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亂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那些鉤心鬥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她那張乾瘦臉龐上也不復先前閑聊時的隨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代:董卓必須拿下懷陽關!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血脈,無論男女皆可!」

說到最後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頭,望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根結底,都沒有定數。」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塗賬!」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內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身,然後彎腰作揖,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身走向屋外的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上屋門后,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李密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情沒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於北莽女帝的身後事,註定要秘不發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紀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只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跋菩薩,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護神,會不會也曾想過黃袍加身?畢竟皇帝陛下在與不在,對拓跋菩薩而言,是天壤之別。

……

太平令終於回過神,轉頭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輸了。」

如何都沒有料到太平令會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後雙手負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會下棋的人,往往勝負心就重。唯獨我想得最少,活得最輕鬆。」

太平令輕聲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認輸最早。」

面無表情的大諜子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太平令嘆了口氣:「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沒好氣道:「職責所在,何來辛苦一說。」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著打趣道:「也對,你就是那種喜歡躲起來算計人的陰沉性子,樂在其中才對。」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北莽影子宰相,顯然不太適應對方表露出來的動作,皺了皺眉頭,只不過心頭一些積鬱,倒是散淡了幾分。

夜色深沉。

屋外兩位草原權柄最巨的老者先後走下台階,在小院門口分道揚鑣。

太平令走出很遠后,驀然回首,老淚縱橫,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內病榻上,老婦人輕輕抓起身側的一件老舊貂裘,蓋在身上,緩緩睡去。

她的乾枯手指輕輕拂過貂裘,如當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小姑娘。她在異國他鄉,初次見到那位遼東少年郎,便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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