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4)
他嘆了口氣:「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蠻子還算不上傷及根本,剩餘不到二十萬大軍始終退得不亂,所以估計還得再打一場,不過勝勢已經在我們北涼這邊了。我要去趟薊州關外,見一見那位舊東越駙馬爺,順便還有些人也要打聲招呼,別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轉過身,一把抱過他,使勁把他抱在懷中。
她紅著眼睛,孩子氣地哭腔道:「我不讓你走!」
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從她雄偉胸脯之間傳出:「那你也別把我……悶死在這裡啊……」
她剎那間滿臉通紅,狠狠一把推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徐鳳年被推出去的同時,隨手揮袖一指,彈向遠處。
院牆上,原本蹲在那裡看好戲的呂雲長,被那彈指彈中額頭,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負劍匣雙手環胸,看到狼狽不堪的呂雲長站起身,冷笑不已。
在小鎮外偶然遇到師徒三人的餘地龍只得一起返回,很是糾結,都不敢多瞧王生一眼。
王生猶豫了一下,沉聲道:「跟我一起去小鎮酒樓,給師父買酒!」
餘地龍哦了一聲,沒有多想。
呂雲長壞笑道:「你倆去買酒就是了,我在這兒幫師父盯著,以防刺客偷襲。」
背匣且佩劍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劍柄,呂雲長舉起雙手:「得得得,怕了你。」
餘地龍一臉茫然。
呂雲長搖搖頭,嘆息道:「余蚯蚓啊,你說你咋就不開竅呢?」
餘地龍氣勢渾然一變:「單挑?!」
呂雲長有些頭疼,他是真打不過這條蚯蚓啊。
就在此時,只見師父師娘已經一起走出院門,王生眼眸深處隱藏著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葦為師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處,然後她很快就轉身離去。
四人走在那條軲轆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馬上趕往幽州葫蘆口的餘地龍牽馬而行。
徐鳳年突然說道:「餘地龍,如今武當山有個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後多留心。」
餘地龍驚訝道:「啊?為啥啊?」
徐鳳年玩味道:「謝觀應,鄧太阿,張家初代聖人,都算他半個師父,以後可能還要再加上半個武當掌教李玉斧,你說為啥?」
餘地龍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怎麼在意。
徐鳳年冷哼道:「呂雲長,我提醒你別使壞心眼,記住了沒?!」
呂雲長做了個鬼臉,雙手抱住後腦勺:「知道啦。」
徐鳳年笑了笑:「你的對手,也會有的。」
呂雲長頓時雀躍起來:「何方神聖?!」
徐鳳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紀比你小。」
徐鳳年一語成讖。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終把持在一個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鳳年回望一眼,大聲喊道:「最多再過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牆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為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廣陵江上,一艘燈火通明的黃龍樓船之上,一對男女並肩站在船頭賞景。
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男子輕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絕美女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笑臉溫柔。
年輕藩王重重拍在欄杆上:「這個宋笠,膽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輕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轉身凝視著她那張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厭的容顏,擠出一個笑臉:「放心,我趙珣還不至於就此意志消沉!」
離陽三大藩王,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三人聯手叛亂,其中以趙炳獲得罵名最多,陳芝豹最受畏懼忌憚,而趙珣最讓人扼腕嘆息。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餘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蒙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只猜對了一半,趙珣不願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於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著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后,再離開廣陵道不遲,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
一開始趙珣還認為是因禍得福,因為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麼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剌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便越發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為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復國后,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穫頗豐,發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壘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佔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剌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燕剌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面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嘆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剌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歷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剌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面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眉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著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摩龍袍,一次次眼神痴迷,默默數著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著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著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只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綉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獃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麼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你……」
舒羞咬著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一樣是在廣陵江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剌王趙炳坐在綉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為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傢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捻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剌王趙炳重重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浪花來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剌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泄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里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瓮聲瓮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工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倆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著這位藩王立即下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著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的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罵道:「打住打住!寒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女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著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著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咽,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於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望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著的兩人,不但活著,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剌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后,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心有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