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尖

第二章 小尖

看著桌上的屍體,南京奉御谷大用不由得一陣心悸。

死者非比尋常,乃是內官臨右少監,代理惜薪司主管高鳳。高鳳今年只有三十四歲,以這等年紀的內監身居如此高位,當然是因為他是權傾天下的張公公高足。與谷大用相比,有「妖」之稱的高鳳更得張公公信任。

只是,現在高鳳已然成為一具屍體,谷大用實不知應該高興還是沮喪。沮喪的是同為「八虎」之一,同伴死去總會讓他有兔死狐悲之感。只是少了一個在張公公面前爭寵之人,谷大用又覺得有些幸災樂禍。雖然受命與自己一起行動,但此番高鳳卻是私下出動,自己事前全然不知。顯然,高鳳是發現了什麼,想要獨佔這分功勞,哪知估計不足,輕敵過甚,反而作法自斃。

「谷公公。」

說話的是谷大用的隨身太監麥炳。麥炳跟了谷大用已有多年,性情伶俐,很懂得逢迎喜怒無常的谷大用,谷大用也很是受用。聽得麥炳站在門外說話,谷大用道:「阿炳,怎麼了?」

麥炳咽了口唾沫,小聲道:「張公公到了。」

一時間,谷大用還有些沒回過神,說道:「哪個張公公?」但馬上就能讓麥炳如此膽戰心驚的,只有一個張公公了。他顧不得一切,一把拉開了門。剛拉開門,便看見一抬二十四人的大轎。谷大用也顧不得一切,忙不迭上前深施一禮道:「屬下谷大用恭迎督公大駕。」

宦官領兵,雖然並不是沒有先例,但提督拱衛京師的十二團營十萬大軍的張永無疑是當今最有權勢之人。尋常官員所用的轎子頂多是八抬大轎,唯獨他用的竟是一具二十四人大轎。這大轎裡面有桌有椅有榻,堪稱當今第一豪華,旁人一見這轎子便知是張永駕到。人們還傳說身為大都督的張公公也是京中第一名劍,這是因為前朝正德皇帝巡邊時韃靼小王子曾派力士前來行刺,那力士力大無窮,陛下身邊的侍衛無人能擋,張公公卻以一把長劍擋住了那力士重七十斤的鐵棒。會斗之下,那力士死戰不休,結果被張公公將四肢皮肉盡都削去,手腳全成了枯骨方才收手。谷大用雖然不曾親眼見過這一戰,但陛下回京后他見到過那力士所用的鐵棒。那根七十斤重的鐵棒,尋常人連抬都抬不起來。想到張公公僅以一柄長劍就擋住了這等怪物,就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谷大用也心底生寒。而張公公除掉了當初八虎之首的劉瑾后,谷大用更是對張公公俯首帖耳,再不敢有絲毫怠慢。

轎簾撩了起來,先出來的卻是張公公那個貼身太監侍衛丘聚。丘聚一下轎,便站在轎門邊,這時張永才緩步從轎中走了出來。作為一個手握重兵的太監,張永卻生得十分清俊,與一臉橫肉的谷大用頗為不同,如非少了三綹清髯,看去倒似是個飽讀詩書的老者。看到谷大用近乎諂媚的表情,張永沒有什麼異樣,說道:「小妖被殺了?」

「是,督公。」谷大用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些,接道:「定是惠妃下的手。」

張永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聲。谷大用對這些官職向來極其看重,少芸雖然已是叛逆,谷大用卻仍以她當初的封號稱之。張永道:「這婆娘有這等身手了?」

「稟督公,高……高公公行事,向來不與我商量。此番他定是要獨自追蹤惠妃,大用不敢搶功,所以……」

張永沒有說什麼。谷大用這話雖然有撇清之意,但也並非虛言。除了自己,八虎僅存的五人中除了丘聚一直不離左右,便是身為嫡傳弟子的高鳳最得自己寵信。而素來野心頗大的谷大用與高鳳不甚相容,他也很清楚。本來他覺得如此也好,更能牢籠駕馭,只是這樣子終究無法避免相互掣肘之弊。如果這一次同來的不是谷大用,而是與高鳳還算不錯的魏彬的話,也許少芸的人頭已經呈到自己跟前了。他沉默了片刻,說道:「小妖的屍身便在裡面嗎?」

「是,與隨從龐春一同在卧龍山北麓被發現,但兇手已下落不明。」谷大用頓了頓,又道:「當時正值深夜,山中無法追蹤。」

「卧龍山?」張永怔了怔,但馬上便道,「帶我進去。」

谷大用推開了門,讓張永與丘聚走了進去,自己忙跟著入內,便將門掩上了。張永看著桌上的兩具屍體,沉聲道:「丘聚,除了他們的衣物。」

高鳳外號為「妖」,丘聚外號則是「魔」。這兩人身為張永的左膀右臂,外號也是成對的,但丘聚卻似乎根本沒有半點對桌上這個前同僚的香火之情,他走到桌前忽地拔出短刀,伸刀斫向桌上的屍身。他的動作相當粗野,只是屍身上卻又沒受到半點新的損傷,那把短刀幾如庖丁解牛之刀,以無厚入有間,極快地除掉了屍體上的衣物。僅僅是片刻,桌上便是兩具身無寸縷的屍首了。

面對兩具屍首,張永看得極是仔細,彷彿在賞鑒什麼名貴的玉器一般。谷大用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心道:「屍體又有什麼好看,督公是在為弟子傷心?」只是不管怎麼想,張永都不似一個如此多愁善感之人。正想著,卻見張永從懷裡摸出了一個竹筒。

這竹筒已經有些年份了,外皮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摩挲,已成了棗紅色。其中一截的蓋子上鏨有螺紋,將這蓋子擰下,裡面卻是一些擺得整整齊齊的小刀小叉,還有一雙羊腸衣做的手套。這些刀叉在燭光下寒光閃爍,顯見極是鋒利,雖然應該有些年頭了,卻毫無銹跡。那副手套卻極是精緻,薄如蟬翼,柔韌異常。

張永戴上了羊腸手套,這才從竹筒里取出一把小銀叉,挑入了高鳳屍身的創口,又取出一把小銀尺量了量,喃喃道:「穿心一劍啊。」

谷大用早已看過,高鳳致命傷乃是前心,一劍穿心而入,高鳳定是當即斃命。雖與高鳳不甚相容,但對高鳳的劍術,谷大用還是相當佩服的。高鳳被惠妃如此殺死,實在讓他有些震驚,因為他實在沒想到惠妃去了泰西一趟,武功竟能增長了這許多。他聽得張永說了一句,忙湊趣道:「是,督公。高公公的傷口為扁平狀,中央稍闊,正是惠妃所用快劍的形制。」

張永沒有說什麼,卻轉向了另一具屍體。這死者乃是高鳳的跟班龐春。龐春雖然是個地位不高的小太監,但身手卻相當不錯,據說已經不比高鳳相差多少了。谷大用也檢查過龐春身上的創口,龐春受傷有三處,左右肩各有一處,然後便是致命的背心處。顯然是左右肩受創后,惠妃想留活口逼問,但龐春拚命奔逃,惠妃這才下手將他除去。這麼想來亦是順理成章,因為惠妃本領縱然增強了許多,終究是個女子。與高鳳這一戰,無論如何都不是輕而易舉之事。龐春雙肩受傷,再拿不了武器,雙腳卻沒受過傷,若是逃跑的話惠妃未必能追上他,因此不得不將龐春也除掉。

谷大用正待再說一句,卻聽得張永沉聲道:「桀公,少芸這婆娘,可是有同黨的!」

這句話彷彿一聲悶雷,讓谷大用震得呆了呆。惠妃所屬的那個中原兄弟會一直是他們的死敵。前年借著大禮議,他們五人齊心協力,幫助張永將那些人連根拔起,徹底消滅了。唯一還留存於世的,便只剩下遠遁泰西的朱九淵與惠妃這兩人。朱九淵已經死在了泰西威尼斯,少芸雖然逃脫了追殺,但她仍然回到中原,自是知道自己已是僅存的孑遺,還痴心妄想著重建那個組織。如果說她真箇還有同伴,那麼中原兄弟會不曾被完全摧毀?谷大用實在無法相信。

張永也沒有抬頭,只道:「小妖心口所中劍創,創口深可兩寸三分,為偏上五度刺入前心。小妖身高五尺三寸二分,動手時正持弓步,算來受創時創口離地約摸有三尺一寸。劍長一般為二尺七寸,如此可知,傷他之人握劍之手當時應離地三尺三寸二分許。除非是那些身具異相之人,尋常人握劍大抵為臍上一到二寸。此人亦是取弓步方能出如此大力,算下來臍高應在三尺五寸左右。而臍高一般占身高的六成到六成三,因此出劍之人身高至少有五尺五寸,甚至會有五尺八寸許,如此方能以偏上五度刺入。三年前少芸失蹤,後宮尚服局所存卷宗註明她身高五尺一寸,較小妖還矮兩寸許,因此絕非能刺死他之人。」

張永說到此處,又頓了頓道:「龐春背心所中劍創與小妖前心之創極為相似,因此你以為那是一人所為。但龐春左右雙肩所受之創,卻是偏上七十度刺入。這等角度,已是自上而下刺入,絕非平地所能。而雙肩所中劍創雖與小妖身上劍創形狀一致,卻都只有五分許深。小妖中致命傷時,前心肋骨有兩根被震裂,出手之人力量奇大。而龐春肩創卻如此之淺,還是從空中往下藉助體重刺出,卻也如此之淺,可見傷龐春肩頭之人體重只會較龐春更輕,與在龐春背心留下致命一劍的定非一人。」

張永抬起了頭,將那柄在屍身創口處探了半天的小銀叉用一塊絲巾擦凈了,說道:「出手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在五尺上下,體重不會超過八十斤,多半便是少芸這妖女。另一個卻足有五尺七寸左右,體重至少在百斤以上。」他頓了頓,接道:「應該是個男人。」

谷大用只覺呼吸都有些停止了。他看到龐春與高鳳兩人所受致命傷極其相似,應是同一把劍留下,想的便只是惠妃下手。然而在張永眼中,僅從兩人傷口便可以看出這麼多東西來。只是五尺七寸雖然已是高個,但並不算太少,僅靠一個身高是查不出來的。他遲疑道:「督公……」

沒有等谷大用說出些什麼,張永打斷了他的話:「桀公,此事就不必有勞了,你接下來便去澳門吧,將皮洛斯先生那件事辦理停當,就是你奇功一件了。」

八虎諸人,每人都有個外號。除了張永身邊的高妖丘魔,還有一個魏彬外號為「蛇」。魏彬曾執掌三千營,最擅長追蹤覓跡之術。大禮議期間,正是魏彬探得了中原兄弟會在京中的秘密聚會之處,這才得以將其剷除了。除了張永和谷大用以外,八虎中還有一個馬永成外號則為「屠」。因為馬永成性情極其殘忍,八虎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但別人殺人是不以為意,馬永成卻簡直是以之為樂。對他而言,殺人這件事本身便是一種享受。大禮議時所捕得的中原兄弟會成員,最終都由馬永成下手處決,而落到了馬永成手中的人,能被一刀斬首也成了他們的奢望。

谷大用自己的外號,則是「桀」。用這個以暴虐聞名的夏朝末帝為外號,倒不是說谷大用有不臣之心,而是別有所指。夏桀為帝,自命如日月,視生民為草芥,以致當時有歌曰:「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谷大用權勢遠不及夏桀,但暴虐足以繼之,因此也得了此名。

只是谷大用在張永面前卻是柔順若軟泥,他躬身道:「謹遵督公之命。」雖然讓旁人來取代自己這件事讓谷大用心裡實不舒服,但他的神情卻是毫無異樣。

此時張永將手套也脫了下來,收回竹筒中,忽道:「桀公,你走之前,將小妖與這龐春的屍身好生安葬了。為人一世,未能善終,總要有個好死。」

張永的口氣一直甚是陰冷,這最後一句話中卻也有了一絲感慨,谷大用心道:「小妖死都死了,他又沒什麼家人,何必如此多事?」只是谷大用在張永面前向來別無二話,只是躬身道:「是,是。」

張永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門口走去。一直沒說話的丘聚動作卻快,不待張永到門邊,便已閃身拉開了門,待張永邁過門檻,他這才跟了出去。谷大用忙不迭地過來送客,只是這兩人也不再理睬他,顧自上了轎子。

此時已是暮色沉沉,星月在天,灑落一地銀輝。兩人身在轎中,卻是如在另一個世界。丘聚侍立在張永邊上,也不敢坐下,張永卻是端坐沉思。過了半晌,張永忽道:「丘聚,你覺得少芸還會在山陰城嗎?」

丘聚一直垂著頭,還不曾抬過。直到這時,他這才抬頭道:「稟督公,少芸此番回來,定是想要重建他們那個兄弟會。既然已經與同夥接上了頭,應該不會留在山陰了。」

張永點了點頭道:「依常理判斷,少芸得手后自然不會株守此處。只是……」他略一沉吟,冷冷一笑又道:「置諸死地而後生。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少芸一直留在山陰,甚至,就在卧龍山周圍。」

丘聚一怔,詫道:「卧龍山附近?那唯有稽山書院了。少芸應該不可能留在那兒吧?」

稽山書院乃是文士聚集之地,更何況如今的山長陽明先生與張永有舊。昔年陽明先生平寧王之亂,一月間便平息刀兵,擒獲叛首寧王宸濠。當時正德帝欲親征,指派的先鋒正是張永。不料陽明先生如此快便平了亂事,以至於正德帝尚未出發。便有佞臣進讒謂陽明先生必定與寧王早有勾結,因為見勢不妙,反戈一擊,所以才能如此之快就擒獲寧王。但張永力陳定無此事,且在正德帝面前多次維護陽明先生,正德帝這才相信陽明先生確非與寧王勾結。此後二人雖然見面不多,但也算私交甚篤。正因為有這層關係,加上稽山書院乃是時任紹興知府的南大吉一手促成擴建重修的,因此雖然在卧龍山北麓發現了高鳳與龐春的屍身,谷大用也不曾去騷擾稽山書院。此時聽得張永居然懷疑稽山書院,丘聚不禁有些詫異。

抬轎的二十四個人都是張永自團營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壯士兵,號稱「花腿」。當初南宋時循王張俊豪奢無比,從軍中挑選體健個高、相貌英俊的士卒編為一隊,在腰以下文遍文身,號稱「花腿」。張永雖是閹人,卻也自稱出自清河舊姓,因此亦步亦趨,同樣組建了這一小隊人馬。這些花腿武士人數雖少,卻個個精強,的確是一支精銳。不過這支精銳做得最多的,還是給張永當轎夫而已。深夜,這樣一具龐大的轎子走得又快又穩,只能聽得抬轎人踏著青石板路發出低低的「沙沙」聲,人在轎中幾乎感覺不到轎子在行進。張永忽然小聲道:「絕知此事要躬行。」

丘聚並沒讀過什麼書,也不知這是陸放翁的詩,但意思總算也明白,忖道:「督公原來連誰都不相信。」

不相信任何人,大概也是八虎的共識。他們這些人自稱「騶虞組」,騶虞本是仁獸,不食活物,但最初他們八個人卻被人稱為「八虎」,意思是縱然他們八人自我標榜為仁善,但終是兇殘如惡虎。而八虎中,劉瑾一騎絕塵,權勢遠遠在旁人之上,真可謂一手遮天。那時張永身屬劉瑾麾下,也一直恭事劉瑾,忠心不二。在丘聚眼裡,對劉公公最忠貞的,便屬這張公公了。誰承想,安化王叛亂,張永藉此事告發劉瑾,使得劉瑾最終受凌遲之刑。

隱忍不發,發則致命,這便是督公的作風。丘聚想到此處,已然不敢再用正眼去看面前的張永了。

第二天一早,張永與丘聚便來到了稽山書院。雖然他二人都算得是當朝最有權勢之人,但來時兩人都只穿了一身便服,甚至連那二十四人大轎都停在了山門外等候。張永獨自帶著丘聚上山,那司閽老吳仍是讓他們在訪客名冊上落了個款,老吳看了看名字,心道:「這個叫張永的倒寫得一筆好字。」他道:「請問張先生是來求學,還是論道?」

來書院的,無外乎兩類,一類是慕得哪位教習之名,前來求教的。另一類則是自恃才高,要來書院顯顯名聲的。眼前這兩人若說求學,一個長得粗的年近四十,另一個矮小白凈點的則已過花甲,年紀也未免有點太大了。若說論道,兩個都實在不似讀書人。老吳自己雖不是個有才學的人,但好歹也識得字,能讀些《三國志通俗演義》之類的消閑說部,加上在稽山書院這隱然已是天下第一書院看門,耳濡目染之下,多半能一眼看出來人的底細了。只是眼前這兩個人,真箇讓他有莫測高深之感。

聽他問話,張永道:「請閣下傳告陽明先生,說故人張永來訪。」

陽明先生這四個字,讓老吳一驚,不由得站了起來道:「張先生原來是陽明先生的故交啊!失敬失敬!請張先生稍候,我馬上去傳告。」

稽山書院得享大名,其實正是因為有陽明先生坐鎮,否則縱然南知府竭力支持,稽山書院也不能在諸多書院中脫穎而出,成為執牛耳者。慕陽明先生而來的文士,老吳見得也多了,不過故交來訪,倒是沒幾次。老吳已不敢怠慢,也顧不得再端坐在門房裡看張文遠威震逍遙津了,急匆匆走了出去。剛走了沒幾步,卻見有個書生正執卷而行,邊走邊默誦,時不時看上一眼手中書卷,應是在溫習功課。老吳看得真切,認得是陽明先生的得意弟子王畿,忙道:「王先生。」

這王畿今年二十八,山陰人氏。三年前試禮部不第,聞得陽明先生回鄉講學,便索性回鄉跟隨陽明先生就學。此時他正專心準備今年的會試,因此連走路也在背書,忽然聽得老吳叫自己,抬起頭道:「老吳,怎麼了?」

老吳快步走到他跟前,小聲道:「王先生,請你轉告一下陽明先生,說他有位故交張永來訪他。」

「張永」這兩字對老吳來說,不過是一個尋常不過的姓名,但王畿乃是士人,這名字讓他不由一怔,抬頭看去,便覺腦袋也「嗡」的一聲,忖道:「是張公公!他怎麼會來此處?真與夫子是故交?」

張永身為宦官,卻又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之人。這般一個人自然絕無可能來稽山書院求學的,難道真與夫子是故交,前來探望?他忙道:「好的。老吳,我帶他們過去。」

陽明先生講學之所,便在稽山書院的明德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德一語,即取自《大學》首句。明德堂前面是供孔子的大成殿,後面是藏書的尊經閣。尊經閣原名繕書閣,南大吉重建稽山書院後方改此名。本來書院已甚是破敗不堪,現在卻是飛檐斗角,煥然一新。

王畿領著張永與丘聚二人過了大成殿,立在明德堂前道:「兩位先生請稍候,小生即刻稟報夫子。」

見這書生將自己二人扔在了明德堂外,丘聚已是一肚子氣。他本不是好性子的人,若不是張永也在,只怕他已然發作了。現在他不敢暴怒,卻忍不住小聲道:「督公,這些酸丁真箇好大的架子。」

張永淡淡一笑道:「黌門中人,原本就不是吾輩。丘聚,你也不要失了禮數。」

丘聚道:「是,督公。」心裡卻仍是咽不下這口氣。他默然四處張望,這明德堂建得大是軒敞,屋檐也甚高。舉頭望去,在檐角上,不知何時立了一隻鷹隼之類的猛食。這鳥雖然體形不大,但傲然立在飛檐尖上,眼中竟似有寒光射出。丘聚不知怎的見了這鳥便心下不快,肚裡暗罵道:「這扁毛畜生,也和這些酸丁一般看不起人?」正想著,卻見有個人急急從明德堂里出來,離得還有十五六步便道:「張公公遠道而來,守仁未克遠迎,真是死罪死罪!」

迎出來的,正是陽明先生。陽明先生今年已是五十有四,年紀也不輕了,但生得高大清俊,神氣凝聚,讓人一見好感便油然而生。即便性急如丘聚,一見陽明先生亦覺春風拂面,一團祥和,方才的怒火竟不知不覺間蕩然無存。

張永迎上前道:「陽明兄,數年不見,清儀如昔,真是可喜可賀。」

若是不知張永的身份,旁人自當他是個前來敘舊的士人,有誰猜得到這人實是權傾天下的中涓。兩人拾級而上,進了明德堂。這明德堂乃是講學之所,平時陽明先生登壇,明德堂里便人山人海,連門外石階上都會站滿人。此時因為無課,明德堂里只有幾個生徒在溫課。見陽明先生進來,那幾個生徒全都恪守「師嚴然後道尊」之教,站起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方始坐下重新溫習。陽明先生領著張永與丘聚二人上了樓,待僮兒送了茶上來,張永嘆道:「陽明兄,你告老還鄉,樂育英才,誠令人肅然起敬。」

陽明先生淡淡一笑道:「豈敢豈敢。守仁才德淺薄,只求不曾誤人子弟,平生之願已足。」

張永淡淡一笑,又道:「這幾年也沒見應寧兄吧?」

陽明先生道:「應寧兄老當益壯,能者多勞,我也有好幾年不曾見他了。張公公你在京中難道也沒碰到他?」

張永嘆道:「應寧兄雖然年過古稀,卻仍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如今仍是四處奔波。陛下又重新用應寧兄為三邊總制了,這兩年恐怕也難得見他一面。」

丘聚本以為張永會說起在稽山書院附近發現高鳳屍首之事,哪知張永文縐縐地總是說些舊話,也不知督公到底想些什麼,只道他多半是旁敲側擊。可說來說去,張永除了敘舊,便只是說了點近來京中風物,以及昔年與陽明先生一同平叛之事,隻字不提其他。他胸無點墨,正覺不耐,忽聽張永道:「陽明兄,此四句便是足下有名的『四句教』嗎?」

明德堂樓上這間會客房裡,懸著四條立幅,卻是四幅字。自右而左,分別為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便是陽明先生平生學問所在。陽明先生所創之學稱為「心學」,這四句亦稱「陽明四句教」,王門子弟首先便要背熟。心學種種,盡在這四句之中。

聽得張永問起,陽明先生道:「正是,公公見笑了。」

張永上下打量了這四條立幅,說道:「陽明兄,若心之體乃是無善無惡,那麼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則意、知、物不外乎宇宙,皆當是無善無惡方是,為何又有如許分別?」

陽明先生道:「公公所言即是。然意本無善惡,動則有善惡之別,故當有致良知之能。而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格物而致知,便在為善去惡是也。」

丘聚在一邊聽得頭昏腦漲,心道:「這老酸丁在說些甚東西?」張永卻也滿面春風地道:「是,是,受教,受教。」

兩人寒暄了一陣,張永道:「時候不早了,我等也該告辭。陽明兄學究天人,唉,若某不是身為黃門,未得其便,必當長住書院,聽取陽明兄教詢了。」

張永年紀其實還比王陽明大了好幾歲,卻說得如此客氣。陽明先生自然也客氣了幾句后便端茶送客,讓侍立身後的王畿送張永與丘聚出去。王畿聽了張永與夫子一番交談,對這位公公已是大為欽佩,忖道:「久聞張公公權重一時,卻原來也如此博學廣聞,真箇人不可貌相。」他身為陽明門下高弟,對夫子實是仰若泰山北斗,這「四句教」自是背得滾瓜爛熟,從未想過這第一句其實與后三句大為矛盾。但張永居然能與夫子辯駁其中奧義,真箇讓他大為震驚。

出了稽山書院,待下了山,兩人上了轎,出了山門有了一程之後,張永忽然輕聲道:「丘聚,你馬上吩咐得力之人,將稽山書院上下所有身高在五尺五寸以上之人都篩一遍。凡三日前不能明確行蹤者,皆納入嚴查之列。」

方才張永與陽明先生一番對話,丘聚實是一點兒都不懂。他們騶虞組七人中,如張永、魏彬般飽讀詩書者固然有之,但也有如丘聚這樣大字也認不得幾個的。剛才丘聚站在張永身後聽他與陽明先生聊得如此熱絡,也不知督公到底想什麼,居然還有心思與故友說閑話。此時聽張永突然這般說,他忙垂首道:「是。」

稽山書院里,連生徒加教習,以及那些短期求學論道之人,加在一起只怕有近千人了。身高在五尺五寸以上的,得有個一兩百。這般篩下來,真有若大海撈針。不過張永手下掌握著東西二廠,要過一遍也不算什麼難事。只是丘聚猶豫了一下道:「只是……督公,陽明先生也要列在內嗎?」

陽明先生一樣身高在五尺五寸以上,丘聚心想督公大概忘了這一點。陽明先生是督公至交,方才也只論交情,不說其他,看來督公是礙於面子才不對稽山書院下手。如果將陽明先生也納入嚴查之列,只怕會讓督公著惱,顯得自己不曉事,這才提了一句。

張永沒有再說什麼,一根手指卻下意識地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方才他與陽明先生的一番辯駁,在丘聚聽來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但張永已經隱隱然感到了一些異樣。如果說過去是因為向著同一個目標而走到一起,那麼現在張永已經越來越覺得,自己與陽明先生走的終究不是同一條路。

如果說陽明先生認為的是心無善惡,抵達彼岸的唯一辦法是知善知惡、為善去惡,那麼在張永看來,只消實現那個目標,善惡於他根本不值一提。這兩條路如果并行不悖,倒還各得其所,可假如有所交匯的話……

張永的手指不由在桌上敲得重了些。要下這個決心並不容易,但下了決心,就再不會回頭了。他冷冷道:「一樣。」

丘聚心頭不禁一震,小聲道:「督公,您覺得陽明先生也不脫嫌疑?」

「雖然不甚可能,但仍要一視同仁。格物致知,不格之,又將如何致知。」張永慢慢說著,沉吟了片刻又道,「少芸那婆娘的下一步,最可能便是向馬永成與谷大用兩人下手。這兩人現在一南一北,她必定只能選擇其中之一。而她選了誰,又必定是聽從同伴的安排。如果她往南而去的話……」

張永這話雖然是對丘聚說的,但他知道這個屬下武功雖強,腦筋卻不甚靈活,多半猜不到自己的用意,因此並不說完。他心中卻是洞若觀火,自古戰亦如弈,現在的枰上布局已畢,真正的對局即將開始。少芸雖然贏下了第一手,只是她與她背後那人只怕都未曾想到其實是離自己所設的陷阱更進一步了。谷大用南行乃是臨時的決定,現在要對付谷大用也比對付馬永成容易一些。如果少芸真的轉向了南方,那麼張永便可以斷定這個為她布局的人是誰了。假如真是如此的話……

張永的嘴角微微地抽了抽,一絲冷笑浮了上來。丘聚本來也是個性情陰鷙之人,但看到張永這絲笑意時脊背也不由自主地一陣發毛,沉聲道:「遵命。」心中卻仍在想著:「那婆娘若是選了大用,又能說明什麼?督公這話老不說完。」

丘聚自不知道張永究竟想的是什麼,此時張永的心中其實有著一絲隱隱的痛楚。與陽明先生這一次寒暄,雖然還沒有什麼結果,但張永已然知道這個好友與自己離得越來越遠了。縱然要走向同一個地方,但現在終是南轅北轍。儘管他如此對丘聚吩咐,心中卻實實希望,那個隱秘的大敵千萬不要是陽明先生。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刺客信條:大明風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刺客信條:大明風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小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