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謀的跡象

蓄謀的跡象

第二天我被小莫喊醒的時候，已是上午8點鐘，可能是夜間太累的緣故，我連手機的定時振鈴都沒有聽到。我和小莫下樓來到大堂，沒有看到那個禿頂男人，只有一個身材消瘦的女人正在打掃衛生。聽到腳步聲，她停下手中的拖把，就那樣探著身子看著我們。

小莫說，你好。

她說，有事兒？

我們是公安局的。

哦……她直起腰來說，你們是想問那個畫畫兒的？

誰告訴你的？

她把拖把收回來支在胸前說，剛才接班的時候，老陸說，你們已經問過他了。她伸出右手，撩了撩散落在額前的頭髮。我看到，她的左臉頰上，長著一塊青紫色的胎痣。

對，我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的情況。

你真讓說，我也沒啥可說的。不過……胎痣女人頓了頓手中的拖把，我知道，這人遲早要出事兒。

為什麼？

你看，胎痣女人說，整天來找他的，不是大閨女就是小媳婦，仨月倆月換一個，最長的沒超過一年，這還會不出事兒？那要是不出事，才怪。我壓根兒沒見過還有恁花的男人。有一回還說要給我畫像，我才不讓他畫。我看過他給人畫像，坐在人家對面，兩眼死盯著人家的臉看，那是畫像？哎，這事兒，老陸沒有給你們說？

沒有，你說。

他畫像的時候，讓人家脫光。男的脫唄，還能說過去，女的他也讓人家脫。說是畫一個小時給50塊錢，他給100也不讓他畫呀！他給錢咋了，給錢就脫？那不成妓女了？哎……胎痣女人說著，把手中的拖把靠在身邊的柱子上，這事兒可不是我說，是人家傳的。我們單位的人都知道，這些事……

胎痣女人朝大門那邊看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都是那個姓喬的處長乾的。他畫畫兒的房子說是租的，可你問問，我們單位誰見過他的錢？為啥不給錢？不都是那個畫畫兒的私下塞給了那個姓喬的？常言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那姓喬的拿了畫畫兒的錢，當然要給他說話了。我給恁說，這姓喬的不是個東西，也是整天往辦公室里領女人。常言說，根子不正梢子歪。這姓喬的他爹，就不是個好東西。當年俺爹跟他爹都在水利局工作，他的底細我知道，好整人，還貪污。哎，你看看這……

胎痣女人說著，伸手拍了拍身邊的黃銅柱子。她映在柱子上的身影有些變形，瘦長一溜，像只刀螂。胎痣女人說，這樓就是他爹在台上那會兒蓋的。還有河上的大閘。1975年咱這兒發大水，那會兒恁倆還不記事。國家批多少救災款呀……

胎痣女人說著，又拍了拍身邊的柱子。柱子當年鑲嵌上去的鍍銅鐵皮，許多地方已經出現了血紅色的銹斑。那女人說，弄到末了，他爹還是因為貪污下的台。這個姓喬的，和他爹一樣的壞。他早晚會跟他爹一樣，因為貪污被恁給抓起來。恁是不知道，他這人心黑呀。俺這有個女的，姓杜，1989年上的班，他就給她辦內退。我就不能，我1983年上的班，恁倆給我評評這個理，我比那姓杜的整整早了六年，為啥讓她內退，就不讓我內退？哎，退了還拿滿工資。這我不說，還讓她跟著單位里的人去旅遊。為啥？不就因為那姓杜的和他相好，讓他睡……

哎，我攔住眼前這個怨婦一樣的女人說，這些情況我們回頭再向你了解。你先回想一下，你年後值班的這段時間，有人來找過老黃嗎？

有呀，還是女的。

是誰？

你真讓我說……胎痣女人看了我一眼搖搖頭說，我還真說不上來。她說著，伸手抓住靠在柱子上的拖把頓了頓說，他們狗鏈蛋的事兒，我看見就煩，連問都不問。

我說，那你，說說那個老黃。

老黃？胎痣女人說，他說來，來了。一來，就上樓，關到屋裡。有時候弄到黑更半夜還不走。他的事兒，說不上來。

哦……我說，你貴姓？

我叫劉井，吃水用的那個井。

哦……你說的對我們很有用，你再仔細想一想，春節前後，來找老黃的人都有誰。不光女的，男的也想想。我們現在出去辦事兒，回頭再找你了解情況。

中中，恁先去忙，讓我想想。

我和小莫轉過身向外走。還沒走到大門邊，胎痣女人又叫住了我們。我停下來，看到她一手拖著拖把，一邊邁著小碎步跑過來。等來到我們身邊，她又往院子里看一眼，這才壓著聲音說，哎，我剛才給恁說的那些，恁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呀。

你放心，我們替你保密。

恁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好好，恁去忙。哎，那個畫畫兒的也是，說死就死了，最後還被人家扔到河裡去。

你怎麼知道他是被扔到河裡去的？

恁還是公安哩，你看，他不是被人從河裡撈上來的嗎？那麼冷的天，他會自己跳下去？那他不是傻子？話說回來，也都是他自找的，整天拈花惹草，誰沒家沒室？誰家的女人會讓他白睡？

這時，有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來。胎痣女人朝服務台那邊看一眼對我們說，我都是瞎說，恁去忙，去忙。

那女人說著，提起拖把往服務台邊去。看著她拿起台上的電話，我才轉身走出大門，來到院子里。雪住放晴。淡藍的天空，是我剛才通過四樓的窗子沒有看到的。如果這樣，這場厚達兩公分的積雪，什麼時候能化光呢？一天？兩天？或者三天？自然的變化，讓我感到迷茫，就像她說的謀殺一樣，讓我感到困惑。是誰謀殺了黃秋雨呢？那些讓黃秋雨畫裸體的女人們的男人？在畫室里，他留下的有裸體繪畫嗎？什麼樣的女人，願意在黃秋雨的面前脫下衣服呢？他的情人？誰憎恨黃秋雨呢？他情人的男人？那些被人偷走的油畫會不會是裸體畫？裸體，黃秋雨是在畫室的哪個方位，給那些女性畫裸體呢？那些裸體模特兒，至少應該像在潁河裡冬泳的人一樣，穿個小褲頭吧？那些皮膚被河水冰得像煮熟的蝦米的冬泳人，一邊哆嗦著，一邊用毛巾擦著身子。在兩千米長的潁河兩岸……

我一邊在超出了我預測的厚度的積雪裡行走，一邊猜想著。許局長會怎樣分配調集起來的三百警力呢？在接近潁河管理處院子大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我們剛剛離開的大樓。那個禿頂男人對她說了什麼？他的老婆，會不會像剛才那個胎痣女人一樣嘮嘮叨叨？如果，見到那個被胎痣女人罵得一塌糊塗的喬冠西，他又會說些什麼呢？還有……

我轉回身，在腳下積雪咯吱咯吱的疼痛聲里，我看到了建築在院門右側的那間門衛室。這個門衛，是個老頭？他千萬別像剛才那個胎痣女人。現在，他是最有可能直接提供線索的人。都8點多了，他還沒有起床嗎？按常規，這個時候大門裡外的積雪，都應該被他清除得乾乾淨淨。可是，現在我看到的路面上只有幾行腳印，和一行電動車車輪軋過的痕迹。我迫切地來到門衛室門前，意外地看到，在關閉的房門上掛著一把灰色的彈簧鎖。我來到門衛室的窗子前，裡面的一切，卻被一塊深藍色的帘布給擋住了。

哎，哥們兒……

我離開窗檯，看到小莫叫住了一個騎車走過院門的胖子。那個身穿灰色羽絨服，光著頭戴了一對灰色兔皮護耳的年輕人，停住了。他的左腿支在雪地上，右腳蹬在車鐙上回頭斜著眼看我們。

小莫說，你是這單位的？

年輕人說，咋了？

小莫指了指身邊的平房說，你們門衛呢？

退休了。

年輕人說話的聲音，像從胸腔里發出來的，有些共鳴。我說，什麼時候退的？

年前。

小莫說，那這門崗上……

新的還沒來上班。年輕人說完，回過身去，右腳一用力，肥胖的身子就一扭一扭地用力蹬車。積雪被他的車輪軋得吱吱地響。只片刻，他往右拐向通往車棚的道路，被一排落滿積雪的塔松擋住了。

我回過身來，看著那扇掛著灰色彈簧鎖，沒有粘貼春聯的湖藍色的木門，想到了我們在破案時使用的一個詞：蓄謀。是蓄謀。缺失的門衛。沒有及時維修的監控。還有這場覆蓋了世界的大雪。一切都顯現出蓄謀的跡象。

一輛卡車，鳴著喇叭呼嘯著，從大門外側的公路上駛過。我和小莫，立在路邊看著那輛卡車的車輪，濺起土黃色的雪泥，一路飛起又落下，快速地駛上前面的閘橋走遠了。通往大閘橋路面上的積雪，早已被過往的車輛軋成了土黃色的雪泥。大閘，挺立在雪后淡藍色的天空下。黃秋雨就是站在這兒，看著米慧騎車離開的嗎？

高大的閘孔。又一洞高大的閘孔。有嗖嗖的寒氣，從我們視線里那些深邃的閘體里，散發出來。由於常年處於潮濕之中，橋面下的閘體，已經生長出墨綠的顏色。黃秋雨看到過這些被改變了顏色的閘體嗎？他可能比我更準確地說出那閘體上的顏色來。我和小莫沿著閘橋往前走，最後來到了那孔排水的閘門前。一些平靜的河水越過閘門跌落下去，變成了雪白的浪花，發出刺耳的聲響。閘上和閘下水面的落差，足有六米。我伸手抓了一把橋欄杆上的積雪，團了團，投向橋下的水面。那雪團在入水的時候，激起了一簇浪花，然後，就消失了。建在閘上的閘橋，離開閘門有一丈開外。如果黃秋雨被人從這裡推下去，他沉重的屍體，不可能像那些流水一樣越過閘門。由此可以斷定，黃秋雨不是從閘橋上掉下去的。

一輛大巴，從我們身後的橋面上飛駛過去。車輪飛濺著土黃色的雪泥，差點打在我們的衣服上。小莫朝那輛遠去的大巴罵了一句。我們沿著大橋左側的欄杆，來到大閘的北端，然後，右拐向東，踏著濱河公園的積雪往前走。初升的陽光，使得我們剛剛走過的潁河大閘，有了立體感。河對岸，潁河管理處那灰色的樓體蹲在白色的積雪裡，顯得有些萎縮。

我們，就在那幢大樓里待了一夜嗎？

一、二……第六層，最東邊的那兩個窗子的後面，就是我們待過的黃秋雨的畫室嗎？不錯，就是那兒，在昨天夜裡。如果，有人站在我現在的這個位置，那麼，他一定能看到那兩扇被燈光照亮的窗子。昨天夜裡，是誰，站在漫天大雪裡，往黃秋雨畫室的窗子觀望呢？是那個把黃秋雨推下水去的人嗎？河道在兩岸積雪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暗淡。如果，黃秋雨不是從大閘橋上掉下去的，那麼……

在河的下游，橋體成弧形的，橫跨潁河的中州路橋，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朦朧。如果，黃秋雨是被人從那座橋上推下去的，他的屍體需要用多長時間，才能被大閘這緩慢的流水，衝到那個漁夫的扳網裡去呢？由於中州路潁河大橋的阻擋，現在，我無法看到那個漁夫在河道南邊支起的扳網。在這被積雪覆蓋的兩千米的河岸邊，那些被許局長調集起來的警力，怎樣展開勘察工作呢？漁夫。現在，我應該先去看看那個漁夫。還有那架扳網。那架把黃秋雨扳出水面的扳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