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冰海龍眠
第十二章
冰海龍眠
這老人聲音閑雅雍容,我一直以為那一定是個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老者,沒想到轉過頭來,卻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東平城裡收服飛羽時,在雉堞上見過他第一次,在符敦城的浴室里又見了他第二次,這次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這次他就在我跟前,才算看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幫助我,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結結巴巴地道:「您是……您是……」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老人向郁鐵波點了點頭,道:「二弟,把刀還給他吧。」
郁鐵波一怔,但馬上把刀給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我的心神定了一些,拿著刀看著這老人,道:「請問,您到底是誰?」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樣子雖然醜陋之極,但氣度極是不凡,讓我有種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衝動。他不再看我,對木玄齡和郁鐵波道:「二弟、三弟,你們退下吧,我有些話要跟楚將軍說。」
木玄齡和郁鐵波對視了一眼,行了一禮退下去了。我心頭疑惑萬千,實在想不通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時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將軍,你也坐下吧。」
我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盤腿坐了下來。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將軍,經年不見,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謝您的關照。只是小將實在想不通,請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誰敢說能夠看清一切?上天既生萬物,則萬物皆有其理在,只是我們不知而已。」
他的話雖不是回答,但我也聽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會回答我的。可是我實在太疑惑了,道:「海老,別的事小將也不敢多問,只是想問問,海老您對小將關愛有加,不知為何?」
他看了看桶中的魚,道:「楚將軍,你見這魚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到魚身上去,道:「小將愚魯,請海老指教。」
「魚或躍於海,或沉於淵,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細若芥子,只是有些可播浪於滄溟,有些未當長成便葬身魚腹,老朽只是不忍見化龍之器早夭於涸轍而已。」
我皺了皺眉,這老人的這番話多半只是敷衍。我囁嚅道:「小將智勇皆非一時之選,實難當海老錯愛,小將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霧彌天,終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會明白的。楚將軍,你深有自知之明,僅此一點便已遠在儕輩之上,更兼有仁義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棟樑之材只做柴薪之用,豈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過獎了,小將可談不上棟樑之材,若海老僅為愛才,恕小將實難以置信。」
老人點了點頭,微笑道:「不以人諛而忘乎所以,楚將軍,你果真又比以前精進。」
我抬起頭,道:「海老,小將身受你數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該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願明言,小將也不再多問。」
老人嘆了口氣,道:「楚將軍,有些事恕老朽亦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願請教楚將軍,請楚將軍開誠布公答我。」我沒想到他居然也會要請教我,道:「小將不敢,海老請說。」
老人抬頭看了看天空,道:「天生萬物,萬物可是生來便有貴賤善惡之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問這樣大的問題。我一向只覺得,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不論是帝君,還是一個乞丐,首先同樣是人而已,可這老人竟然說的是「萬物」。我想了想,道:「應該沒有。」
老人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楚將軍既有兼愛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麼?」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邊的水桶,連魚帶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將軍,今夜之事,老朽會守口如瓶,你不必擔心被何城主知曉。只望將來楚將軍莫失初心,記住這話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叫我走?」
他沒有回頭,只是低聲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對不對。只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豬羊之懦,人亦如此。豬羊不敵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則生靈皆遭塗炭。楚將軍,你則是虎狼牙爪與豬羊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殺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條共存之道。」
他想的,也是讓五羊城和帝國能夠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來行了一禮,道:「海老,小將定不敢忘。小將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會盡己所能,讓天下重歸太平。」雖然他把我說成和豬羊一樣,我也不覺得他說得有什麼不對。在他心目中,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平等的,虎狼和豬羊也一樣。
我轉身要走,卻聽得身後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喃喃道:「太平,太平。」聽著他的聲音,我也不禁一陣難受。
這老人的想法,與我竟然不謀而合,所以他才會如此幫我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異數,但慢慢地發現,其實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有我這樣的想法。此時我覺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惡不赦,如果真的能夠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歸想法,這一點能夠做得到嗎?五羊城與帝國的共存就已經是一個奇迹了,更不用說與蛇人共存於世。
盡我所能吧。
我暗自嘆了口氣。何從景不會是甘於雌伏的人,文侯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夠調和這些水火不容的勢力,讓他們和平共存嗎?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僅僅是盡我所能而已,這老人對我的期望也未免太過了。
是太過分了?我心中隱隱地有個聲音在反問我。他真的是那麼想的嗎?可是雖然有些疑惑,我卻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懷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像他說的那樣,萬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只是,這個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經迂腐到可笑。
這個老人難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實際,以何從景這樣精細的人會對他言聽計從么?雖然不願去想,這個念頭卻還在我心頭紮下了根。受騙太多,我已經不再輕易相信人,雖然願意相信這老人,可心底卻還是固執地想要懷疑。
這時我已走下了山崖,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見我走下來,都是一怔,卻聽那老人在崖上忽道:「二弟、三弟,你們送楚將軍出邊門吧。」
木玄齡和郁鐵波兩人雖然也名列三皓,但看來實是這老人的跟班而已,聽得這老人的話,他們齊齊一躬身道:「是。」眼中雖然還有點驚疑,木玄齡卻向我一伸手道:「楚將軍,請隨我們來。」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山崖上的那老人,此時已看不清他的身影了。我心中仍是捉摸不透,心中想著那老人的身份。他似乎並不是全心全意為何從景著想的,到底是什麼來歷?
出了邊門,郁鐵波忽然道:「楚將軍,下次閣下再來,請先行通報,望海館雖非禁地,也不是可以隨意出入的。」
他的聲音很冷漠,看來我踢了他一腳,他還懷恨在心。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倒有點得意,我雖然落在木玄齡手上,但那是他們兩人合力才擒下我的,如果單打獨鬥的話,我也未必會輸。唐開那門斬鐵拳我雖然沒有學會,不過看來我的拳術也已經不是門外漢了。我施施然行了一禮,微笑道:「木老、鐵老,兩位請保重,希望過幾年還能見到兩位。」
郁鐵波哼了一聲,道:「少年人,你若死在老朽之前,才是可惜的事。」
我笑了笑道:「自然,兩位精神矍鑠,在下佩服得緊,哈哈。」郁鐵波拳法高強,氣度也不凡,偏生氣量卻小,倒是件可笑的事。按理氣量狹小之人壽命總也不長,他能活到這把年紀當真不易。想到這兒,我成心想氣氣鬱鐵波,又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原是常事,若鬚髮皆白,卻一事無成,只會爭些閑氣,那活著又有什麼味?」
郁鐵波聽我說什麼「鬚髮皆白」,眼睛一瞪,便似要罵人,木玄齡一拉他,冷冷道:「少年人,你如此囂張,難成大器。」
我心頭一凜,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得意忘形得失態了。郁鐵波年紀老大,即使不從尊老一面來說,他名列望海三皓之一,在五羊城名望甚高,我為逞口舌之快與他沒來由地結仇,實在有些划不來。想到這兒,我正色行了一禮,道:「木老教訓得是。鐵老,在下無禮,還望鐵老海涵。」
郁鐵波也沒想到我會前倨後恭,卻是一怔,鼻子里哼了一聲,也沒理我,便走了進去。木玄齡卻看了看我,道:「從善如流,楚將軍,怪不得大哥對你甚是看重。」說完,他卻是唉地嘆了口氣,也不知有什麼感慨。我不禁有些好奇,心想奉承人幾句總不會錯,郁鐵波大概不會對我有什麼好印象,這木玄齡卻對我似頗有好感,便又行了一禮道:「木老,在下無知,有何得罪之處,木老還請多多原諒。」
木玄齡看了看我,微笑道:「真箇是江山幾輩出新人,以後便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他的意思,是五羊城也有不遜於我的人才吧?的確,五羊城裡,年青一輩的戰將我雖然見得不多,但丁亨利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一定不會比鄧滄瀾、畢煒、邵風觀他們遜色,以理度之,他們新一代的七天將一定個個都是好手,怪不得木玄齡會有此語。
一眨眼,我也會成老人的。至少,現在帝國軍中風頭甚勁的鐘禺谷便比我小許多。
望海館這兒也很偏僻,現在夜已深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沒一個。我來的時候躲在何從景的馬車下,也看不清道路,要回慕漁館,看來並不那麼容易,白天街上還時有拉客的馬車夫,現在這麼晚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到車。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前面一個拐角處有家小酒館還開著,門口正停著一輛馬車,卻不知是不是拉客的那種。我向前走去,想問問能不能帶我回慕漁館,走到近前時,突然從酒館里有個人高聲吟道:「雕鞍名馬越千山,拓土開疆意未閑。戰血滔滔流不盡,徵人只向夢中還。」
這聲音極是清朗,在夜色中也顯得甚是突兀,只是詩句之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戰爭之意,邊上有個人道:「閔先生,天晚了,你小聲點吧,別吵了別人。」
一聽到「閔先生」三字,我也吃了一驚。閔這個姓人丁不旺,但前後也出過兩個有名的人物,一個是有名的勇將閔超,另一個便是當今的大詩人閔維丘。閔維丘是閔超後人,閔超以勇力聞名,生個後代卻手無縛雞之力,成了個士人,幾年前因為寫詩譏諷大內,被帝君判處流放關外,蒼月公一起事,自然誰也不知他的下落了。難道,這個在吟詩的人便是閔維丘嗎?不過,與閔維丘相比,方才說話之人更讓我吃驚。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是陸經漁的聲音!
我顧不得多想,快步向前走去。白薇說過,陸經漁便住在望海館附近的一個小院子里,也許真有這般巧事,在那小酒館里可以碰到陸經漁。我一把掀開帘子,待看到裡面坐的兩個人,不由驚呆了。
我不認識閔維丘,但坐在一個黑黑矮矮的胖子對面的,正是三縷清髯的陸經漁!他相貌依舊,可是頭上卻多了些白髮,面色蒼老了許多。
我只覺鼻子一酸,搶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陸爵爺。」一時卻說不出話來。我衝進去得太急了,陸經漁也一陣驚愕,看了看我,忽地站了起來道:「楚將軍!哈,怎麼會這麼巧,快坐。」
我有些哽咽,看了看陸經漁。當初,武侯和他是我的兩個偶像,我做夢也想成為他們一樣的人物,沒想到時光荏苒,現在的陸經漁胖了一點,卻已沒有當初的精悍之色了。我道:「爵爺,您真的在這兒啊,為什麼不回去?」
陸經漁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卻沒回答我,對那黑胖子道:「閔兄,這位是當年我在軍中的小友楚休紅將軍。楚將軍,這位便是如雷貫耳的大詩人閔維丘先生,你還沒見過吧?」
我對詩一類的東西沒什麼興趣,閔維丘是不是詩人也不干我的事,只是閔維丘詩名很大,有不少吟風弄月的作品流傳於歌樓酒肆,我也聽到過,只覺得這個人該是風度翩翩、英俊瀟洒,居然是這般一個黑矮的胖子,倒也不曾想到。我滿腦子想的只是陸經漁,也許在酒館里他不好說話?我順著他的口氣道:「閔先生大名,在下聽得久了。今日有緣識荊,實是三生有幸。」
閔維丘看看我,眼珠子一白,道:「不必了,行伍之人,某家也不願深交。」
這人在帝都時便有狂生之名,現在仍然如此無禮。只是我根本不想和他多說話,只是對陸經漁道:「爵爺,我有些話想問問您,不知您可有空嗎?」
陸經漁看了看閔維丘,道:「閔兄,今日也晚了,我們對酌便到此為止,可好?明日再來與閔兄清談。」
閔維丘眼珠子一翻,對陸經漁卻不翻白眼了,拱拱手道:「漁公自便,某家正在構思一首《鬼火烹鸞曲》,再坐一會兒。」說罷,掃了我一眼,卻又成了白眼了。
陸經漁淡淡一笑,招呼過店家來,小聲道:「店家,閔先生還要再坐一陣,他要什麼,請店家上便是了,都記在我賬上便是。」
那店家道:「陸公放心,小人明白。」又有點疑惑地看了看我,大概在猜我到底是什麼來路。
一走出酒店,我便迫不及待地道:「爵爺,您怎麼會留在五羊城的?為什麼不回去?」
走出店門,陸經漁臉上便浮上一層憂色。聽我問話,他笑了笑道:「楚將軍,不用叫我爵爺了,我現在是個白丁。」
我道:「您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陸經漁嘆了口氣,道:「我們邊走邊聊吧,我住處便在前面。」他把手插進衣袋裡,仰頭看著天空,卻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可是雖然他面色如常,手臂卻有點發顫。
看到了我,他也想起當初的金戈鐵馬、浴血廝殺吧。
「楚將軍,你此番來五羊城,定有要事,我不想問,你也不必跟我說,好嗎?」
我正想著,陸經漁忽然低聲說道。我點了點頭,道:「遵命。只是陸將軍,您為什麼不回去?」
陸經漁站定了,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我還能回去嗎?那麼多親如手足的弟兄都死在我面前,都是我的錯,我哪裡還有顏面去面對他們的英靈?」
我道:「可這不是您的錯啊……」
我還沒說完,陸經漁打斷了我的話,道:「我自幼由君侯大人收養,大人甚至有心納我為婿,他的如山之恩,我今生已是粉身難報,因此自幼便想,君侯如我父母一般,縱然他要我的性命,我也萬死不辭。如今君侯大人已經過世,我卻苟活於世,回去后,我也無顏再見郡主。」
唐郡主年紀和陸經漁相差得大了點,不然現在蒲安禮的身份就該是陸經漁的了吧。想到要陸經漁去娶凶頑蠻橫的唐郡主,不知為什麼,我有點想笑。雖然不敢說,我隱隱覺得陸經漁不想再見到唐郡主,可能也是他不回帝都的一個原因。我頓了頓,又道:「陸將軍,難道你真的甘願老死此間,再不回去了?」
陸經漁道:「當年我像你那麼大時,滿腦子想的都是為國為民,出汗出力,老來封侯拜相,庶幾無愧於心。可是從高鷲城逃出來,我想了許多,覺得卻不是那麼回事。殺人的,被殺的,其實也只是一面旗幟的不同,說發兵為解民倒懸,可將萬民倒懸的,還不就是那麼幾個人?話說得好聽,總是高高在上,可是害苦蒼生的,本身就是這樣的英雄。世間萬物,鳶飛在天,魚躍在淵,本來各安其位,百姓亦是如此,男耕女織,不知有國,只知有家,卻要讓他們為一個信念與另一些人一決生死,這樣子的人,能稱得上為萬民謀福利的英雄嗎?而所謂一心為民的英雄,這樣的人存在嗎?有過的,都只是一些野心家而已,只是讓百姓充當自己上升的基石。」
他站住了。最後幾句話說得很輕,聲音也有些哽咽,我看見他眼裡閃爍著一些淚光。他的話更讓我震驚,這種想法我也有過,只是他的想法比我更進一步,他乾脆把所有的英雄都否定掉了。我囁嚅地道:「可是……可是……」說了半天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的確,我也實在想不出曾經有過哪個人真的是為萬民著想的,那些帝王將相,哪一個不是為了自己向上爬?便是蒼月公,他不惜犧牲性命,想的其實也是把共和軍當成自己的私產,好傳給那個南武公子,所以才會瞞住手下。這世界上,也因為有野心家,才會有戰爭吧,陸經漁的想法雖然有點偏激,我卻沒辦法反駁。只是,他的話讓我越發茫然,照他這麼說,難道我這般自強不息都是錯了?
我道:「陸將軍,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如果有朝一日五羊城與帝國也有了戰爭,您該怎麼辦?」
陸經漁淡然一笑,道:「大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天下如此之大,總有一塊地方讓我種種米,養養花,釣釣魚吧。」
現在陸經漁卻在為何從景訓練將領,卻不是在種米養花釣魚那麼簡單了。可是我沒辦法這麼對陸經漁說,陸經漁其實也已經生活在他自己的幻夢中,在自欺欺人而已。可既然還有這樣一個夢,覺得自己超然物外,我實在不忍去叫醒他。
這個不世出的名將,其實也已經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心酸。
陸經漁領著我拐進了一個小巷子。這小巷子昏暗無比,陸經漁走得卻是輕車熟路。到了巷子當中,他摸出鑰匙,開了一扇小門,道:「來,進來吧。」
門一開,裡面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隨安,你回來了?」
我吃了一驚,看了看陸經漁,陸經漁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道:「那是賤內。我現在叫陸隨安。」
那是「隨遇而安」的意思吧。也許,陸經漁真的已經心如死灰,不願重上戰場了。我心頭隱隱作痛,道:「好吧,陸將軍,請您安歇吧。」
陸經漁道:「不進來坐坐嗎?」
我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陸將軍,小將只知天道非人力所能抗,但人生在世,卻也不能隨波逐流。或許我一生都不會有什麼成就,但我一定要一步步向前走,決不後退。」
陸經漁眯起眼睛,淡淡地道:「這條路太長了,也太艱險了,你真的決心走下去?」
「死而後已。」
陸經漁也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頭,道:「是,楚將軍,也許你說得對。可是我已經累了,只想停下來看看風景,就算前面有極好的目標,我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有些黯然地看著他。這個帝國數一數二的名將,今年也不過四十多歲,現在卻像個老人了。陸經漁長嘆了一聲,道:「佳兵不祥,楚將軍,請你記住這句話吧。」
也許是吧。我也知道,不論戰爭有什麼冠冕堂皇的借口,戰爭總是戰爭,會讓無數無辜的人死去,可是,我不願像陸經漁那樣消沉。我要向前走去,即使我會倒斃於這條長路之上。
郡主,我會為了你說的那個新時代而努力的。我抬頭望著夜空,夜空中星光閃爍,這也是長夜裡最黑暗的一段時間,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黎明終究會來的。
離開了陸經漁的那個小宅子,我只覺心頭有些空落落的。在我心底,陸經漁到底還是一個曾經仰慕的偶像,我總覺得像這樣的名將,可以在戰場上失敗,可像現在這樣子卻是不可想象的。
現在,這個偶像也已經崩塌了。
走出巷子,我才想起自己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去。身邊又沒有馬匹,走回慕漁館又得好半天吧?這兒又到了方才與陸經漁和閔維丘相遇的那條街了,我苦笑了一下,正準備再想個辦法,酒館里有個人大聲哼哼地走出來,正是閔維丘,店家扶著他道:「閔先生,您這樣行嗎?」
閔維丘很有幾分醉意了。我暗自好笑,像閔維丘這樣子,連路都快走不動了,哪兒還能駕車?他卻是大大咧咧地道:「老……老計,你覺得某家醉了嗎?告訴你,某家醒著呢,你看,這是樹,這是路,那個……」他突然向我一指,喝道:「喂,那小子,你怎的還不走?」說著,卻打了個飽嗝,隔著老久我也聞到一股酒氣。
我也不想理他,正要走開,那店家看來正叫苦不迭,見閔維丘指著我,向我道:「那位將軍,過來幫我扶一下閔先生吧,他喝醉了。」
閔維丘掙開了他,叫道:「什麼醉?天底下人人皆醉,我若不醉,豈不是瘋子了?老計,你在罵我!」他說著一把揪住那店家,那店家將他扶到車邊,道:「將軍,請你幫個忙吧,要不送他去陸先生家也好,閔先生這樣回不了家。」
我想說我不認識閔維丘,可那店家眼神倒也銳利,我方才去了酒館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嘆了口氣,不管如何,看在陸經漁面上,也把這個醉得一塌糊塗的大詩人送到陸經漁家吧。我走過去道:「閔先生家住哪兒?」
那店家一怔,道:「我哪兒知道,你得問他。」
可閔維丘這時醉得不省人事,哪兒問得出來。我嘆了口氣,道:「我去請陸先生送他回家吧。」說著,抓住閔維丘的肩膀,一提氣,將他扶上了車,自己牽著馬,向陸經漁那宅子走去。
敲了敲門,只聽得陸經漁在裡面道:「誰啊?」我道:「陸先生,是我。閔先生喝醉了,回不了家。」
門吱扭一聲開了,陸經漁走了出來。他大概要睡下了,衣服已經解開,敞著懷。看見我身後的馬車,皺了皺眉道:「閔先生怎麼又喝這麼多?唉。」他轉頭向里道:「阿美,我送閔先生回去,你先睡吧。」
那個「阿美」就是陸經漁的妻子吧,現在他的樣子也和一個尋常百姓沒什麼不同。我道:「陸先生,還有,您知道去慕漁館怎麼走嗎?」
陸經漁怔了怔,道:「閔先生住的地方離那兒有三條街呢,去那兒做什麼?」
慕漁館原先是何從景給陸經漁建的,陸經漁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搖,才不願住那兒,寧可住在這樣一個小巷子里,我一問慕漁館,他大概有點多心了。我小聲道:「我是住在那兒的,現在不知該如何回去。」
陸經漁又怔了怔,道:「你們來了多少人?」剛說出口,馬上道:「算了,不要說了,不然只會心煩。來,我順路送你回去吧。」
閔維丘的車子很小,他躺在後座呼呼大睡,我和陸經漁擠在前面。一坐上,陸經漁抖了抖韁繩,趕著車向前而去。他沒有說話,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麼。我也不敢和他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走了一程,陸經漁忽然道:「現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陣激動。文侯看邵風觀的甲胄擦得很乾凈,知道邵風觀沒有死心,因此一語便將邵風觀叫了出來。陸經漁問這話,可見他的心也還沒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領下,我軍破解了蛇人的圍困,斬殺了近十萬蛇人。」其實斬殺的蛇人根本沒那麼多,不過戰果向來是虛報的,文侯宣稱的也是「殺敵十萬」,我不算吹得太過。
陸經漁冷笑了一下,道:「十萬!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個數字而已。」
他這話似乎對文侯有所不滿。我暗吃一驚,道:「大人,請問有什麼不對嗎?」
陸經漁忽道:「楚將軍,你是受文侯之命來與何城主談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個準,果然名不虛傳。我點了點頭道:「是。不過我不是談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護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陸經漁想了想,道,「丁西銘嗎?」
「是。」
陸經漁皺了皺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親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將軍,實話告訴我,你是文侯的親信吧?」
我嚇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對小將青睞有加,親信嘛,我也不知是不是。」
陸經漁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文侯是不是給你密令,要你一旦在談判即將破裂時便殺了丁西銘,嫁禍給何城主?」
陸經漁也有讀心術!我嚇得魂不附體,一下站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上,喝道:「什麼?沒……沒這回事。」
陸經漁笑了笑,道:「楚將軍,為將之道,不論什麼意外,便是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你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氣。」
我只覺背後冷汗直冒。陸經漁是不世出的名將,武勇智謀,皆是當世數一數二的,我的確與他相比還差得遠,方才我的表現已經是證明他的猜測沒錯了。我頹然道:「是啊。」
陸經漁道:「那麼說來,你的處境可很危險了。我約略聽得,何城主不僅想和帝國聯手,他另外還在與人聯繫。你晚上跑到望海館附近,只怕你們的談判已經破裂。」
這一點他卻猜錯了。但我也馬上知道,陸經漁並沒有讀心術。的確,如果他有讀心術,在高鷲城時他也不會中了蒼月公的苦肉計。我想了想,道:「沒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與倭島聯繫,不過他已經決定斷絕倭島那邊了,我們的談判已然成功。」
雖然陸經漁說什麼「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此時卻也長舒一口氣,道:「是嗎?那就好。」
他的口氣里大見欣慰。如果帝國與五羊城翻臉,即使陸經漁想要超然物外,何從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來陸經漁即使處於現在這樣的地方,仍然不平靜。
我默默地想著,陸經漁忽然道:「楚將軍,有件事你聽聽便算了,如果不願聽,就當我胡說。文侯這人心思極其深沉,不論他對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則就是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我道:「怎麼了?」
陸經漁道:「在高鷲城時,我就在想,我們派出那麼多回去報信的,即使一個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會一點消息都得不到的。」
陸經漁的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被驚得呆住了。的確,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文侯在何從景身邊也派了一個明士貞,我們在高鷲城被蛇人圍住這般大一件事,他豈會連半點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難道……道道文侯大人他……」
陸經漁道:「是啊,我一直在懷疑,文侯大人其實不希望君侯全勝班師。如果不是後來蛇人圍了帝都,我簡直要懷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來的。」
蛇人當然不會是文侯派的,否則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只是陸經漁說文侯其實有可能早就知道我們在高鷲城的處境,我卻從來不曾想過。我道:「可是,文侯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南征軍全軍覆沒,他有什麼好處?」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以前官職太小,很多內幕並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軍,文侯主政,向稱棟樑。但與君侯不同,文侯這人甚有野心,我當初就曾向君侯說過,君侯只說我妄議大臣,只是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南征軍得了個全軍覆沒的結局,與文侯不會沒關係的。當初他即使派不出援軍,能給城中運些糧草,我們也不會敗得如此之慘。十萬人,一共逃出的還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頭如驚濤駭浪,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如果陸經漁說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個最大的陰謀了。我們被蛇人圍住的時候,文侯說不定滿心希望我們能與蛇人兩敗俱傷吧,只是蛇人的戰鬥力強得超過他的預計,後來的事態才脫離了他的預算。
陸經漁又道:「楚將軍,也許只是我的小人之心,只是我雖然找不到證據,卻覺得想得多半不會有錯。君侯敗亡,帝國陷入危難,但文侯卻成為大權獨攬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陸將軍,那你為什麼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我願追隨陸將軍左右。」
說出這話時,我已下定了決心。如果文侯真的是這樣的用心,那麼不論文侯對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軍十萬袍澤向他討個公道。陸經漁卻嘆了口氣,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陸經漁道:「是。文侯實在太強了,我不敢去面對他,更可怕的是,居然還沒有人發現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會是第二個君侯。」
陸經漁會坦言他畏懼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確讓人不寒而慄,如果文侯要對付我,我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此時我又想起了甄以寧。如果不是甄以寧,文侯大概連正眼都不會看我的吧。
這時陸經漁帶住馬,道:「楚將軍,你要從後門進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面道:「走過這條街,就是慕漁館的後門了。」
我跳下車,又向陸經漁行了一禮,道:「陸將軍,謝謝您。」
陸經漁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頓了頓,忽道:「楚將軍,這條路荊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後千萬不要太輕信人。」
這是陸經漁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謝陸將軍,請您也好好保重。」
陸經漁嘆了口氣,臉上卻又浮上一絲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緣,也許我們還會再見。」
他加了一鞭,馬車轔轔而行。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只覺鼻子一酸,淚水似要湧出眼眶。冰海之龍,這個幾近神話的名將,就這樣淹沒在人海中了嗎?像投入大海中的一塊小石頭,再沒有波瀾。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還在人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活著,和妻子兩人夫唱婦隨,白頭到老,生幾個孩子,就這樣度過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還會去忠國碑前憑弔他的名字,去傳說這個不敗的名將那傳奇的一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選擇了這條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荊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像陸經漁那樣看得透,我還有熱血,我要改變這世界。
我會看到你說的那個新時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發誓。
進了慕漁館,裡面又暗了許多。天太晚了,宴席早就散去,四周靜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確認附近沒有巡邏的人,正要向我的住處走去,忽然聽到錢文義低聲在一邊道:「楚將軍。」
我道:「是我。錢兄,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錢文義從邊上閃身出來,我發現他的臉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尋常,我心中咯噔一下,小聲道:「出什麼事了?」看他的樣子,似乎又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錢文義沒有說話,他身後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將軍,這麼晚了,你才回來啊?」
一聽到這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這是鄭昭的聲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這時鄭昭從房裡踱出來,他伸手拍了拍錢文義的肩,道:「錢將軍,這是個噩夢,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錢文義點了點頭,蹣跚地走去,動作幾乎像個木偶。我心知他定是中了鄭昭的攝心術,但不知鄭昭到底要做什麼,等錢文義一走,我低聲道:「鄭先生怎麼會在這兒等我?」
鄭昭卻咬了咬嘴唇,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道:「楚將軍,我恨不得殺了你!」
我嚇了一跳。雖然知道鄭昭對我並無好意,但沒料到他說得這般直接。我握緊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鄭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殺你,我真想把你碎屍萬段!」他說這些話時全然沒有平時的隨和,口氣也很急。我心中一動,登時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來見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讀心術的事又瞞著白薇,這樣的屈辱憋在心裡,實在不好受。想通了這點,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鄭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鄭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當今之世,身懷攝心術的,大概只有你我二人了。現在已無六耳,我們也不必遮遮掩掩,還是開誠布公吧。我是一個人來的,楚將軍若要對我動手,鄭某自然不是你的對手,要殺我可是輕而易舉。」
他這般說,我倒一陣驚奇,實在想不通鄭昭到底要做什麼。他孤身來見我,總不會是來讓我殺他吧?我把手從刀柄上放開,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鄭先生也不要把我當成卑鄙小人,有什麼話便說,在下聽著便是。」
鄭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對你用讀心術便會頭痛欲裂,這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陰溝裡翻船了,不過楚將軍你可沒有廢掉我的讀心術,實在該感謝你。」
我暗自後悔,那次我該暗示他說一用讀心術和攝心術就會頭痛得要死,那就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他了。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如今要再次對他用攝心術,已是不可能了。我只是淡淡一笑道:「過獎,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鄭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雖然因為小薇的事我應該很恨你,但楚將軍你光明磊落,我又實在恨不起來。」
他一說起白薇,我倒有點過意不去。我正色道:「鄭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哼了一聲,道:「坐吧,今天要說的不是這些。」
他指了指邊上一張石椅,自己先坐了下來。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鄭先生有何指教?」
鄭昭長噓了一口氣,道:「你既然已經去過夜明樓,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後果了。」
我暗自嘆息。我做事雖然自認比較精細,卻還是沒能考慮完全,實在不該跟白薇說我要去殺了那些倭島使臣的。我道:「自然。」
鄭昭道:「沒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膽色,實在令人佩服。不過既然收服了他們,聯手倭島之議自然無疾而終了,明日再談些條件,你們便可奏凱而還。楚將軍,你這一趟又立了一大功。」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難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服了,心中不覺有點憂慮。這批海賊在海上甚是強悍,而五羊城的水軍原本就是聞名天下,如此更上層樓,將來如果帝國真有與五羊城刀兵相見的一天,鄧滄瀾和李堯天可吃力得很。
鄭昭嘆了口氣道:「我早知倭人慣於反覆,因此向來主張與帝國聯手,只是城主自有打算,以前也說不通他。好在從今日開始,他終於完全接受了我的計劃。」
我道:「其實不分南北東西,都是兄弟姊妹,合則兩昌,分則兩敗,城主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鄭昭道:「不錯。雖然帝制共和不兩立,但人畢竟還是人,大敵當前,別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來堅持如此,因此雖然甄侯曾想殺我,我還是堅持要和帝國聯手。」
一想到當初我奉文侯之命去追殺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鄭先生,你寬厚大度,此言極是。」
鄭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寬厚大度嗎?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孫子被你殺了,他也仍然堅持說與帝國聯手是上策。」
海老的孫子?乍聞之下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突然間腦海中跳出那次與鄭昭一起來的一個人。
那個奇醜的劍手!那劍手的樣子雖然不太像海老,但兩人都是尖嘴猴腮,醜陋無比。我道:「是那一次與你一起來的劍術好手嗎?」
鄭昭道:「正是。」說到這兒,他臉上又閃過一絲茫然,也不知想些什麼。
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鄭先生,既然我們兩軍要聯合,我希望能以誠相待,同赴國難,將來共和軍的前途也一定會有一個好的發展。」
鄭昭掃了我一眼,哧地冷笑一聲道:「楚將軍,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憑你,大概還沒權決定共和軍的前途吧。」
雖然受了他的譏嘲,我仍然不以為忤,道:「現在雖然不能,但我會儘力而為。」
鄭昭看著我,似乎想看看我心底到底在想什麼。我知道他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在隨武侯南征時,我覺得共和軍一個個都是不赦的罪犯,但這些年過了,我的想法已大不一樣。共和軍一樣是人,我們不能和蛇人和平相處,難道與共和軍不能和平相處嗎?「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信條共和軍做得並不好,但這話卻是對的。和共和軍相比,帝國其實連這點虛偽都沒有,只是把百姓當成毫不值錢的野草而已。
鄭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得發毛,他忽然長嘆一聲,道:「楚將軍,你不要太高興了,還有一個難關,你得渡過後才可以真正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