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遠交近攻
第二章
遠交近攻
我和邵風觀都大吃一驚,邵風觀搶到床邊,叫道:「阿方!阿方!」
諸葛方衝進屋來,邵風觀道:「快,看看他!」
諸葛方看了昏死過去的顧宣一眼,從邊上拿過一個瓦罐,道:「他的創口崩開了,快,給他換紗布!」
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剪刀,剪開顧宣身上的紗布。一剪開,我就聞到一股血腥氣,令人慾嘔。一見他的傷口,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顧宣腰腹之間幾乎都成了黑色,簡直不能說是傷口,而是整張皮都燒掉了。這麼重的傷,也只有在大火中才會形成。此時我再無懷疑,顧宣說的,一定全都是真話。
諸葛方用一個小銀勺從瓦罐中挖出一堆黑色的藥膏,平鋪到顧宣身上,細細攤開,又用新的紗布包起來。傷口太大了,諸葛方包得也很難,大概還要半天。邵風觀對我道:「楚將軍,我們先出去吧。」
他扶住顧宣,手上也沾滿了血污。我點點頭,跟著他出去。顧宣的慘狀實在難以入目,而他的話更是讓我的腦子亂成一團。
邵風觀到了後院,提起一桶井水來洗手,我站在他身後一聲不吭。他一邊洗著手,一邊道:「楚將軍,你相信他的話嗎?」
這不是真的。我想這麼說,但我知道這才是句假話。我道:「不會是假話。可是,畢煒怎麼會這麼做?」
邵風觀甩了甩手,冷笑一聲道:「你真以為畢煒跋扈到這等地步嗎?要沒有上面的吩咐,他怎麼敢這麼辦。楚休紅,你畢竟不是文侯大人的貼身親信,有些事他不會和你說的,哼哼。」
他的話中也有深意。當初邵風觀也是文侯的親信,但還是比不上畢煒和鄧滄瀾兩人,現在我的地位恰好就是與當初的他相當。我沒有反駁他的話,只是道:「可是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戰士捨身取勝,對軍心也並沒有什麼影響。」
邵風觀道:「你還是太老實了。大人是大人,在他看來,所有人都只是一件工具,只是好用不好用而已。」
我沒法反駁,只是點了點頭,道:「可是也不至於要滅口啊。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邵風觀將手擦乾了,道:「因為大人沒有對他們說實話。這條計是要死士才能完成,萬一這些士兵翻悔不願了,怎麼辦?他一開始就準備犧牲這十個人了。」
我只覺背後儘是涼意,喃喃道:「可是既然願意埋伏在地下一個多月,他們還會怕死嗎?」
邵風觀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湊到我跟前,小聲道:「楚將軍,頭腦一熱時是會置生死於度外的,可是那十個人要在地下躲一個月之久,這一個月里你能擔保他們不胡思亂想嗎?萬一到時有幾個人不肯聽命點燃火藥,那地雷陣的威力無法發揮,帝都就只有陷落的命運了。文侯大人也說過,他這是在孤注一擲,絕不能有一個步驟有閃失。既然已經騙了這幾個人,那就騙到底,把這幾個人的嘴永遠封住。大人是大人,在他看來,士兵和將領,包括你我,包括鄧滄瀾和畢煒,甚至太子,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
我心頭一寒,輕聲喝道:「大膽!你這話是大逆不道!」
邵風觀沒想到我會這麼說,怔了怔,冷笑道:「原來你也是這種獃子。好啊,你去向你的大人報告吧,我是看透了,也不怕你。」
他雖然這麼說「不怕」,手卻已按在腰刀之上,看來如果一言不合,說不定他真會殺我的。我心頭一陣迷惘,喃喃道:「我不會去報告的。顧宣他太可憐了,他救了我們,卻還是這樣的下場。」
邵風觀又是一怔,才鬆開手,輕聲道:「是啊。我們也做不了什麼事,只讓這個真正的英雄能夠活下去吧,也算能勉強減少一點愧疚。」
他的話極是沉痛,聞之鼻酸,我低下頭,淚水也幾乎要流下來。英雄,也只有成功后才會被歡呼的,像顧宣這樣的人,算得上真正的英雄,可是永遠都不會有人記住他,甚至要活下去都成了奢望。我道:「是啊。我們要怎麼做?」
邵風觀道:「我不知道畢煒有沒有察覺,只怕已經有點懷疑,一旦被他知道了,顧宣這條命也就算完了。我馬上要去雄關城接著受訓,風軍團只有八百人,而且我去得沒多久,也不敢相信他們,你的前鋒營有五千人,大多跟了你有兩年了,我希望在我走的時候你能收留他。好在他面目全毀,傷勢能好的話,以後隱姓埋名也不會有人知道。」
前鋒營還沒回來,躲在五千人的前鋒營里,自然比躲在風軍團中更安全一些。我點了點頭道:「這些年我身邊也有些賞賜,可以讓他安個家度日。」
邵風觀道:「這樣最好,鏢行里雖然開銷大,但賺得也不少,我也可以給他一些。由你出面,畢煒肯定想不到。」
我只覺心頭像被什麼東西嚙咬著,邵風觀還在盤算著去哪個地方給他養傷,現在只有向北才安全一些。我聽著邵風觀的聲音,忽然鼻子一酸,道:「邵兄,所謂真正的英雄,大概都沒有好下場吧。」
邵風觀像噎住了一樣,話語戛然而止,半晌才道:「大概吧。」
我們同時長嘆了一聲。
東平城之戰的失利,也使得帝國軍的反擊受挫。接下來一個月里,鄧滄瀾和畢煒的進攻一直沒有大的起色,蛇人雖然沒有反擊之力,守得卻堅如磐石,攻守雙方形成了僵局。
天越來越熱,現在已到了七月,正是酷暑天氣。七月頭上,前鋒營回來休整,見到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都沒有大的傷損,我才松下一口氣。雖然對錢文義也可以放心,但我還是只跟曹聞道說了顧宣的事。邵風觀走後,我在一個僻靜之地找了一間小房子,找了個老媽子來服侍他,只是顧宣身上的傷太過嚴重,結了痂后長不出新皮來,以至於十分怕熱。我本想找個機會再送他到北方的村子里讓他靜養,但文侯時常會召見我,一直抽不出空,現在曹聞道來了,總算有了個靠得住的人。
曹聞道聽說了顧宣的事,也不勝唏噓。我們正在商議將顧宣送到哪裡為好,一個士兵忽然在門外道:「楚將軍,李將軍請見。」
我一怔,道:「哪個李將軍?」猛地想起來,又驚又喜,道:「是李堯天將軍吧,快點請他進來。」
李堯天作為鄧滄瀾的副將,此番也立了不小的功勞。上一次我和他在雄關城分別後,還一直沒遇見過,而在東宮與路恭行一戰,我靠他給我的流星錘才算保住自己,也可以說我這條命是李堯天救的。聽得他來了,我登時喜出望外,也顧不得再和曹聞道商議顧宣的事了。
我迎出門去,正見到李堯天牽著馬站在大營門口。我連忙上前,道:「李兄,真是難得,快,快,請進。」
李堯天笑道:「楚將軍,好久不見了,聽說你已升為偏將軍了?」
李堯天雖然立功,卻只受到賞賜,軍銜並沒有升,這次中上級軍官中軍銜得以升遷的也只有蒲安禮和我兩個。想到比這個不世出的智將李堯天還高上一級,我不禁也有些得意之色,道:「見笑了,那是僥倖而已。曹聞道,你將李將軍的坐騎牽下去,好生喂料。」不過想想李堯天如此才能,居然軍銜沒我高,我的「僥倖」之說也未必不對。
曹聞道答應一聲,自下去了,我和李堯天並肩向里走去,我邊走邊道:「李將軍,你也輪休了嗎?」
李堯天道:「我與你所率的前鋒營一塊兒回來的,不過不是輪休,鄧將軍命我督造戰船,務必要在今年造出巨艦來。」
我想以前聽薛文亦說起過,要造出長度在四十丈以上的戰船,忙道:「是有四十丈長嗎?」
李堯天眉頭一揚,道:「你也聽說了?我聽到這個尺寸時也嚇了一跳。聽說是工部一個叫葉飛鵠的小吏設計的,此人倒是個人才。」
葉飛鵠我也見過一次,雖然身無寸官,但極是桀驁不馴,不過文侯很賞識他,還將那艘最大的船命名為「飛鵠號」。大概也因為有文侯的支持,他一個小小的吏員才得以承擔如此重大之責,可以造出這種前所未有的巨艦來。我道:「這麼大的船,真不容易。好像是去年四月開始建造的,現在只怕也快完工了吧?」
李堯天道:「哪有的事,早呢,現在只怕才完成了一半。」
我皺了皺眉,道:「我記得以前聽工部的崔侍郎說過,飛鵠號耗去一千工時,相當於數百個工人全力工作了一兩個月。飛鵠號長二十丈,這艘四十丈長的船所有尺寸都放大一倍,那麼所耗時間按比例就得多八倍,一兩年才能造好,去年四月到現在,一年多了,還不成嗎?」
李堯天道:「哪有這麼容易的,工時不是這麼演算法。船隻一大,加工難度就成倍增長,單單那船的龍骨,尋常小船加工龍骨頂多不過十來天,可是這艘巨艦如此龐大,龍骨從成形、烘乾、上漆,單這一項就耗時半年。再說巨艦所需木材也遠比造小船難得,都要合抱粗的山木才成,這些木頭我句羅島上倒有一些,我家王爺應文侯大人之召,命人貢上巨木二十根,並獻上工匠兩百人。」
看來這一艘船真箇是不惜血本了,而李堯天從前線回來,只怕也為了更好指揮那兩百句羅工匠。句羅一切制度都依照帝國,他們的士人稱「兩班」,讀書識字全部依照帝國制度,因此交流不成問題,但普通人就不成了。和來帝國軍校進修過的李堯天不同,那些工匠多半只會句羅土話,只靠通事翻譯也是件麻煩事,而由身為句羅人的李堯天直接督工,就可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文侯也真箇精明,這些小事他都已經算計好了。我現在對文侯是越來越佩服,只覺得他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舉措,都必然有深意在,雖然有些我並不同意,就像把李堯天召回來這件事。鄧滄瀾固然是個將才,但依我看,李堯天的水戰能力還在鄧滄瀾之上,讓他回來督工造船,未免大材小用。
我想了想,道:「大人造這麼大的船究竟有何用意,李將軍,你覺得此事是不是有點好大喜功了?」
李堯天道:「大人的深意我也猜不透,我正是想來問問你,如今朝中有無出海征戰之意?」
「出海?」
我大吃一驚。現在蛇人已經讓我們焦頭爛額了,我根本沒想過還有餘力能出海征戰。我道:「為什麼要出海?你怎麼會想到出海征戰的?」
李堯天頓了頓,似乎下了個決心,方道:「因為我覺得,這麼大的船,在內陸江河之中已不實用,大人是否想將這種巨艦用於海戰,所以才來向你打聽一下消息。」
我心中一凜。的確,我沒有李堯天想得深遠,而且我對朝政一點都不感興趣,平時只關注軍隊的事,實在說不上來。不過我記得那個南宮聞禮說過,他是郡主一手扶植的,也向我宣誓效忠。他是諫議大夫,應該對朝政相當熟悉,這些日子我從來沒去找過他,倒是可以向他打探一下消息。
想得了主意,我道:「李兄,你今天有空嗎?」
李堯天道:「今天我一天都沒事。怎麼了?」
我笑道:「這個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去問一下。今天我做東,一塊兒喝酒,吃你們那種石頭烤肉吧。」
一說起石頭烤肉,李堯天不由舔了舔舌頭,笑道:「好啊好啊,不過我胃口很大的,別吃窮了你。」
我笑了:「放心吧,我現在可是偏將軍,薪水請你吃一兩頓烤肉還不在話下。」
現在因為帝國勢力未達大江以南,和句羅島的關係倒一下密切起來,帝都的句羅風味酒館也多了幾家,把軍中的事託付給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我和李堯天並馬向其中一個酒樓走去。我先叫了一個士兵去請南宮聞禮,他馬上就會過來的,我和李堯天先找了個樓上的包廂盤腿坐下,叫了幾大盆牛羊肉,便等著南宮聞禮過來。
一個小夥計將一個炭盆拿過來。和句羅的本土風味稍有不同的是,這酒樓把石頭烤肉也做了改良,成了石板烤肉。一塊石板蓋在炭盆上,想必也燒了許久了,靠上的一面也顯得油光光的。這一面磨得很光,露出裡面的底紋,看上去就讓人食慾大開,好像這塊石頭也能吃一樣。
那小夥計將食具放好,往石塊上灑了些酒。刺一聲,一股異香撲鼻而來,他的手向我們一攤道:「請用。」
酒香雜著肉香,極是誘人,我知道李堯天定等不及了,便道:「李兄,來,我們先吃吧。」說著,先夾了一片肉攤到石板上。肉片切得很薄,紅紅白白的甚是新鮮,一放到石板上便成了褐色。兩面一烤,再放進醬汁中一蘸,便可以吃了。
李堯天吃了一片肉,道:「楚兄,你叫的這個朋友是誰?」
我道:「他叫南宮聞禮,官拜諫議大夫。」
李堯天道:「是諫議大夫嗎?他應該知道。」他說著又夾了片肉烤了起來。我們兩人正自吃著,忽聽得有個夥計在外面道:「大人是來找楚休紅將軍嗎?這邊請。」
我站了起來,對李堯天道:「他來了。」說著拉開門,正見南宮聞禮走上樓來,我忙道:「南宮大人,這邊請。」
南宮聞禮走到我跟前,忽然跪下行了個大禮道:「卑職南宮聞禮見過楚將軍。」
南宮聞禮的諫議大夫是文職,論品級,只比我的偏將軍低了一級,在這種私下場合也不用行大禮,我嚇了一跳,忙扶起他道:「請起請起。來,我給你介紹個朋友,這位是李堯天將軍。」
李堯天已經站了起來,向南宮聞禮一拱手道:「南宮大人,久仰大名。」
南宮聞禮微微一笑,道:「李將軍的名聲才是如雷貫耳。」
我們坐了下來,南宮聞禮一坐下便道:「楚將軍,今日叫我來,可有什麼事?」
我看了看李堯天,道:「我有一事相詢,請問南宮大人,近來朝中有無出海征戰之議?」
南宮聞禮眉頭一揚,看了看四周,方才小聲道:「楚將軍輕聲。你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他雖然沒有承認,但這也已經證明確實有人提出要出海征戰了。我吃了一驚,也壓低聲音道:「真有這事?」
南宮聞禮道:「文侯大人向帝君上過一封奏疏,此後便大力徵召造船工匠,並徵集海圖。我雖不曾看到那份奏摺,但聽人說,文侯大人確有出海征戰之意。」
我想了想道:「大人究竟是什麼意思?」現在我們雖然取得了一個勝利,但這並不是決定性的勝利,帝國軍的力量仍嫌不足。在這種時候,另闢海上戰線,實屬不智。可是我雖然想不通,但卻堅信文侯此舉有其深意在。
李堯天忽道:「也許,大人是想打通海上戰線吧。」
我道:「陸路還不曾打通,現在就要分兵海戰嗎?那豈不是本末倒置。」
李堯天道:「話不是這麼說的。楚兄,你不要忘了,在南邊,還有一支至今不知底細的力量在。」
我渾身一震,呆了呆,方道:「是五羊城?」
五羊城的面目直到現在為止,仍然模糊不清。鄭昭來與文侯見過一次面,但那次文侯又要殺了他,似乎並不是聯手的意思。現在帝國南北交通阻斷,五羊城究竟如何也沒人知道。這座南方的大城究竟是陷落了,還是仍在苦戰,都是個未知數。
李堯天道:「不錯,正是五羊城。五羊城至今沒有消息,多半還不曾陷落,但我實在想不通蛇人為什麼會放著他們不攻,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是五羊城主和蛇人達成了協議,互不侵犯,或者已經投靠了蛇人也不一定。」
南宮聞禮失聲道:「什麼?這有可能嗎?可現在什麼消息都沒有啊。」
李堯天的臉色甚是沉重,道:「如果五羊城被破,難民定會四處逃散,蛇人再強,也不能將幾十萬軍民殺得一個不剩,總會逃出幾個來,我們也會得到消息。現在正因為沒有消息,才更加說明了五羊城並無戰事。」
我點點頭道:「有道理。不過五羊城縱然投靠蛇人,定然也不是真心投降,所以大人才有此議。」
李堯天皺起了眉頭,沉吟道:「可是,為什麼以前一直不去聯繫?如果能讓五羊城在蛇人帝都敗退時出兵,蛇人立足未穩,定然守不住東平城,我們也可以將它們一網打盡。」
他的聲音里也大為痛悔。此番蛇人能夠突破水軍團包圍,退入東平城,歸根結底就是水軍團軍力不足。如果有五羊城兩萬兵助陣,那支蛇人的兩萬敗兵說不定真的能被全殲於大江之上。
我腦海中拚命轉著。鄭昭那一次前來,究竟是何用意?如果那時五羊城主有攜手抗敵之意,文侯又為什麼想殺鄭昭?可能其中還有什麼秘密,只是現在還不清楚。
不去想了,我道:「來,莫談國事,我們烤肉吃吧。」
南宮聞禮道:「多謝楚將軍。」他心不在焉地夾起一片肉,看樣子,他對吃東西並沒什麼興趣,如果不是我叫他來,他恐怕都不肯過來了。李堯天若有所思地夾起了肉放到石塊上,仍在想著什麼。我想岔開話題,道:「南宮大人,現在你還忙嗎?」
南宮聞禮吃了片肉,道:「卑職只是個閑散之職,也不算忙,帝君又纏綿病榻,我們就更閑了。」
帝君有那麼多嬪妃,生過那麼多孩子,鐵人也要鏽蝕了吧,生病也在所難免。太子的妃子雖然沒有帝君那麼多,可他風流自賞,時常尋花問柳,日後榮登大寶,也一定會謹傳「父德」,娶上一大幫嬪妃吧。一想到她也是太子的妃子,我的心頭就隱隱作痛,不想再多說,忙道:「太醫院難道沒用嗎?」
南宮聞禮嘆道:「雖然君為臣綱,不過說實話,根本已損,他們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辦法。玉馨國師建議清心寡欲,倒是條好辦法,只是看來也是文不對題。」
清虛吐納派追求的是清心寡欲,在帝君看來,清心寡欲以後,大概做人的樂趣也沒有了。我心中一動,問道:「是不是現在帝君對上清丹鼎派的寵信增加了?」
南宮聞禮點了點頭,道:「是啊。真歸國師獻過幾味丸藥,帝君服下后倒是精神大長。不過我聽說那些丸藥只是治標不治本,最怕的是……」他說到這兒,看了看李堯天,不再說話了。他把我看成郡主的化身,對我是言無不盡,但李堯天還是初識,看來也不想說得太多。
如果帝君真有個三長兩短,太子即位后,只怕朝中又要起風波了。至少,江妃一黨和太子一黨的衝突會加劇,可能二太子圍攻東宮之亂還會重演。在現在這種情勢下,文侯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吧。不去理會貴族大臣們的爭權奪勢,對於老百姓來說,現在這樣表面上的平靜總比混亂要好。我舉起杯子,道:「來,祝帝君早日康復。」
南宮聞禮和李堯天都抬起頭,舉起了杯子。他們兩個眼中同樣有種憂慮,多半和我想到一處去了。李堯天道:「願天下早歸太平,萬民安居樂業,乾杯。」
太平嗎?我不由暗自苦笑。太平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只怕誰都說不準。
吃喝了一陣,南宮聞禮向我躬身一禮,道:「對了,楚將軍,郡主當日命我起草一份文校開禁的綱領,楚將軍請你看一下,詞句間有何不妥之處。」
他從懷裡摸出一卷羊皮紙,雙手捧著遞給我。我接過來,不由哭笑不得。南宮聞禮是真的把我當成郡主的化身了吧?我雖然認識幾個字,但從沒寫過奏摺,讓我看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但南宮聞禮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拒絕,接過來看了看。南宮聞禮的字很是工整漂亮,那份奏摺寫的是帝國七大文校聯合開始招收平民子弟,並加辦學校之事。我記得郡主說起過,她和文侯聯名要求文校開禁,但遭二太子反對。現在二太子不在了,這個提議所受阻力便大大減輕,說不定真會通過。不過,江妃一黨只怕仍然會在其中作梗吧。我道:「這麼寫,通得過嗎?」
南宮聞禮道:「通得過。我也請三位尚書看過,他們一致同意。」
邢歷被關押后,戶部尚書空缺,眼下由戶部侍郎暫領其職。為了爭奪戶部尚書之職,文侯又在和路翔展開鬥爭,雖然路翔處在下風,但勢力仍是盤根錯節,依然有一定實力,文侯甚是頭痛。我沒想到的是路翔居然也會同意這份奏摺,也許,路翔是知道不敵,開始緩和了吧,這樣倒是好事。我將羊皮紙還給南宮聞禮,道:「說實話,我真的看不出什麼來。寫奏摺,我比南宮大人你可差遠了。」
南宮聞禮接過奏摺,有點失望地放進懷裡,道:「好吧。」可能以前他給郡主看的時候,郡主能一下提出中肯的意見來,我這一點遠遠比不上郡主,所以讓他失望。
又吃喝了一陣,南宮聞禮站起來道:「楚將軍,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回去將這奏摺謄寫一份,先告辭了。」
我和李堯天也站了起來,我道:「是吧?好吧,今天把你叫出來,也真對不住。」
南宮聞禮道:「楚將軍別這麼說。楚將軍有命,卑職萬死不辭。」
他向我們告辭後下樓去了。等他一走,我對李堯天道:「李兄,我們接著吃肉吧,哈哈,今天吃他一個飽。」
李堯天微微一笑,坐了下來,輕聲道:「楚兄,你也真是神通廣大,諫議大夫也被你一叫就來。」
我不禁苦笑。如果不是郡主的關係,只怕我根本不會認識南宮聞禮。我不知道南宮聞禮對我是怎麼想的,說句不好聽的話,他這個人就像是一隻忠犬,為了主人可以付出一切,但也僅僅是為了主人,可能,除了主人,他就想不出別的目的了。
吃完烤肉,天色漸暗,我和李堯天走出酒樓時,天邊已經亮起了幾點星光。我們慢慢沿街走著,各自想著心事。帝都之圍解除后,百廢俱興,好像一切和戰前沒什麼兩樣,但我知道,郡主說的那個新時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漸漸地到來了。文校開禁只是第一步,就像滾雪球一樣,這個雪球越來越大,這將從根本上改變帝國的吏制。
只希望蛇人這個意外不要打斷帝國向前的進程。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對邊上的李堯天道:「對了,李兄,你以前不是說過,句羅島有個聖賢祠嗎?」
李堯天道:「是啊。怎麼了?」
「伏羲大神真的是人首蛇身的?」
李堯天道:「是啊。我們句羅其實也是從中原遷去的,這聖賢祠據說是根據中原的伏羲祠的樣子建造,只是規模小一點而已。伏羲祠大概已經湮滅無聞了吧,你們中原人反倒不知道了。」
我皺了皺眉:「可是,為什麼會人首蛇身的?難道上古時蛇人就已經出現嗎?」
李堯天道:「這些事就說不清了。年代太久,誰都不知道,不過,聖賢祠里的伏羲大神和蛇人畢竟有些不同,也虧得蛇人硬扯到一處。」
我大感好奇,道:「是嗎?有什麼不同?」
「伏羲大神的像上半身和人一般無二,而蛇人的樣子畢竟不太像人。」
「是這樣啊……」我想著木昆給我的那塊布。那塊布上的印子很模糊,只看得出畫像上的伏羲女媧神的樣子,倒是和蛇人的形狀極其接近。如果照李堯天的說法,伏羲女媧真正的樣子,與其說是像蛇人,不如說是人和蛇人的混合體,恐怕木昆說的什麼四肢人奪了兩肢人的世界之類也並不是事實!
一想到這點,我不覺長噓一口氣。聽到木昆說過這一席話后,我心中總有些不安,隱隱地有些負罪之感,現在總算要好得多了。李堯天見我如釋重負的樣子,大概頗覺奇怪,道:「楚兄,怎麼了?」
我道:「沒什麼。」如果這世界並不是蛇人的,那麼這場戰爭中略微的一點內疚我都不必了。我這樣想著,可是,木昆的樣子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木昆雖然是個蛇人,可是他像個人了,可以說就是個人。如果我要殺了它,會不會也有殺人一樣的感覺?
這種想法讓我感到出乎意料地沉重。我默默地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只是一片茫然。
到了前鋒營前,李堯天道:「楚兄,多謝你的款待,我也得走了。從明天開始,大概要忙了吧。」
我向他行了一禮,道:「李兄,多保重,以後有空多來吧。」
一個士兵牽出了他的馬,李堯天跳上了馬,在馬上向我行了一禮,忽然囁嚅著道:「楚兄,說不定,我們相見無期了。」
我本要進去了,聽他這麼說,不由大吃一驚,道:「怎麼了?」
李堯天眼裡閃動著一絲異樣,道:「希望我猜錯了。聽南宮大夫之言,我覺得,文侯大人似乎……似乎……」
他吞吞吐吐地沒說下去,我急了,道:「到底是什麼?」
李堯天一驚,道:「沒什麼,我多半是想錯了。哈哈,我突然覺得,大人可能想遠征倭島。」
「什麼!」
這句話才真正地讓我大吃一驚,我覺得文侯要李堯天督造戰船無非是大力發展水軍,想在海上與五羊城取得聯繫,怎麼也沒想過竟然會遠征倭島。我道:「你到底是怎麼會如此覺得的?」
李堯天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勉強笑了笑道:「也沒什麼根據,只是我覺得,建這麼大的船,似乎只有遠航才用,否則不免大材小用了。不過倭人雖然狼子野心,現在遠征的話,不免有點不分輕重緩急,哈哈,楚兄,我多半是胡猜的。」
他向我告辭了,打馬回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頭卻一陣陣地發寒。
李堯天是個絕世的名將之才,他的感覺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我暗自下了決心,明日定要求見文侯,當面問問這些戰船究竟要派什麼用場。
第二天是個好天。盛夏季節,雨水很多,三天兩頭便會下一場雨,但一旦旱起來也會持續十多天滴雨不下。我起了個早,先和全營士兵出了一趟操,待出了一身汗,又洗了個澡,正在穿著戰袍,打好腰帶,準備去求見文侯,曹聞道忽然過來道:「楚將軍,文侯大人派人前來召見。」
我走了過去,那傳令的正是文侯府兵首領汪海。他一見我,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大人有令,命你速速前去。」
我道:「真巧,我也剛想去見大人。」
曹聞道牽過了我的飛羽,我跳上馬,道:「曹兄,這兒就託付你和錢兄了,讓兄弟們加緊訓練。」
汪海的馬也是良駒,卻比飛羽要差好幾個檔次,我不時拉住飛羽,不讓它跑得太快,道:「汪將軍,你可知道大人召我有什麼事嗎?」
汪海道:「末將不知,聽說大人要去檢閱新軍,大概要叫你一塊兒去吧。」
我道:「又有新軍嗎?」因為帝國軍損失太大,文侯加快擴軍,如今帝都駐軍又已經接近了十萬,其中有三四萬是新召集的,大概這批士兵在雄關城受訓完畢,剛抵達帝都吧。我不再多問,和汪海並馬向前走著。
進了文侯府,汪海陪著我向里走去。其實文侯府我來過好多次了,根本不用他領路,只是他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不管是誰都要陪到書房前的。到了書房門口,汪海大聲道:「大人,楚休紅將軍到。」
「來了嗎?快進來吧。」
文侯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我推開門,進了書房。一進門,卻不由吃了一驚,這大廳里門窗緊閉,窗帘都拉了下來,顯得很暗,一時間我都沒發現文侯在哪裡,定睛一看,才看到文侯站在桌角的一張大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我走到他身後,跪下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休紅,你來了。」文侯轉過身,「過來,看看這兒。」
我不知道文侯到底在看什麼,走上前去。前些天還沒有那張桌子,大概是新鋪的。說是桌子,不如說是個方形的無蓋大槽,七八尺見方,中間堆著一些沙子。雖然很暗,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一張地圖,正中有一些白色細砂堆出了一個長條,正是大江的形狀,將整個桌子分成兩半。
我道:「是地形圖啊。」
文侯點了點頭,道:「這些日我命人整理各省地圖,讓工部以膠水調和細砂,給我做成了這張實景地圖。你看,此圖一尺相當於一千里,帝國東西南北之距大約都有萬里之遙,一個人要踏遍帝國全境,十年都還不夠,如今卻盡收眼底。」
雖然活了二十多年,我到過的地方也算不少了,一直到過南邊的高鷲城,但一旦在這地圖上看到,才知道我走過的僅僅是一小片而已。帝都位於帝國北部的東邊,以前總覺得帝都離海很遠,但在地圖上一看,帝都幾乎就貼在海邊。文侯說地圖上一尺相當於實地一千里,帝都離海還不到千里,在這兒一看,便連一尺都不到了。
我看著這地圖,道:「大人,有了這地圖,天下形勢,俱在掌握中了。」
文侯嘆了口氣,道:「不成呢,還是太粗糙了,拼起來時,相鄰兩省都是驢唇不對馬嘴,如今兵荒馬亂,要畫一幅好地圖就更難了,這圖只不過表示個意思而已,將來天下太平,我定要命人繪製一幅天下細圖,以造福後世。」
我想說這地圖已經做得夠精細了,但文侯既然這麼說,我也不敢反駁。不管怎麼說,能將一個個省的地圖拼起來,已經相當了不起。我貪婪地看著這地圖,拚命想找出高鷲城的方位,只是還沒看慣,一時找不到。文侯忽地將手一指,道:「高鷲城在這兒。」
他的手指指著的,是一座木製的小城堡。這樣的小城堡有不少,代表的準是那些大城,代表高鷲城的是最大的一類。一看到這兒,我的心不由一震。在文侯指下,高鷲城僅僅是這麼個玩具一樣的木頭城堡,但是當初,有十萬帝國軍的屍骨都埋在了這兒。
我獃獃地看著,動也不動。文侯忽然拍了拍我的背,道:「休紅,你想不想有朝一日領兵回去,祭祀陣亡的帝國軍將士英靈?」
我一下跪了下來,道:「大人,此恨日夜未能釋懷。為雪此辱,末將願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文侯淡淡地一笑,道:「現在可不成。現在那兒準是蛇人的巢穴了,以我們的力量,還攻不到那兒去,坐吧。」
我有些失望。今天文侯叫我來,我隱隱地還希望他是因為畢煒和鄧滄瀾兵勢不利,想讓我取畢煒而代之,畢竟現在畢煒和我都是偏將軍,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但聽文侯的意思,好像並沒有想讓我領兵。我坐了下來,道:「大人,末將久未征戰,心向沙場,望大人能讓末將出陣。」
文侯看著我,道:「你想出戰嗎?」
我本已坐下來,聽得文侯這麼說,又站起來道:「是。」
文侯默默地站著,嘴角帶著些淡淡的笑意,忽道:「休紅,你覺得這一場戰事,我們究竟能取得勝利嗎?要說真話。」
我本來想說「我們必勝」之類,但被文侯一句話頂了回去,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文侯笑了:「你真是老實人,畢煒就跟我說,我們一定會勝利。」
我道:「我不敢說我們一定會勝利,但我只知道,面對蛇人,就算勝不了,我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文侯道:「不錯。勝負,天命也,然事在人為,縱然天命有歸,只要不懈努力,人亦能勝天!」
他說到最後,聲音也響了起來。我心中一陣激動,卻也有些害怕。文侯說的「天命有歸」到底是什麼意思?僅僅是指蛇人嗎?我不禁又想起了在觀景台上,路恭行自盡前對我說的話。
文侯非池中物,絕不甘久居人下。當時路恭行是這樣說的。難道,他真的有不臣之心嗎?如果沒有郡主,就算文侯真有不臣之心,我也會追隨他的。但是現在,我已經無法再這麼做了。
文侯自然不知道我心裡想什麼,他慢慢踱了兩步,嘆道:「帝都被圍時,我已準備孤注一擲,將帝國所有的兵力都投入一戰,那時覺得敗固不可收拾,萬一取勝,則事有可為。但是畢煒與滄瀾先前一敗,看來那時想得也簡單了,帝都之戰雖然取勝,卻只是讓我們覆滅的日子推遲了一些而已。」
「不可能!」我驚叫起來。雖然知道文侯有點悲觀,但沒想到他已經對我們失去了信心。我道:「畢將軍和鄧將軍雖經小敗,但元氣未傷,這幾個月來有攻有守,不是證明了我們一樣可以與蛇人相持嗎?」
文侯苦笑了一下,道:「你可知道畢煒帶的是一支什麼樣的部隊?當我聽到唐生泰全軍覆沒之後,就知道事已危急,那時就在加緊徵召新兵,到了此番出戰,這支部隊可說是帝國最後的力量了。如果畢煒和滄瀾兩人能夠一鼓作氣,勢如破竹地勝下去,那麼這一注算是押對了,可現在已是兩軍相持。你想想,蛇人的兵力僅僅是一支一敗塗地,惶惶不可終日的敗兵,我軍卻挾大勝之威,一路追擊,結果仍然成了不分上下。這一戰,不能勝,便已是敗了!」
我啞口無言。的確,畢煒和鄧滄瀾帶的是帝國最後的精兵,而且又是借帝都大勝的餘威出擊,在東平城被蛇人阻擊了那麼久,士氣再難恢復到當日的情形了。而蛇人則相反,由敗退轉入相持,又有生力軍加入,優劣消長,不言自明。現在畢煒和鄧滄瀾仍在相持,沒有大敗,那已經說明這兩人確是名下無虛的名將了。我道:「可是,我軍消耗雖大,卻也有新兵可以補充,縱然相持,我們也未必不能取勝。」
文侯喃喃道:「新軍訓練,已跟不上士兵損失。現在全軍沒有崩潰,只是帝都這個勝利還讓人記憶猶新。如果再吃一個大敗仗,那麼這場大勝積蓄起來的信心也如空中樓閣一般,徹底崩塌,那時兵敗如山倒,誰都無法挽救了。」
我聽得心驚肉跳。我根本沒想那麼遠,便是李堯天,似乎也沒想到這些,也有可能他想到了,只是怕我多擔心,才沒說。我道:「大人,難道我們沒有半點勝機嗎?我……」剛說到這兒,我腦海中突然一閃,想起了什麼來。
文侯道:「你想說什麼?」
我道:「大人,末將突然想到,蛇人已控制了大江以南,但是這兒卻還有一個地方仍是未知數。」
我走到那桌前,看了看那實景地圖。文侯對我指出過高鷲城的位置,那麼五羊城就很好找了,我指著五羊城的位置道:「大人,我覺得,五羊城應該還有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
文侯眉頭一揚,但沒有半點意外,只是微微笑道:「你為什麼覺得五羊城仍可利用?」
我道:「五羊城應該還沒有被攻破。如果五羊城攻破,那麼難民定會不顧一切北逃,我們也一定可以聽到消息。可現在我們對五羊城已一無所知,什麼消息都得不到,這也證明了五羊城並沒有被攻破,所以城中的軍民還沒有逃散。」
文侯道:「可是你覺得五羊城主憑什麼可以支持到現在?蛇人為什麼不先掃平他們?」
我一時語塞。方才一席話其實也是剛從李堯天那兒聽來的,我吞了口口水,道:「五羊城主慣會見風使舵。我覺得,他有可能已經臣服蛇人,換得苟安。」
文侯眼中突然一亮,一掌擊到我肩頭,喝道:「好小子,不錯!的確擔得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