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堂課 《封鎖》:從事故到故事差了一個張愛玲
第14堂課
《封鎖》
從事故到故事差了一個張愛玲
每個人都有故事,你知道怎麼整合出自己的故事嗎?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小姐,你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這句歌詞,我想大家都很熟悉。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個人從出生、讀書,再到進入社會工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童年、少年、青年,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經歷,每天都會遇到不同的事情,都潛伏著無數的故事素材。可能有人會說,我的經歷很平凡,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日子也過得平平淡淡,怎麼可能會成為小說的素材呢?
這裡大家可能有個盲點。大多數人的生活經歷,都是平凡的、普通的和波瀾不驚的。像是言情電視劇或武俠小說那樣跌宕起伏、大喜大悲的經歷,其實是非常少見的。另外,生活中的平凡小事,比如一局遊戲、戀愛中的一次小矛盾,甚至一次很不起眼的乘坐公交車的經歷,都可能成為絕佳的小說素材。
那麼,我們該如何處理生活中的小說素材,並整合出一個完整而精彩的故事呢?
1.讓日常生活陌生化
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事,想要成為一個故事的起點,該怎麼辦?最佳的處理方法,就是陌生化處理。陌生化是文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簡單來說,就是把平常無奇的生活變得不尋常,從而增加新鮮感和陌生感。
張愛玲有一篇很著名的短篇小說,叫作《封鎖》。她的素材,就是來源於一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乘坐公交車的經歷。整個故事很簡單,就是主人公呂宗楨和吳翠遠乘坐電車下班回家,突然遇到短暫的道路封鎖情況,電車停滯不前。呂宗楨因為要躲避親戚搭話,坐在了吳翠遠的身邊。
為了打發封鎖時候的無聊,兩人搭起話來,從而產生了微妙的愛戀情緒,就像是一場艷遇。但這個過程其實非常短暫,封鎖解除后,微妙的愛戀沒有發生,兩人回歸到日常生活。我的重述比較簡單,大家可以去找張愛玲的原文讀一讀,感受一下這篇小說的魅力。
封鎖其實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像我們平時坐地鐵突然遇到狀況,需要停十多分鐘。但張愛玲厲害的地方,就是她把電車內部的時間跟現實隔絕。也就是說,在封鎖期間,電車是一個陌生的、與世隔絕的世界,只要她願意,內部可以發展出無限多的故事。這也是文學與故事的魅力,它能重新定義世界與時間。
所以,日常生活里的小事,要成為小說的素材並不難。其實最難的是,為這些小事賦予文學的意義。我有一個短篇叫作《眼淚石》,也叫《麻辣燙的珂賽特眼淚石一夜》,故事的開始就是我夜晚去吃麻辣燙,遇到一位在麻辣燙店裡工作的女孩。她喜歡讀《悲慘世界》,經歷也像是雨果筆下的珂賽特一樣,但我賦予了她完全不一樣的文學意義,比如對現實的批判,最後小說反響不錯,還獲得了郁達夫短篇小說獎的提名。
2.學會操控時間與記憶
從《最漫長的那一夜》到《宛如昨日》,我的寫作主題,也許可以簡單地歸類為:記憶。《最漫長的那一夜》中的許多短篇小說,都有著我童年時、少年時的經歷與記憶,而這些又與現實層層疊加在一起,增添了故事的魅力。
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位我非常喜愛的作家,他在短篇小說集《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序言中,談到記憶與現實的關係,非常精彩,我給大家念一念:
真實的記憶就像記憶中的幻影,而虛假的記憶是如此令人信服,以致取代了現實,因此我無法分辨幻滅與懷舊的界線。這就是最終的答案。我終於找到了完成本書最需要的東西,這個東西只有時光的流逝能賦予我:一種置身於時間之中的視角。
幻影、真假,這是記憶帶給我們的困惑,以至於我們無法分清記憶與現實的界線。馬爾克斯這句話特別重要:一種置身於時間之中的視角。可以說,他所有的小說,都是建立在對時間、對記憶的深刻理解。比如《百年孤獨》中那句著名的開頭,就包含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三個時態。
「藝術來源於生活,但高於生活」,這句話大家肯定都聽說過,大多數的理解是小說家對寫作素材的選擇與升華。其實,它也表明了一個事實:故事本身其實跟我們生活很相似,需要時間和空間去承載它。
時間是線,始終貫穿著故事的前後。所以,意識流也好,多線敘述也好,沒有時間就不成故事。時間讓故事有了基本脈絡。
在小說內部,時間同樣是流動著,但它流動的速度,由作者控制。像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主人公一天的經歷他可寫成皇皇巨著。其實,我們都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時,人能做的事情極其有限,喬伊斯就算把一天生活瑣碎的事情,細無巨細地寫完,也沒有多少字。他是用主人公記憶中的時間、故事來填充整本書。所以,一天的時間,就變得極其緩慢、漫長。
一天可以變得很漫長、很緩慢。一年、一輩子也可以過得很快。比如說,寫一個人的成長與一生,抓取他生命中關鍵幾個環節、幾件大事,就可以了。這也是中國歷史的書寫方式,直線式、按照時間順序地記錄著某個人的一生。舉個例子,西楚霸王項羽,我們知道他火燒咸陽、舉行鴻門宴,最後烏江自刎,這就是他的一生。其實,項羽的人生之中,還有許多我們未知的時刻,因為司馬遷只記載著他的人生大事,一些日常生活的小事,完全沒有記載。
這就是故事和時間讓人感到奧妙的地方。二十年可能只是一個瞬間,一分鐘可以很漫長。寫作需要學會操控記憶與時間。
3.讓記憶與現實產生碰撞
人的記憶極其瑣碎,又非常重要。那麼,在記憶碎片中,我們應該如何選擇寫作素材呢?很簡單,賦予記憶現實意義。也就是,讓記憶與現實碰撞出火花。
「在我的小學時代,每個男孩都有一兩個小兵人。學校對面的雜貨店,運氣好的話,五毛錢能買好幾個。兵人多是硬塑料做的,約莫手指頭大小。從納粹德軍到皇家陸軍再到八路軍,有端著刺刀衝鋒的,也有揮舞手槍的軍官。有的兵人兩個疊在一起,成為重機槍組。既有質地粗糙需要塗色的歐洲老兵,也有做工精良栩栩如生的美國大兵。
我們班最會玩兵人的,就是俞超。
他是小個子,頂頂不起眼的那種,瘦成豆芽似的,臉上總掛著鼻涕。他的學習成績屬於中游,很容易被老師跟同學們忽視。他很沉默,不跟大家一起玩,就算在體育課上,也蔫蔫乎乎的。最糟糕的差生,也有機會得到老師表揚,但俞超從沒有過。」
上面一段話,節選於我的短篇小說《兵人與男孩的一夜》。小說中的兵人,就是一種小兵玩偶,只屬於男孩的玩具。在小說中,俞超的兵人不是玩具,而是具有著生命力。兵人在夜晚時分,會和我們一起去冒險。玩具具備生命,這是我們童年時才會有的體驗。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玩具就會成為單純的玩具。所以,二十年後,俞超拜託我把這套兵人帶給他兒子。其實,這是一趟找回童真、童年的過程。隨著年齡的增長,童年、童真就會逝去,這就是現實的無奈。因此,這篇小說整體的基調其實是憂傷的。
所以,當我們在記憶中搜尋寫作的素材時,我們就要考慮清楚我們為什麼要寫它。
記憶和經驗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故事素材,但這不代表我們就要照搬記憶,我們要懂得改造記憶,甚至有時候,錯誤的記憶能夠產生更大的故事張力。
我們寫故事不是寫新聞報道也不是做歷史記錄,如果說紀實類的寫作是為了儘可能地還原現實,那麼小說和故事則為了抓住我們的情感和感受,只要能很好地反映出我們的故事主題,我們不必過分苛求記憶是否準確。
其實,我們都不缺寫作的素材,我們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去將擁有的素材整合得更為協調統一,或許你的故事就已經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