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3)

第1012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3)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餘地龍掏出一隻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娘,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後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著。師娘!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為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餘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娘!這個不能說,泄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咔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著。」

餘地龍站起身:「師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著回來了,師娘就告訴她?」

餘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娘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餘地龍頓時蒙了,越想越糊塗。

裴南葦起身後,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糨糊腦袋,以後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餘地龍訕訕然,大步走下台階,轉頭擺手道:「師娘,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餘地龍走出大門后,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麼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台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大聲笑罵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娘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首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於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為離陽王妃之後,囚禁於高牆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辭彙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徵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牆,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裡,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係。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簿的傢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為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簿「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僱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絝這個行當里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後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於楊公壽繼任縣令后,碧山縣的主簿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麼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簿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簿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裡,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些婦人眼巴巴瞧著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心裡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麼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舌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於你徒弟餘地龍都能掙到這麼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裡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餘光瞥見院子里那隻老母雞,好像帶著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後,眼神獃滯,神情恍惚。

他望著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握著一隻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郁家嫡長孫郁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郁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願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為「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係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聯袂名動士林,被稱為「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琅滿目」並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為「朱纓」,假託朱氏旁支的庶齣子弟,朱纓憑藉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群,書院山主黃裳數次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台,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有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著,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為不輸徐北枳、陳亮錫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為「雛鳳」,已經與郁鸞刀的「大鸞」並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發現自己嘴唇乾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為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時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並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後的軲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干餅,輕輕餵給一隻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他就再難釋懷。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長孫,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獨居婦人,於理不合,於禮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轉過身,皺眉看著他,問道:「你誰啊?」

朱纓瞬間心如死灰。

一年來,雖然從不曾說過話,可畢竟或近或遠相見次數,十五次還是十六次了?

朱纓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他想要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想要說這是那位徐主簿上月的俸祿,我朱纓身為碧山縣衙同僚,只是來此為夫人送來銀錢。

滿頭霧水的裴南葦不客氣地伸手指著這位獃頭雞:「有毛病?趕緊滾!」

她跑去牆腳抄起一把掃帚,怒目相向,氣勢洶洶。

年輕讀書人,黯然轉身。

裴南葦自然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心路歷程,會只因為她在軲轆街上的那個舉動,便會情不知所起。

不過以裴南葦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恐怕還會重複她之前的無心之語:有毛病啊。

至於很多年後,分明是在北涼官場崛起的朱英,為何最終卻在涼黨如日中天的時候,毅然決然叛出涼黨,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譽為「鐵骨錚錚」的名士風骨,硬是多次壓下涼黨後起之秀的官場進階,無人知曉「鐵侍郎」朱英為何如此行事,為何明知自己這般忤逆大勢將會止步於侍郎職位。最終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棄了家族聯手數個黨派才換來的機會,放棄了轉入禮部擔任尚書,辭官卻沒有還鄉,而是去往可謂遍地政敵的北涼道,在幽州開宗立派,成為一代理學宗師,聲望不輸給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當中,除了家族聯姻的髮妻之外,只是晚年在幽州胭脂郡納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輕貌美,正值二八韶華。朱英早已是白髮蒼蒼,此舉也讓朱英頗受中原詬病,被人作詩「一樹梨花壓海棠」大肆譏諷。朱英不以為意,老死在北涼道,朝廷謚號「文貞」。

直到朱英辭官病死於北涼之後,朝堂上諸黨共同抗衡涼黨的格局,仍是沒有扭轉。

曾經在碧山縣壓過朱大家一頭的那位縣令楊公壽,倒是借著涼黨身份官運亨通,最後當上了兩淮道經略使,與朱英關係一直不錯。

在趕去北涼幽州祭奠好友的時候,楊公壽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輕婦人,與他們兩人早年在碧山縣鎮上見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靈堂僅是流露出些許哀色的經略使大人,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淚水。

此時此刻,用掃帚趕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嫗很快就登門拜訪,又開始絮絮叨叨,只不過相比之前的家長里短瑣瑣碎碎,老嫗多說了些道聽途說來的關外戰事。說北莽蠻子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涼州拒北城那邊,從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萬蠻子,一旦到了夏天,別說展開攻城,光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就難以處理,更難熬了。裴南葦聽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突然看到那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們腳邊的泥土台階上,老嫗驟然間眼神冷厲起來,年輕女子心虛地低下頭。

裴南葦一直被某人說成笨蛋,可能夠當上藩王王妃的豪閥女子,當然不會是真笨,只不過太多事情,懶得去計較而已。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了,裴南葦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氣女子的後背,開口笑問道:「有心事?跟我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哦。」

秀氣女子的腦袋低得更下了。

老嫗趕忙出聲阻攔道:「裴娘子,小楊哪能有什麼心事,她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家……」

裴南葦微笑道:「行啦,她還小戶人家啊,根腳屬於那座清涼山的女子呢,指不定連那傢伙都聽說過姓名的,要不然沒辦法跟婆婆你坐在這裡。今天咱們就當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沒有什麼拂水房啊養鷹房,也沒有什麼藩王啊清涼山啊,如何?只說些女子間的悄悄話,無傷大雅,反正咱們三個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小楊……就先當你姓楊好了,說吧,喜歡上了誰,裴姐姐和趙婆婆一起給你謀划謀划。」

年輕女死士抬起頭,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婦人,後者嘆了口氣,點頭道:「只此一回,不許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歡……」

說到這裡她便說不下去了。

老婦人板著臉冷哼道:「縣令大人楊公壽,繡花枕頭一個,還自稱什麼詩劍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兩銀子僱人在王爺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丟人現眼!你是瞎了眼,才會看得上這種世家子弟!」

年輕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卻不敢反駁。

裴南葦卻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幫小姑娘打氣鼓勵道:「這是書上說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楊,別給趙婆婆嚇到了,雖說你們都姓楊,要是在北涼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類似江南道這種書香門第比較多的地兒,就有些麻煩了。為什麼呢?因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後始絕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說大秦之後,同姓之間不通婚,就成了一條歷代朝廷不管,但是讀書人最愛管的不成文規矩。不過春秋八國沒了后,連十大豪閥都沒啦,也就不太講究這些。不過那個姓楊的縣令,估計在中原那邊大小也算個世族,否則也沒資格來咱們北涼,更沒辦法這麼快就當上一縣父母官,所以小楊你啊,若是家裡長輩不介意的話,最好臨時更改個姓氏……」

從姓氏婚姻一路說到中原世族的門風,再說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爭寵,最後說到高牆內的各房爭鬥,說到母憑子貴以及對老百姓來說遙不可及的那些誥命夫人。

裴南葦到底是當年高門裴閥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子,把學問道理講述得深入淺出,不但年輕女子聽得聚精會神,連原本抱著姑且聽之態度的老婦人,都有些聽得入神了。

裴南葦說得意氣風發,年輕女死士聽得兩眼發光,老婦人聽得頻頻點頭。

尤其是裴南葦手把手傳授小姑娘,怎麼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談吐應該如何注意咬字,應當讀哪些詩書,與心儀男子交談時如何欲語還休,年紀懸殊的兩位諜子死士都大開眼界,只覺得原來同樣是做女子,這位名叫裴南葦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師啊。不愧是能讓咱們王爺都「扶牆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葦說得神采飛揚,正想要說那女子閨房最隱晦的生米熟飯一事,結果後腦勺上就輕輕挨了一記栗暴,從她身後傳來一個溫醇嗓音:「沒你這麼沒羞沒臊的婦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曉得立家規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兩位拂水房諜子如遭雷擊,猛然起身,然後迅速退在台階下,單膝跪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們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驚恐,還有發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熱。

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何況人生恰好不過百年而已。

裴南葦賭氣地沒有轉頭。

那人在她身邊蹲下身,對院子里的兩位拂水房精銳柔聲笑道:「起來吧,這些日子有勞兩位了。以後到了這裡別拘謹,還像今天這樣就挺好,才不會死氣沉沉。」

她們兩人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人望向面紅耳赤的年輕死士:「楊公壽是吧,放心,我會幫你牽線搭橋的,回頭先給你換個士族身份,不過暫時還需要你留在碧山縣。」

他對老嫗點了點頭,後者心領神會,帶著大福從天降的拂水房晚輩離開院子。

裴南葦還是沒有轉頭:「仗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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