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欲善其事
第十二章
欲善其事
酒宴結束時,時近午夜。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們回去后,我們也該回去了。邵風觀手腳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禮,正要告辭,文侯忽道:「風觀,滄瀾,阿煒,休紅,你們四人再陪我一會兒吧,其餘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麼秘事要吩咐了。邵風觀聞聽,卻是聲色不動,道:「遵命。」
我們帶來的諸將都是各軍團中的骨幹,但文侯所言,定是極機密的要事,他們也不得與聞。十幾個人魚貫而出,畢煒和邵風觀座位近門,他們的屬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禮數,要向文侯與我們四相軍團四都督行禮方可出去,因此地軍團和風軍團還要再等一會兒。我正要坐下,邵風觀身後一人走出來,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都督,小將有禮。」
這人很有點眼熟,但我一時記不起來,正在回想,曹聞道忽然叫道:「趙子能!」他這般一叫,我猛然間想了起來,這趙子能原是西府軍第一軍驍騎,當初周諾傳我八陣圖時便是讓趙子能前來傳授的,沒想到他現在到了風軍團。只是曹聞道大概也有些詫異,因此叫得甚響,正在一邊與鄧滄瀾說些什麼的文侯也驚動了,笑道:「曹聞道將軍原來識得趙子能將軍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聞道他們作為五德營統領,現在也已晉陞為下將軍,文侯認識他倒也不奇,但趙子能貌不驚人,應該也是到風軍團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聞道見文侯居然認識他,頗覺意外,一時連話都說不上了,趙子能卻淡淡道:「稟大人,末將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爺麾下時,曾受楚都督恩惠。」
當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後來和陶守拙聯手做掉了周諾,這趙子能不算高級將領,但他既然名列周諾編出八陣圖的智囊團,自然屬周諾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過了事後陶守拙的清洗,想來在西府軍也待不下去,所以才會加入風軍團吧。聽他說受我的「恩惠」,我便想起周諾之事,心頭不禁一沉。當初周諾兩大弟子,一個背叛,另一個唐開也在西府軍待不下去。雖然唐開對我也頗為感恩,但他後來還是加入水軍團,沒有入地軍團,恐怕心裡一直對我有芥蒂。我不知道這趙子能這話到底是不是反話,但看趙子能談吐,似乎又不像是因為周諾死在我手下而懷恨的樣子。
等人都散盡了,文侯的兩個隨從這才退了出去,將門也掩上了,文侯這才低低道:「四位將軍,你們對這共和軍丁亨利怎麼看?」他見我張嘴要說的樣子,又道,「休紅,滄瀾,你們剛見過他,先不要說。」
我們四人中,只有畢煒沒有和他見過面,邵風觀也見過的。畢煒似乎怕邵風觀搶了話頭,道:「南邊蠻人,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話音剛落,邵風觀道:「大人,末將倒以為,這丁亨利若只知兵法,不過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面玲瓏,則大是勁敵。」
他似乎有意在和畢煒抬杠,畢煒大不服氣,道:「他就知道吃喝玩樂,有什麼了不起?」
邵風觀冷笑一聲,道:「丁亨利若只知吃喝玩樂,那他也不會隨楚將軍千里北上,只為共同審問那蛇人了。」
畢煒還要說什麼,文侯道:「阿煒,不用說了。有些事,你還要向風觀多學一點。」
現在畢煒在文侯跟前比邵風觀要親近多了,畢煒見文侯這般說,也不敢再說什麼。文侯看向我和鄧滄瀾,道:「滄瀾,休紅,你們以為呢?」
鄧滄瀾躬身行了一禮,道:「此人心思靈敏,且深通兵法,末將以為,若得將此人收為己用,當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嗎?」他轉向我,道,「休紅,你以為如何?」
我心頭暗笑,鄧滄瀾這話,當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時丁亨利也向何從景說過吧,只是何從景卻一直看我無足輕重,所以後來丁亨利放了我,何從景看來也沒責怪他什麼。現在當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果然輪到他頭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鄧滄瀾,讓丁亨利大大頭痛一番,一躬身,正想這麼說,心頭忽地一凜。
丁亨利對我,雖是兩國之人,卻說得上「坦蕩」二字。當初他要留下我,實在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但明知我不會投靠共和軍,日後我們兩人定有兵戎相見的一天,他還是把我放了。想到這兒,我心頭一軟,道:「稟大人,末將以為,此人才華橫溢,但肯定不會為我所用的。眼下兩軍同盟,實不可行此親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這丁亨利金髮碧眼黃須,生具異相,若能為我所用,當真不錯。不過此人談吐隱隱有刀兵森嚴之相,確實不會從我。滄瀾,這個點子雖好,卻是行不通的。」他頓了頓,眼裡忽地冒出一絲殺氣,道,「只是我擔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後左邊的第二人。」
文侯這話,讓我們四人都大吃一驚,畢煒道:「那四個不都是那南蠻子的隨從嗎?大人,你為何對那左邊第二個人這般看重?」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無奇,也沒什麼出眾的氣度,但他們乍到時,我突然見他身後左邊第二個人眼中冒出一股森嚴之色。這等氣度,當有王者之相,絕非做人隨從的!」
文侯竟然如此讚揚一個隨從,我們更是吃驚。旁人還好,畢煒已是打翻了醋罈,道:「大人,丁亨利所用隨從各有本領,自是不假。只是一個小小隨從,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鄧滄瀾也道:「是,大人,末將也以為如此。」聽他們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對,文侯決不會看走眼的。我心中想著,當時我也感到了一瞬間那人凌厲逼人的目光,雖然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只一剎那,居然逃不過文侯的眼睛,文侯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我與邵風觀向帝君宣誓效忠一事,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心神一亂,看向文侯,卻見文侯眼中也有些迷惘,喃喃道:「不對,我不會看錯,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難對付。」
文侯這種評價也實在讓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過丁亨利的,也許,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吧。我想著,文侯卻從懷裡摸出一個小捲軸來,道:「大家先看看這個吧,楚將軍從南安城帶回來的。」
他把捲軸一展開掛起來,我就「咦」了一聲。從明士貞那裡拿來的捲軸是帛的,很柔軟,因為當初幾個人傳看,都有些皺了,文侯展開這張卻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這似乎並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聽得我的聲音,文侯笑了笑,道:「順便說一下,原圖已經給工部細細研習,這是我讓人複製的圖。」
鄧滄瀾和畢煒都睜大眼看著,連邵風觀的興趣也提了起來,他道:「大人,末將有一事不明,這帛怎麼這麼白,這麼硬?有幾層在內?」
文侯道:「此是工部張尚書從天水省所貢繭紙中得到啟發,最近方才製成的樹皮紙。雖然比不上帛書和羊皮紙牢固,但因為是樹皮做的,甚是便宜。從明年開始,文武二校的學生便用這種樹皮紙抄寫教材了。」
我記得當初我與唐開所率西府軍貢使團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見過夜摩大武所用的繭紙。只是繭紙頗為難得,沒想到張龍友竟然能舉一反三,用樹皮造紙,實是令人佩服。這時鄧滄瀾在一邊道:「那麼說來,以後,書便是人人都買得起的了?」
本來帛書和羊皮紙都貴得嚇人,一本薄薄的書夠得上中產人家數日至一月的開銷,因此家有藏書的儘是些達官貴人,甚至有平民一輩子都不曾摸到過書。現在文武二校雖然都已開禁,但平民入學雖易,學習時總要有書本冊頁,這筆開銷仍然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我聽說有些文校學生因為買不起帛書和羊皮紙,只能以泥版寫字。如今樹皮紙生產既易,價格也便宜,書的價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這些學生了,張龍友有此發明,實是造福眾生。
文侯點了點頭,道:「現在工部正在鼎湖邊建造廠房,大概兩月之後便能投產,每日可造紙百餘斤。」他大概覺得這個「百餘斤」不太直觀,指了指捲軸道,「百餘斤樹皮紙,大概相當於三四千張這種捲軸。」
鄧滄瀾面有喜色,道:「這麼多?」他頗好讀書,平時就常常手不釋卷,一說到書,登時有點眉飛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說這些了,你們看看楚將軍帶來的這個水雷圖吧。」
複製這張圖的定是個高手匠人,複製得和原圖一般無二,連落款的虛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樣。水雷圖雖然是我拿來的,但和火軍團與水軍團的關係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麼來。畢煒掃了一眼,喝道:「好東西!設計這水雷的是誰?」
文侯道:「這裡有個章,叫什麼『虛心子』,想必是法統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將軍,你認得這人嗎?」
我站起身,道:「稟大人,這虛心子原是東平城法統,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點了點頭,道:「我只道天下英才,盡入我彀中,但草澤遺珠,在所難免,可惜了。」他說的「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將虛心子收入麾下。
鄧滄瀾和我一同回來,路上也曾看過這水雷圖,但此時仍然看得十分仔細。他道:「大人,工部對這水雷如何說?」
文侯道:「張尚書薛侍郎二人都看過,大為心折,說這水雷落想奇僻,構思不凡,尤其這觸發之機,極是精巧,實是別開生面。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試用,頗為得力。只是,我實在想不通將這圖給楚將軍的那個明士貞,到底是什麼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這樣一來明士貞的舉動就更顯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強的是水軍,那支水軍與水軍團不相上下。水軍團因為李堯天征倭失敗,元氣大傷,現在他們的實力恐怕還在水軍團之上。原本他們有了水雷,水戰便佔了絕對優勢,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貞揭破,水軍團與五羊城水軍的實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樁,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沉吟著尚不曾回答,鄧滄瀾道:「大人,這明士貞確實奇怪。按理他獻圖之舉,對我們大有好處,那郎莫知曉蛇人的秘密,他卻要去行刺,難道說這人是蛇人內奸嗎?」
文侯皺起眉,抬起頭看向我,道:「楚將軍,這明士貞的長相如何?是不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
我搖了搖頭,道:「他相貌堂堂,並不醜陋。」當初鄭昭前來謀求同盟時,隨行的便有這麼一個人,是五羊城三士中的劍士,後來死在我的刀下。這些人我見過不少了,從高鐵沖開始,還有符敦城外所見之人,還有那海老也是這副相貌。除了那個劍士是海老的孫子外,另兩個我不知和海老有沒有親屬關係。這些事當初我都向文侯說起過,這些人相貌雖然各個不同,卻是一般地奇醜無比,總讓我覺得有種莫名的聯繫。文侯當初便猜明士貞是海老的人,但我不知他為什麼認為海老的手下全得是奇醜無比的人不可。
文侯聽我這麼說,眼中忽地現出一片迷惘,道:「什麼?」他垂下眼瞼,又陷入了沉思。我們四個不敢打擾他,只是侍坐在側,連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頭,道:「四位將軍,戰事恐怕要更激烈了。從今日起,四相軍團加緊訓練,餘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齊齊站起,躬身一禮,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在加緊製造水雷。滄瀾,你要讓水軍團盡量熟悉以水雷作戰。」他頓了頓,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龜縮不出,戰事甚少,你們幾個軍團務必要抓緊時間訓練。畢煒,火軍團在四相軍團中威力最強,但共和軍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範,趁這幾個月火軍團與水軍團合流,一起多加訓練。」
畢煒一挺胸,道:「末將在,大人請吩咐,末將萬死不辭。」他一臉虯髯,長相越來越威武,溜須拍馬的水平倒也越來越高了。
文侯吩咐鄧滄瀾和畢煒聯合訓練,卻未有片言及於我和邵風觀,我心裡不免有點不好受。自帝都之亂后,文侯對我的看法似乎已經改變了許多,不像以前那樣推心置腹了。本來地軍團作為四相軍團中的主戰部隊,我這個地軍團都督順理成章,隱隱也有四相軍團之首之勢,但現在倒似乎鄧滄瀾坐了首席。
正想著,聽得文侯道:「風觀,你的風軍團趁如今閑暇,加緊訓練部隊,不可大意。」邵風觀答應了一聲,文侯把頭轉了過來,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讓地軍團好好訓練之類的話,正準備答應,哪知文侯卻站了起來,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馬倥傯,征戰殺伐,趁這時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沒吩咐我?我心頭一沉,抬頭看去,正好看到畢煒有點幸災樂禍看著我的眼光。我也沒理他,正想再問一下,但眼中一見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們時,向來斬釘截鐵,堅毅之極,但他說這話時,臉上突然浮現出蒼老之色,彷彿轉瞬間又老了十年。我只一猶豫,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剛站起身要和別人一起行禮向文侯告辭,文侯忽道:「楚休紅,你等一下,與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驚,畢煒在一邊也大為驚愕,眼中已是掩飾不住地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禮道:「遵命。」
當初文侯帶我出去議事,讓我坐他的車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了,但現在已經很久沒這樣過。我站在文侯身邊,看著鄧滄瀾畢煒邵風觀他們一個個過來向文侯行禮告辭。畢煒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兩把刀子,好深深扎到我身上,邵風觀眼裡卻有些隱隱的憂慮。我知道邵風觀一定在擔心我會不會重又倒向文侯,畢竟,我和他曾向帝君發誓過效忠帝君的,只是苦於不好說。
等他們行禮已畢,文侯已走了出去,我跟著他走了出去。一出門,隱隱地還聽到畢煒在憤憤地嘟囔了一句,想必又是什麼不遜之詞。
我們剛走出門,曹聞道牽著我的馬迎上來,見我居然跟在文侯身後,他不由得一怔。文侯進了車,道:「楚休紅,進來吧,你的坐騎拴在我車后好了。」
我接過曹聞道給我的馬韁,牽過來拴在文侯車后,道:「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進了車,文侯倚靠在裡面的一張椅子上,也不看我,只是點了點頭道:「坐吧。」
馬車開動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心裡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紅,你這五個屬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讓四相軍團的中級將領先回去,另幾個軍團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卻沒想到曹聞道他們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將……」正要解釋兩句,文侯擺了擺手,道:「治軍嚴整,無令不行,這是為將之道中難得的。他們是你的屬下,自然應該聽你的,兵法亦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不能怪他們不聽我的話。」
我的背後忽然一陣冰涼。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議,但文侯功勞太大,對帝國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議,總還只是背後的閑話而已。可是文侯雖然說得隨和,但他大概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吧,他方才說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紅,你這人有點過於拘泥禮法,德有餘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沒有馭下之能。不過,看起來我也是擔心得沒道理,你馭下能夠恩威並重,已能勝任一軍都督之職了。」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笑意,道:「休紅,你今年已經……已經二十五了吧,有沒有看中的女人?」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來。事隔幾年,文侯仍然記得我的年紀,我不禁大為感動。只是他問我有沒有看中的女人,實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禮道:「稟大人,末將……」
「不要太拘禮了,」文侯皺了皺眉,「休紅,我說過把你當成以寧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文侯會把我當成甄以寧嗎?我知道那畢竟是不可能的,甄以寧在文侯心中的位置,誰也代替不了,這不過是文侯的馭人之術而已。可是他一提起甄以寧,我卻像被擊中了要害,低下頭,道:「末將不敢。末將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負郡主。」
他伸出手來看了看,又道:「你也該成個家了。安樂王那邊雖然不好交代,不過如果你是納小妾而非正室,王爺那邊我也會代你緩頰,不必擔心。我家裡有個女樂,長相頗為不惡,性子也柔順,你不妨就納了她吧。」
我心頭湧起一陣寒意,連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將心領。只是此事末將實實不敢,郡主一生為末將所誤,末將心中有愧,唯有以此報之。」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我實是想起了當初的陶守拙送我蕭心玉、何從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兩個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又都只是別人手裡的工具,文侯給我的女樂一定也是一樣的。也許,我覺得文侯對我漸漸疏遠,可是文侯說不定還覺得是因為我漸漸離心吧,他讓我納妾,一是要拉攏我,二就是在我身邊安插一個人手。
我一說完,文侯卻沒再說話。我有些擔心,怕他因此而惱怒,卻聽他低聲道:「你也是這樣子,唉。」
他這聲長嘆極是蕭索,一時間彷彿就是個尋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寧了,他說把我當甄以寧看待自然只是句說辭,但一定也因此想起了甄以寧。儘管我和甄以寧有著太多的不同,但我們這副臭脾氣,倒說不定真有七八分相似。當初甄以寧在文侯膝下時,也許因為頂撞曾惹得文侯萬分惱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這樣的老者,即使有再深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時仍然和尋常老人一樣。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這樣的機變去對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納妾,那我就納吧。」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我嚇了一大跳,正想著這話怎麼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著我,半晌,方才道:「你還真的和以寧一樣,都是和我頂個半天,然後又不情不願地要依著我,唉。」
他現在的話,哪裡還有半分文侯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老人。我只覺得眼眶都濕潤了,道:「大人……」
「別說了。」文侯一揚手,「你不願納妾是你的事,我不來勉強你。」他轉過頭,也許是車裡有些暗,我看錯了,他眼裡分明也有一絲淚光。我不敢再說什麼,只是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車轔轔而行,文侯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車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紅,你覺得海老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此時他的話又極是冷靜。我知道文侯已恢復常態,道:「稟大人,海老此人,末將著實捉摸不透。他曾為何從景出謀劃策,大為得力,有時卻好像在害他。似乎,他並不是帝國,也非共和軍一方的人,而是第三方。」
文侯頷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錯,我也有這等想法。只是我實在想不到,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憑什麼能與帝國與共和軍對抗。似乎,天下也沒有這第三方勢力了,西府軍?倭人?他們的實力實在差得遠。」
我試探著道:「大人,末將有時胡思亂想,覺得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頭一揚,道:「蛇人?」
我道:「正是。當初還在高鷲城時,君侯幕府中的高鐵沖,便是蛇人姦細。無獨有偶,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將以為,他們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輕輕笑了笑,道:「你這想法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話中有幾分譏嘲之意,我臉微微一紅,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道:「似乎也只有這麼來解釋了。除了蛇人,的確沒有任何一方勢力還能與帝國和共和軍抗衡的。只是這些人雖然生具異相,仍然不會是蛇人。難道蛇人也有生腳的一種嗎?」
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我懷疑高鐵沖時,就因為他長著兩條腿,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不敢斷定他就是蛇人的內奸。可當時就是因為他向蛇人通風報信,以至於武侯屢次設計突圍都未能成功,十萬大軍最終全軍覆沒。但海老為何從景設計,明明又是與蛇人對抗的,這又該如何解釋?他們都生有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大車緩緩而行,飛羽的蹄聲夾雜在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中,卻是一絲不亂。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長條青石鋪成,光滑整潔,馬蹄一聲聲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點。文侯不再說話,我也沒說什麼,心裡只是在揣摩著文侯的心思。眼前這個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測的峽谷,本來以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離得越近,就覺得越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一晃,停了下來。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辭下車,文侯卻道:「等等,還有點事,進去說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說什麼,心裡不免有點不安。到了文侯的書房,讓下人都迴避了,文侯卻只是拿出一個硯台來,道:「來,給我磨墨。」
我在墨池裡用銅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著。文侯擅書法,門口「文以載道」四個字便是他自己寫的,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讓我磨墨。那條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幾如墨玉,上面有金粉刻成的幾個草體字。我本就認不出草體,何況這墨已磨去了一小半,更認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馬上化開,登時清香四溢。
文侯攤好一張樹皮紙,等我磨了一陣,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筆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
我雖然識字,但書法一直練不好,墨的好壞更辨別不出來了。但這墨竟有清香,而且磨時手下滑順異常,幾如上品絲緞,何況文侯所用絕非下品,隨口附和道:「這墨非常好。」
「此是句羅進貢的松煙墨,乃昔年句羅學士李成芳親手所制。尋常之墨都是以豬牛皮所熬之膠合墨,李成芳別出心裁,以句羅特產的鸞筋熬膠,取千年古松的松須焙乾制煙煤,再掃立春日梅梢雪水調和,共制墨十八方,稱十八學士墨。當初句羅進貢后,一直深鎖大內,今上檢點內府,方才找到這十八學士墨,以兩方賜我。用了大半年,這墨也磨掉了快一半了。逝者難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難追,墨亦如人」是當年天機法師的《墨銘》中的兩句。當初文侯讓我多讀書,我有空便惡補一陣,《墨銘》也曾讀過,介面道:「天機法師《墨銘》中,尚有『時不我待,莫負此身』兩句,亦是勸人珍惜時光的好句。」
其實《墨銘》文辭淺顯,知道的人並不多,我只不過順口一說。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談不上,只是《墨銘》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輪囷,嶠嶠不臣。輸於洪爐,出於埃塵。』足為不臣者戒。」
文侯說到「不臣」二字時,我的心頭便是一跳。他是有意提起這兩個字的吧?也許,他是在試探我的心思。這時候我實在想有像鄭昭一樣的讀心術,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機法師此言,確是一片亦誠,以忠義為本。」
我正說著,卻見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絲笑意。我心裡打了個突,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本來下面還有些套話要說,登時說不出來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少說點也不見得古怪。文侯果然並沒覺得我這話不自然,他寫完了字,將筆倒過來在桌上叩了叩,忽然將筆往案頭筆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說『忠義』啊,哈哈,那你為何做出不忠之舉?」
他的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只覺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也是一黑。「不忠」這個罪名,從文侯嘴裡說出來,更讓我驚心動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確是對文侯的不忠,文侯這樣說,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此事?我的額頭登時冒出了汗珠,只怕臉也漲得通紅。文侯耳目眾多,當初張龍友逼我向帝君效忠時,我就擔心此事會落到文侯耳中,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他知道了。以文侯下手之狠,他會如何對付我?我心一橫,跪下道:「大人,末將決無不忠之心,懇請大人不要妄聽小人挑撥之言。」
文侯嘆了一聲,道:「或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過你已上了御史彈劾的奏摺,倒也有點麻煩。」
我呆了呆,道:「御史彈劾我不忠?」
文侯一點頭,道:「是。是督察院的馮御史新官上任,彈劾你在地軍團不忠帝君。哼哼,虧他想得出,說你設五德營,番號中無『忠字營』,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御史丁西銘與我一同赴五羊城謀求何從景的同盟,成功后便陞官了,現在的督察院都御史叫馮保璋,我根本不認識此人,不知他和我有什麼仇。我道:「大人明察,將之五德,『仁』『義』『信』『廉』『勇』,那是軍聖那庭天大人手著《行軍七要》中所載,非我隨心所欲想出來的。」
文侯道:「這些言官,都是屬瘋狗的,他們才沒看過《行軍七要》,只是要參上一本,參倒一個是一個。」他抬起頭,直直看著我,道,「楚休紅,說實話,你當初以五德定五營番號時,可曾想過忠心為主之事?」
我心頭又是一跳,道:「為將者,當忠心報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末將久歷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這話我也故意說得模稜兩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語,更是可以有別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來,手指輕輕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帝君面前,我會代你解釋的。楚休紅,這幾日你要加緊訓練,地軍團馬上就要遠征了。」
我吃了一驚,道:「遠征?一旦被蛇人鎖江,那該怎麼辦?」帝國軍和蛇人的戰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發生。雖然有了神龍炮和鐵甲車、飛行機后,我們逐漸佔了上風,但戰場上千變萬化,我們仍不敢說已有必勝之機,而蛇人的水戰越來越兇狠。蛇人天生會水,本來沒有船,但它們因陋就簡,造出了許多小戰船,每船坐兩個蛇人,發明了鎖江之策。蛇人力氣又大,船隻又小,來去如風,鎖江后,滿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個蛇人操槳,一個蛇人持槍盾立於船頭,鄧滄瀾的水軍團卻因此元氣大傷,麾下多屬新兵,適應不了這種鎖江戰法,連吃好幾個虧。文侯讓他和我去增援閩榕省,另一方面也是讓水軍團熟悉一下戰事,暫時調離第一線而已。正因為蛇人水戰厲害,我們在大江南岸與蛇人作戰時,總不敢脫離幾個南岸大城太遠,並不敢肆意追擊,生怕萬一追過了頭,江南被蛇人封鎖,反被抄了後路。可是文侯說要遠征,難道現在沒有了顧忌嗎?我知道文侯言必有中,他說出來的話定然有道理,可還是有點不放心。
文侯道:「不用擔心這個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嗎?」
文侯臉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也不僅是水雷,只是有了水雷后,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葉飛鵠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場,居然有此巧思。他設計出一種『螺舟』,可在水下潛行,以此來布水雷,還有誰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后急速上浮,觸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潛行到敵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確敵人根本不能防備。我又驚又喜,道:「這種螺舟真能潛行水底嗎?大人,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文侯道:「現在還不曾完善,螺舟下潛上升還十分麻煩,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面。不過工部說土部發現一個水晶大礦,葉飛鵠也說再過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們和蛇人的戰事,因為有神龍炮和鐵甲車,陸戰已能佔上風,就算和蛇人面對面地野戰,也不必畏懼了。現在有了螺舟,蛇人最後一項優勢也已失去,它們的鎖江戰法已不足為懼,勝利大概真正要到來了吧。我道:「麻煩也不要緊,蛇人只是些小船,各自為戰……」正待說下去,見文侯眼中已有譏嘲之色,登時閉上了嘴。
文侯現在準備的,並不是以蛇人為對手,他是已經把共和軍當成假想敵了!我不禁為自己的多嘴後悔不已,怪不得文侯還要葉飛鵠改進螺舟,他要對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賴以自豪的戰艦!
文侯見我的樣子,道:「你也該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已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滅的那一天,並不就意味著戰事了結了,而是要更激烈了。何從景想必也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我也沒料到他居然能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頗有同感。海老這個神秘老人神通廣大,我總時不時把他和文侯歸為一類,總覺得何從景根本對付不了他,卻沒想到海老居然會栽在何從景手裡。我道:「何從景此人,確實甚是精明。」
文侯搖了搖頭,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報錯了,否則何從景決無解決海老之能。海老此人深不可測,早在唐兄率軍南征,他就有眼線布置下去了,何從景縱然了得,也不是這人對手,真想不通他是怎麼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文侯方才說武侯南征時海老就已布了眼線,說明當時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線下去,那麼我們南征軍被困高鷲城時,文侯應該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一時沒有多想,漏出這一句來,我以前也隱隱有過懷疑,直到現在,才算確認下來。
原來,我們在高鷲城中受困蛇人重圍,直至絕糧吃人,文侯縱然不知詳細,也該知道一點消息的。但他裝作不知,直到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我回來時,他才裝作如夢初醒,這一切,都是在騙人!
是的,騙人。我心裡極是難受,但又說不出什麼來。文侯不是善男信女,我早就知道了,但也沒想到他居然能夠這麼干。我勉強支撐著站住,心中已是痛苦萬分。高鷲城裡那種無助和絕望,直到現在仍然在我的噩夢中糾纏不休。可是這樣做對文侯又有什麼好處?也許,僅僅是為了不讓武侯南徵得到全勝,回來后超越自己吧,南征軍全軍覆沒也不是他願意見到的。可是為了他的一點私心,十萬袍澤葬身在高鷲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會不會內疚?
我正想著,忽聽得文侯道:「對了,楚休紅,你對那鄭昭到底知道多少?」
我的心中亂成一片,但臉上仍然紋絲不動,道:「鄭昭嗎?他怎麼了?」
文侯道:「此人是作為五羊城特使常駐帝都。我記得你說過,這人會讀心術是吧?」
小王子來地軍團時說起過,鄭昭曾來拜會過安樂王,隨同的還有一個法統的人,卻忘了叫什麼。我道:「是,此人極為不易對付,大人千萬要小心。」
文侯道:「這人確不是等閑之輩。當初他與人前來帝都謀求同盟,那時我想殺他,卻不曾防到他有這等奇技,結果讓他逃了。此番重來,他倒毫無畏懼,當真了得。」
那一次文侯派畢煒和鄧滄瀾守住東南兩門,只道鄭昭會從這兩門回去,不料鄭昭因為探得了文侯心思,竟從西門出發。雖然仍然被我與曹聞道追上,與他同來的那個五羊城劍士也命喪當場,但我和曹聞道先後中了他的攝心術,竟讓他安然逃走。鄭昭的刀法拳術大概都無足觀,但有這等本領,加上膽大鎮定,確是一等一的人物。我道:「他是何從景親信,何從景怎麼肯放他出來?」
文侯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道:「他自然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也是我一時失察,帝君允他在帝都設府常駐,我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卻不料此人不斷結交朝中顯貴,我懷疑已經有不少人被他收買。恐怕,這馮保璋也是被他收買的一個,彈劾你便是受此人指使。」
我吃了一驚,道:「他還有這等本領?」轉念一想,倒並不覺得奇怪。鄭昭身懷奇術,與人交談,既可知人陰事,又能投其所好,軟硬兼施之下,而五羊城富庶甲於天下,有何從景的財物做後盾,朝中官員被他收買一批並不奇怪。只是鄭昭收買官員究竟是什麼目的?難道,他們覺得軍事上無法擊敗帝國,索性從政客入手嗎?但我想他收買歸收買,如果要把這些官員收為己用,只怕力有未逮。我道:「只怕,他是希望朝中有人能為自己說話,也好行事吧。」
文侯道:「應該如此。」他想了想,道,「到底如何才能破除此人的讀心術?」
鄭昭的讀心術實在無法應付,以文侯之能,這一點上也定然無能為力。我道:「讀心術能讀人心思,末將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只是這人當年對末將用攝心術,結果受到反制,他一讀我的心思便會頭痛欲裂的。」
文侯動容道:「真的如此?」他忽地一下站起來,一隻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輪番敲打,眼裡卻放出光了。我不知文侯想到了什麼,此時他的手忽然停住了,看著我道:「楚休紅,他既然讀不出你的心思,那這件事便著落在你身上了。」他臉上露出喜色,喃喃道,「真是天不絕我,天不絕我。」
我道:「敢問大人有何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文侯道:「其實也沒什麼。此番審問那蛇人,是我方與共和軍共同擔當。我已定下計策,只消一審出這蛇人底細,四相軍團立即出發,務必要搶在何從景的前頭。只是那個碧眼丁亨利竟然邀這鄭昭一同審訊,我自己已不能親身參與審訊,縱然派人傳遞消息,也會被這鄭昭看破,正在一籌莫展之時,沒想到你竟有這等本領,正好由你擔當了,哈哈。」
我暗自苦笑。文侯心裡,一定有許多對付共和軍的主意了吧,如果和鄭昭坐在一起審訊蛇人,這些主意便等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丁亨利怪不得有恃無恐,原來他早打了這步棋,有鄭昭在一邊坐鎮,文侯根本沒辦法對他不利,也別想騙過他。而文侯又萬萬不可缺席審訊,為了此事,他一定傷了不少腦筋了。
我行了一禮,道:「遵命。」
文侯道:「你便如此……」他正要說,忽然又有些懷疑,道,「那鄭昭真箇讀不了你的心思嗎?」
他這般一問,我卻被問得有些心慌,道:「這個……當初他是讀不出末將心思,只是已經幾年不見他了,末將也當真不知他還能不能讀出來。」
文侯猶豫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別無良策了。大不了,此番我封住四門,看他能上天不能,嘿嘿。」
文侯說得平和,但我知道他心底已動了殺機。如果鄭昭看破文侯的心思,恐怕文侯便要不惜撕毀同盟之約也要殺了他。說實話,鄭昭的死活不在我心裡,雖然他死了,白薇多半會難過。我擔心的是丁亨利,雖然分屬敵國,但丁亨利當年曾放我一馬,現在不能將他也拖下水。我道:「大人,如此一來,不是就要和共和軍刀兵相見了?」
文侯冷笑道:「他回去也有近一個月路程,只消封住消息,一個月中四相軍團便可大功告成了。楚休紅,聽命。」
我不敢再說,跪下來道:「末將聽令。」
「五日後那蛇人的傷勢方能癒合。楚休紅,我命你代本爵審訊蛇人郎莫。審訊之時,你只消聽我吩咐,依計行事便可,每日向我報告審訊情形。」
「遵命。」
我答應一聲,心裡卻又是一陣疼痛。
終於要和丁亨利交鋒了。雖然只是心計上的較量,又有文侯做後盾,鄭昭縱有奇術,丁亨利縱然精明厲害,這一次也要栽在文侯手下。只是不論和誰交鋒,我也實在不想和丁亨利放對。
原本,他應該與我成為好友,成為同一條壕溝中的弟兄的。我默默地想著,心裡卻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離開文侯府,天還沒黑。我跨上飛羽,讓它自己沿著路慢慢回去,背後的冷汗依舊未乾。
文侯有個習慣,當他舉棋不定之時,總喜歡拿手指在桌上輕輕敲叩。這個習慣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當初我很接近文侯,每次見他有大事要決定時,總有這個動作,因此看得慣了。當文侯跟我說我做出了不忠之舉時,剎那間我嚇得魂飛魄散,以為向帝君效忠之事已被文侯知曉,差點就要和盤托出,就因為看到他說這話前曾用筆尾輕輕敲了敲桌案,才算定他並無把握。雖然文侯用馮保璋彈劾我來搪塞,但我知道他說出此話來定有試探之意,可見他已經對我懷疑了,幸好我見機行事,掩飾過去。直到離開文侯府很遠,我仍是驚魂未定,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在文侯跟前耍花槍,瞞過了他。
文侯畢竟只是個人啊。我拎著絲韁,默默地想著。
回到地軍團駐地,剛一進門,卻見曹聞道、陳忠和廉百策三人站在門口,一見我進來,他們臉上露出喜色,曹聞道搶上一步,道:「統制,你沒事吧?」
我怔了怔,道:「文侯大人找我商議事情,會出什麼事嗎?」
曹聞道臉上卻閃過一絲憂色,廉百策乾笑了一下,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陳忠卻道:「楚將軍,大人責罵你了不曾?」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擔心文侯對我不滿,會對我不利吧。我笑道:「文侯大人知人善任,罵我做什麼?快去休息吧,這些天要加緊訓練。」現在地軍團總人數已有四萬人,訓練已成大問題,我將《勝兵策》所載將兵之法歸納為數條,讓他們五個統領執行。說到底也不稀奇,無非是換崗訓練,再分責權於中下級軍官。雖然效率甚高,但還是相當麻煩。
廉百策道:「楚將軍,我們可是又要出征了?」
我道:「聽命令吧,那個蛇人俘虜審訊已畢,大概也是我們出征之日了。」陳忠腦筋簡單,曹聞道易衝動,他們會胡思亂想文侯要對我不利也不奇怪,而足智多謀的廉百策居然也會這樣想,實在讓我吃驚。大概,過於聰明的人有時往往也會為小事所惑。
廉百策想了想,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我道:「快去休息吧,讓伙房給我準備點飯,我可餓得很。」
文侯設宴,其實是讓我們都和丁亨利打個照面吧,酒菜上得不多,我在宴上更無心飲食,現在感到很是飢餓。我剛說完,曹聞道肚子里「咕嚕」一聲,似是回答我,聽到的人都笑了起來。陳忠笑道:「聞道兄,你嗓門不小,肚子的嗓門也是超人一等。」
曹聞道道:「嘿,文侯大人酒席上,哪敢多吃,又不敢走,做筋做骨的比平時更累。統制,我也餓了,一塊兒去吃點東西吧。」
我道:「好吧,大家一塊兒去吃點吧,大概都沒吃飽。」
我們到了中軍伙房,曹聞道便大聲叫道:「喂,老邱,還有什麼吃的?」
灶下一個年紀甚大的伙頭軍探出頭來,一見我們,吃了一驚,忙站直行了一禮,道:「都督,曹將軍,陳將軍,廉將軍,小人沒看到諸位,恕罪。」
曹聞道斥道:「快拿點東西出來吃,有些什麼?」
那個叫老邱的伙頭軍擦了擦手,道:「今天飯也開過了,就剩了幾塊牛肉,還有點蔬菜了。」
曹聞道眼一瞪,我見他似要發怒,忙道:「沒事沒事,你就用這點東西下一鍋麵吧,面下多一點。」經過高鷲城的絕糧之苦,有時我看到掉了一粒飯都恨不能去撿回來,因此下了道命令讓伙房盡量不要剩東西,以免浪費。這伙房今天開伙后只剩了幾塊牛肉和蔬菜,已是做得極好了,不能反去罵他。
面下得很快,只不過短短一會兒,那老邱端著一個大砂鍋過來了。他將砂鍋放在桌子中央,道:「都督,今天已沒什麼東西了,萬望恕罪。」
他說了兩回「恕罪」了,倒是頗有當初李堯天部將朴士免之風。我微笑道:「何罪之有?多謝你了。」怕他又要恕罪恕罪地糾纏不清,伸手揭開了砂鍋。鍋蓋一開,一股鮮香的熱氣蒸騰而起,曹聞道原本嫌菜差,這時卻喝了聲彩,道:「好個老邱,你這砂鍋面做得可當真出色。」
砂鍋面本是帝都一種小吃。每年冬天便有人挑著面擔走街串巷,一頭是一隻封了火的爐子,上面放著個砂鍋,另一頭便是麵條和食材作料了。這砂鍋面用的全是牛羊雜碎下腳的肉,加上蔬菜蘿蔔文火慢煮,若有人要吃面,便隨時捅開火,將面下在砂鍋里。面和作料隨時添加,這一鍋湯卻常年不換。據說最長的有十多年的老湯。這也是帝都平民常吃的,因為用砂鍋老湯煮的麵條滋味著實不壞,許多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也頗嗜此味,在家做又嫌家裡的湯不夠味,還專門讓麵攤上門煮麵。軍中自然不會有老湯,但那老邱煮麵的手段高超,一鍋麵煮得和麵攤上陳年老湯煮出來的相去無幾。我拿了筷子,先給自己夾了一大碗,在面上放了一塊牛肉和幾根菜,倒了些湯上去,道:「來,大家一塊兒吃吧。」
稀里呼嚕地吃了一通,肚子已經飽了,身上也暖和起來。現在雖然白天還不算太冷,但一到晚間便覺得寒意逼人,一大碗面吃下肚去,著實舒服。陳忠和廉百策都吃了一碗,曹聞道更是吃了兩碗,還在砂鍋里撈著剩下的麵條蔬菜。我道:「曹兄,你好歹也是一軍統領,別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猛吃了。」
曹聞道這才放下碗,打了個飽嗝,道:「人家說餓時吃糠甜似蜜,果然不差。統制,我們可是為你擔心了半天,不吃飽點,明天沒力氣的。」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好吧,明天看你訓練成果如何。」
從伙房出來,天已黑透了。曹聞道和陳忠兩人向我告辭後走了,我也正要回去,卻見廉百策在一邊又是欲言又止。我道:「廉兄,有什麼事嗎?」
廉百策湊上來,有些遲疑地道:「楚將軍,文侯大人說什麼了?」
我道:「也沒什麼,無非就是加緊訓練、隨時待命而已。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廉百策又猶豫了一下,這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那我回去了。」
他轉過身,慢慢地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由得無聲地嘆了口氣。
廉百策這人也算不順利。早在邵風觀為東平城守將時,他作為邵風觀的左右手,地位還在諸葛方之上,以副將的身份鎮守東陽城。後來邵風觀被貶后他沒有跟隨,卻沒想到因為連吃敗仗而遭到接連貶斥,結果從一個鎮守城池的大將一直到成為一個士兵,也算難得的經歷。其實廉百策智謀深遠,看事洞若觀火,而且他的箭術極強,是個頂尖的弓兵,實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好在他來地軍團后,能力頗得發揮,終於也成為地軍團五統領的一員,他心裡應該是極其感激我吧,所以才會和曹聞道、陳忠兩人一同餓著肚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