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倒脫靴
「遵督公命。」
馬永行向張永行了一禮,站起來立在一邊。魏彬是三月十三日被殺,本來他在三月十一日便能抵達,可因為收到張永急命,在路上耽擱了數日,直到三月十五日才回到北京。一回京城,他聽到魏彬被殺的消息,馬上便趕了過來,向張永請纓誓要搜殺少芸。
馬永成以心性殘忍出名,殺人無算,因此得了個「屠」的諢號。雖然性情相差甚遠,但馬永成偏生與魏彬是難得的至交,雖然也有過爭功,交情總是不減。當初魏彬從征寧夏,戰後敘功,魏彬自己因為是太監,不能封爵,依例為弟弟魏英要了個鎮安伯的爵位,卻也為馬永成的兄長馬永山討了平涼伯之封。這等交情,馬永成卻也一直銘記在心。
馬永成一張臉向來和刷了層糨糊差不多,但在說起魏彬被殺時,他的頰上卻也抽動了一下。張永視若不覺,說道:「壯哉。馬公公,我要外出一趟,此事便託付於你了,定要將少芸這婆娘繩之以法。」
馬永成生得人高馬大,但聲音卻幾乎是八虎中最尖利的一個,縱然說得再慷慨激昂,也實難聽出「壯哉」二字來。不過馬永成倒是卻之不恭,道:「請督公放心,永成定會在京中挖地三尺,叫這婆娘求死不成的。」說著,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的舌頭頗為特異,看去舌上長了許多倒鉤,倒如虎豹之類的猛獸一般。他們八個太監被稱為「八虎」,主要還是對他們有權勢的比喻,倒是馬永成,真箇隱隱有猛獸之形。然而他口氣雖大,這聲音卻越發尖利,聽起來也更加不中聽。
張永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說道:「馬公公,若少芸這婆娘不在京中呢?難道將整個大明都挖地三尺?」
馬永成心想就算將大明盡數挖個底朝天又如何?不過他雖然粗魯殘忍,也知張永這話實是別有深意,說道:「永成愚魯,還請督公明教。」
張永輕輕吸了口氣。春已歸來,此時門外的幾本梅花都已開得繁盛,連風中都隱隱約約有一股甜香。他緩緩道:「這婆娘能傷魏彬,實非尋常之輩,自不能以尋常度之。馬公公,你要小心為是。」
離開馬永成的府邸,當張永與丘聚坐回那廿四人大轎中后,丘聚小聲道:「督公,真的便都交給馬永成嗎?」
馬永成最為殘忍,但也最不堪大用。這個人性情急躁,若以行伍喻之,此人就只能是個衝鋒陷陣的猛將而不是運籌帷幄的智將。幾人中最有才幹的魏彬如此輕易就被少芸除掉了,馬永成又在氣頭上,頭腦一熱更是會不識輕重。把這事都交給他的話,輕則也不過沒什麼成果,重的話只怕沒幾天又讓少芸幹掉了。丘聚自知並非足智多謀之人,因此他雖然也是有品級的太監,卻向來甘當張永的跟班,張永怎麼說,他便怎麼做。
他嘴上雖然沒說出來,心裡終在嘀咕。魏彬與馬永成二人是難得的莫逆之交,雖然兩人也要爭功,卻終能配合無間。這事先前若是馬永成與魏彬聯手,說不定已經將少芸捉住了,最不濟兩人有個照應,魏彬就算中了圈套也不至於一敗塗地。如今魏彬已然被殺,更應集中力量將少芸儘快捉住方為上策,張永卻在這當口說要去岱輿島一次。丘聚自覺遠不及張永足智多謀,但此事連他自己都看得出來,真不知張永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
這話丘聚自然不敢直說,但這般說話的口風,張永實是一清二楚。他小聲道:「丘彬,魏彬被殺的傷口情形,你可還記得?」
魏彬的屍身,張永一樣親自驗過。當時也測了傷口,張永將數據順口報出,丘聚除了武功以外,記性也是極好,說道:「傷口深三寸一分,死因為傷及心臟,刺穿左肺。」
張永道:「正是。魏彬身上沒第二處傷,可見少芸只以一招便已得手。丘聚,若是你出手,你能一招間便殺了魏彬嗎?」
丘聚怔了怔,喃喃道:「難道,這婆娘武功真到了這般田地?」
魏彬的本領,丘聚自是知根知柢。將纏臂金這等奇技淫巧除外,單以魏彬的劍術,丘聚就也頗為佩服。八虎諸人,都可算得高手,算起來,除了張永以外,餘下五人中便以魏彬和自己劍術最高。雖然丘聚向來自負,但若要他一招殺了魏彬,他自知這絕無可能。但高鳳被殺,尚可以說是技不如人,殺他的另有一人。但魏彬卻是實打實為少芸所殺,而且是魏彬那個跟班太監親眼所見。
張永哼了一聲:「這婆娘武功是比當初高了不少,卻也高不過魏彬去。只是魏彬並不是死於武功,而是死在了計謀之下。這條計環環相扣,難怪魏彬中計后再無還手之力。」
丘聚一怔,問道:「督公,魏彬被殺的那法通寺,一共就四個缺牙的禿廝,難道他們是少芸那婆娘一黨?」
張永冷笑道:「那四個禿驢若能動手,真是笑話了。丘聚,你想必不知五十年前法通寺增修凈土禪堂的緣故了吧?」
丘聚搖了搖頭道:「不知。」
「凈土禪堂乃成化三年由御馬監太監劉瑄、內宮監太監馬華捐資修建。當時法通寺有個自稱琉璃光的番僧掛單,這番僧供奉一尊藥師王佛等身像,說是此像素有靈異,能為信眾取葯治病,名噪一時。劉公公與馬公公兩位為其所惑,所以就有了指賢修建一事。」
丘聚道:「還有這事?那這個什麼藥師王真箇有靈?」
張永道:「因為當時那琉璃光親身試法,將一盆藥丸使求葯信眾捧到那佛像前,說是病若有救,藥師王像便能從盆中取藥丸在手。當時人們見到果然有藥丸跳起,被藥師王像抓在掌中。眾目睽睽,自不會假,因此才會如此為人崇信。」
丘聚皺了皺眉。他仍然不明白張永所說的這則佚事與魏彬中計被殺有什麼關係。張永卻似知道他心思一般,接道:「原來那藥師王佛等身像的手掌,卻是一塊磁力極強的磁石。那琉璃光也會些粗淺醫道,故意將有些藥丸中摻雜鐵粉,如此佛像便似能自行取葯了。這事後來敗露,法通寺名聲大壞,香火便一落千丈,以至破敗如此。當時琉璃光被逐出寺院,但那尊藥師王像卻一直留在了寺中。少芸那婆娘用計引魏彬入法通寺,便是借這藥師王像收去了魏彬的攝魂針與纏臂金,自己卻用了不被磁石所引的武器下手,這才得以成功。」
丘聚這才恍然大悟,嘆道:「這婆娘,倒真是個奢遮人物。」
這等圈套,也只有對魏彬才有效,若是自己的快劍,法通寺的藥師王佛等身像就算磁力再強,也沒多大影響。少芸這麼一個小小年紀的女子,竟能因地制宜,設下如此絲絲入扣的圈套,讓丘聚也不禁暗暗讚歎。
張永道:「先前我故意將馬永成留給這婆娘,她偏生先對付魏彬,實是棋高一招。只是現在她多半會認為我在想她要對付馬永成了,我偏用而示之不用,打她個措手不及。」說到這兒,他嘴角又浮起了一絲詭秘的笑意。「現在,我們還是儘快趕往岱輿島。」
「去岱輿島?」
丘聚心頭又是一驚。先前聽張永說要外出一趟,他也沒多想,沒想到張永竟是要去岱輿島。他道:「督公,難道就要動用……那個了?」
「若我的估算無大錯的話,應該很快就是動用之時了。」張永的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頓了頓又道,「那個人的影子,已經出現了。」
丘聚正想問哪個人,眼睛一瞥,卻見張永目光中有些異樣,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督公說的是少芸背後那人。只是我一點頭緒都摸不到,督公卻說看到他影子了。
與少芸相比,讓張永真正忌憚的,還是少芸背後這個主謀之人。如果以前還只是懷疑,那麼現在此人已經浮現出來了。知道法通寺里有那尊磁石做的藥師王佛等身像的,絕對不會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女子,至少也應該是五十歲了,而且必定讀書甚多,所以才會知曉五十年前這麼一件小事,並且活用到計策之中。用這兩個條件,已然可以將張永手頭那份懷疑對象的名單篩除一半以上。同時八虎中魏彬是個不貪財而好學的異數,此等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便如張永自己一般。當初張永以隱忍為武器,最終扳倒了劉瑾,安知魏彬會不會將來也玩這一手?此番不論是魏彬擒住少芸,或者借少芸之手除掉魏彬,都是張永樂於看到的結果。何況少芸背後那人所設的計策如此精微,魏彬竟然毫無還手之力就被解決了,可見她背後這人極是了得,這個厲害人物卻也因此露出了一個致命的破綻,讓張永立刻捕捉到了因為計策過於精微,反而使得他無法再無聲無息地隱身在少芸背後了。而且,這幕後者所布之計中,不知不覺地還有一處破綻:查閱單。這張查閱單誘出了魏彬,卻也證明了一件事,便是先行者之盒正是在此人手上。通過這一絲線索,揪出此人來應該時日不遠。而今最要緊的,倒是找到他后該如何對付。張永算度之下,最有把握的,便是動用岱輿島上的……
這一手正是皮洛斯先生所言的「一石二鳥」之計,此中深意,實不足向外人道也,張永自也不去向丘聚細說。這條計策其實已經成功了一半,這架天平上再添上馬永成這塊砝碼,那這個幕後者的斤兩定然便能秤得。屆時,便是自己與這個平生最大敵人的最後對決,而岱輿計劃也即將功德圓滿。
那個理想,說不定真會成為現實吧?張永縱然已經年過花甲,但眼中卻又閃爍起了少年時的神采。
當三月十五日馬永成抵達北京時,少芸卻在趕往城西的白塔寺城外的鮑記茶社。
飲茶向來被看成清事,茶社也多半是清靜之地,但鮑記茶社卻是個鬧哄哄的所在。原來白塔寺正名應是妙應寺,因為寺中有一座出名的白塔,因此俗稱如此。這座寺本是元世祖忽必烈所建,當初佔地極大,據說是以白塔為中心,向四周射箭,以箭矢落地之處為界。不過後來因為失火,妙應寺毀於一炬,到了國朝宣宗皇帝時重建,規模已小得多了。只是小雖小,卻也成了趕廟會的所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白塔寺這場廟會便會聚集四方百姓,有來進香的,也有做小買賣的,真箇沸反盈天,熱鬧非凡。其實趕廟會的進香反是順便的餘事,湊熱鬧倒是正事,貨擔擺得密密麻麻,而來往之人也是摩肩接踵,絡繹不絕。這麼多人,不論是做小買賣還是看熱鬧,累了都喜歡來茶社歇個腳、喝口茶,所以鮑記茶社總是比菜市場還熱鬧。
白塔寺乃是西番寺,所以鮑記茶社也有些不同。除了常見的香片、龍井,也賣番僧愛喝的酥油茶,寺中那些番僧抽空了也會來喝上兩碗解解乏。對於平常茶館,雅座尋常點的是按數字排序,特別點的就是按千字文來排。這茶館因為緊貼白塔寺,六個雅座卻是按「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大明咒來排。只是茶博士雖然常年在白塔寺外聽著番僧們唱經,一說起這六字,卻說是「『俺那裡把你哄』這六號雅座,小哥要坐哪一座」?
聽得西番僧人這六字真言竟被茶博士這等讀法,少芸險些笑出聲來。她是收到了密信后馬上趕來的,密信說是「吽」字座,那便是茶博士所言的「哄」座了。
這密信正是以心社獨有的花押式密文所寫,旁人根本看不懂,見了也只道是封尋常寒暄的信件,附了個大大的花押。當初懂這密文的,亦不過是朱九淵先生和陽明先生的大弟子洪立威等少數幾人,現在只怕就只有陽明先生和少芸自己能夠看懂了。陽明先生謹慎之極,誘殺魏彬之計,便是以密文寫好后交給少芸,讓她依計行事,以防走漏風聲。魏彬果然中計伏誅,順利得讓少芸幾乎不敢相信,也讓她反而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莫非趕回山陰去聆命?正在這時候,卻意外收到了這密信,要她來鮑記茶社見一個人。
知道她在北京城落腳之處的,只有陽明先生一個。當初北京是心社總部,但心社被摧毀得極其徹底,以致陽明先生孤掌難鳴,這兩年也只能深藏不露。難道還有一個自己不知道的心社殘黨?
來鮑記茶社喝茶吃點心的,多半是些販夫走卒,甚是吵鬧,但總有些進香的達官貴人或女眷也要喝口茶解解乏,所以雖然雅座和大堂不過一牆之隔,此間卻是清靜得有些意外。那「吽」字座的門口便鑲著個梵文的「吽」字,門上只掛了張門帘。透過門帘縫,能看到有個人正坐在靠窗的座前。只不過因為背對著門,看不到面目。
這人究竟是誰?這會不會是個圈套?儘管那封密信不可能有別人會寫,只是她也知道陽明先生應該不會來京中的。難道陽明先生還派了另一個人?她實在不知有誰還能如此得夫子的信任。
她正在門口猶豫,屋裡那人也不回頭,卻似腦後生了眼睛一般低聲道:「小妹。」
一聽這聲音,少芸伸手要掀門帘的手不由一顫。這正是陽明先生的聲音!她一把掀開了門帘,快步走到窗前那人對面,坐在茶案前的,還不正是陽明先生!她極是意外,低聲道:「夫子……」剛說了兩字便覺有些失言。自己的身份,對八虎來說並不是秘密,但陽明先生的身份卻萬萬不能泄露。陽明先生居然親自來京,還約了這麼個人多口雜的地方見面,她實是萬萬想不到。萬一有八虎的眼線在側,豈不是大勢已去?
她正在猶豫,陽明先生卻淡淡一笑道:「小妹,不必如此拘束。我已看過,此番並不似在山陰卧龍山那回有人盯著你,放心吧。」
在卧龍山第一次接上陽明先生時,少芸卻不知高鳳與一個隨從已經在暗中盯上了她。若不是那一回陽明先生及時提醒,在危急關頭出手相助,少芸只怕早已橫屍在卧龍山上了。聽陽明先生提起舊事,她不免有點尷尬,訕笑道:「夫子取笑了。不知夫子為何要在此間見面?」
陽明先生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狡黠:「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小妹,連你都不曾料到會選在此處見面,旁人會料到嗎?」
少芸沒有再說話。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這等話,她也聽說過。但話雖如此說,真箇要在這等熙熙攘攘的鬧市會面,這分膽色和鎮定都遠非常人所能及。她心知陽明先生既敢選在此處,定是有了萬全之策,也不再多問,便道:「夫子怎麼來北京了?」
陽明先生一直在山陰的稽山書院,而且是致仕之身。若是突然來北京,豈不是會引起八虎的注意?這令少芸頗為詫異。陽明先生微微啜了一口茶水,說道:「今上命我平田州叛亂,昨日剛到京中受命,明日一早便要動身,也只有今天這一天能與你見一面了。幹掉魏蛇了吧?」
田州即是今日廣西田陽。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反叛,總督姚鏌用同知沈希濟之計平之,但此地仍然不穩。不久前,當地土目王受、盧蘇又舉起了叛旗。姚鏌不能平,上書求援。陽明先生雖已致仕,但他曾經一月平宸濠,威名震天下,陛下便欽點已經致仕的陽明先生出征。
怪不得夫子會突然來北京。少芸道:「誠如夫子所教,魏蛇已除。」
她將殺魏彬之事的首末約略說了。只是不知為何,陽明先生越聽面色越是凝重,待少芸說罷,他忽道:「馬屠不曾露面?」
「不曾,」少芸見陽明先生臉上毫無喜色,詫道,「夫子,怎麼,有何不對之處?」
陽明先生喃喃道:「奇怪。」
少芸也想不出到底有什麼奇怪,但陽明先生心中自覺極為詫異。他詫異的並不是少芸能順利誅殺魏彬,因為此計是自己所設,魏彬定然逃不脫。但魏蛇與馬屠二人交情莫逆,如果二人形影不離,少芸便難以下手。因此暗中還做了布置,準備將馬永成與魏彬調開。只是馬永成卻根本未曾出現,這條輔計也就成了無的放矢,根本未能實施,這才是讓陽明先生真正覺得奇怪之處。
如果僅僅是魏彬與馬永成,陽明先生倒也並不很奇怪。魏蛇與馬屠縱然是八虎中少有的莫逆之交,可他們同樣也會爭功奪利。也許魏彬為了獨佔此功,有意不通知馬永成,那亦是十分正常之事。可是在魏彬與馬永成之上,還有一個張永。以張永之能,難道會犯下這等大錯?以陽明先生與張永的交往來看,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昔日老友,如今最為危險的敵人會有這等紕漏。只是魏彬也確實已為少芸所殺,自己這條計策雖然輔計落空,主計卻不折不扣地實現,只能認為張永百密一疏,無法壓伏魏彬的爭功之心了。
少芸見陽明先生半晌不語,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待陽明先生端起茶喝了一口,她才道:「夫子,接下來該殺馬屠了吧?」
當初心社總部被破,馬永成為拷問出心社總首領,出手極為陰毒殘忍,許多心社成員受盡了生不如死的折磨,連被殺都已成奢望。對此人,少芸的恨意實遠在旁人之上。但陽明先生仍在不緊不慢地喝著茶,少芸也不敢多言,卻不免有點心急。
半晌,陽明先生抬起頭,看了看少芸道:「小妹,心之一物,於意云何?」
心社以「心」為名,陽明先生所傳,亦稱「心學」,這個「心」自是關鍵。只是少芸也不知陽明先生為何在這當口問起這些不相干之事,雖知定有深意,卻也不敢隨口便答,想了想道:「即是宇宙。」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陸九淵先生這兩句話,便是陽明先生所發明之學的根本。陽明先生微笑道:「既是宇宙,那麼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此心無所不容,無時不在,又何拘一時一地?」
縱然知道陽明先生是在讓自己不要太過急躁,可是少芸還是有些不安。重建心社,第一件事就是要剷除八虎這個大敵。時不我待,八虎剩下的七個,如今已除掉了兩個,此時在少芸心裡哪裡有什麼四方上下,往古來今,只盼著能儘快將張永以下這八虎尚存幾人一起除去。只是陽明先生這般說,她也不敢多嘴,只是點了點頭道:「嗯。」
「小妹,魏蛇雖然伏誅,此事我覺得卻可以暫緩一緩。田州之叛,我想最多一年即可平息,待明年我從田州歸來,再隨機應變,繼續行事。這一年裡,你也正好暫出北京。」
「離開北京?」
陽明先生點了點頭道:「你殺魏蛇殺得如此輕易,我有些懷疑此事是張公公有意配合了。」
少芸張了張嘴,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雖不知張公公究竟有何深意,但此事絕對不會簡單。魏蛇才幹過人,張公公對他已深為忌憚,所以我有點懷疑張公公其實是在用他的一條性命來誘你入彀。如果再去對付馬屠的話,只怕馬屠易制,你卻要泥足深陷,難以拔足。」
馬永成乃是東廠提督,手下耳目眾多,又向來跋扈妄為,如果與他相抗,再用計只怕難有成效。少芸沒有說什麼,雖有些不甘,她也知道陽明先生所言定然不會有錯。如果沒有陽明先生的安排,殺魏彬絕不能如此順利。在他受命平叛這段時間裡,自不能再兼顧此處,一旦自己應對失措,這一局棋便滿盤皆輸。因此暫時偃旗息鼓,亦非不可。一想到陽明先生此行實不知何時方能回返,少芸終究還是不甘心。陽明先生卻彷彿讀到了她的心事一般,微微一笑道:「小妹,在我前往田州之際,有件事你不妨去做一下。」
少芸聽得有事,抬起頭道:「夫子,是什麼事?」
「便是你說的那個捲軸之事。」
少芸皺了皺眉道:「這捲軸到底是什麼?」
那個寫著「岱輿」兩字的捲軸,乃是前朝正德帝臨終前交給少芸的,而要她將來找機會轉交之人,正是陽明先生。正德帝在彌留之際還將這事交給少芸,應該也已經覺察到了張永的野心,所以才有此布置。只是當初少芸並不知陽明先生正是將自己引入心社之人,以至於錯失良機,隨後她又被張永在後宮中的大搜索逼得不得不遠遁,那捲軸最終落到了張永手中。這捲軸定然關係到一件極其秘密之事,但迄今為止,除了這一個名目,別的他們全然不知。
陽明先生道:「正是。此物究竟有何用途,我們尚一無所知。但張公公如此看重,甚至他還因此冒險燒毀了豹房,正是為了不讓你追查此事。而魏蛇為了此物,居然肯答應放你一馬,可知此物的重要非比尋常。」
少芸凜然一驚,喃喃道:「是啊。夫子,岱輿究竟是什麼意思?」
「岱輿者,出自《列子》之《湯問篇》。書中有謂,渤海之東有大壑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歸墟之名有五神山,其一便名曰岱輿。先帝當以此命名。」
少芸怔了怔,說道:「神山?」
正德帝極好神仙之術。他在位之時,宮中召了許多來自異域的番僧法師,便是正德帝自己,亦嘗以「大慶法王西天覺道圓明自在大定慧佛」自稱,甚至連聖旨之中亦署此名。只是正德帝最終卻以三十一歲的盛年壽終,連中人之壽都沒能達到,這個以神佛自詡的冗長法名聽來有若嘲諷。
陽明先生道:「是啊。《湯問篇》中有謂,這五神山之上,珠玕之樹叢生,結成之實,人若食之,便能不老不死。但後來龍伯之國的巨人釣走了承載兩山的巨鰲,岱輿、員嶠二山流於北極,沉於大海,所以後來只說是海上三山了。」
海山三山之說,少芸卻也聽說過。便是昔年在後宮,也曾聽得老太監說起海上三山之事。她道:「原來典出於此。只是先帝為何要以岱輿取名?」
「先帝聰慧過人,定有其深意。」陽明先生放下了杯子,眼神落到了窗外。鮑記茶社的雅座,後院對著的是幾株白果樹。白果樹生長極慢,有謂公公種樹,孫子方才食果,故又名「公孫樹」。這幾株白果樹乃是元時所種,雖然是兩百餘年的古樹,長得卻仍然不是甚高。時值初春,銀杏葉已然萌生,雖然還不甚多,但再過數月定然會滿樹蔥蘢了。陽明先生看著那幾片早生的綠葉,低聲道:「小妹,我聽你說起過,當初豹房總管太監,叫陳希簡是吧?」
少芸道:「是。夫子,他還在世吧?」
「依然在世。不過,現在已在南京看守孝陵。」
孝陵即是開國洪武帝在南京之墓。成祖遷都之後,以後歷代皇帝都建陵於北京。陵墓,多是太監失勢后受貶的去處。少芸喃喃道:「原來是被貶往孝陵去了。」
「此人在嘉靖三年被貶去南京,乃是捲入大同兵變之事,忤了張公公,因此遭貶。」陽明先生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小妹,此人曾為豹房總管,看來應該知道那捲軸的內情了?」
少芸點了點頭:「先帝將這捲軸交給我時,他也在一旁。」
陽明先生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口,這才道:「不錯。只是此人雖然被貶,但只怕未必肯配合你,說不定就是他把捲軸之事透給張公公的,你真的能那麼信他?」
少芸只覺心頭微微一痛。她對陽明先生說了幾乎所有的情形,除了阿薔的事。阿薔辜負了她的信任,這件事本身比那捲軸落到了張永手中更讓她心痛,她連想都不願再去想了。她低聲道:「夫子,陳公公應該可信。」
陽明先生沉默了片刻,忽道:「小妹,過於輕信旁人,會有極大的後患。若此人心懷異心,你能有壯士斷腕之心嗎?」
陽明先生這話卻讓少芸有些意外。她總覺陽明先生慈悲為懷,縱然那陳希簡不與自己齊心,也不會過於難為他的,可這意思竟是要殺了他。一想到那陳希簡已是個年過古稀的老者,少芸終有些不忍。只是陽明先生彷彿又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低聲道:「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如果此人有詐,你去見他,等如將自己這條性命送到他手上了。此等惡物,若不去之,反是逆天之行。小妹,你的稟性未免過於良善了些,有時便會優柔寡斷,做事都要三思而後行。我要提醒你,一旦決定,便要快刀亂麻,絕不回頭,可記得了?」
少芸心頭忽覺一亮,說道:「夫子,也就是說,小善大惡猶是惡,大善小惡終是善,是不是這道理?」
陽明先生淡淡一笑道:「此香奉殺人不眨眼大將軍,立地成佛大居士。」
原來善惡一理,看似皂白分明,其實卻最難析清,所以孔子亦說:「吾黨之直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若一味拘泥於善惡之別,最終反會變得善惡不分。陽明先生的心學最為圓通,「致良知」三字乃是根本。因此為大善者不必為小惡而卻步,而大惡者縱有小善,亦無改其惡,定不可恕。所以佛門有謂縱殺人如麻,未必無慈悲心,而畢生不傷螻蟻性命,也未必就不是大奸大惡之輩。陽明先生所說的這兩句,即是北宋時名僧佛印所言。北宋時名將王韶多殺伐,晚年知洪州時頗悔少日殺戮,便請佛印前來升座說法。佛印燃香后,便說了這兩句,意思便是王韶昔年殺業,並不為罪業,而晚年這一心之慈,便已能立地成佛。陽明先生出入儒、道、釋三家,此時便引了佛家語來讚許少芸。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塊小小的玉牌道:「小妹,這個東西你便帶在身邊吧。你若在南京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便可去夫子廟一家『五德玉行』,將此物交到柜上。此人神通廣大,在南京城裡得他庇護,就算張公公親至,也找不到你了。」他頓了頓,又道:「若不是走投無路,千萬不要動用此物。」
這玉牌不大,玉質甚好,上面一面用陽文刻了個篆文的「教」字,另一面卻是十分繁複的水草紋。那家五德玉行多半是陽明先生的故交所開,可以信任,所以陽明先生要自己在萬不得已之時前去求助。少芸接了過來躬身一禮道:「謝夫子。」待她再抬頭時,眼前卻已不見陽明先生了。想到陽明先生的笑容,少芸只覺心頭光風霽月,當初與埃齊奧夫子分別時聽他說過,如果覺得前路渺茫,便可打開那先行者之盒。只是先行者之盒中空無一物,毫無頭緒可言,但有陽明先生引路,定能一路順風。
此時陽明先生已經走出了白塔寺。在人頭攢動的白塔寺里,他便如一滴融入了大海中的水一樣,再不可尋。可就算如此,陽明先生仍然不敢大意,確認了周圍沒有可疑人物,這才混在一群進完了香的香客中走了出去。
自己馬上就要領兵去田州了。田州這場叛亂雖然聲勢遠不及宸濠之亂,但想要平定,卻不知要多久,實是大不容易。只是身為天子大臣,為國分憂,那是本分,現在也只能出發。然而陽明先生實是還有一個顧慮。向天子建言,舉薦自己平叛之人,正是張永……
在旁人看來,這固然是張永舉薦老友立功,但陽明先生卻感到了隱約的危機。高鳳死後,張永突然出現在稽山書院,雖然他一直說些閑話,但正因為如此,陽明先生可以斷定,張永已經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這些日子過去,他是消除了對自己的懷疑,還是懷疑更甚?就算是陽明先生也實在無法判斷。何況,一旦踏上了征程,陽明先生最擔心的還是少芸。他自知已是垂垂老矣,重建心社這件大業自是要落到少芸身上。但他也發現少芸有些急躁之氣,特別是除掉了高鳳與魏彬兩人後,她更是有些輕敵之念。而殺魏彬這事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更讓陽明先生為之心悸。他與張永已是故交,深知以此人之能,絕不會如此大意。但魏彬還是輕易被少芸所殺,那麼此事更加可疑。
陽明先生還記得,張永曾經說過,為使大明煥然一新,唯有手握天下權,大刀闊斧地一改前非。但這握天下權談何容易,陽明先生如今已是天下儒生的冠冕,有新建伯封爵,卻也根本談不上天下權。張永固然權傾一時,可同樣無法掌握朝中眾多文武。難道,那個捲軸中真有能掌控天下的秘密?威力無比的火炮?還是隨心便可發子的火槍?可不管怎麼想,他總覺這些武器縱然有絕大威力,卻也離掌控天下尚遠。何況聽少芸所言,當初豹房西番館里發生的意外,也並不似試驗武器失事。
他輕輕搖了搖頭。張永的目的已越來越清晰,他想要那先行者之盒,其實更甚於想取少芸的性命。雖然不知先行者之盒與那捲軸到底有什麼關係,但魏彬死前漏出的那句話也已說明了一切。張永如此不擇手段地想逼出自己來,定然已經發覺盒子不在少芸身上了。所以只消自己保存著這盒子,就可以讓少芸多一分安全。
陽明先生淡淡一笑。張永暗中編織著這張羅網,借著魏彬的死又收緊了一圈。少芸還不曾發覺越來越近的危機,但陽明先生越來越感到漸近的陰寒。雖不知張永究竟在如何下網,但這個時候,少芸若是仍留在北京,只怕會在張永這計謀中越陷越深,最終不能自拔。
便如一局棋逢對手的對弈,雙方一直在試探著對手的實力。自己的劣勢是實力不足,優勢卻在於一直處於暗處。張永所行的這幾步棋全然不依常規,看似大違棋理,可他絕非不通弈道之人,那麼肯定是暗藏殺機。陽明先生縱然尚不能看清對手的棋路,卻已然覺察到有隱隱受對手牽引之勢。張永比自己更強的,便是能夠視人命若草芥,毫不猶豫地捨棄同伴,可自己卻萬萬不能這麼做。因此當未能查清對方的底細時,以不變應萬變,讓對手的這幾步險棋成為閑棋,才是上上之策。只是縱然避重就輕,那個叫陳希簡的老太監,會不會也是張永撒下的餌食?
陽明先生忽然淡淡一笑。
如果這樣一直想下去,只怕過猶不及,反要成了庸人自擾。自己一直覺得少芸尚有不足,但從另一面來看,自己豈非也是看輕了這個年輕女子的能力?無論如何,實力在她之上的魏彬最終輕易死在了她的劍下,這一點就證明她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年輕女子了。她如此信任那個陳公公,自然也有她的道理。自己一直有點看輕了她,幾乎事事都越俎代庖,為她布好計劃,未必就是件好事。就讓那個叫陳希簡的老太監成為一塊硎石,讓少芸得以磨礪出更銳利的鋒刃出來吧。何況,自己已經為她在南京留好了那一條後路……
誰也看不出陽明先生的笑意中,隱隱已有著一絲痛楚。現在與張永這個老友之間,就要圖窮匕現,見個真章了。縱然再不願意,也許,有一天,兩個人會直接面對面地決一勝負吧。就算陽明先生再不願看到這一天,這一天還是馬上就要來了。
交給少君的那塊玉牌,便是當初他們三人友情的象徵。只是這分當年為了同一個信念而結下的友情最終變成這樣,便是陽明先生也未曾料到。留在身邊時,他總會感到彷彿有一陣灼痛。交到了少芸手裡,倒是有種如釋重負之感。
陽明先生斂去了嘴角的笑意,隨著人群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