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武之智
第十三章
南武之智
那個叫郎莫的蛇人傷勢恢復到可以審訊,已是十二月中旬了。這段時間,我和楊易他們五統領每日騎馬操練,不敢怠慢。十二月十七日那天,下了一場雪,天氣很冷,我正準備叫人出操時,等候已久的命令終於下達了,帝國由已致仕的前刑部尚書衛宗政領頭,我作為文侯的代表輔助主審,而共和軍的兩個主審人正是丁亨利和鄭昭,審訊地設在城西的一座叫石郎廟的古建築中。石郎廟十分僻靜,因為裡面有座白塔,俗稱白塔廟,原本每月逢五逢六開廟會,開廟會時周圍的小商販雲集此處,不過因為要審訊郎莫,廟會自然也封了。
我帶著馮奇和另三個隨同傳令人到石郎廟時,衛宗政正等候在門口。天太冷了,他雖然穿著裘皮大氅,仍是冷得在原地跺腳取暖。我現在是偏將軍,地軍團都督,但衛宗政是有爵位的,比我要高一級。我到了他跟前,行了一禮道:「衛大人,小將楚休紅見過。」
衛宗政當年當督察院御史時就有「鐵面御史」之稱,現在仍然不苟言笑。石郎廟門口已積了一片雪,大門緊閉,配上他那張冷冰冰的臉,倒也合適。只是他見我行禮,卻也還了一禮,道:「楚將軍好。楚將軍少年英雄,行此大禮,折殺老朽。」
他臉色雖冷,但這話一點也不冷,我甚至可以聽得出他話中的諂媚之意,不由得大失所望。在太子與二太子爭位期間,他有些偏向二太子,但在審問我時仍然秉公執法,不愧鐵面之號,沒想到只隔了幾年而已,他當初的錚錚風骨已蕩然無存,那個剛正不阿的衛宗政,恐怕也已成為絕響。只是想想也難怪,二太子爭位失敗后,文侯對二太子一黨極為嚴苛,許多官吏只是與二太子稍稍接近,便被文侯打成亂黨誅殺。以衛宗政這種眾人皆知的靠近二太子的人,居然能逃過一劫,事後變得如此圓滑也難怪了。只是我印象中的衛宗政一直是那個連二太子和文侯都敢驅逐出審訊現場的人,現在這印象崩潰,更是失望。
我又還了一禮,道:「衛大人,外間如此寒冷,怎的不先進去?」
衛宗政道:「五羊城的兩人尚未到來。我與他們說好,要一同進去,以防舞弊。若先行進去,豈非食言?欲正人,先正己,等他們一同來再進去吧,老朽還頂得住。」
聽他的話,不由得令我大為敬佩。雖然對他變得圓滑相當不滿,但他這話又是當年的鐵面衛宗政了。我正想說兩句場面話,卻聽得有人高聲道:「五羊城兩位大人到。」我扭頭看去,卻見兩輛大車停下來,車上下來的正是丁亨利和鄭昭。衛宗政迎了上去,我跟在他身後,到了他們跟前,丁亨利和鄭昭倒先行施禮,道:「衛大人,楚將軍,在下見過。」丁亨利還微笑著道:「原來甄文侯偶感風寒,未能前來,由楚將軍代替啊。」
我本以為當他們知道原定的文侯竟然不出面,而由我代替時,定會愕然,哪知他們面上卻毫無異樣,似乎早有預料。文侯的計策向來發無不中,但這次似乎他們已有防備,這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行了一禮,道:「衛大人等了你們好半天了,丁將軍,鄭先生,你們來得可是晚了。」
知道鄭昭的讀心術能讀出我在想什麼,原本在他跟前我總是大為局促,但現在有恃無恐,毫不畏懼了。鄭昭面色如常,也只是微笑道:「楚將軍,一別數年,將軍倒是風采如昔。」這幾年他臉上皺紋多了好幾條,記得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不知為什麼已有了老相。當初在五羊城與白薇說起她與鄭昭的婚姻,白薇欲言又止,說不定她與鄭昭的感情不太好。只是一想到白薇,我便有點做賊心虛,即使知道鄭昭並不能對我使用讀心術。
丁亨利道:「衛大人,楚將軍,還是先進去吧,外面可是冷得很。」其實他身為武將,身上穿得雖不是極多,卻根本未露出畏寒之意,大概看到衛宗政怕冷的樣子,才這麼說吧。果然,衛宗政如釋重負,道:「請。」扭頭對守門的士兵道,「開門。」
石郎廟的山門很大,兩個穿著棉襖的士兵推開門,我們四人並排走了進去,帶的隨從則跟在我們身後。一進門,卻見裡面整整齊齊地排了兩列士兵,左邊是帝都禁軍,右邊是丁亨利帶來的親兵,都是一百來人。帝國禁軍經文侯改制后,戰鬥力大大提高,已非當初那支少爺兵了,軍容整齊,並不遜色於丁亨利的五羊城親兵。
這也是為了防止舞弊吧,文侯倒也想得周到,只是這些舉措,也從側面說明了帝國軍和共和軍的微妙關係,既不互相信任,又要合作。
走進門,兩個門丁一下又將門關上了。主審是在大殿,大殿也已修繕一新,我們進去時,裡面已烤得熱氣騰騰。一進門,衛宗政長噓一口氣,道:「坐吧,都坐吧。」他年紀已大,又在外面雪地里待了半天,只有到這裡才自在許多。他剛說完,鄭昭在一邊也長長噓了一口氣。
我們一坐下,下人已端上了水果熱茶。寒冬臘月,水果都是秋天摘下來存在地窖里的,雖然存了幾個月,看起來仍然十分新鮮。衛宗政坐下來,先搓了搓手,道:「將蛇人郎莫帶上來。」
他和丁亨利兩人坐了首席,我和鄭昭各自坐在他們的外側,轉成半個圈,我和鄭昭正好面面相對。我見鄭昭急不可耐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一張鐵青的臉才緩和了許多。見他這副情形,坐在我身後的馮奇小聲道:「楚將軍,那個共和軍的人好像很怕冷啊。」
這時幾個士兵扛著一個大籠子出來了。他們將籠子放在地上,行禮退下。這籠子叫我想起當初二太子押送我回帝都時我住的那個囚籠。只是我住在囚籠里還覺得大,郎莫在裡面卻似乎塞滿了。它盤成一堆,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
衛宗政將驚堂木一拍,喝道:「下面的可是蛇人郎莫?」他審問人慣了,這是審問的第一句話,確認身份,對蛇人也用上了。我看到囚籠中那人一動,昂起上半個身子,道:「是我。」
它的聲音很含糊,大概受了傷連話都說不清了,衛宗政倒也不覺得奇怪,喝道:「郎莫,你從實招來,你們的巢穴在何處?部隊設置如何?」
郎莫看著衛宗政,半晌不說話。如果是人的話,那它就是在藐視公堂。郎莫居然如此囂張,實在讓人吃驚。衛宗政臉一下沉了下來,顯然他也始料未及。審訊人時,也有囂張之極的犯人,大刑伺候仍然絕口不招,但衛宗政有他的一套,到最後總會招供。可是對付蛇人,也不知刑法還靈不靈。
衛宗政看了看我,見我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他手在桌上一拍,道:「上刑。」
「刑法無用?」
文侯喝了一口茶,眼裡閃出一絲狡黠的嘲諷。我有些沮喪地道:「是,衛大人用了好幾種,都毫無用處,那蛇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連一句話都不說。」
衛宗政先給郎莫上的是夾棍。夾棍在那些不公不法之徒的黑話里稱為「檀木靴」,因為夾棍多半用檀木所制,又多半夾在腿上。夾棍的可怕在於一點點收緊,兩根圓棍不斷靠近,那種幾乎要將骨頭都夾斷的痛楚沒幾個人能承受得了。棍責之類的刑罰會把人打個稀爛,看上去血肉橫飛,但在受過刑的人眼裡看來,有「寧受棍打,不坐水夾」的話。夾、水、坐,這三大刑都不是肉刑,施刑不見血:夾就是夾棍;水則是用濕布蒙臉,看人快要昏厥時再及時撕下;坐就是坐籠,不知底細的人會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經受過以後才知道這種刑法的難忍。棍打時,前幾棍覺得疼痛,後面皮肉被打麻木了,就只是皮肉受傷,反倒並不難挨。唯有這三大刑,表面上不傷人皮毛,坐籠更是連碰都不碰人的皮膚,卻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蛇人因為長得和人不同,身體要細得多,而且身上密布鱗片,坐籠對於它們來說無非是個普通的囚籠,蛇人又很能憋氣,水刑對它們效用也不大,照理最適用的就是夾棍了。可是白天刑吏連著將夾棍緊到了極限,如果是人的話,恐怕骨頭都要被夾得裂開了,郎莫卻似毫無感覺。
文侯笑了笑,將茶杯放在桌上,道:「蛇人披鱗帶甲,身體堅韌,一般刑法確是難以奏效。不過蛇人與人也差不多,我已讓工部給宗政做了個『揭鱗拷』,看它還忍不忍得住。」
我遲疑了一下,道:「大人,我擔心的是,鄭昭當初跟我說讀不出蛇人的心思,但不知他現在還能不能讀出。」
文侯一笑,道:「他讀不出的。」
當初讀不出,現在未必還讀不出。我想這樣說,但看文侯的意思,他根本不想再說,也許另有主意,我多嘴也不好,就沒有再說。
第二天,審問繼續。
讓我意外的是,來的居然只有一個丁亨利。丁亨利說昨天鄭昭回去發冷發熱,今天不能起身,就休息一天。我昨天見鄭昭氣色還不錯,沒想到今天就生了病。今天的審問衛宗政上來就用了揭鱗拷。所謂「揭鱗拷」,其實也就是一個專門為蛇人做的架子,將郎莫捆在架子上,然後用一些小鉤將郎莫身上的鱗片鉤開,一頭固定在架子上,這蛇人被定在架子上后一動都不能動了。蛇人的表情很簡單,但我也終於看到了郎莫眼中露出的痛苦之色。
然而郎莫仍然沒有招供。從郎莫身上拉下了十幾片鱗片,它的半邊身子全是血跡,郎莫雖然時不時扭動身體,它倒也不說「不知道」之類,乾脆一句都不說。我在一邊看得有些心驚膽戰,久聞三法司酷刑厲害,我當初受衛宗政審問時也嘗過坐籠的滋味。當時甄以寧也為我請來了赦書,使衛宗政不得動用肉刑,我才能撐過去。如果那個時候衛宗政也對我用上夾棍這一類酷刑的話,我想我頂多堅持個一天吧,第二天肯定要什麼口供就招什麼口供了,不用說是「揭鱗拷」這一類刑罰。我偷偷看了一眼丁亨利一邊,他有些不忍之色,大概也覺得這樣子動用酷刑,未免太過殘忍。
動了半天刑,衛宗政還要命令再用,丁亨利忽地站起來,道:「衛大人,這樣用刑也沒用的,這蛇人知道不少至關重要的東西,千千萬萬要保住它的性命。」
衛宗政道:「本官自然知道。丁將軍放心,不會取它性命的。官法如爐,就算它是塊鐵,到了三法司,總有辦法叫他開口。」
丁亨利道:「這般一味用刑也不是辦法,我覺得還是軟硬兼施,方能撬開它的嘴。」
衛宗政點頭稱是,但他又道:「軟硬兼施雖是好辦法,卻不能立竿見影。文侯大人已下了命令,務必要在年前審問清楚。今日已是十八,不過剩了十二日,拖不得了。」
衛宗政說得也有道理,我都覺得他說得對。可是雖然對衛宗政用這等酷刑折磨那郎莫,我心裡有些不好受,可是現在不是發善心的時候。如果郎莫真的知道蛇人的秘密,就算活剝了它的皮,也要讓它說的。讓我意外的是丁亨利原本迫不及待地要審問,現在對這蛇人居然也動了惻隱之心,衛宗政雖然這樣說了,他仍是堅持要軟硬兼施,酷刑無用,不妨讓它休息半日,明日再審。衛宗政被他說得沒法,只得同意了。
因為下午不再審問,我一離開石郎廟就去向文侯稟報。到了文侯府,剛要司閽傳進去,那司閽卻說文侯下午不見客,誰都不見。我一怔,道:「大人出門了嗎?」
那司閽道:「大人身體不適,在房中靜養,晚間才能見客。楚將軍,請你晚上來吧。」
我不知文侯生了什麼怪病,居然躺半天就能好。但既然這樣說了,我也無話可說。離開文侯府,我打馬向營中走去,心中卻疑慮叢生。鄭昭和文侯不約而同地生病,難道帝都突發時疫不成?可現在冰天雪地,不太像會有瘟疫蔓延的樣子。我怎麼想也想不通,不知不覺,回到了營中。
一進營,便聽得裡面呼喝連天,卻是曹聞道和錢文義在與陳忠步下對棍。陳忠的力量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大,但曹聞道和錢文義兩個配合得甚妙,在馬上他們雙戰陳忠也讓陳忠佔得到便宜,一到步下,陳忠不能藉助馬力,就有點左支右絀了。不過他守得門戶極嚴,雖然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兩條棍上下翻飛,陳忠盡能擋得住。一邊,楊易正在練操,廉百策則帶了一隊人練箭。見我和馮奇等進來,他們都停了下來,齊齊過來向我施一禮,曹聞道叫道:「統制,你今天怎麼這麼早?」
我道:「今天下午休息。你們在練什麼?」
曹聞道已經滿頭大汗,道:「我們給老陳練練手腳。他力量雖大,但速度不夠。統制,你要不要來玩兩手?」
我翻身下馬,道:「好啊。錢文義,你去幫陳忠吧,我和曹聞道來攻你們。」
如果我們三對一,陳忠肯定不是對手了。錢文義答應一聲,曹聞道則拿了根棍子遞給我,道:「來,試試。」
棍法在軍中雖沒有什麼大用,卻是訓練的絕佳工具。槍棍一體,棍法中除了砸之一法與槍有點異樣,別的都和槍法差不多。我拿起那根棍子,吐了個架勢,道:「來,上了!」
這一路棍在軍中很流行,稱為「史家棍」,據說還是當初的十二名將之一史繼德所傳。史繼德用的也是槍,只是訓練用的槍原本就沒有槍頭,只是根棍子,他索性就編了這一路棍法。練了一路棍,我只覺身上也熱了起來,汗水已濕透內衣,看看天色已將至正午,道:「走,去洗個澡吧,快吃飯了。」
地軍團的澡堂子辦得十分有特色。軍人時常要訓練得一身臭汗,洗澡便是常事。這看似小事,但軍容整潔,對士氣也極有幫助。還記得我初接手前鋒營,第一件事就是把軍中的澡堂子修整一新,當初也被友軍取笑過。可是後來檢閱,地軍團軍容最為整齊,訓練也頗見成效,文侯對我大加讚揚。其實地軍團的訓練並不比友軍多多少,只是洗澡、吃飯,甚至便溺這些小事,我都叫人多加註意,地軍團的士兵雖然訓練不見得比別人多,休息得卻要比別人好,自然訓練成效也要高得多。這些在《勝兵策》中都有寫明,我照著做而已。一開始我也半信半疑,但實際運用,效果果然十分明顯。文侯讚揚后,其他諸軍對這些事也都重視了許多。
我們進了軍官澡堂,將身上臭汗洗去。曹聞道一邊將一桶水往身上澆,一邊道:「統制,你們這兩天問出些什麼沒有?」
我道:「唉,那蛇人什麼都不肯說,任你用什麼酷刑,後來乾脆不吭聲了。」
曹聞道叫道:「這麼橫?它別是把舌頭咬斷了吧。」一邊陳忠介面道:「舌頭咬斷哪裡還活得了,就算它是蛇人也活不成了。」
我也不相信蛇人會咬斷舌頭。蛇人的牙和我們不一樣,只有幾個尖牙,郎莫真要咬,頂多在舌頭上戳幾個對穿的小洞而已。我道:「沒想到蛇人也如此剛烈。丁亨利說要軟硬兼施,今天下午暫停。我看他也是看不下那種酷刑了。」
我剛說完,一邊的錢文義忽然放下往身上澆水的勺子,道:「丁亨利心腸這樣軟?不太像啊。那次去五羊城,我和五羊城的人閑聊,說丁亨利別看相貌儒雅,平時彬彬有禮,打起仗來心可極狠。」
其實,丁亨利的心腸還是比較軟的。那一次他雖然向何從景建議將我留在五羊城,如果我不肯就要殺了我,但最後還是放我回來了。只是這樣一想也對,要是丁亨利真的心腸軟,他也不至於提出這樣的建議來了,我實在想不出丁亨利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洗完澡,正是開飯時間。我剛要回自己營房,曹聞道一把拉住我,道:「統制,等等,今天我請客,一塊兒喝一盅。」
我道:「怎麼有這閑心請客了?」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生日。唉,三十,過年就三十一,本來該做壽了。」
曹聞道比我大四歲。他愛充大,說的是虛歲。我虛歲也已經二十六了,等過了年,也就二十七了。我不由得一怔,喃喃道:「真快啊。」
十七從軍,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十年裡,我從一個士兵一路跌跌撞撞地廝殺,居然也成了一軍都督,我剛入伍時當真連做夢都想不到。我不禁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戰爭,我絕對升不了那麼快的,甚至可能在百夫長的位置上終老一生。我不喜歡戰爭,總盼著戰爭能早日結束,可是這官職是戰爭帶給我的。細細想來,真是諷刺。
我道:「老曹,你不結婚了嗎?」
曹聞道嘿嘿一笑,道:「算了。對了,統制,忘了跟你說,上午薛侍郎來過一趟,你沒在,他等了好一會兒才走的。」
薛文亦來過?我怔了怔,實是很想知道他來幹什麼。薛文亦升為侍郎后,忙得團團轉,而他又只能坐在輪椅上,行動很不方便,很少能再看見他。一想到薛文亦,就又想到當初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個人。張龍友已經和我絕交了,吳萬齡現在在火軍團,很少碰得到面,能常常碰面的只有薛文亦了,可是又因為我們都很忙,也難得見一次。不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一個個地少下去,也漸漸地疏遠。
我道:「他來做什麼?」
「好像是廉百策找他有點事,似乎是做些特別的箭。」曹聞道說著,看了看,高聲道,「廉百策!廉百策!」
在五德營中廉百策排名還在他之上,不過曹聞道資格很老,他和廉百策也很熟了,廉百策不以為忤,走了過來,先向我行了一禮,道:「老曹,什麼事?」
他赤條條地行禮,看上去說不出地好笑。我強忍著笑道:「廉兄,上午薛侍郎來過了?」
廉百策點了點頭,道:「我讓他給我特製一些射鵰弓。」
我詫異道:「射鵰弓?」
廉百策道:「是。這種弓的箭也是特製的,射程可達五百步。末將想在營中精選五十名箭手,專門射敵方大將。」
雖然雷霆弩的射程要遠得多,但移動不便,所以廉百策要用那種射鵰弓吧。想到五十個神箭手在交戰時專門在陣后暗算敵方主將,我的心頭也有點發毛。他用這種辦法,蛇人卻極少箭手,受了暗算也無法還擊。可是如果將來與共和軍有一戰,丁亨利也這樣對付我,該如何是好?我道:「你這辦法也太毒辣了吧。」
廉百策搖了搖頭,道:「這辦法其實也只有對付蛇人有用。隔得遠了,箭速就不會太快,蛇人看不遠,要是我們,看到箭來了再躲也來得及。就算蛇人,也未必一定能射得中,末將只想藉此讓蛇人的主將無暇指揮而已。」
我不禁釋然。的確,從古到今,戰事不知有幾,這辦法並不新鮮,別人自也想得到,但暗算敵方主將成功的例子極少。我道:「這倒也是。不然仗都不用打了,一箭把敵方主將射死便是,呵呵。」
廉百策也呵呵一笑,道:「對了,楚將軍,那個抓來的叫郎莫的蛇人眼睛可好使得很啊。只是它好像沒學過箭,不然它射出的箭倒也不易應付。」
我順口道:「是啊。」可是心裡像被什麼觸動了。廉百策的話讓我想起了什麼,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洗完澡,正好開飯。因為現在訓練任務加重,不能隨意出營,曹聞道自己掏腰包叫伙房買了酒菜請客。他們五個現在都是下將軍,俸祿不低,倒是我,一直都是偏將軍上不去。好在不但是我,四相軍團中,除了邵風觀還是下將軍,畢煒和鄧滄瀾也仍是偏將軍。因為我們資歷不夠,現在的副將軍全是屠方那歲數的,偏將軍這一級中,我們也是屬於年輕的。這樣一想,便心平氣和了許多。
曹聞道雖然與楊易不睦,卻還是叫了楊易,說說笑笑,這個生日倒是過得熱鬧。我略略喝了幾杯,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正想著,曹聞道大聲道:「統制,想什麼呢,菜都涼了。」
我抬起頭,笑了笑道:「恭喜你生日。」
曹聞道呵呵一笑,道:「對了,統制你生日是哪一天?我沒見你過過一次生日。可惜小殿下回家了,都忘了跟他說。」他和小王子也甚是投緣,常帶小王子騎馬練槍。小王子這些天回王府了,安樂王身體不太好。我也曾去安樂王府探望過,安樂王年紀老大,人也肥胖,看到我又要想起郡主,醫生讓我少去看看安樂王,我也樂得少去。
我道:「我的生日嗎……」話還未說完,忽地渾身一震。
對了,就是「見」!郎莫的視力很好,可以遠程投擲投槍,可是在石郎廟裡的那個蛇人,和尋常蛇人差不多,刑具抬到它跟前時它才有害怕之意。郎莫是我押回帝都來的,一路上我都在看著它,給它吃食時它向來一伸手就拿到,和石郎廟那個大有不同。
難道,石郎廟裡的蛇人不是郎莫?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衛宗政正在審的那個蛇人,一樣身體甚長,身上也有一道刀傷,只是在我看來,蛇人的相貌大多相去無幾,顏色也差不多,我同樣無法斷定那是否就是郎莫。而郎莫即使重傷之下,視力並沒有受到影響,似乎不該在受刑時表現成這樣。
我越想越驚,也越來越覺得有道理。昨天我向文侯稟報審訊情況,他對於有沒有審出什麼來並不太關心,問的更多的是鄭昭和丁亨利的反應。還有,那蛇人口齒很不靈便,可是我曾聽過郎莫說話,郎莫說起來極其流利。看來,極有可能文侯已經將郎莫調了包了,他找到一個與郎莫極相似的蛇人,讓它來代替郎莫受審。
文侯真的又做了手腳!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想我猜測的八九不離十。剛回來時,他就怪過我沒有在路上趁亂審問,然後將郎莫滅口,原來他還是打了這般一個主意。如果被共和軍知道,那同盟馬上就會破裂。我心急火燎,只想馬上去勸文侯一聲,不要因小失大。現在蛇人勢頭仍大,與共和軍反目,那我們來之不易的優勢恐怕會一夜間失去。
我猛地站了起來,準備不顧一切也要向文侯進諫。曹聞道嚇了一跳,道:「統制,你怎麼了?」
我這才醒悟到我有些失態,道:「沒什麼。」心中卻是一動,他們五人都是靠得住的人,現在也沒有旁人,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什麼事和他們商議,也要好得多。我看了看門,廉百策倒也湊趣,離座將門掩上了,過來小聲道:「楚將軍,有什麼話要吩咐嗎?」
我想了想,一橫心,道:「是這樣的……」
等我將我猜測的說完,曹聞道已是倒吸一口涼氣,道:「文侯大人還打這個主意啊,不怕共和軍惱羞成怒,馬上翻臉嗎?」
楊易道:「不會。文侯大人何等人物,他肯定算到共和軍是猜不到的。」
我苦笑了一下。今天鄭昭沒有來,丁亨利又很奇怪地讓衛宗政停止用刑,只怕他們已經知道了。文侯想瞞住旁人還行,要瞞住鄭昭卻很難。怪不得文侯要讓衛宗政用酷刑,上過刑后,兩個蛇人的差異越發不明顯。只是我不知道鄭昭是怎麼看出破綻來的,連我都被瞞過了,鄭昭以前並沒有見過郎莫,他怎麼會知道的?
廉百策遲疑了一下,道:「楚將軍,今天丁亨利和鄭昭表現如何?是誰提議下午休息的?」
我道:「鄭昭說是得了病,沒來,丁亨利提議的休息。」
廉百策皺起了眉,楊易卻驚道:「不好,他們發現了!」
我道:「我奇怪的是,他們既然發現了大人的計策,為什麼毫無異動,反倒幫大人圓謊?唉,難道要偷入文侯府看個究竟嗎?」
要偷入文侯府,那是不可能的。文侯的府兵守御極嚴,而且文侯如果真的用了這計策,郎莫早被他藏好了,就算讓我們大搖大擺地找都未必找得到。
曹聞道忽地抬起頭,道:「這也可以。楚將軍,你以稟報為借口,去見大人,然後當面……」他忽地閉上了嘴,大概也覺得自己的主意有點餿。這主意左右都不對,如果我們猜錯了,那文侯就會對我大加輕視,而一旦我們猜對了,恐怕文侯更會怒不可遏。
我道:「不行了,我連大門都進不去,司閽擋駕,說是大人偶感風寒。」
陳忠在一邊插嘴道:「那共和軍的人呢?不能問他們嗎?」
我一怔,廉百策卻一下站了起來,道:「陳兄好計策!」
大概陳忠是頭一次被人這樣稱讚,嘿嘿一笑道:「是嗎?」
廉百策道:「偷窺文侯大人,那是視同叛逆,而且文侯大人定然將保密做得極好,想聽也聽不到。但丁亨利他們肯定不會那麼防範,去看看他們怎麼做,可是容易多了,看丁亨利他們如何應對便知分曉。」
我點了點頭,道:「不錯。只是我還是想不通,鄭昭怎麼看破大人的計策的?」
廉百策道:「你不是說鄭昭會讀心術攝心術嗎?他控制一個文侯大人的親隨,讓他在文侯大人身邊,便可以知道文侯大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了。」
我搖了搖頭,道:「不會,大人府中,連端茶送水的人這些天也不出門。鄭昭本事再大,也不能隔了大老遠就用攝心術。」
廉百策想了想,道:「楚將軍,他能不能控制飛鳥?」
我笑了起來,道:「廉兄,你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就是想得太多。如果鄭昭的攝心術到了這等地步,那我也認栽吧,他連鳥獸都能控制,那便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了。」
廉百策訕笑,大概也覺得自己想得有點過分,道:「是,末將是想得太多了。」
我道:「別管鄭昭用了什麼法子,反正我們盯著他就是了。」
曹聞道在一邊插嘴道:「統制,你想用什麼法子?」
我道:「法不傳六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這兩天就在這兒加緊訓練吧,沒事都不要出門。」
鄭昭的讀心術和攝心術幾乎沒有破綻,要跟蹤他,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行。可是我白天又要陪著衛宗政在石郎廟審問那個假郎莫,只有晚上有空。不過文侯白天還要上朝議事,我想他白天也沒空的,如果他在審問郎莫,也一定是晚上才對。鄭昭究竟有沒有查到頭緒,跟著他一定能真相大白。
天快黑時,我帶著馮奇他們幾個向文侯府走去。未到時,我就偷偷交代馮奇,要他注意周圍是不是有異樣人等。鄭昭想要施讀心術,肯定不能太遠,我懷疑他會待在停在附近的馬車之中。
見了文侯,說明了今天的情形,文侯聽得鄭昭今天沒來,眼裡也有些吃驚之色,但仍然沒有什麼太大的異樣。我幾次想勸文侯多加小心,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我不知道文侯知道我看破了他這條計策,到底是欣賞我還是惱怒。認識文侯那麼多年了,想來他生氣的可能居多。
喜歡揣測別人心思的人,更加不喜歡別人揣測自己的心思。文侯雖然並不剛愎自用,但他更加不喜歡自己的計策落空。
跟著下人走出文侯府,我特意多看了幾眼周圍的人。文侯是現在帝國第一重臣,府中還養有府兵,裡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鄭昭身懷異術,但他的拳法劍術之類並不見得如何高明,諒他也沒本事潛入文侯府的。
快走出大門時,忽然身後傳來「啊」的一聲,我嚇了一跳,只道出了什麼事,猛一轉身,卻不見有什麼異樣。那帶我出門的下人笑道:「楚將軍,那是院中的烏鴉。」
我臉上微微一紅。戰場上得多了,連人的叫聲和烏鴉叫都分不清了。文侯府中大樹參天,一群烏鴉正在樹梢盤旋。如果是夏天,樹木茂密,樹冠里藏個人大概很難發現,但現在樹葉盡脫,樹枝全都光禿禿的,立在枝頭的烏鴉像是幾個墨點,看得十分清楚。看到這些烏鴉,我突然想起廉百策的猜測來了,不禁想笑。的確,如果鄭昭能控制烏鴉來竊聽,就算文侯也無法破解了,我們還是趁早認栽算了。
出了門,馮奇和幾個人迎了上來。我上了馬,等離開文侯府有一程路了,我小聲道:「看到周圍有什麼異樣嗎?」
馮奇道:「來來往往的人倒有不少,但我們繞了一圈,沒有發現停在圍牆外的馬車之類。」
鄭昭就算躲在圍牆內,大概也沒辦法對裡面的人施展讀心術或攝心術吧。我記得最早與他在高鷲城見面,他就說頂多只能隔一層薄帷而已。他到底用了什麼辦法在窺測文侯?我想得頭痛,但越想越心寒。也許,鄭昭也沒有想出辦法吧?
剛走了一程,前面忽然一陣喧嘩吵鬧。我呆了呆,道:「馮奇,看看出什麼事了。」
馮奇答應一聲,打馬過去,馬上又回來了,道:「是尊王團在遊行,楚將軍。」
尊王團是帝都最近出現的一個民間組織。聽說這組織里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也不知首領是誰,以尊王報國為宗旨,時不時搞點為士兵募捐或者為一場戰役勝利遊行之類的活動。帝君不準平民結社遊行,不過尊王團有這種冠冕堂皇的宗旨,帝君自然大力扶持。我也聽說過尊王團在帝都的種種活動,雖然他們給軍隊募捐遊行之類對鼓舞士氣不無幫助,但聽說他們以「為君王效命乃臣民光榮」一類的措辭,強行要商家捐款,就有點不舒服。我不喜歡這一類蔑視他人的行為,就算理由再正大也一樣不喜歡。我道:「我們讓一下吧,別和他們撞上了。」
尊王團遊行時也霸道得很,見人就要募捐。好在他們對捐款的管理頗為透明,每天捐得多少,用到何處,都有一本賬公開,清清楚楚,雖然捐款的數字未必全然屬實。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這些尊王團的人全都滿嘴大道理,動不動就是「為國捐軀為國犧牲」一類的話。我見過幾個來地軍團勞軍的尊王團代表,那次滿耳都是他們的聒噪,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我們從戰場上活著回來就是對帝君不忠,對國家不忠一般,非得全死在戰場上才對得起餉銀。我們穿的都是便裝,要碰到他們,多半又要破財,索性讓到一邊算了。
現在這撥人正是如此。還隔得老遠,便聽得他們在吼著。「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好男兒寧戰死沙場,不苟活世上」之類的口號吼得震天響,幾面血紅的大旗也舞得迎風招展。雖然沒有軍服,但他們的衣著倒是整齊劃一,應該是訂做的,前心一個大大的「忠」字。曹聞道他們也聽說了馮保璋彈劾我五德營不設忠字營的事,那次他們走後,曹聞道就牙痒痒地說他們既然那麼想死,就把他們編成忠字營算了,下一次戰役時全送到最前線去給蛇人當口糧。連向來不太談笑的錢文義,也說了句挖苦話,說就怕蛇人嫌這批口糧只有嘴巴硬,身上的肉卻太軟。
現在過來的這批尊王團如果當口糧的話,倒是上佳的,一個個都身高體壯。他們的隊伍中扛著幾條橫幅,當先一個騎馬的漢子揮臂高呼著:「人生一世!」跟在他後面的人就大叫道:「誓死忠於帝君!」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聲音越來越響,居然向文侯府前轉去。沿途有不少看熱鬧的市民,有些被他們感染了,也揮臂高呼,更增氣勢。我看得好笑,躲在一邊不吭聲,等他們過去了,我招呼馮奇道:「馮奇,走吧。」
馮奇看著這支隊伍的背影,長噓一口氣,道:「難怪,難怪路將軍會失敗。」
看到這架勢,他大概以為民心所向,儘是現在的帝君,當年的太子吧。他倒沒有想到,假如那一次是二太子贏了,一樣會出這種尊王團,也一樣會說什麼誓死忠於帝君的話。太子雖然比他父親要勤政得多,但也不是什麼萬民景仰的明君。
我們剛要出去,一個侍衛忽然小聲道:「都督,你看那人!」
他說得很輕,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遠處一個拐彎處,有一輛馬車正停下來,從車中走下一個人來。隔得遠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看見那人戴了一頂大帽子,帽子剛被風吹歪了,露出下面的一頭金髮。
是丁亨利。應該是他。
那是一家小小的酒樓。丁亨利上酒樓並不奇怪,但讓我生疑的是他到了這個並不如何高檔的酒樓來。他們住的地方邊上就有一家很豪華的酒樓,難道他來這裡就是因為這酒樓在文侯府邊嗎?
我暗叫僥倖。正在猜測鄭昭的用意,丁亨利就來給我指路了。丁亨利也算小心,坐的馬車毫不起眼,但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樣子實在太顯眼,一下就露了破綻。
丁亨利已經很快地進了酒樓。我跳下馬,道:「馮奇,跟我走一趟,讓兄弟們先回去。」
馮奇不明所以,也跳下馬。我把馬韁繩交給他們,和馮奇向酒樓走去。這酒樓叫「得意居」,是個老店,一塊招牌很是陳舊,門面雖然不大,裡面卻別有洞天,房間很深。見我們進來,一個跑堂的迎上來道:「兩位爺,是堂吃、雅座,還是打包?」
我掃了一眼,大堂里有十幾張桌子,生意倒也不錯,大半坐滿了,但丁亨利並不在這裡。我道:「包間吧,你們這兒有幾個包間?」
跑堂的道:「回爺台,敝店有五個包間。今天您運氣好,還剩三個。平常這時候,全都讓人定了。」
我心頭一動,道:「那給我一間臨街的包間吧。」
跑堂的一猶豫,道:「對不住爺台了,臨街那間,還有邊上那間都有人了。」
我略感失望。本來覺得鄭昭想用讀心術的話,肯定是臨街那間,因為離文侯府最近,我想定下邊上那間,沒想到那間卻已經有人了。我道:「那給我第三間吧。」
那跑堂的答應一聲,領著我上樓。這得意居收拾得倒很乾凈,在帝都不出名大概就是因為房子的結構太糟,樓上五個包間,只有一個臨街,另幾個對著邊上一條小巷子,現在天還沒全黑,裡面就已經非上燈不可了。坐下后,我怕被丁亨利認出聲音,便讓馮奇點了幾個菜,我也胡亂指了幾個,又要了一壺酒。馮奇有點莫名其妙,道:「將……」
我不等他說完,小聲道:「別說話,先吃吧。」
這時門被人拍了拍,卻是那跑堂的送菜來了。這得意居名聲不大,幾個菜倒是色香味俱全。等他放下酒菜,我道:「店家,隔壁好像沒人啊,門都鎖著的。」
他「啊」了一聲,道:「那也是那幾個客官包下來的,說是要等人。他們連錢都付了,我們開店的當然不好回絕。別說要空出個房間,就算人家要買下得意居,只要有錢,那也一樣不好回絕,爺台你說是吧?」
是丁亨利他們包下來的!剎那間我就明白了丁亨利的用意。這房間的牆壁並不太厚,他們怕被隔壁的人聽到,所以乾脆包了兩間房。這樣就更加說明他們有密謀。
那跑堂的一走開,我走到馮奇跟前,小聲道:「你吃吧,聲音不妨大一點。」
馮奇點點頭。我掩上門,拉開了窗。這窗子對著一條小巷子,巷子里已經十分陰暗。我伸手到隔壁窗下,小心推了推窗子,那窗子竟然被我一下推開了。因為小巷很窄,這窗子是移動式的,居然沒有在裡面上窗閂,從這兒可以看到裡面空無一人。我小心地從窗子鑽出去,抓住隔壁的窗框,輕輕一用力,人已鑽了進去。要進去並不難,難的是不能發出聲音,好在每天例行的練拳打坐讓我的動作十分輕捷,敢說隔了一間房,他們肯定覺察不到。
一進去,我便輕輕拉上窗子,這間包間里便又重新墮入陰暗之中。我把耳朵貼在牆上聽了聽,但什麼都聽不到。我看了看邊上,桌上正放了一些碗筷,我拿起一個空碗貼在牆上,再將耳朵貼到碗底。這是薛文亦跟我說的「虛能納聲」之理,當初我被三法司會審,薛文亦就做了兩個筒讓外面的陳忠和我傳話。碗雖然沒有那個傳聲筒效果好,但比我直接用耳朵聽要好得多。
耳朵剛貼上去,便聽得有個人道:「怎麼樣了?」
這聲音壓得很低,但一聽這聲音,我就覺得渾身一顫。這聲音,正是丁亨利。只過了一小會兒,我聽得有個人在道:「今天還是問不出來,郎莫不肯說。」
這聲音正是鄭昭。我只覺心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文侯果然把我也蒙在鼓裡,可是他沒料到被鄭昭看破了。可怕的是,文侯自己卻不知道自己這計策已被人破解,大概還覺得丁亨利被他瞞過了。文侯的計策算是相當高明,他用一個和郎莫很相似的蛇人來頂替,我也被他騙過,但鄭昭居然能夠識破文侯的計策,反倒來個將計就計,更是高明。對鄭昭,我雖然佩服他的奇術,但對他的智謀倒並不如何心折,可是現在看來,我比他實在差得很遠。現在必須馬上向文侯報告,我剛要轉身從窗子里鑽回去,忽聽得耳邊一個沉穩的聲音道:「楚休紅這人如何?」
這聲音很陌生,並不是鄭昭或丁亨利的聲音。我呆了呆,不知這人為什麼會提到我。靜了靜,丁亨利道:「稟公子,他不曾懷疑。」
「不要小看他。」
這人頓了頓,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連海老都十分看重的人,絕對不是易與之輩。亨利,你千萬要小心他,別被他騙過了。」
丁亨利道:「在石郎廟中,我也暗中觀察過他,沒發現他有什麼異樣。而且這人性子很直,說到做到,那一路上他就沒有暗中審問。」
這人又是哼了一聲,道:「路上真沒審過嗎?」
丁亨利道:「在南安城外,末將就已命人將那『天遁音』裝到關郎莫的籠子里了,他們毫無覺察。一路上我每時每刻都派人監聽,從不曾見他私自審問過。楚休紅雖然冥頑不靈,但這人言出必踐,不搞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事。」
丁亨利說我冥頑不靈,指的就是我幾次拒絕投向共和軍吧。不過他說我言出必踐,倒也不是壞話。我不由得暗自得意,心中卻也感激丁亨利對我的評價。只是隔壁這個人的身份實在令我生疑,丁亨利和鄭昭都是共和軍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認識的五羊城人物,大概只有何從景才有這個身份能讓他們如此恭敬,可是這人明明並不是何從景,何從景也諒必不會輕身北上帝都的,這人是誰?
這時又聽得丁亨利道:「公子,你這般擔心楚休紅嗎?」聽到他說「公子」二字,我心中突然一閃,想起了一個人。
南武!蒼月的兒子南武!我曾聽丁亨利說起過這個人,他對南武極為推崇,我還記得他說南武是「人中龍鳳」,說共和之幟雖是蒼月公舉出來的,但能把共和付諸實現的只有南武公子。當時我聽了大不以為然,我見過的何從景、文侯都是一世之雄,實在不相信這個名不經傳的南武公子能和這兩人匹敵。但他能夠得鄭昭和丁亨利兩人的效命,定是不凡之人。
這人又沉吟了一下,道:「甄勵之以詐術權謀馭人,縱然得勢於一時,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楚休紅能夠轉到我們這一方嗎?」
丁亨利這回倒也沒猶豫,道:「很難。但此人對帝國並不如何忠誠,只求世無戰亂,這一點倒與我們暗合,應該可算同路之人。」
我有點哭笑不得。我自認是忠於帝國的,可是在丁亨利看來,我倒是和共和軍靠得更近,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這人又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盡量爭取他。甄勵之瞞過我們,但遲早都會告訴他的,到時就看他有沒有共患難之心了。」
他的話中大有哀嘆之意,如果不是身在這個地方,我都要哀嘆一聲。這時他忽然大聲道:「店家,結賬了!」
他喊得很響,樓板上踢踢踏踏地一陣響亮,想必是那跑堂的過來了。我連忙將碗往桌上一放,閃身翻窗而出,回到自己房裡,順手將窗子關上了。關上門,還聽得那跑堂的在大聲說著「幾位爺沒等到朋友嗎?下回再來」之類的話。
我坐回位子上,馮奇正在吃著一片肉片,他也聽得外面的聲音,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我沒有說什麼,等外面的聲音靜下來,才小聲道:「馮奇,結賬吧。」
馮奇有點尷尬地道:「將軍,我沒帶錢……」
我從懷裡摸出幾個銀幣,交給他。這一桌酒菜吃了沒多少,馮奇咽了口唾沫,又夾了塊肉片放進嘴裡,才向外面道:「店家,結賬了。」
那跑堂的過來,一看裡面,道:「兩位爺,這麼快就吃完了?」我看了看桌上,碗碟里還有不少剩的。我道:「打個包回去吧,我們有事得走了。」
結完賬,我剛走出門,便聞到外面一股燒焦了的臭味。我吃了一驚,只道身上被燒壞了,但我和馮奇的衣服都是棉布的,這味道卻是燒毛料的味道。我道:「馮奇,你身上是不是被火燒著了?」
那正在收拾桌子的跑堂聞言抬起頭道:「兩位爺,沒事,這是方才剛來的那客官燒了一塊帕子,扔在這垃圾筒里了。」
我呆了呆,那跑堂的手上拿了個垃圾桶,正把桌上的肉骨頭之類抹進去,裡面有一團黑黑的東西。棉布被燒后不是這樣的,只有絲綢點著后才會縮成黑黑一團。我道:「他們做什麼要點這塊帕子?」
跑堂的笑了笑,道:「多半是嫌帕子髒了。那幾位客官出手可大方得很。」言外之意,大概在旁敲側擊我的小賬給得不多。我沒理他,和馮奇下了樓,走出門去。
馬匹早已帶回去了,我讓馮奇先回去,自己快步向文侯府走去。天已黑下來了,文侯府這邊一直不算熱鬧,街上也冷冷清清。我剛走到文侯府門口,正要讓司閽通報求見文侯,還沒開口,迎面正有一個人出來,一見我,便叫道:「楚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