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負手
有明一代,因為設兩京制,因此南北兩京各設一個國子監。
國子監算不得什麼肥缺,不過作為國子監之長的祭酒雖然只有從四品,卻甚有清譽。
看著面前這個現任國子監祭酒,魏彬卻頗有些詫異。他精擅追蹤,自然也就懂一些相面之術。從面相上來看,這位嚴祭酒雖然不是什麼福相,卻也頗有幾分書生的正氣。可是現在這嚴祭酒一張臉上,分明堆滿了諂媚。
不管怎麼說,嚴祭酒做事倒是有條不紊,大為得力。魏彬翻看了一下嚴祭酒拿過來的這幾張紙,問道:「嚴祭酒,你這麼快便找到那盒子的下落了?」
嚴祭酒聽得魏彬跟自己說得和顏悅色,忙不迭站了起來道:「好叫魏公得知,這也是魏公之福,嚴嵩方能如此順利。魏公,你可知道《永樂大典》這部書?」
魏彬心頭不由有些氣惱。《永樂大典》這部書,看過此書的人只怕天下沒幾人,沒聽過此書的也只怕天下沒幾個了。他道:「嚴祭酒,魏某雖是黃門,好歹也識幾個字的。」
聽得魏彬話中有不悅之色,嚴祭酒忙道:「是,是,魏公才大,下官望塵莫及。這《永樂大典》的一萬九千六百六十三卷,為宋失名之《碧血錄》,此書卷二之十九條,記極西有先行者之盒一條,大似魏公所尋之物。」
嚴祭酒在古籍中查找這先行者之盒的記載,便是魏彬派給他的。按官位,魏彬的從三品雖較嚴祭酒的從四品為高,但也不能派他什麼事。只是嚴祭酒是張公公一手指拔,自然知道魏彬乃是張公公一脈的騶虞組八虎之一,更是僅次於張公公的高手,所以格外巴結。雖說古書汗牛充棟,但嚴祭酒博覽群書,居然只花了一個多月就找出眉目來了。魏彬大為吃驚,叫道:「真的?真記有此物?」
「先行者之盒」這東西,就算張公公也是從佛朗機的皮洛斯先生那兒方才得知。魏彬讓嚴祭酒去查古籍,原本也就是聊備一格,根本沒抱什麼希望,他的精力盡在搜尋少芸身上。只是少芸彷彿溶化在人海之中一般,居然再沒半點下落,倒是嚴祭酒找出些成果來。
嚴祭酒見魏彬精神一振,不禁暗自得意。他出身貧寒,少年時苦讀寒窗,頗有正直為人之心。只是好不容易登了個第,卻因為看不慣劉瑾的驕奢,以至一直在官場上蹭蹬不順,到年過四旬了還是一無所得。到這時候他終於痛改前非,把當初的「修身持家治國平天下」之念拋到腦後,竭力阿附朝中權勢熏天的張公公,結果很快得以入翰林院,又升任國子監祭酒。到了此時,他哪裡還有什麼當初的「不與閹豎同流合污」之心,已全然變了個人一般竭力討好八虎諸人。魏彬讓他查找古籍,嚴祭酒也真箇將其當成了一樁正事在辦,不敢絲毫怠慢。他上前湊了湊,小聲道:「魏公,其實那《碧血錄》中所記倒也不過片言隻語,不過還有一件事卻大為可疑。」
魏彬見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知他是想表功,便道:「嚴祭酒,你有話便直說吧,又是什麼事可疑?」
「就在前天,有個人也來查找《碧血錄》,而且還專門查找了《永樂大典》一萬九千六百六十三卷。」
《永樂大典》乃永樂朝時成祖皇帝命帝師姚廣孝與解縉編成,號稱收盡天下之書,有近兩萬三千卷之多,共一萬多冊。這麼多書便是堆在一處,也足夠堆滿一間大屋子,一個人想通讀一遍幾無可能,因此當初編成后便收在南京文淵閣。後來因文淵閣大火,《永樂大典》轉至北京文樓。文樓在紫禁城東邊的文華殿旁,尋常人都不許進入,想要查閱其中書籍的話,手續極為繁瑣。就算嚴祭酒,身為國子監祭酒,雖說有查閱藏書之權,也不是說查便能查的。魏彬道:「咦,這人是哪個官兒?」
「此人並不是官員,卻遞交了一份查閱單。」
正因為禁宮文樓中的藏書不是隨便就能查的,但國子監翰林院這些地方的人常常會有查閱古籍秘本之需,因此便有個權宜之計,這兩處都可以遞上查閱古籍的條子,再由專人統一查閱,由抄書太監將所需文本抄出。國初洪武帝有明令,不許太監識字,但到了宣宗時,便廢了這條禁令,專門在宮中設立內書堂,由翰林教授太監識字。嚴祭酒自己亦擔任過教習,因此宮中太監大多識文斷字,有些還有一筆好書法,抄幾頁書真是牛刀割雞。這原本是便於有需求之人,不過到了後來也已成了太監漁利之法,要抄一頁書價格已然不菲。也正因為價格不菲,因此收了錢后那些太監也根本不在乎是誰要查,以及查什麼。若不是嚴祭酒正好也在查這先行者之盒,只怕就這般錯過了。而嚴祭酒發現有人竟然要在大典的一萬九千六百六十三卷《碧血錄》中查找有關先行者之盒一條,不禁大喜過望。他雖然才學過人,可是要在這麼多古籍中找到一條有關這盒子的,實在無異於大海撈針。按圖索驥之下,發現《碧血錄》中果然有此條記載,更是欣喜若狂,馬上便來向魏公公報功來了。
聽嚴祭酒啰啰嗦嗦地說了一通,魏彬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翻江倒海。他苦搜少芸無著,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天知道竟然從天上掉下這等好事來。要查先行者之盒的,縱然不是少芸,也必定是中原兄弟會的餘黨,很可能就是督公猜測的少芸背後那人。不論是誰,只消將此人挖出來,這一件功勞可謂不小。他道:「那張查閱單呢?是誰發出的?」
嚴祭酒忙不迭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遞上前道:「請魏公過目。」
魏彬接了過來,卻見那紙條上寫得十分簡潔,卻並沒有落款。他道:「沒有寫明誰要?」
嚴祭酒突然有些尷尬,說道:「這個……魏大人,那是因為至聖先師有言:『有教無類』,因此國子監大開方便之門,所以便是民間想要查閱禁中秘書,亦無不可……」
原來是趁機賺外快啊。魏彬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國子監這等清水衙門,這嚴祭酒也能找出一條生財之道來,此人斂財之能當真是了得。只是他也不想去斥責嚴祭酒的貪墨,若非國子監有這等舞弊之舉,也就查不到少芸的下落了。他道:「那遞這條的人什麼時候來取?」
「便是明日,此人自會來國子監門房領取。」
魏彬喃喃道:「明日?」
也就是說,明日只消在國子監守株待兔,便可以將少芸一舉抓獲。魏彬也不曾想到這件讓他頭痛不已的差事居然如此輕輕易易就能解決了,已是心花怒放。只是他性子深沉,臉上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好,明日我便帶人在你那國子監等候。」
嚴祭酒聽他說要到國子監抓人,卻是嚇了一跳,乾笑道:「這個……魏公,此事是不是從長計議為好?若是在國子監動手,只怕……」
魏彬恍然大悟,心想要是在國子監當場抓人的話,那從此只怕再不會有人來請國子監查閱禁中藏書了,等如斷了他一條財路。他心想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面人,這嚴祭酒既然已有這等功勞,好歹也要給他個面子,便點點頭道:「那我會與人暗中跟蹤,待到了僻靜處才動手。」
嚴祭酒聽得如此,這才鬆了口氣,深深一躬道:「多謝魏公成全。」
第二日,卻是個雨天了。暮春時候,春雨綿綿,寒意料峭,國子監這等清水衙門,越發顯得冷清。魏彬坐在門房樓上的一間屋裡,從此間正好可以看到大門。國子監雖是個清水衙門,生徒卻足有數千人,著實不少。好在白天進出的人並不多,魏彬坐了快一整天,兩腿都有些麻了,來取查閱單的倒有兩個,卻都不是取那張查閱《碧血錄》的。到了晌午,嚴祭酒倒也殷勤,送上了幾色酒菜讓魏彬吃喝。只是雖然吃得飽暖,可這等干坐著實無聊。看看已然將近黃昏,魏彬正覺大概要落空了的時候,身側的左輔忽然輕聲道:「大人,有人來了!」
這左輔乃是魏彬的貼身太監。魏彬自命是天上北斗,因為北斗定人之死。而北斗宿共有九星,其中有兩顆暗藏的小星名為左輔右弼,因此魏彬把兩個得意弟子取了這樣一個諢號。右弼前幾年為魏彬辦事時被敵人殺了,就剩了左輔一個。這左輔年紀雖不甚大,武功卻大是了得,魏彬不少事都得他助力,因此對他也相當信任。聽得左輔說有人來了,魏彬精神一振,抬眼向窗外看去。
從樓上往下看,外面雨正下得密。春雨中,只見有個打著紙傘之人正走進這條衚衕來。因為被雨傘遮住了,從上面也看不出那人的樣貌,只知此人身材並不高,走得也不快。
會是少惠妃嗎?魏彬不由長了長身。那個人卻已走到了門房邊,正與門房說著什麼。只是隔著一層樓板,聲音根本聽不清,但掛在柱子上的一個小銅鈴發出了「叮」一聲響。
這是事先與門房商量的暗號,說明來人正是來取那張查閱單的!一邊的左輔精神為之一振,小聲道:「公公,動手?」
雖然答應過嚴祭酒不在國子監動手,但如果真是少芸的話,魏彬也不惜食言。但他只是小聲道:「再等等。」
雖然聽不清樓下那人說什麼話,但魏彬聽得出那人聲音雖然不甚粗,卻也比自己的聲音粗些,定然不會是少芸。想來少芸自己也不會冒這個險,來取查閱單的多半是個替人跑腿的碎催小力把(店鋪中做雜活的小工)。如果現在動手,多半要打草驚蛇了。現在上上之策,便是放長線釣大魚,讓這人引自己去見少芸。
拿定了主意,魏彬小聲道:「阿左,你跟在我身後,不要被他發現。」
「遵命。」
魏彬站了起來,伸手拿起靠在牆邊的一把油紙傘。他也知道這貼身親隨雖然已得自己真傳,追蹤術不差,但此事不能有半點差池,還是自己親自追蹤方行。
他走下樓去時,那個拿了查閱單的人已然走出了十來步。遠遠望著那人的背影,待他又走了五六步,魏彬這才跟了出去。
跟蹤術之精要,便在於勿太過,勿不及。跟蹤一個人,若是跟得太近,會被對方看出破綻,跟得太遠,又會跟丟。一般也就是在十步到二十步之間,這段距離對方既不能聽到腳步聲,又不至因為離太遠而跟丟。魏彬對於此道浸淫已久,當初執掌錦衣衛時,他便常常親自上陣。
國子監位於北京東城的崇教坊,邊上便是文廟。國子監面前這條衚衕名叫成賢街。成賢街雖然不甚寬,卻是筆直一條,加上下雨天行人也少,視野很是清楚。魏彬跟在那人身後,卻見那人沿著成賢街向西而行,出了成賢街,穿過安定門街,從車輦店巷轉入靈椿坊去了。
靈椿坊位於安定門邊,已是相當冷清的所在。一見那人轉入這裡,魏彬心頭更是一動。也許,這一次順藤摸瓜,不僅能找到少芸在北京城的巢穴,更能找出她背後那人。他知道張永最為忌憚的便是這個為少芸出謀劃策的人,自己若能將此人揪出,定然在張公公跟前壓倒諸人了。
前面那人似乎全然未曾覺察自己已被跟蹤,一路走著,一路還在哼著支小曲,走得卻也不慢。又走了一程,堪堪走完了車輦店巷,卻見前面是一條南北向的衚衕,橫著挑出一帶黃牆。這等黃色牆壁,除了皇宮,便只有寺院能用。原來已經到了金台坊與靈椿坊交界的北鑼鼓巷了。這一帶多是富貴人家的別宅,因此一直十分清靜,沒什麼三教九流之輩,那帶黃牆便是法通寺。法通寺建於前元至正年間,五十年前寺后增建了三間凈土禪堂,如今卻十分破敗,只有幾個老僧在此掛單,平時也沒什麼香火。
原來借寺院隱身啊。
看到那人走進了法通寺,魏彬心中不由暗暗讚歎。前朝皇妃隱身於寺院之中,讓人難以想象,看來少芸雖是女流之輩,隱忍之心卻不下於豫讓聶政。
他打著傘,站在車輦店衚衕口,靜靜地看著法通寺的寺門。少芸現在肯定不會在這寺院之中,她定是交代過這個小力把,要他將那查閱單放在一個特定的地方,然後靜等無人之時再去取。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又不需與人照面。一想到這個以前一直在宮中的惠妃娘娘居然變得如此老於江湖,魏彬也不由暗自讚歎。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果然如此。曾經貴為嬪妃的惠妃娘娘,經過幾年曆練,也已變得如此精細。
魏彬想著。他雖然遠不如張永飽讀詩書,卻頗有點自命風雅,在內書堂里也讀過《孟子》。曾幾何時,他還曾經發誓要成為前朝的懷恩這樣的為百官欽敬的宦官。想到這些往事,魏彬既有些要失笑,又有點隱隱的羞愧。
不論後世如何評我,既已踏上此路,便唯有一直走下去了。
這時那個小力把又撐著傘走出了寺門,看來已經將東西放好了。等那人又走進車輦店衚衕時,魏彬一閃身,攔住了那小力把的去路。那個小力把顯然也吃了一驚,站定了也不說話。
只怕是嚇壞了吧。魏彬暗自好笑,壓低聲音道:「小兄弟……」
這小力把自然不會知道底細,但從他嘴裡多少能問出些事來,至少,也能打聽出是誰讓他來此地的。只是魏彬這話尚未說完,卻覺面前微風倏然,那小力把忽地將油紙傘向前一送,一下擋住了他的視線,隨即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反手握著削向魏彬咽喉。
魏彬做夢也想不到這小力把居然會動手。此時兩人幾乎面對面站著,那小力把的動作之快,實是屈指可數的好手。而此人的手法正與那夜蜈蚣橋上所遇之人一般無二,一剎那魏彬已然心頭雪亮,沉聲道:「少芸!」
當發現有人向國子監遞交這等查閱單時,魏彬滿腦子想的便是少芸絕不會如此冒險,但她偏生就用了虛則實之之計,結果自己一頭扎了進來。
果然不應太過自負啊。魏彬想著。他向來自負精細不讓張永,可今番似乎每一步都落入了少芸的算計。魏彬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少芸能有如此算度,那麼,她的背後,定然有一個人在為她出謀劃策。這個莫測高深的神秘人究竟是誰?他能躲過大禮議中那種如梳如篦的搜捕,定是個名下無虛的強者。一想到其實自己是在與這樣的神秘強者對抗,魏彬既是興奮,卻也有一絲隱約的不安。只是到了這時後悔已來不及,少芸的短刀來得如此突然,他全無防備,唯有以空手阻擋。眼見這一刀就要刺入魏彬前心,卻是「當」一聲輕響,短刀被魏彬的左手腕架住了。
雖然傳說有金鐘罩、鐵布衫之類十三太保橫煉的功夫,能夠讓人刀槍不入,但那等功夫一則難練,二則也未必有傳說的那般神奇。短刀被魏彬的左手腕架住后,他的右手一探,已一把抓住了刀背。這一招反客為主,使得行雲流水,極是高明。本來魏彬已如俎上魚肉,全無還手之力了,這一招過後,勝負易手,反是少芸落了下風。
魏彬雖是閹人,力量卻比少芸要大得多。一把抓住了短刀刀背,他心中一寬,心知這最大的難關已經過去了。他冷冷一笑道:「惠妃娘娘,奴婢有三件武器……」
八虎這八個太監中,魏彬是除了張永之外最為好學之人。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魏彬當初在內書堂讀書時,最喜歡看的亦是那部《三國志通俗演義》,而其中諸葛亮南征,馬謖獻上此計時,大讓魏彬嘆服。以至於初看之時還以為這馬謖日後會繼諸葛亮之志與魏吳相爭,直到後來馬謖失了街亭后被殺,讓他悵然久之。可是縱然馬謖華而不實,這條攻心計仍是讓他頗為服膺,因此也喜歡襲用。雖然他也統領過三千營,只是沒經過戰事,這攻心計也沒能在戰場上用過。但與人短兵相接時,以口舌動搖敵人心魄,同樣能起到削減敵人戰力的奇效。遭了少芸的突襲,雖然以腕上的武器扳回局面,魏彬仍然對這位先前貴妃頗存忌憚之心,因此又用出了這攻心計來。只是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只覺手上一松,卻是少芸棄了短刀,轉身又向法通寺飛奔去了,這條攻心計立時成了無的放矢。
她要做什麼?魏彬一怔,便直追了過去。
少芸是在車輦店巷與魏彬動上手的,與法通寺只隔了一條北鑼鼓巷。少芸的身形極是輕盈,魏彬的身法算得相當高明了,只是怎麼都拉不近距離。
法通寺已是個半廢棄的寺院了,在此掛單的幾個和尚多半在後面的凈土禪堂里,此間空空蕩蕩,根本沒個人影。一進門,魏彬見少芸並沒有入正殿,反而跑向偏殿去了,不由一怔,忖道:「她要做什麼?別是圈套吧。」只是轉念一想,以自己的武功,縱是圈套也無足道哉。何況這偏殿並不大,縱有埋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左輔一直跟隨在自己身後,見自己動上了手,左輔馬上就會過來,根本不用怕少芸在內伏下什麼幫手。
心念已定,魏彬也衝進了偏殿里。
這偏殿供的,卻是藥師王佛。宮中宦官多半佞佛,但魏彬信奉的乃是也里可溫教,從來不進佛寺,也不知這藥師王佛是什麼東西。一到裡面,卻見這偏殿原來很小,也沒什麼東西,正中是一尊等身大小的藥師王佛像。年深日久,這寺院香火又清淡,彩繪也已剝落了許多。少芸站在這藥師王佛像前,卻已走投無路,而周圍再無旁人。
魏彬一進門,見這偏殿只有一扇小門在側,只是這小扇緊掩著,要打開並不很容易。他心下一寬,忖道:「她定是慌不擇路,走到這絕地來了。」
少芸的短刀在方才交戰時已經被自己奪了過來。就算她還有武器,但交手一招,魏彬已自信能制服眼前這女子。他淡淡一笑道:「事已至此,奴婢還是請惠妃娘娘不要再妄動刀兵,免傷和氣。」
宦官自稱奴婢,那是宮中慣例。只是少芸已是遭緝捕的重犯,現在也不是在宮中,魏彬仍是一口一個「娘娘」,已儘是譏諷之意。
「魏公公,你對得起先帝嗎?」
魏彬微微一笑道:「先帝是先帝,但先帝有了這個先字,便已庇護不了娘娘了。娘娘若不願束手就擒,那奴婢也只得無禮。」
「我若束手就擒,豈非一樣要死?」
魏彬心頭突然一陣煩亂,接道:「娘娘,你若能交出先行者之盒,那奴婢便可保你不死。」
魏彬也知道張永絕不會放過少芸,當少芸被擒之時,也就是她墮入煉獄的時候了,自己的能力充其量就是在少芸受盡折磨后讓她死得痛快些。只是平時說些欺騙之語在他看來絲毫不在心上,今天不知怎的總是感到有一絲痛苦。他也不知自己這等情形究竟從何而來,難道,是因為當初見過少芸?
當初魏彬去豹房謁見正德帝時,曾經見過這個侍立在正德帝身邊的年輕妃子。那時的少芸便與其他嬪妃不同,一是她是宮中絕無僅有唯一一個不纏足的女子,二則是在這少女臉上,看不到幾分尋常嬪妃的嬌媚,更多的是勃勃英氣。便是自命已絕斷了紅塵一切煩惱的魏彬,見到這年輕妃子時仍有種異樣的感覺。對一個閹人而言,自非情慾,而是在少芸臉上,他隱約看到了曾經有過遠大志向的自己。現在已隔了數年,少芸比那時高了些,臉上更多了風塵之色,但這股勃勃英氣卻是更勝往昔。
而我,已徹底成為一個將要腐爛下去的廢人!
魏彬突然有些莫名的惱怒。少芸忽道:「你們要先行者之盒究竟有什麼用?」
「娘娘,你還記得你交給順妃的那個捲軸嗎?」
少芸喃喃道:「果然,是她交給了你們。這盒子與那捲軸也有關?」
「自然……」
剛說出兩個字,魏彬心頭一凜,忖道:「我和她說些什麼?難道年過半百,反倒有了惻隱之心不成?」
方才他多說了一句,其實是魏彬的攻心之計。他心知少芸與張順妃的交情,當少芸突然知道自己受了這個畢生好友的背叛,內心定然會大起波動,此時便有機可趁了。然而他雖然說得突然,少芸卻根本不為所動,反是魏彬有些猶豫不決。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魏彬自覺三十歲以後的自己就沒有了。大禮議期間,他奉張公公之命搜捕中原兄弟會一黨,動手之際從來不曾動過惻隱之心,出手更是毫不留情,都不知殺了多少人了。可今天卻不知為何突然饒舌起來,甚至有些不忍下手。因為那個計劃,張永自是要竭力活捉少芸。但魏彬對那計劃卻並不如張永一般熱衷。因為計劃是張永在主持,魏彬自知縱然再賣力,也僅是為人做嫁。何況計劃若是成功了,那自己想要扳倒張永的夢想只怕也要成為泡影。
惠妃娘娘,還是死在我手上吧,至少還能落得個痛快!
想到此處,魏彬的右手忽地往左手上一捋。就彷彿幻術一般,他從左腕上捋下了一柄金光閃閃的細劍。
先前魏彬說自己有三樣武器,其中之一便是攻心計之口舌,第二樣就是左腕上這柄纏臂金軟劍。這把軟劍收在腕上時,便如一個金鐲,一旦取下,又是一柄二尺三寸長的利劍。纏在腕上時可以格擋刀劍,捋而為劍時則削鐵如泥。加上魏彬出手向來極快,又是無絕對把握絕不出手,一旦出手必取人性命,因此許多人連他用什麼武器都不知道。
這纏臂金軟劍雖則厲害,但魏彬能夠劍下從不留活口,靠的卻是第三件武器,就是他左手中正扣著的三根攝魂針。這三根攝魂針平時都收藏在手腕上的纏臂金內,唯有捋成利劍時方能取出。動手之際,左手攝魂針先行擲出,右手纏臂金軟劍再出殺招。這般雙管齊下,能躲過的人至今還不曾有過。那一夜在蜈蚣橋上一照面,魏彬的劍其實已斬中了少芸,卻被她的斗篷擋下。他知道少芸那件斗篷非比尋常,不但能使得她身形越發高妙,更能避開刀劍。可現在少芸是個小力把打扮,魏彬委實不信現在她仍能避開自己的武器。
惠妃娘娘,恕我無禮了。
魏彬想著,左手一張,三根攝魂針已然激射而出。他練就的這手法已是熟極而流,根本不必取准,自信十步以內,絕無失手。當攝魂針一出,人已直衝上前,右手的軟劍也直刺過去。
他剛一衝出,卻見少芸已退到那藥師王佛等身像邊,手一抽,從神龕下抽出了一柄金色的短劍來。
黃金一物,雖然堂皇,其實卻是最不適合做兵器。因為黃金極軟,又太重。若是以純金鑄成尋常鐵劍的尺寸,這把金劍要比鐵劍重兩倍還多,而且軟如麵條,又不似軟劍那般柔中帶剛。少芸抽出來的,乃是把熟銅劍。魏彬也不知她為什麼要用熟銅劍,熟銅的硬度亦是不如精鋼,但見她從神龕下抽出劍來,心頭便是一沉,知道那定是少芸早就設下的計謀。
只是,這究竟是什麼計謀?
不待他再想,自己已衝到了少芸跟前。只是魏彬本以為少芸要穴中了攝魂針,定然動彈不得,全無還手之力,自己的纏臂金軟劍就算要刺入少芸前心也是輕易之極。可是眼中那幾點針影卻彷彿活了一般,竟然向一旁斜著飛了過去,「嗤」一聲插到了那藥師王佛像平放在胸前的右掌之上,而他右手的纏臂金軟劍也彷彿重了好幾倍,斜向一邊。
軟劍較尋常之劍難用數倍,便是因為軟劍柔中帶剛,非要有特殊手法才能使用,否則根本不能傷人,反會割傷自己。魏彬浸淫此道已久,從未有過這等事,軟劍在他掌中已是隨心所欲,軟硬如意,可此時卻覺纏臂金軟劍的劍尖彷彿被一個隱身人牽著偏向一邊,怎麼都刺不中少芸,而且越往前這股力越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直到此時,魏彬才覺察到自己中計了。他本以為暗中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蹤少芸,其實卻被少芸引到了這個她早做好埋伏的法通寺來。不論攝魂針還是纏臂金軟劍,竟然都勞而無功。而他出手極快,本來覺得十拿九穩,絕無不中之理,因此根本不留餘地,現在就算再想變招,卻也全無可能。他只聽得「嚓」一聲輕響,前心便是一陣劇痛,卻是少芸那把熟銅劍刺入了他的胸口。
以銅為劍,鋒利程度實是大大不及精鐵,但以銅劍之鋒,殺人亦是足矣。前心一中劍,魏彬只覺渾身的力量瞬間便消散無蹤,人一個踉蹌,搶步摔倒在地。他殺人無算,知道這等要害處中劍,鮮血立刻湧出,充滿了前胸,馬上就要從口鼻冒出來了。
原來被人所殺,滋味如此。臨死之際的魏彬突然有些想笑。他想到的卻是很久以前,那個因為家貧而凈身入宮,在內書堂讀書時立志要成為懷恩這等人的少年太監來。
魏彬出手,向來謀定而後動,因此有從不失手之號。特別是他動用到纏臂金之時,迄今為止還從未失手過,所以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這件真正的武器。只是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發現,當自己以為步步為營,將少芸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其實卻是中了圈套,被她引到了這個絕境。
論武功,少芸固然又有長進,但與自己仍然有段差距。縱然平手而斗,她頂多也只能支撐得十數個照面。只是這條計策本來就是針對自己的,每一步都絲絲入扣,以致自己竟然毫無還手之力。也直到臨死前這一刻,魏彬總算知道少芸背後那個人究竟有多厲害了。
原來,我到死仍然只是張公公手中的一枚棋子啊。
魏彬的心中只剩這最後一個念頭,縱然他不甘心做一個棋子。
這一個回合,張公公是輸了……真的輸了?
魏彬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想其中的細微之處,此時卻聽得外面有人驚叫道:「魏公公!」
門口響起了左輔的聲音。魏彬讓左輔跟隨在自己身後,這小太監不敢違逆分毫。先前見魏彬與那來國子監的小力把突然動上了手,左輔還頗為詫異,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待他也跟著衝進法通寺時,卻見魏公公已然中劍倒地。左輔向來視魏公公若神明,見魏公公竟然如此輕易就落敗被殺,左輔做夢都不曾想到,驚得竟然連逃都忘了。
殺了魏彬,此時的少芸感到了一陣心悸,更多的卻是驚異。雖然陽明先生說過,魏彬定然逃不過此計,她事先還經過了幾番演習,但最後的成功還是讓她極其意外,甚至有些后怕。蜈蚣橋那一照面,已讓她對魏彬有了畏懼之心,可是當依照陽明先生計劃而行之時,卻又順利得難以想象,八虎中幾可與張永頡頏的魏彬竟然如此輕易就授首斃命,少芸自己都不敢相信。
難怪夫子說鬥力不若鬥智。少芸現在才算真正理解夫子這句話的意思了。只是可惜,當她想從魏彬口中探出那岱輿捲軸之秘時,魏彬卻懸崖勒馬,沒說出來。只是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果然是竭力想要先行者之盒,而且先行者之盒竟然與那捲軸緊密相聯。少芸實在想不通這一東一西兩個原本相隔數萬里之遙的東西竟會有這等聯繫,只是現在已不是細想的時候了。聽得魏彬那個跟班小太監的聲音,她從魏彬前心拔出銅劍,抬頭斥道:「你還要來求死?」
左輔嚇得呆了,聞聽才如夢方醒,轉身向外逃去。
殺了他嗎?看著他的背景,這念頭在少芸心頭轉了轉。她也知道若不將這人滅了口,只怕會後患無窮。這小太監雖然武功也不算差,但和自己比較著實差了不少,加上魏彬剛被殺,這小太監心魄已奪,現在要殺他更是容易。可不知為何,少芸心頭一動,便下不去手。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夫子的這四句教,此時在少芸心頭反而更加清晰。若是毫不留情,恣意屠戮,那麼良知何在?心社還能叫心社嗎?
就到此為止吧。少芸彷彿聽到了內心的自己在這樣說著。只是她也知道,無論自己有多麼不願意,這條殺戮之路已經啟程,就唯有走到盡頭,沒有半途停下來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