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者往矣
第一章
逝者往矣
「楚將軍好。」
我走進文侯府時,門口的司閽向我行了一禮。當初我第一次來這裡時,還是半個囚徒,那時他對我根本不理不睬,現在卻恭敬得很。我點了點頭,道:「請稟報大人一聲,說我求見。」
他笑了笑道:「大人交代過,如果是楚將軍,不必通報,自行入內便是。楚將軍請。」
我走進了大門,門上仍然是那塊寫著「文以載道」的匾額,和武侯府恰是一對,武侯府寫的是「武以定邦」。可是,載道定邦,對於我來說,可能都是毫無關係的吧。
到了廳堂前,我低聲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進來吧。」
文侯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我推開門,文侯正坐在案前看著一卷帛書。雖是白天,可是這廳太大,因此有些陰暗,案頭還點著一盞油燈。見我進來,他微微一笑,道:「楚休紅,坐吧,正要找你呢。」
我到了他跟前,先跪下行了一禮,道:「大人,請你看看這個。」
我從懷裡摸出了一張羊皮紙,雙手捧著遞給他,文侯一怔,可能也沒想到我會上書。他接過來看了看,眉頭一揚,道:「這真是你的主意嗎?」
「是末將的意思。」
這是一封辭職書。我向文侯要求退伍,不再當兵。雖然南宮聞禮說郡主希望他們繼續輔佐我,為一個新時代而效力,可是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人有很多種,有些是永遠站在潮頭上的,有些只是隨波逐流,而我屬於後者。對於戰爭,我已經厭倦了。
文侯又看了一眼我的辭職書,淡淡一笑道:「『末將懦弱膽怯,碌碌無能,難當大用,還望大人另選良材,免鑄大錯。』楚將軍,你現在讀書倒是不少啊,也會文縐縐地咬文嚼字了。」
他的話裡帶著些嘲諷,我不由臉上一紅,道:「大人,此是末將肺腑之言,還望大人恩准。」
「不準。」
文侯的臉上仍是帶著些笑意,將那張羊皮紙往油燈火上一送。羊皮紙很薄,一下燒了起來,發出一股焦臭。我吃了一驚,道:「大人……」
「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一個。你是因為郡主之事,對前途都喪失信心了,是吧?」
我渾身一震,一時也說不出話來,的確,我雖然說什麼自己「懦弱膽怯,碌碌無能」,但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這麼認為。只是安樂王因為郡主之事遷怒於我,而我也總覺得,郡主之死,其實都是我的責任,我實在沒有信心去接下郡主的擔子,可是文侯說把我當成兒子,我也不禁感動,幾乎又要落淚。
文侯站了起來,踱了兩步,道:「楚休紅,你的兵法、刀槍、弓馬都大有可取,可是你的性子卻太不可取了。郡主之事並不是你的責任,安樂王氣頭上說兩句過頭話,事後定會原諒你的。難道你真的為了一時失望,便想放棄這大好前程嗎?」他頓了頓,又道,「大敵當前,萬民還在水火之中,在這時,你一個軍人卻想撒手不幹,這難道不就是一個大錯?」
萬民與我何干。我想這麼說,但是卻又不敢。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動也不動。文侯繞著我踱了一圈,忽然伸出手來,噌一聲抽出了我腰間的佩刀。
他的動作極快,我沒有防備,吃了一驚。文侯將刀舉到眼前,喃喃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當初李思進將軍鑄此刀時,還有一個故事,你聽過嗎?」
我雖然知道這刀是李思進的佩刀,但誰也沒來跟我說過這種故事。我道:「末將不知。」
「李思進將軍與你有些相似,十二名將中,他是心地最為仁慈的,早在大帝頒布殺降之令前,他的部隊就從來不殺降人。但在破伽洛國首都石虎城時,他受命嚴防城門,對敵人一律屠戮。」
石虎城當年是伽洛國的首都,也是伽洛國的最後一個據點。此戰極為慘烈,伽洛王守了兩月,寧死不降,結果城中軍民幾乎死得一乾二淨。這個戰例當初在軍校時也說起過,和我們圍共和軍的高鷲城頗有相似之處。
文侯又道:「此戰是大帝得國的最後一次大戰役,此戰之後,再沒有大規模戰爭了,可是伽洛國的零星余部仍然堅持抵抗了兩年之久,兩年後方才真正結束。因此石虎一戰後,十二名將中大多仍然披掛上陣,東征西討,唯一的例外卻是李思進,他請命鎮守昌都省。這兩年裡,這個名將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修筑西靖城,將一個地處邊陲的小城修到了十二名城之一。」
這些事我也知道。大帝建國初年,四處仍然叛亂不斷,雖然規模都很小,但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那兩年被稱為「燼餘二年」。伽洛國,這個帝國最大的敵人被滅亡后,為了防範伽洛人死灰復燃,十二名將的征戰仍然很頻繁。但這兩年裡,先前相當活躍的李思進銷聲匿跡了,當時我還猜想李思進是不是受了重傷不能上陣才會如此。
文侯走到牆邊的書架前取下一本書,喃喃道:「當時李思進不知在想什麼,不過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在追溯早期清虛吐納派時居然也提到了李思進。天機法師說當時李思機皈依了法統,每日打坐鍊氣,大得清凈無為之旨,在築城的兩年裡,城中從未判過一例死罪。」
我不知道這些事和鑄百辟刀究竟有何關係,但文侯既然這麼說,定有聯繫。此時文侯又頓了頓,我不覺追問道:「為什麼?」
「法統崇尚清凈無為,當初還沒有分成清虛吐納與上清丹鼎兩派,只是內丹派與外丹派,但兩派仍然大同小異,不像今天一樣勢同水火。那時兩派同有一大戒條,即是不殺生。」
法統戒殺生?我不覺吃了一驚。出身法統的像醫官葉台,倒還做得到,但像張龍友這樣入了伍,要不殺生那是不可能的。我道:「現在沒這條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自己看看這本書吧。」
我接過書來,看著文侯指的那一段。那一段說的便是法統分為兩派的原因,原來清虛吐納和上清丹鼎分開正是始於李思進。
那時,李思進為西靖城主,在築城時,有一隊流寇輾轉經過西靖城。這隊流寇人數不過數十,西靖城卻有兩萬駐軍,按理絕對沒有什麼大礙。可是這隊流寇也是身經百戰,西靖城的駐軍卻因為主將荒廢操練,戰鬥力大大下降,又拘泥於「不殺」,這數十個流寇先降后叛,竟然在城中一路殺掠,穿城而過,兩萬駐軍也擋不住他們,最後奪路而逃,自己損失了一半,卻斬殺了數百帝國軍和上千的城民,城中房屋也被燒掉了許多。此事對李思進震動極大,一個名聲赫赫的勇將,以絕對優勢,居然還拿不下區區數十人的烏合之眾,損失如此之大,使得昌都省舉省大嘩,以為李思進浪得虛名,庸碌無能。也因為李思進的無為之治,西靖城上下掀起了一場李思進適不適合再擔當西靖城主的口舌之爭,連法統也被捲入了。因為李思進偏向於內丹派,因此內丹派堅持李思進沒有錯,只是軍隊之責,外丹派卻說李思進一味寬容,以至於惹此大禍。兩派越說越僵,最後那些法統的人竟然也拿起刀劍,要以武力決定對錯了。
李思進經過此事,閉門靜思了數日,命人聚精鐵鑄了這把百辟刀,刻此八字銘文於其上,時時告誡自己。我知道後來李思進重整軍隊,並沒有不殺這條,看來李思進也終於放棄了法統這種不切實際的信條了。
我讀完這一段,抬起頭,正看見文侯在看著我。我把書還給他,默然無語,文侯道:「你以為你與李思進相比如何?」
「末將遠遠不如。」
「錯了。」文侯微笑起來,「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就是古人往矣,而我們還在不斷地向前走。也許現在李思進還站在你前面,但總有一天,你說不定會趕上他的。可如果你自己不願再向前走了,那自然就遠遠不如。」
我渾身都是一抖,道:「是……是嗎?」
「不要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世界在你手中,只要你願意!」
文侯向我伸出手來,一把握成拳頭。他的手並不粗大,保養得很好,白皙光滑,但這個拳頭卻似有著極大的力量。我幾乎帶著敬畏,看著他的拳頭,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夠嗎?」
文侯拍拍我的肩頭,道:「能夠!」
他的話斬釘截鐵,也讓我更有了幾分信心。我抬起頭,低聲道:「大人,對不起。」
「不要說這話了,楚休紅。」文侯微笑著,又坐了下來,「對了,郡主的葬禮明天就要舉行了,你與我一同去。」
我嚇了一跳,道:「可是,安樂王他說……」
小王子和我說過,安樂王對我恨之入骨,有將我斬殺以謝郡主之意,如果我出現在郡主的葬禮上,說不定他真會殺了我。文侯卻搖了搖頭,道:「安樂王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可是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不用怕。明天,你要表現得極為痛苦,讓他看看,失去郡主,最傷心的應該是你。」
「是。」
我嘴上答應著,可是心中卻不免有些不快。說實話,對於郡主的死,我雖然不會比安樂王更傷心,但也是很傷心的。文侯這樣的話似乎是要我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來,這讓我很不舒服。文侯倒沒有注意到我這種反應,只是道:「明日葬禮,宗室大多會來。只要安樂王承認郡主以你妻子的身份下葬,那就夠了,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我也只有這一句話了。我的心頭只覺得發寒,不論文侯對我如何賞識,說什麼把我當兒子看,可是在他心中我畢竟遠遠及不上甄以寧,對於他來說,我永遠都只是一件工具吧。
郡主葬在宗室墓地之中。宗室墓地也在西山,離國殤碑和忠國碑都不遠,安樂王的墓址已經選好,安樂王正室早亡,邊上留出了安樂王的墓地,沒想到卻是郡主先行附葬。
今天是個陰天,零星還有些雨絲,雖然已是夏天,天氣卻有些寒意。遠遠望去,那兩塊巨碑聳立山頭,如同兩個無言的巨人。我站在文侯的身後,穿著黑色的戰袍。帝國喪服為黑色,這身黑袍是文侯命人為我趕製的,算是我為郡主穿孝。安樂王還沒來,太子倒先來了,他的臉上也帶著憂傷之色,反倒使他少了些原先的輕佻,多了幾分凝重。一見到他,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他關於她的事。東宮與路恭行一戰後,也不知她如何了,幸好我知道要是我真問出口,那可是糟糕之極,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對於郡主,我究竟是什麼感情?我實在說不上來。愛她嗎?有一些吧,也許更多的是尊崇。她的計略眼光都遠在旁人之上,與文侯相比,似乎都要勝出一籌。可是她死得卻太不值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根本不會孤身出來的。
以前在軍校時,有些風流人物談起女人來就口沫橫飛,即使在高鷲城那種險惡之地,龍鱗軍的金千石一說到女人也雙眼發亮。金千石就說過,女人是最怪的,如果她不是真的愛你,那她們就聰明得絕對不可相信;可如果她愛上了你,你就算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也相信一定就是出現奇迹,太陽的確從西邊出來了。
郡主,你也只笨了一次,卻連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真是個傻瓜。我想著,眼裡卻濕濕的,淚水已打濕了眼眶。
「楚休紅,安樂王來了,隨我去見過。」
文侯輕聲在我邊上說著,我慌忙擦去眼中的淚水,定睛看去。一隊人正緩緩走來,當先是一具八人抬的硃紅色靈柩。棺木很大,壓得抬靈柩的人走路都有些晃動。
雖然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一看到這具靈柩,我的淚水又不禁流了出來。
文侯和太子步行迎了上去。靈柩後面是安樂王和小王子,跟著他們的是幾個穿著喪服的女子,大概是安樂王的侍妾。我記得郡主和我說過,她的生母已經去世了,那些侍妾卻哭得眼淚鼻涕都是,好像最傷心的是她們。
太子走到車前,伸手扶住要從車上下來的安樂王,道:「叔父,小心點。」
安樂王點了點頭。這些天不見,他一下子老了許多,我看到小王子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些驚慌。安樂王下了車,一個踉蹌,文侯連忙迎上去扶住他,道:「王爺,請節哀。」
安樂王抹去眼裡的淚水,道:「甄侯,世上最不堪的,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文侯也擦了擦眼,道:「王爺,人死不能復生,掌珠定已升入天國,還望王爺以國事為重。」他轉過頭看向我道:「來,楚將軍,過來見過令岳。」
安樂王眼中忽地閃過一絲殺氣。他的人看上去十分尋常,但這一道目光卻凌厲之極,我走上前去,跪下道:「王爺,末將有禮。」
我看見安樂王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的手指關節處都已發白,一定在想著該不該當眾將我劈了。雖然知道安樂王要殺我不是不可能,可是我還是跪到他跟前。不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郡主。不管怎麼說,我沒能保護好郡主,那就是我的責任。
小王子忽然搶過來,一把抱住我,哭道:「楚將軍,你來了!姐姐臨終前老是叫著你呢。」他低低地哭著,卻在我耳邊小聲道:「快哭啊。」
雖然有小王子的關照,但是我現在已哭不出來了。我扶起他道:「殿下,請起來吧。我未能保護好郡主,一切責罰都是我應得的。」
小王子臉色也有點變了,可能他想不通我為什麼會不把性命當一回事。我輕輕推開他,抬頭看向安樂王,道:「王爺,末將無能,致使郡主玉碎匪人之手,此罪萬死莫辭,請王爺處置。」
我這話一出口,文侯的臉也變了,我知道他一定對我不聽他的安排而惱怒。我也知道,若是我表現得痛苦不堪,在此時,安樂王說不定會原諒我,但我不是戲子,痛苦不是給別人看的。
安樂王也怔了怔,半晌才道:「既然你這等說,那我就成全你。」他伸手拔出了腰刀,小王子驚叫道:「父王!」安樂王喝道:「退下!」可小王子還是不依不饒,站在我和安樂王中間,叫道:「父王,姐姐說過,不要怪楚將軍。爹,你殺了楚將軍,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高興的。」
小王子的聲音已帶著哭腔,安樂王的眼中閃爍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我嘆了口氣,道:「小殿下,你不用多說了,我有負郡主,這是我罪有應得。」
安樂王看了看,忽然也長嘆一聲,道:「楚將軍,起來吧。」
小王子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道:「爹,你原諒楚將軍了?」
安樂王沒有回答他,只是踏上一步,將小王子推到一邊,道:「楚將軍,這是你真心話嗎?」
我道:「郡主因我而死,末將痛不欲生,王爺若要斬我,末將不敢多言。」
安樂王忽地喝道:「那你死吧!」
他忽地把小王子一推。小王子雖然個子長得很高,可畢竟還是個孩子,安樂王一把將他推得一個踉蹌,手中的刀光一閃,劈向我前額。
安樂王還是要殺我!我心中一沉,可是動也不動。如果我被安樂王殺了,那樣也對得起郡主吧。在刀劈到我眼前時,我不由閉上了眼,等著死的來臨,耳邊只聽得小王子的驚叫和文侯的聲音:「王爺!」
不論文侯到底怎麼看我,他畢竟也不想讓我死的。到了這時,我心頭反倒平靜了許多。人之一死,恩怨俱了,這倒是個最好的解決辦法了。我身經百戰,活到今天,原本就是賺的,就算今天死了,那也不算什麼。
可是沒有預料中的疼痛。難道死是這樣的嗎?我睜開眼,卻看見刀刃就在我額前半尺遠的地方,安樂王正死死盯著我,刀子卻不落下來。見我睜開了眼,他哼了一聲,道:「原來勇冠三軍的楚將軍也會害怕?」
我沒說什麼。在死之前,任誰都會怕的,只看能不能挺過去而已。安樂王沒上過戰陣,只怕也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又嘆息一聲,道:「要是殺了你,小茵不會高興的。」
他將腰刀收回鞘中,忽地喝道:「楚休紅,給我抬棺木去!」
我一怔,一時還以為聽錯了,文侯輕輕一推我道:「快去。」他的聲音也如釋重負。
這表明安樂王原諒了我,還承認我是郡主的夫婿吧。我答應一聲:「是。」走到靈柩前,一個抬靈柩的家丁將位置讓給我。
現在郡主就在我的身邊,卻已天人永隔。我將那根棍子擱在肩上,淚水再也忍不住,登時流了出來。
到了墓前,將靈柩放下,在那兒已有一列身著長袍的法統圍著土坑。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同出一派,雖然主修有所不同,但布靈堂做法事卻是一模一樣的,這些人也不知是哪一派,多半是清虛吐納派。他們手中拿著一個小鈴,一邊繞著圈慢慢走著,忽然閃到兩邊,露出一座香案,有個峨冠長袍的修道之士正站在案前。
這是真歸子!
現在朝中是清虛吐納派得勢,上清丹鼎派一向受排擠,帝君極信任清虛吐納派宗主玉馨子,上清丹鼎派宗主真歸子雖然也同樣是國師,但與玉馨子相比,他很少露面,有什麼重要法事全是玉馨子出頭,沒想到郡主的葬禮叫的卻是上清丹鼎派。
真歸子念誦著經文,手中的一柄木劍上下翻舞。我記得張龍友說過,法統是劍丹雙修,他們的劍術雖不適合馬上擊刺,步下搏擊卻大有威力,我碰到過好幾次的那種奇醜無比的劍士似乎就出自上清丹鼎派只重練劍的旁支。真歸子現在雖不是與人動手,但看得出出劍有力,手堅定如磐石,如果用於實戰,他也一定是個高手,而且他的動作間依稀與那些醜陋劍士頗為接近。
我看得呆了,真歸子忽然清嘯一聲,左手食中二指併攏向劍尖一指,劍尖上突地冒出一朵火花,他右手輕顫,香案上的幾支蠟燭一下被點燃。也是他這一聲喝才讓我回過神來,心中又是一陣痛楚。這是郡主的葬禮,在這個時候我居然也分神想什麼劍術好不好,難道郡主對於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嗎?
想到這兒,我的心頭更加痛楚,像被一把小刀扎入了,還絞了絞。郡主對我是真心實意的,可是我也的確只是在隨波逐流,有負於她的深情。
淡黃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聲……
我的心早已經交給她了吧,即使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安樂王邊上的太子,太子此時全然沒有平時的輕佻,眼神也有種說不出的落寞。雖然他親生的弟弟妹妹一大幫,可是讓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或者也只有郡主和小王子兩人。
在這一刻,這個我一向看不起的太子,也似乎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法事做完后,就該入土了,我和幾個下人一起將靈柩放入坑中。沉重的靈柩壓在坑底的土壤上時,小王子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跪在坑邊,抓了一把土撒進去,哭道:「姐姐,你走好。」
我的心也像墜上了千鈞重物,不住地沉下去。過去了,這一切永遠都過去了,再不會回來。不論我對郡主的感情到底有多少,這一刻我卻真的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挽回,只要郡主能夠復生——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葬禮結束后,安樂王已經連站都快站不起來了,幾個侍人扶著他上了車,小王子跟著上去。我跟在他們身後,小王子上車前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墳,忽然道:「楚將軍,你以後還會娶別人嗎?」
我怔了怔,小王子已經小聲道:「如果你敢娶別人,那我一定不會饒你!」
我心頭一陣苦澀。雖然他在威脅我,可我並不怪他,只是點了點頭道:「好的。」
也許,我真的不會再愛上某個人了吧,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安樂王走了以後,太子也上車走了。文侯走到我跟前道:「楚休紅,我們也走吧。」
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道:「等一下吧,我還想再看看郡主的墳。」
這樣的話已經很失禮了,文侯卻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道:「也好。」
我走到這座墳前,看著那塊墓碑。墓碑上寫著幾句話,概括了郡主短短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也說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只是兩三行文字便說明了一切。
「不要多想了。」文侯把手搭在我肩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送葬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因為死者只是個郡主,大臣們大多沒來,來的也只是一些宗室,唐郡主和蒲安禮倒也來了,這時唐郡主正在大聲罵著馬夫,也不知在發什麼脾氣。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可是,我的心中卻是那麼空虛。
我道:「大人,我們回去吧。」
坐進車裡,文侯不知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在想什麼。進西門時,我再忍不住,道:「大人,末將又沒聽你的話。」
文侯嘆了口氣道:「算了,你這一點也真的很像以寧。」
甄以寧就不願聽從文侯的安排,從那時文侯讓他娶唐郡主開始,他就在不斷地違背文侯的安排,不然以他的身份,文侯肯定不會放他到前線衝鋒陷陣的。一說起甄以寧,我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和甄以寧相比,我實在相差得太遠了。
車子到了軍校門口停了下來,我向文侯告辭,下了車,正要向住處走去,文侯忽道:「楚休紅,不要再多想,蛇人尚未全滅,你的任務還重。你的傷勢怎麼樣?」
我道:「末將的傷已全好了。」
「那就好。」文侯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只是眼中似乎有些傷感之意。一說到傷,我又想起了陳忠。陳忠受的傷比我還重得多,邢鐵風的部隊又已經被文侯拆散了,不少將領都被加以「從逆」的罪名關了起來。我道:「大人,末將此番能擊退路恭行,得原隸屬邢鐵風部下的一個叫陳忠的將領之力甚多。此人現在我營中養傷,末將願保他無罪,求文侯將他配到我營中。」
文侯揚了揚手道:「你看著辦吧。」他拉下車簾,我又行了一禮,看著文侯的馬車消失在街角。蛇人經此大敗,元氣大傷,雖然還保存著相當的力量,可是文侯這話也未免太沉重了。如果不是我多慮,他方才說這話時的樣子幾乎像是我們剛吃了一個大敗仗,而不是我們正在追殺敗逃的蛇人。
我向里走去,快到住處時,突然又站住了。文侯不是那種妄自尊大的人,也不會妄自菲薄,他說的那句話定不會是空穴來風。難道,是我們新近吃了一個敗仗了?
畢煒率軍追殺蛇人以來,除了那次為了消滅路恭行的嫡系而故意吃的一個敗仗,捷報頻傳,前些天還傳來消息說本來被蛇人盤踞的東陽城已被奪下,蛇人強渡大江,殺出一條血路,卻也被鄧滄瀾的水軍團大敗一場,斬殺了三千有餘,最後逃過江去的蛇人大約只剩了不到兩萬。水火兩軍團水陸並進,再加上風軍團助陣,不會有失敗的道理。
到了門口,正在開門進去,我突然覺得身上一凜。
屋裡有人!憑著戰場上磨鍊出來的直覺,我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輕輕抽出百辟刀,側著身子站到門邊,開了鎖,將門一推。如果裡面有人要暗算我,他一定會一刀劈下。閃過這一刀后,我的百辟刀就會以雷霆萬鈞之勢反擊過去。
然而,屋裡並沒有人暗算我,有個人輕聲哧地一笑,道:「楚將軍,你倒有了長進。」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頓時放下心來。這是邵風觀的聲音,其實我也該知道,這是他第二次這麼做了,上一次他被文侯撤職,回來還給我刀馬之時,也是不動門鎖,人進了屋子。我將百辟刀放進刀鞘,笑道:「邵將軍,你要是不當將軍,做個小偷也是一等一的。」
上一次邵風觀身上滿是傷痕,樣子很是狼狽,這回卻是衣著整潔,不過和上次一樣,他拿了個小酒壺,正在自斟自飲。我走到他跟前,將窗子推開了,才坐了下來,道:「邵將軍,你怎麼回來了?」
邵風觀眼裡帶著一絲狡黠,給我倒了杯酒推給我道:「你猜猜看。」
我的心頭一動,道:「是不是戰事不利?」
邵風觀淡淡一笑:「真聰明,我們吃了一個敗仗。這回不是故意的,而是實打實的敗仗。」
雖然已經有所覺察,但我還是大吃一驚,猛地站起來:「真的敗了一仗?怎麼可能,你們可是佔了絕對優勢!」
邵風觀搖搖頭,道:「優勢有一點,但還是談不上絕對。」
他喝了杯酒,慢慢向我說著。原來蛇人放棄東陽城,強渡大江退入東平城后,竟然未如文侯所預料的那般兵敗如山倒,而是加固工事,死守東平城。畢煒和鄧滄瀾因為一路勝利來得太過輕易,不無輕敵,提出強攻,便是邵風觀也覺得蛇人已是強弩之末,不足掛齒,雖然李堯天提出異議,卻被畢煒一頓嘲諷,只好閉口不說。結果水軍團載著火軍團攻到東平城北門下時,突然遭到蛇人的伏擊,敗了一陣。儘管水軍團退得井井有條,損失不大,喪師一千有餘,蛇人也被殺死了一兩百,這個敗仗也不算太大,只是一路上連勝而來的銳氣卻被打掉了。此役過後,一直不可一世的畢煒也承認,要消滅蛇人仍然任重道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邵風觀一邊說著,一邊喝著酒,這時又去倒酒,卻只倒了個空。雖然那杯子很小,喝了這半天也已經空了,他將瓶中餘瀝倒凈了,道:「你這兒還有酒嗎?」
我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蛇人真的還有這麼強的戰鬥力?」
邵風觀嘆了口氣:「你就是這點不好,女人和酒,你都不喜歡,我都不知道你活著有什麼樂子,難道你喜歡男人的?」
雖然心中很急,我還是被他弄得失笑了,罵道:「胡說八道,要喝酒晚上我請你好了,快說吧。」
邵風觀長了長身,道:「如果僅僅是那支一路敗逃的蛇人,當然算不了什麼,只是東平城裡還有幾千留守的蛇人。那支蛇人,唉,好強,萬一弄成個和蛇人夾江對峙之勢,不知這殘局怎麼收拾。」
我沉吟道:「大人的意思是什麼?」
邵風觀一揚眉,似乎有點詫異之意:「我本來想探探你的口風呢,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也不禁嘆了口氣。雖然在旁人看來,我已經是文侯的親信,但文侯還是有太多的事情瞞著我。
邵風觀將杯子輕輕敲著桌子,喃喃道:「不管怎麼說,大人確是不世出的奇才,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到現在也想不通,這個地雷陣究竟是怎麼能夠同時炸起來的。」
我道:「是啊,我一樣想不通。」我也想不出來。那些地雷都是埋在土下的,如果用引線連起來,要讓它們幾乎同時炸響,必須設計得極其巧妙,而且地雷早在蛇人未至便已埋下,這許多天沒有一個地雷失效,也是一件極難辦的事,可文侯還是做到了。以前我就問過文侯,文侯卻只是笑而不答,可能是不想將秘計公之於眾吧。這條計策解除了帝都之危,是文侯最為得意的,自然不想被別人知道。
邵風觀突然抬起頭,低聲道:「楚將軍,你真的不知道嗎?」
他的話中似乎有異樣的意思,我吃了一驚,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道:「怎麼,你想通了?」
邵風觀想了想,忽道:「你跟我來吧,我給你看個東西。」
我道:「好吧,我去牽馬。」
邵風觀道:「不用,你的飛羽太引人注目了,我已經安排好馬車。」
他走到門邊,向外看了看,道:「跟我來。」
我有點惴惴不安,跟在他身後道:「你要給我看什麼」
「到了就知道了。」他飛快地向前走去。現在軍校里正在上課,這兒倒是很清凈。我雖然名義上還是軍校教師,但由於要統率前鋒營,所以授課的事大多由胡滔代勞,現在我是偏將軍,大概用不了多久也會有我自己的宅第了。我跟著邵風觀走過拐角,他打了個呼哨,一輛馬車忽然從一個岔道里開了出來,駕車的正是諸葛方。
邵風觀扭頭道:「楚將軍,上來吧。」
我跟著他上了車,裡面車簾也放下了,漆黑一片。我道:「邵將軍,你在擔心什麼?」
邵風觀道:「也沒什麼,有備無患。阿方,沒有人注意吧?」
諸葛方道:「沒有。」
「那就好,我們走。」
車子晃了一下開動了,我心中越發不安,小聲道:「邵將軍,到底要去哪兒?」
「城南。」
以前邵風觀開的平寧鏢局就在城南,我道:「是去你那鏢局嗎?」
邵風觀點了點頭:「不錯。不過鏢局早歇業了,現在只有幾個以前的夥計在打理。」
我越來越好奇,只是想不通邵風觀到底要我看什麼東西,還要搞得如此神秘。車子不緊不慢地開著,一路上聽得了路上行人的喧嘩,危難解除后,帝都幾乎立刻恢復了往昔的繁華,做生意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車中很暗,邵風觀盤腿坐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我道:「你到底要讓我看什麼?」
邵風觀嘆了口氣,道:「我想給你看個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知為什麼,我想到的是她,難道邵風觀把她偷出了東宮,來送給我嗎?如果他真這麼做了,可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但我可以拋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急道:「是個女子?」
邵風觀抬頭看了看我,眼神中又是詫異,又帶著點善意的嘲諷:「原來你也挺正常啊,呵呵,我以為你不喜歡女人呢。」
我臉紅了紅,心知自己的胡思亂想太沒邊了,也讓他去亂猜,只是道:「到底是誰?」
「到了再說吧。」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好再問。車子七拐八拐,忽然一停,諸葛方打開車門,道:「邵將軍,到了,外面沒有異樣。」
邵風觀舒了口氣,道:「來吧。」
平寧鏢局的匾額已經取下了,大門緊閉,他推開門走進去,我連忙跟著他進門。雖然明白馬上就可以知道了,可是還在胡亂想著。邵風觀到底要我看誰?難道,會是甄以寧?
我渾身一震。如果甄以寧沒有死,那可太好了。這時邵風觀走到了一間內室前,伸手推開門,我搶上前去,先行進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張小桌子。床上張著帳子,我幾乎是衝到床前,一把撩開了帳子。撩起帳子時,我的手都有些顫抖,這個謎團馬上就可以解開了。可是一撩起帳子,我卻是一怔。
床上的確躺著一個人,這人渾身是傷,包得嚴嚴實實,一張臉只有一半露在外面,但絕對不是甄以寧,我絞盡腦汁也不記得我認識這個人。這人正在睡覺,我獃獃地看著他,不知道邵風觀讓我來看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邵風觀走到我身邊,我道:「邵將軍,他是誰?」
邵風觀道:「他叫顧宣,是火軍團的士兵。」
我又是一怔。火軍團,那是畢煒的部隊,畢煒追擊蛇人,將火軍團都帶了出去,這個顧宣想必就是在戰役中受了傷。可邵風觀搞得如此神秘做什麼?我道:「那怎麼了?」
邵風觀沒有回答我,彎下腰,輕輕拍了拍那個顧宣,道:「顧宣,醒醒。」
這顧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到我,他大吃一驚,叫道:「你是誰?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邵風觀輕聲道:「不用怕,他是楚將軍。」
顧宣道:「我記得了,你是楚休紅!」我已經是文侯的親信,火軍團原本就是由文侯府軍的班底擴編而成,他認得我也不稀奇,可是這顧宣認出我后還是驚恐萬狀,不知為了什麼。
邵風觀道:「不用怕,楚將軍不會報告文侯大人的,你告訴他你的經歷吧。」
顧宣還是十分驚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陣,道:「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邵風觀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反正我看他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我有點哭笑不得,邵風觀救過我的命,可是這話也似乎並不是誇獎我。我道:「顧宣,只要你沒做什麼惡事,就不用怕我。」
顧宣又打量了我一下,目光中還是疑慮重重,半晌,方道:「邵將軍,可以跟他說嗎?」
邵風觀道:「廢話,你的命只有楚將軍才能救,說吧。」
顧宣想了想,咬咬牙道:「好吧,反正我這條命是撿來的。」他撐著想坐起來,卻又眉頭一皺,似乎身上疼痛不堪,我扶著他道:「慢慢說吧。」
邵風觀拉過一張椅子,道:「坐吧,他的話很長。」
等我們都坐好了,顧宣開口道:「楚將軍,我是火軍團第三隊的士兵,隸屬畢煒將軍統轄。今年四月上,畢煒將軍秘密召集我們十人到文侯府商議……」
「四月?」我打斷了他的話。四月時我剛從雄關城受訓回來,蛇人也正要圍攻帝都,文侯的地雷陣想必就是這個時候布下的。顧宣道:「是的,是四月。那時蛇人剛打破北寧城,屠方將軍的大軍敗回來,城中人心惶惶,我們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忽然受到文侯大人召見,我們都十分意外,也極是高興。」
他說到這兒,咳了兩聲,邵風觀拿過一杯茶道:「喝一口,慢慢說吧。」顧宣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接著道:「文侯是在密室中召見我們的,要我們立誓絕不能走漏消息,給了我們一個任務,便是在南門外秘密埋伏。」
我的心猛地一跳。顧宣雖然只開了個頭,我卻已經隱隱知道了文侯的計策了。我搶過話頭,道:「是埋伏在地下嗎?」
顧宣和邵風觀都是一震,顧宣驚道:「你知道嗎?你……」邵風觀卻道:「楚將軍,你的心思真是機敏,一下就猜到了。」
地雷陣怪不得能同時爆發,原來,並不是用引線點燃的,而是用人!我驚得呆了,道:「原來是在地下挖了地洞,要你們埋伏在裡面啊。難道,你們在地下埋伏了一個多月?」
顧宣點點頭,我驚道:「不可能!一個多月,你們吃什麼?拉在哪裡?而且蛇人難道不會發現洞口嗎?」
蛇人圍城足足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里,顧宣他們頭頂都是蛇人,要說十個藏人的大洞連一個都沒有被發現,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哪知顧宣道:「不會發現。」
「為什麼?」
「因為此事極為機密,文侯也只挖了十個洞,裡面放了一個月的乾糧食水,我們一進裡面,出口就被封住,除了幾個通風口,根本就沒有洞口。文侯也說過,蛇人一被擊退,就會將我們挖出來的。」
我聽得毛骨悚然。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埋在地下一個多月,這要何等堅忍的意志啊!這次解除了蛇人的圍攻,這十個人的功勞應該是最大的,不論如何獎賞都不過分。我不禁肅然起敬,道:「顧將軍,帝國是你們的努力才保住的,這個功勞可以排第一位。」
話一出口,我馬上知道自己錯了。戰後論功行賞,我也被加封為偏將軍,可是從頭至尾,文侯根本沒有說起有這樣十個人!果然,顧宣也只是冷冷地一笑,道:「功勞?還有什麼功勞,一炸起來,我才知道我們都被騙了!本來文侯說我們那個洞穴不會有事,火藥都埋在別處,可是炸起來時,我卻發現,原來那些火藥和油就在洞穴邊上!」
我不禁呻吟起來,彷彿看到了黑暗中,被火藥爆炸時衝擊,泥土被炸得紛飛時的情景,一時間竟連氣都喘不上來。顧宣也在呻吟著,他的臉上雖然包著紗布,眼神中卻流露出難忍的恐懼和痛苦。好容易我才平靜下來,道:「後來呢?」
顧宣苦笑道:「那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往上刨著。雖然知道出來也是個死,可總比活活埋在土裡憋死要好一點。我的運氣很好,開始的一震將頭頂的泥土全都震塌了,竟然被我死命爬出了土層。一出來,便看見四周都是火,那時我的心都涼了,被火燒死和被土埋死,其實也差不多啊。」
「後來呢?」
「後來?」顧宣又是冷冷一笑,「本來我也只道自己是死定了,已經不打算再要這條命,突然間天上下起了雨。我沒想到還能絕處逢生,可還沒來得及高興,馬上被一群燒得焦頭爛額的蛇人圍住了。那些蛇人正在拚命向後逃跑,正好有一輛車經過我。大概我下半身還埋在土裡,身上又糊滿了泥土,它們以為我也是蛇人,其中一個竟然將我拉上了車。」
我皺了皺眉,喝道:「不可能!它們發現你時會以為你是蛇人,可一上車后,難道還不會發現嗎?」
顧宣道:「自然馬上發現了,有個蛇人立刻要殺了我,但其中一個蛇人卻制住了他。開始我也不知道這蛇人是什麼用意,只能被他們俘去,後來才知道,那個蛇人想從我嘴裡問出這地雷陣究竟是如何發動的。」
我沉思著道:「他真的打這樣的主意?」
顧宣道:「是的,他後來還來問過我。對了,他還告訴我,他的名字叫木昆。」
「木昆!」去年我赴援東平城時,為了換回二太子,蛇人派來的使者就是這個木昆。那時木昆的睿智就讓我吃驚,他的談吐和態度和一個人沒什麼兩樣,沒想到這個蛇人也參與了圍攻帝都。邵風觀道:「你總該信了吧?我本來也不相信。」
我本來還有點懷疑顧宣的話,此時卻已堅信不疑了。顧宣沒去過東平城,除非這一席話是邵風觀教他的,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木昆這個名字。我道:「顧將軍,你可受了不少苦。可脫險後為什麼不報告文侯大人?」
顧宣道:「在蛇人中倒是沒受太多的苦,那個木昆要問我,我已抱定必死之心,一個字都不告訴他。畢將軍率軍攻破了北寧城,蛇人繼續南逃,這次那個木昆也帶不了我們了,扔下我們自己逃走。那時我才長舒一口氣,只道自己九死一生,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
我道:「只道?這是什麼意思?」
顧宣冷笑道:「我是被邵將軍發現的。到了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除了我,還有郁繼榮也活了下來。」
我一怔,馬上就想到了那郁繼榮定是另一個埋伏在地下洞穴中的士兵。邵風觀在一邊輕聲道:「那個郁繼榮是另一個脫險的士兵,是畢煒先行發現的。我發現了他后,見他身上被包紮的,還只道是賣身投靠蛇人的敗類,聽他說到木昆我才算有點相信,正想向畢煒和鄧滄瀾報告,正好看見畢煒在處斬郁繼榮。」
「什麼?」顧宣的話一直讓我吃驚,邵風觀這句話卻是讓我驚得呆了。如果顧宣的話是真的,那麼這個郁繼榮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什麼罪責,畢煒又怎能處斬他?我道:「真的嗎?為什麼?」
邵風觀道:「那個郁繼榮罵不絕口,我是聽得他自稱『郁繼榮』,才知道他也和顧宣一樣,是十個人中的一個。」
這時顧宣突然大叫了一聲,身上的紗布登時殷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