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手
走進長陽宮的宮門時,張順妃不禁向西邊的坤寧宮望去。一輪落日正懸在坤寧宮的琉璃瓦上,映得瓦面燦爛無比。她微微地嘆了口氣,對貼身的小宮女道:「進去吧。」
作為賢、淑、庄、敬、惠、順、康、寧這八等妃位中的第六等,張順妃的品級並不算高,因此她住的也只能是東六宮中最為冷清的長陽宮。這長陽宮地方甚大,卻沒幾個妃子住在此處,因此更顯得冷清了。
進了門,洗漱完畢,小宮女點亮了蠟燭,請安后掩上門退下,屋子裡便只剩張順妃一個人了。她在桌前坐了下來,看著燭台上那點燭火忽明忽暗的,想起白天陳皇后對自己的斥罵,不禁嘆了口氣。
縱然順妃的品級不算高,可是因為陛下十分寵幸張順妃,在陳皇后眼中便不啻眼中釘了。想起剛進宮時自己是何等膽怯,當阿芸成為妃子后自己又是如何羨慕的情景,幾乎已恍如隔世。
如果阿芸在就好了……
「阿薔。」
這個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到,張順妃卻一下站了起來。這聲輕喚彷彿在回應她的心聲,讓張順妃不禁感到一陣心悸。
難道是在長陽宮呆久了,人也快瘋了?她正想著,眼前忽地一花,一個人影彷彿幻術般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這情景實在太詭異了,張順妃險些便要驚叫起來,但還不曾發出聲,那個人已經拉下了衣服的風帽,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阿芸!」
張順妃呻吟一般低低叫了出來。她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人正是自己在宮中唯一的朋友阿芸。阿芸穿著一領深色斗篷,當她將斗篷掩起時,整個人都彷彿隱沒在黑暗中了。當斗篷一掀開,便如同突然間出現。張順妃正待迎上去,但腳步剛要上前卻又停住了。這樣的動作對常人來說自是尋常之極,但對於因為纏足,平時走路也總要扶著小宮女的張順妃來說,卻是十分艱難。身體略失平衡,她馬上便站立不定,晃了晃便要摔下來。只是身子剛側過來時,她的手臂便已被人扶住了。
扶住她的,正是少芸。從手臂上傳來的體溫讓張順妃確認,眼前的不是妖,也不是鬼,就是那個與自己一同度過深宮裡許多寂寞歲月的好友。她喃喃道:「阿芸,真的是你啊。」
「是我。」
少芸的樣子與幾年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多了些風塵之色。少芸看了看周圍,小聲道:「阿薔,你搬進長陽宮有多久了?」
「有三年了。」張順妃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半晌才接道:「就是你走後沒多久。」
張順妃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少芸也沒在意。張順妃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少芸,沒等她再說什麼,張順妃把原本就很低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阿芸,你到底是怎麼進宮來的?」
少芸微微一笑。與纏足的張順妃不同,少芸自幼就沒有纏足,而先帝封她為惠妃后,讓她做的也都是些刺探大臣太監的事。少芸本就身體靈便,後來在紫禁城裡也走得熟了,就算這冷清的長陽宮,她當初亦來過好幾次,只怕比住在長陽宮三年的張順妃更熟悉地形。只是此番能如此順利潛入紫禁城,卻也並不全靠自己,而是託了陽明先生的安排。雖然心社幾乎已被徹底剷除,但陽明先生在京中仍然留下不少人脈。到了京中,不論住店、出行,都有人為少芸打點好了,甚至包括潛入紫禁城也是。進入這個戒備森嚴的皇城,固然不是件易事,卻也並不是張順妃想的那麼不可思議。少芸小聲道:「放心吧,不會有人看到的,我此次來就為了看看你,馬上就會走。」
張順妃的臉色十分白凈,但此時卻幾乎沒了血色。她有點怔怔地看著少芸,好一會兒才低低道:「阿芸,你是為了那個……那個東西吧?」
張順妃的口齒向來十分靈便,加上能歌善舞,所以討得當今陛下的歡心才得以封妃的。可是她此時卻說得吞吞吐吐,少芸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預感,小心道:「那個東西怎麼了?」
張順妃猶豫了一下,似乎下定決心,這才道:「阿芸,我對不起你,那個東西被我弄丟了。」
少芸的眉尖微微一蹙,走到張順妃面前,右手搭在她肩上道:「阿薔,你記得丟在了哪裡?」
見少芸沒有責怪她,張順妃這才道:「那一回你剛走,我正是給太后在仁壽宮排柘枝舞,便將那東西收在了宮裡……」
張順妃說的是嘉靖三年的事。那時少芸作為先帝嬪妃,按規定與張太后同居仁壽宮,輕易不得外出。張順妃那時僅是宮女,反沒有那麼多禁律。當時少芸聽得張公公開始在京中對中原兄弟會痛下殺手,她情知不妙,馬上化裝成黃門出宮而去。因為張公公在全力追查這件東西,她根本無法帶出宮去,因此便交給了正好在仁壽宮的張薔,要她替自己保管,張薔便放在了仁壽宮後殿的一個大花瓶里。原本這花瓶平時打掃也只擦拭外面,誰也不會去往裡面看,何況仁壽宮是先帝嬪妃所居之所,平時沒什麼人來,裡面的人也根本不能外出,實是最安全之所。哪知少芸走後的第二年三月上,仁壽宮突發火災,被燒成了一片殘磚碎瓦,那一對大花瓶亦成了齏粉,裡面那東西多半被大火燒毀了。
聽得張順妃哭哭啼啼地說了這一番原由,少芸臉色仍是沒什麼變化,半晌才嘆道:「真是天意啊。」
仁壽宮遇災,少芸也是進了皇宮方才知曉。在仁壽宮的原址處,正在建一座新的宮宇。她原本以為是當今天子嫌這宮殿破舊,想要拆了翻建,哪知竟是因為被火燒毀。
如此一來,先帝交給自己的那個東西就永遠消失了。少芸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就彷彿那時她對先帝的感覺一樣。
正德帝對待她不可謂不好,不僅給了她惠妃的名號,還給了她禁宮行走之權。這等權力交給一個妃子,實是從來未有過的事。少芸回想起自己在宮中的那幾年,雖然孤獨而寂寞,卻也自由自在。那時她就發誓,要為陛下付出自己的一切。只是陛下要她做的,無非是去探聽一下王公大臣,或者哪個太監背地裡有沒有說自己的壞話。當正德帝在臨終前把那個東西交給她,讓她保管著的時候,十三歲的少芸第一次落下了淚水。無形中,那個東西已經成了她心底的一個寄託,自己名義上的丈夫託付給自己的最後一件事。
只是,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少芸將手從張順妃的肩頭拿了下來,嘆道:「阿薔,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就這樣了結吧。對了,陳公公還在宮裡嗎?」
少芸岔開話題,實是怕張順妃仍要絮絮叨叨地自責。張順妃見她不再說捲軸之事,也暗舒了口氣,問道:「哪個陳公公?」
「陳」乃是大姓,宮中姓陳的太監少說也有五六個。張順妃現在身邊也有個陳公公,不過那陳公公根本沒見過少芸,少芸問的自不會是他。
少芸道:「是陳希簡公公。」
張順妃「啊」了一聲道:「是他啊。豹房廢棄后,他便被貶出京去了,別個我也不知。」
那陳希簡公公當初乃是豹房主管太監,因此張順妃也知道此人。先帝在日,陳公公幾乎日日不離左右,每次見到少芸亦是恭順有加,算是少芸當初在宮中時除了陛下與阿薔之外最為熟悉的人了。陳公公不屬張永一黨,看來先帝去世后遭到了排擠,結果被貶出了京城。少芸沉默了片刻,淡然道:「是么?那也真沒別的人可見了。阿薔,我也該走了。」
張順妃停止了抽泣,睜大了眼看著少芸道:「阿芸,你要去哪裡?」
少芸笑了笑道:「全都變了,阿薔,你現在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她知道張順妃當初就夢想著能成為陛下的妃子,因此當得知自己被正德帝冊封為惠妃時,她還曾毫不掩飾地表露出自己的妒忌。現在她能成為嘉靖帝的妃子,也算得償所願,所以她更擔心會失去這一切。
就此一別,再見無期,這個朋友終究已經越來越遠了。
少芸將風帽拉了上來。這一身暗色的衣服彷彿能融入黑夜一般,當少芸站在陰影處時,只怕有人從她面前走過都不會發現她。張順妃看得心驚肉跳,說道:「阿芸,那你還是快點兒離開吧。長陽宮雖然冷清,可出了這兒,碰到巡邏的衛戍可就糟了。」
其時的皇宮,有旗手、羽林、金吾諸衛巡邏守護。內皇城更設有坐更將軍百人,每更二十人輪流值更,還有專設的持印官員定時在巡檢簿上加蓋印章,以防有人玩忽職守。這等守御真可謂鐵桶一般,少芸能越過重重守御到長陽宮來,張順妃本身連想都想不出來。
如果少芸被人發現的話,自己肯定會受到牽連。無疑,張順妃便是這麼想的。就算不曾說出口來,少芸也能猜得到。她淡淡道:「好的,那我走了。」
張順妃舒了口氣。少芸推開窗,正待出去,忽然回過頭來,低低道:「阿薔,這次我從泰西歸來,是在刺桐上的岸。」
張順妃略略一怔,有些尷尬地笑道:「刺桐城是不是和我說的一樣?」
「嗯。」
少芸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覺得再說的話,只怕會被阿薔聽出自己聲音里的哽咽。很多年前在後宮裡攜手而行,情同姐妹的兩個小女孩,現在雖然又站在了一起,卻已經變得如此陌生。
微風倏然,張順妃只覺眼前一花,少芸的人影便不見了。雖然已是夜晚,外面暮色凝重,但少芸鬼魅一般的身形還是讓張順妃嚇了一跳。她定了定神,眼前仍沒有人影,只有那扇原本關著的窗子被打開了條縫。張順妃走到窗前,又輕輕拉開了些。外面,卻只是一片昏暗,哪裡還看得到什麼人影。
阿芸,你保重。這個當今天子面前最為得寵的妃子,白玉般的頰上卻也流下了兩行淚水。因為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再與阿芸見面了。
在張順妃的淚水流下來的時候,幾乎同時少芸眼角也有些濕潤。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先帝交給自己的遺物,更是因為知道失去了自己在後宮那漫長日子裡唯一能讓她感到溫暖的友情。
如果是尚未去過義大利的少芸,她並不會想很多。然而經歷了這幾年的追蹤、欺騙和暗算,聽埃齊奧說了那麼多關於忠誠與背叛的事,少芸已經不再是那個在後宮成長,完全不知世道艱險的少女了。方才在張順妃述說的時候,少芸的手搭在了張順妃肩上。這個看似輕描淡寫的動作,卻讓少芸覺察出張順妃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脈博也一下子變快。埃齊奧說過,一個人說話時,如果瞳仁突然變大,脈博加快,那表明這人言不由衷。而少芸在張順妃的眼中,看到的不是久別重逢的欣喜,而是猜疑與忌憚。
阿薔已經不是當初的阿薔了。
少芸想著。她只覺心底彷彿什麼地方一下子碎了,碎成了無數芒刺,她感到了一陣陣刺痛。這分最可珍視的友情,在最艱難的日子裡曾經讓她感到溫暖,原來卻如一朵火苗一般早就熄滅了。
少芸記憶所及,自己自幼便是在宮中。父母是誰,為什麼那麼早就在宮中,這一切誰也沒跟她說起過,她也一直懵懵懂懂。孩提時代,那些宮女對她就一直有種異樣的眼神,以至她每天都生活在驚恐之中。在得到先帝的恩寵之前,唯一能讓她感到溫暖的就只有與阿薔的友情了。只是她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分友情是如此靠不住。
人總是會變的,她並不想責怪阿薔。當自己離開時阿薔並沒有聲張,就表示她也不曾完全忘記這段友情。
也許,我真的是被上天所詛咒吧。
少芸的心底突然又冒出了這麼個念頭。她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旁人全都對她有意避開,唯有一個老宮女甚是和善。那老宮女在宮中不知有多少年了,有時趁著周圍沒人,會拿個果子來給少芸吃。那時少芸便問過她為什麼旁人全都不理自己,那老宮女摸著她的頭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的命真是不好。」
那是少芸第一次聽到「命」這個字眼,那時還完全不懂,問了那老宮人後也仍然不懂。到了現在原本極其珍視的一切都已經成為不堪回首的回憶,冥冥中彷彿造化一直在與自己作對,凡是少芸得到的,都是那麼快就被拿走,她似乎懂得了當年那老宮女所說的話了。
當初她在刺探八虎的密謀時被發覺,險些被滅口時被夫子救出。夫子引她入心社的時候,她在心社中年紀最小,又是個女孩,那些師叔伯師兄弟對她極是寵愛,那是少芸平生第一次有回家的感覺。只是這樣的感覺還沒有多久,隨著大禮議之爭的到來,一切又化作烏有。而今先帝的恩寵早已成為過往,而阿薔的友情也成為虛妄,少芸幾乎不得不相信,自己也許真的是被上天詛咒過,所以才什麼都得不到。
少芸如一個影子般在宮中的長廊間無聲地穿行。雖然天子已經換了一個,可這些巡邏的守衛卻沒什麼變化,仍是刻板地在四處巡視,與過去幾乎一模一樣。那個時候少芸便將這張巡邏表記得熟了,知道閃在哪個死角里便可以躲過守衛的眼睛,而在哪個時候躲進另一拐角,數到幾后閃身到對面的岔口便恰好能讓走過的守衛錯過自己的形蹤,身上的這領斗篷更是讓她如同能夠隱身一般。只是縱然在宮中遊刃有餘,她的心中卻越發茫然。
向西出了東六宮,穿過建極殿的后廊,便是仁壽宮的原址。這一帶仍在修建新殿,已被圍了起來。守衛不會到這塊地方來,在這裡少芸也不必太小心了。此處仍看得到焦黑的痕迹,那場大火看來幾乎將整個仁壽宮都燒毀了,再也看不出先前的模樣。
再往西,躍上禁城城牆,穿過了護城河,前面有一排長房,便是宮中十二監之一的御用監。御用監是宮中專司造辦用品的所在,正德帝因為喜好新鮮,當初曾好幾次帶少芸來這兒看工匠打造各類奇巧之具。再往西,便是太液池了。太液池自北而南,分別是北、中、南三海,而中海與南海間的西苑,便是這鐵桶一樣的紫禁城唯一的一處漏洞。
在流出宮牆的御溝里,有一根看似堅不可摧的銅柱其實是活動的。只消在水下扳開這根銅柱,便可從御溝潛行出宮,這個機關其實是正德帝故意留下的。當初正德帝在西苑設豹房,常年住在這兒,少芸也在這裡陪侍了兩年。那時正德帝發現了這個小女孩異乎尋常的敏捷,於是將少芸冊封為惠妃后留在身邊,讓她去探聽外面的王公大臣私下行徑時,便是從這個暗道出去的。當正德帝嫌宮裡太悶,想微服外出時,也是從此出去。這地方極其隱密,現在大概也只有少芸一個人才知道這個暗道了。而少芸在走之前,還想再去看看已成了一片廢墟的豹房,特別是西番館那一帶。
不知不覺,已過了御用監,前面吹來了一陣濕潤的微風。
太液池便在前方了。少芸抬眼望去,只見前方是一座長橋。
那是分隔中、南兩海的蜈蚣橋。過了蜈蚣橋,便是太液池中、南兩海間的西苑,豹房就設在那裡。正德帝在日,平時都不住寢宮,常年都在豹房裡。少芸還記得當初正德帝接見佛朗機的皮萊茲使團時,便是在豹房。
少芸微微吁了口氣,正待走上蜈蚣橋,突然停住了腳步。
從橋的那一頭,傳來一股徹骨的陰寒之氣。
天氣很冷了。此時的太液池已經泠然欲凝,湖水中升騰起一片淡藍色的夜霧,而這股陰寒便如鋒利的劍鋒破空而來。在蜈蚣橋的那一頭,隱約出現了一個人影。
自從正德帝去世后,豹房已經廢置,西苑一帶也非常冷清,守衛巡邏,平時也不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少芸沒想到這個深夜裡此間居然會有人,而那人顯然同樣未曾料到,兩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
夜風習習,霧氣被吹得翻卷開來。蜈蚣橋兩頭的這兩人都站立不動。但少芸知這不過是暫時而已,雖然那人穿著守衛的衣服,但發現自己后,對方並不曾聲張,說明他其實也不是守衛,很可能與自己一樣是潛入紫禁城的。只是少芸總覺得此人的身形有種熟識之感,自己應該見過他。
這人冒險到紫禁城來,究竟想做些什麼?
「鏘」一聲輕響。這聲音很輕,但在沉寂的暮色中卻傳得很遠。這是劍出鞘的聲音,幾乎與這一聲同時,對面那人已然上了蜈蚣橋,向少芸直衝過來。
這人動手了!
剎那間,少芸便已拔出了背後的長劍。這個人絕非朋友,夫子也說過,心社已經在大禮議中被剷除殆盡,就算尚有漏網之人,也沒理由冒這麼大風險潛入紫禁城來——除非這人與自己一般,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只是一見到這個人出手的身手,少芸便知道他絕對不會是心社的殘黨了。
這個人的本領比自己更強。
一聽到那人拔劍的聲音,少芸便已經覺察到了。她身為女子,自知力量比不上男子,因此在身法上痛下苦功。只是眼前這人的身法竟然不輸自己分毫,兩人幾乎同時從蜈蚣橋的兩頭衝來,相遇的一刻也幾乎便是橋中央。蜈蚣橋雖長,但一個人若是全速奔跑,跑完全程也不消片刻,更不用說只是半刻了。幾乎是轉瞬之間,兩人已經相距不到四尺。
這四尺的距離,其實伸手出劍,劍尖便已能碰到。縱然暮色沉沉,但這般近的距離仍然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卻可以看到那人個子也不甚高,手中的劍倒是尋常宮中守衛的佩劍。
宮中守衛,一般佩刀,也有佩劍。此人的劍很是尋常,但劍勢卻大異俗流,雖然隔得尚有數尺,但少芸已然感覺得到對手劍尖發出來的逼人的寒意。
蜈蚣橋也不是很寬,並排走上五六個人亦是不在話下。那人已經到了少芸近前,也不見如何作勢,手一送,那把劍已然刺向少芸的前心。
有若電光石火,少芸的劍卻如預先料到一般,長劍橫在了前心。這招以守為攻雖然稍失之緩,但少芸心知這對手劍術太過厲害,如果與他對攻,自己未必能佔得上風,因此已打了但求無過的心思。她料定了對手第一招必是殺手,因此長劍不搶反守。那人一劍雖然速度更快,但她料敵有中,那把劍一下被她長劍格住,發出了「叮」一聲輕響。
這一劍被格住,那對手便是敗局已定了。少芸這念頭剛閃過,那人的劍卻忽地下落了寸許,又從少芸劍下直刺過來。本來少芸的長劍已將那人的劍擋住,那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重新刺出。只是那人的本領當真了得,原本右手握劍,在劍被少芸格住的一剎那右手忽地鬆開,左手卻已探到了右手腕下,反手抓住了那把正落下的劍。如此一換手,便消去了這一招被破去后的滯澀,而少芸反成了招式已老,無法反擊之勢。
竟然有這等本領!少芸心中一沉。那人自覺這一招陰陽手必能得手,前沖之勢絲毫不減,只準備在一瞬間衝過橋去,而少芸便會中劍墜入冰冷的太液池中去了。然而他的算盤打得雖響,少芸的長劍卻也鬼使神差般一樣沉下了寸許。又是「叮」一聲,第二劍竟然仍被少芸擋住了。
這一下便使那人亦是一驚。兩個人的步子幾乎一樣輕盈迅捷,在蜈蚣橋的石板橋面上也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只是身影交錯的一剎那交手兩招,這兩招都是千鈞一髮、生死一線,可兩人竟然都失手了。只見那人身子一伏,又是一個陰陽手,人更低了尺許,掌中利劍再次閃過了少芸的格擋,斬向她的雙腿。這一式二段陰陽手刁鑽無比,只是他的劍勢雖然陰狠,少芸卻突如大鷹一般飛身躍起。兩人的動作均是迅捷無比,電光石火之間,二人一上一下交錯著換了個位。
雖然閃過了這一劍,但少芸心頭卻是一陣恍惚,幾疑身在噩夢之中。她根本未曾想到這個不期而遇之人竟然有如此高強的武功,若非穿著埃齊奧所贈的這件斗篷,方才那一下變招她定然躲不過了。西方兄弟會不似中原人一般修習輕身功夫,只能靠著器具之能來彌補。這件斗篷不僅能抵擋鋒刃,更能讓穿著之人身形越發靈便。少芸的身法出自天授,本來就極其高明,穿上這斗篷后更是不作第二人想。方才見那人突然前沖,便知道這個人的身法亦極其高明,只怕不比自己差多少,因此早就打定了主意,右手雖然出劍,左手卻發出了繩鏢。繩鏢的索乃是天蠶絲和鹿筋編的,雖然纖細若線,卻是牢固異常。而繩鏢既然能做武器攻敵,也可以纏住重物借力。她在拔劍的同時左手繩鏢已纏在左前方的橋欄上了。天色甚暗,繩鏢的細索也是黑色,那人竟不曾發現。當那人以換手出第三劍時只道少芸避無可避,已成俎上魚肉時,少芸卻以左手之力硬生生讓自己格住了那一劍,趁勢一提氣,人已衝天而上。
縱然如此,那人這一劍甚實已經劃在了她腿上,只是受斗篷之阻滑開,未能傷她。若不是如此,少芸雙腿的筋脈必定已被此人割斷了。此時兩人已經交錯而過,互換了位置,那人本在蜈蚣橋的西側,現在換到了東側。少芸只覺掌心已然沁出了汗水,劍柄都有點打滑。她心知此人定然要殺自己滅口,這一次繩鏢未必還能救得自己性命了。她暗暗咬了咬牙,定了定神,猛地轉過身來,正待對付那人的下一輪攻擊,只是眼前一花,那人已經閃身下了蜈蚣橋,隱沒在黑暗中了。
這人是準備暗算?可是蜈蚣橋並不是暗算的好所在。橋下便是湖水,橋上也無遮無擋。少芸正自詫異,卻覺身後忽地一亮,隨之便是一聲悶雷似的響。她吃了一驚,眼角瞟去,卻見身後西苑那邊,竟然升起了一團火焰。看樣子,正是豹房的所在。
豹房被燒了!
少芸已然呆住了。雖說西苑很偏僻,守衛晚上都不會到此處巡邏,但發生了火災,那些守衛可是會馬上過來了。看來,這把火便是這人放的,怪不得他無暇殺自己,急著想要離開。可豹房是前朝皇帝所設的別居之處,現在已經廢置,這人為什麼要毀掉那裡?
這些事已無暇多想了,少芸掉頭向西跑下了蜈蚣橋。宮中守衛都十分精幹,看到火起馬上就會趕來,而火勢如此之大,也已不可能再查探到什麼了,必須儘快從密道離開紫禁城。只是跑過豹房時,少芸還是扭頭看了一眼。
豹房是正德三年建造的。那一年少芸只有三歲,正德帝也才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隨後豹房越來越大,一直到正德七年還在添造,前後花費了二十四萬兩白銀。少芸被封為惠妃后也陪著正德帝住了兩年,因此對此間相當熟悉。雖然離得還有一段距離,但她一眼看去已發現最先火起的,便是那幢俗稱西番館的房子。
西番館在豹房的兩百餘間房屋中,最為高大堅固,但即便對於那時的少芸,此處也屬禁地,正德帝一向不許她靠近。少芸還記得從那兒時不時會傳來一陣陣凄厲的怪叫,豹房養有一些猛獸,這怪叫也不知是什麼異獸發出的。只是有一天那西番館卻被封住了,再不準有人進入,少芸只看到有不少死屍被抬出。那些死屍全都腸穿肚爛,渾身沒有一處完整,簡直如同被絞過一般,讓那時的她嚇得做了兩天噩夢。後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曾偷偷從窗口向里張望,只見裡面儘是些奇形怪狀的桌椅,還有個很大的鐵籠,不知關過什麼怪獸。雖然打掃過,但還是看得出裡面到處都是血污的痕迹。
西番館里發生過什麼,一直到正德帝臨死前,將那個東西交給少芸時,她才約略猜到了一點。那個東西,是一個用金筒密封得極其嚴實的捲軸,外面寫著「岱輿」兩字。而西番館里懸著一塊匾額,正是這兩個字,連字體都一般無二。
這個捲軸里記載的,定然便是西番館里曾發生過的事吧?正德帝是突然暴病而終的,臨終前他已經對最為信任的張公公有了懷疑,因此把這個捲軸交給自己時,叮囑自己千萬不能讓張公公拿去……
想到這裡,少芸突然心頭一震,只覺一股寒意直升上來。方才與她交過一次手的那人,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少芸終於想起來他是誰了。
這個人,竟然是八虎中的魏彬!
朱九淵先生說起過,八虎中的七人,除了張永,便以魏彬最強。然而這個僅次於張永的強者為什麼要在這個當口偷偷燒掉這些本已廢棄的豹房?
少芸皺起了眉。魏彬此舉,必定是得到了張永之命。而張永要毀掉西番館,顯然是因為他早就得到了那個捲軸,因此當他得知自己回到大明,便已然算到了自己會來豹房這一帶查探,因此馬上命令魏彬將豹房燒毀。只是張永如果是從火災后的仁壽宮廢墟里偶然得到了捲軸的話,他不應該知道這捲軸與自己的關係,為何為了防備自己查探到消息而冒險燒毀豹房?
彷彿突然間劃過一道閃電,少芸心頭一片雪亮。
阿薔說那件捲軸已經在仁壽宮的大火中被毀掉的事,原來不是真的!而阿薔那種對自己的猜忌害怕,原來也不是因為自己遭到了張公公的通緝而害怕受到牽連,而是因為她害怕自己知道了她的背叛!
一剎那,少芸只覺得心頭一陣陰寒。這些看似想不通的事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便是那件捲軸其實是阿薔交給了張永。
阿薔能夠在新帝登基未久就得以封妃,肯定是有人在幫她。而能夠在後宮說得上話的,就算是首輔這樣的大臣也是辦不到的。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權勢極大,又是個宦官的張公公。而張公公會幫助張順妃,當然不是因為他們是本家,肯定是她給過張公公一個很大的幫助。而阿薔說那東西是自己離開皇宮時她就放在仁壽宮裡了,可仁壽宮卻是第二年三月才起火,當中相差了近一年。阿薔那時只是個宮女,並不住在仁壽宮裡,期間有無數次機會轉走。她那時只是個不起眼的宮女,也根本不會有人懷疑她,要轉移走是件非常簡單的事。
將這些事串在一起,答案已是昭然若揭。張公公在追查先帝留下的這件遺物時,一定許下了種種諾言,比方說「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升為嬪妃」之類。阿薔的夢想,便是能成為妃子。最終她經不起這個誘惑,拿自己託付給她的東西交給了張公公,這才能夠在一大群宮娥中脫穎而出。難怪阿薔看著自己的眼神里,有猜疑,有害怕。
當少芸正要跳下御溝的那一刻,她又看了看西苑那邊的火光,眼角的一滴淚終於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