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不散的筵席
第二章無不散的筵席
程昇告知眾人紅燭鎮不設夜禁,在小鎮西邊有坊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的雜貨應有盡有。得知陳平安一行人要去購置遊學所需物品,程昇就主動提出擔任嚮導,說是能夠免去許多麻煩,至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價。陳平安望向來過一次紅燭鎮的阿良,對方點點頭,說他只對河兩岸風光比較熟,沒去過坊市。
程昇望向阿良,兩個老男人會心一笑。
敷水灣近百艘大小畫舫每晚都會駛出,沿著河水進入紅燭鎮,兜一圈后返回。其間不斷有男子登上那些畫舫,既買醉也買笑。在紅燭鎮,敷水灣船家女和其他青樓女雖然皆為大驪賤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負責戶牒管理,就連身為一方父母官的縣令都沒有資格將她們的身份由賤轉良。所以紅燭鎮一直有傳聞,敷水灣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勛世族。
在程昇的帶領下,陳平安他們去往小鎮西邊的集市。得知紅燭鎮乘船南下兩百餘里,沿途都有城鎮驛站可以補給,陳平安就沒有過多購買大米、腌肉等食物,只是在一家藥鋪添置了諸多藥膏藥材以應付風寒中暑、跌打損傷一類的小病小災。到了付賬的時候,陳平安才知道這裡與家鄉小鎮差不多,一整顆銀錠是稀罕物,所以將那兩錠雪花紋銀折算成了大驪通用銅錢——天華元寶。因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銀子,僅是溢價就高達兩百文錢,這讓陳平安很是感激鐵匠鋪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為有程昇在旁,一切順風順水。在郡縣小鎮,還真別把胥吏不當官,尤其是程昇這種一年到頭經常跟豪紳巨賈、羈旅官員打交道的,在小鎮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陳平安他們走入的每間鋪子里的人,全部殷勤地喊著「程大人」,恨不得將這位驛丞大人當菩薩供奉起來。
一路上,李槐拘謹得很,只敢躲在阿良背後探頭探腦。阿良打趣他是膽子小,只會窩裡橫。李槐剛扯開嗓門要跟阿良罵戰三百回合,可一看到四周投來的好奇的視線,就立即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地跟在阿良身後,把阿良樂得不行,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李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淡模樣,估計他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這個德行。唯獨李寶瓶背著她那個碧綠竹箱,螃蟹橫行似的,仰著腦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邊隨便拉上一個人就告訴他,自己的小書箱是小師叔親手做的。
坊市由兩條南北向的大街構成,逛完了觀山街,陳平安他們就要穿過巷子,去往下一條觀水街,結果路過巷子里一間生意冷清的書鋪時,陳平安停下了腳步,跟程昇打了聲招呼后,對李寶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買一本書。再貴也沒問題,只要我們買得起。」
店鋪很小,店門寬不過兩丈,走入之後,左右就是兩排高高的書牆。店鋪最裡邊,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年輕人坐在小竹椅上,蹺著二郎腿閉目養神,手拿一把摺扇,輕輕敲打手心,哼著小曲。他有一張英俊陰柔的出彩臉龐,沒有之前那些店鋪商賈的銅臭氣。朱鹿第一眼看到后,愣了愣,大概是沒想到會在紅燭鎮的市井坊間遇到氣質如此脫俗的風流人物。就連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該不會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吧?比起自家那兩位公子半點不差。
年輕人沒有睜眼,懶洋洋道:「店內書籍一概不還價,回頭是買賺了還是買虧了,全憑各位客人的眼力。」
程昇輕聲跟朱河道:「這間鋪子在我們紅燭鎮小有名氣,途經此地的讀書人大多喜歡來這裡逛一次。只是這位店主脾氣古怪,性情清高,不諳庶務,所售書籍全部遠遠高於市麵價格,而且誰敢開口還價,他就敢當場攆人。曾經有一位微服私訪的戶部官老爺相中了一本標價三百兩銀子的什麼孤本,不過是還價五十兩銀子就被趕出了鋪子,半點顏面也不留,氣得他差點讓縣衙封了這間小鋪子,後來估計是覺著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才讓這鋪子躲過一劫。」
朱河心中瞭然,此人多是個不諳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歡譏諷的那種人,稱他們「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二公子還笑著說不出兩百年,大驪也會如此,所以朱河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一向觀感不佳。
經過紅燭鎮的這條驛路,是大驪南方邊境通往京城的三條主要驛路之一,小富小貴的商賈仕宦若是北上大驪京城在內的重鎮大城,多選此路,因為其餘兩條驛路雖然更為寬闊,但是幾乎每一座沿途驛站都擁擠不堪,沒有足夠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別說下榻,就是大門都別想進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諳此道的官員豪紳因此丟盡臉面。
進京趕考的南方士子由於尚未有官身,同樣喜歡揀選這條驛路。他們往往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既可相互照應,也能一同探幽訪仙。
而貶謫南方的官員,抑鬱不得志,喜歡題詩於驛站、旅舍的牆壁,也喜歡走這條南下之路。一來二去,紅燭鎮的枕頭驛牆壁上便寫滿了文人騷客發牢騷的羈旅詩詞。
李寶瓶仰著腦袋開始找書,這裡瞄一眼那裡瞥一眼,全看心情。偶爾抽出一本書,隨便翻開幾頁,不感興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後找到一本山水遊記,標價三百文錢,有些心疼,可又實在喜歡,便轉頭望向小師叔,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林守一的視線在書牆上緩緩掠過,最後看中一本不署撰寫人的風水書,標價四百文錢。林守一望向陳平安,後者依然點頭。
李槐進了店鋪后,立即恢復頑劣本性,就跟脫韁野馬差不多。他年紀最小個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書,阿良答應了,但是揚言李槐如果不選中一本,等下出了鋪子,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大街上。李槐硬著頭皮挑了一本最高處的嶄新書籍,一看價格,九兩二錢,嚇得他鬼鬼祟祟就要將書丟回去,只是手忙腳亂,那本書沒被成功塞回書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輕敲摺扇的年輕店主睜開眼睛,看著那本摔落地面的書籍,沒好氣道:「買定離手,一本最新版的《斷水大崖》,九兩二錢。」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還嘴,只得哭喪著臉,小心翼翼望向陳平安。後者問道:「買了會不會看?」
李槐使勁點頭,陳平安便也笑著點頭道:「那就買了。」
阿良問道:「陳平安,你自己不買一本?」
正在掏錢的陳平安連忙搖頭道:「我字還沒認全,買書做什麼。」
朱河轉頭問自己女兒:「有想要的書嗎?」
朱鹿始終站在店門口不挪步,斜瞥一眼書牆,搖了搖頭。
用一支烏木簪子束髮的年輕店主站起身準備收錢,視線掠過李寶瓶和林守一,最終望向那個怯生生捧著《斷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離開書鋪,走向觀水街,朱河心神一動,回頭望去,發現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輕人斜靠門柱,正在目送他們離去,看到朱河后,那人還笑著點頭致意。
朱河轉過頭,皺了皺眉,出了小巷后,快步走到阿良身邊:「前輩,那書鋪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說了句貨真價實的古怪話:「相比這個傢伙,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不過跟你們沒關係。」
沖澹江水流最為湍急,多暗礁險灘,有奇景蜚聲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譽為雨後春筍,只有一葉扁舟能夠穿梭於石林間隙,大船難渡,哪怕是在河畔長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輕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花重金僱用才會出行,所以又有白紙小舟鐵艄公一說。每年都會有船夫和外鄉人喪命於沖澹江這段石林水路,只是今夜暮色里的沖澹江,遊人不少。
洶湧的江水衝擊著一根根出水石柱,有個袒胸露腹的漢子坐在一根石柱頂端,輕輕將一隻空蕩蕩的酒壺丟入江中,身邊則還有三隻尚未打開的酒壺。
遠處,有一粒紅光愈來愈近,原來是一個佝僂老人手提一盞大紅燈籠,以石柱為涉水之階,蜻蜓點水,長掠而來。
驟然之間,一道雄壯身影從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頂端,腳下堅石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他便順勢站在江水之中。
另一名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在江水之中逆流而上,閑庭信步。她頭頂三尺懸浮著拳頭大小的雪白珠子,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晝。婦人慵懶無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寶貝也撿不著啊,誰跟我說沖澹江底下有花頭來著?」
石柱頂端坐著喝酒的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經在紅燭鎮了。」
佝僂老人晃著鮮紅燈籠,嗓音沙啞笑道:「大人竟然親自出馬了?那還需要我們四個做什麼,端板凳看戲啊?」
男人喝了口酒,沉聲道:「希望如此吧。」
逛過了觀水街,該買的物件都已購置妥當,陳平安準備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議要乘舟夜遊沖澹江,響應者寥寥,只有林守一點頭答應。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東西後去見識見識那段險灘,但是李寶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心領神會,掂量了一下錢袋,零散的銅錢足夠買下糖葫蘆。
朱鹿拉著朱河去逛兵器鋪子。李槐嚷著肚子餓,阿良就讓程昇帶他返回枕頭驛吃夜宵。一行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守一與阿良並肩而行,輕聲問道:「前輩說李槐最有福緣,那本貌似嶄新刻就的《斷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錢?」
阿良輕輕點頭:「只是看著新而已,有些年頭了,書上寫的東西不值錢,亂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來誤人子弟的。但是書籍材質比較珍貴,存放個幾百年都不會有蟲蛀。」阿良摘下小葫蘆,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本書里已經生出了幾隻蠹魚。當然,你們肉眼是見不到的。此物屬於世間精魅之一,極其細微,游弋於字裡行間,恰似江河活魚。蠹魚以書本文字蘊含的精氣神作為餌料,長成之後,最大不過髮絲粗細。世間蠹魚種類繁多,那本書里的品種普通,可若是賣給喜好獵奇的達官顯貴,怎麼都該有個三千兩銀子吧,所以是那家書鋪最值錢的幾本書之一。」
林守一聽得咂舌不已。連瞧都瞧不見的蠹魚轉手就能賺到三千兩白銀,難道小鎮以外的世道,錢才是最不值錢的?
阿良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後真正踏足修行,就會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黃金白銀,任你堆積成山,開銷起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說沒就沒了。話說回來,既然必須花錢如流水,就說明俗不可耐的黃白之物反而是頂值錢的。」
林守一點點頭。阿良笑道:「跟陳平安說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搖頭道:「事關錢財,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帶著林守一來到紅燭鎮河畔。此處人聲鼎沸,林守一習慣了家鄉小鎮夜間的冷清,有些不適應,尤其是每次呼吸彷彿都能嗅到脂粉氣,一開始會覺得香氣撲鼻,可聞多了,就覺得有些膩人。
河水兩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許多美艷女子斜倚路旁高樓欄杆,露出白藕似的粉嫩胳膊,面容在一連串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愈發妖冶動人。
大小不一的畫舫沿兩岸緩行,垂掛竹簾,兩名女子分坐於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划船。比起青樓女的恣意姿態,那些船家女雖然也是穿著暴露,只是神態間多了幾分嫻靜。
時不時一些高樓女子還會譏諷謾罵那些爭生意的船家女,並丟擲蔬果。後者習以為常,多不計較,除非被當場砸中,否則極少起身與之怒目對罵。
一旦船家女與青樓女起了衝突,必然惹來一陣男子齊聲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林守一有些頭皮發麻:「阿良前輩,我們不是要去沖澹江賞景嗎?」
阿良耍無賴道:「既然是三江匯流,那麼這裡當然也算沖澹江。」
林守一無言以對。
阿良蹲在河邊,望著咫尺之外緩緩行駛而過的一艘艘畫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軟軟糯糯的言語打招呼,他都會默默喝一口酒,自顧自碎碎念。
林守一蹲下身,豎起耳朵偷聽,斷斷續續聽到什麼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頭上一把刀等,這讓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輩比自己好不到哪裡去。
阿良稍稍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艘小畫舫。一名姿色平平的婦人坐在船頭大大方方環顧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遊的豪門貴婦,倒是婦人身後划船的二八少女容顏嬌艷。
阿良站起身,等到這艘畫舫臨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錠:「夠不夠?」
婦人笑意柔和,不點頭不搖頭,划船的少女則眼神發直,恨不得替婦人接下這樁買賣。
婦人眼神繞過阿良,伸出手指點了點林守一:「這位小少爺,你可以獨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錠:「這小子是窮光蛋,沒錢!身無分文!」
婦人柔聲道:「我可以不收他銀子。」
少女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風度翩翩,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憐有錢也花不出去的阿良被晾在一邊,滿臉匪夷所思,心想這婆娘是眼瞎還是胃口刁鑽,竟然看不中如自己這般英俊瀟洒且值當打之年的漢子,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這個調調,把更瘦的陳平安拎過來,她還不得倒貼銀子?
阿良喃喃道:「傷感情了啊。」
婦人笑望向林守一,不知為何,平平姿色的她竟有幾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嗎?」
林守一搖搖頭。
阿良坐在台階上喝了口悶酒:「小子,趕緊登船吧,大不了以後就是沒葫蘆酒喝而已。天底下有什麼酒的滋味比得過花酒?你可千萬別錯過啊。」
林守一紋絲不動,朝阿良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後邊的同行已經開始催促,畫舫只得繼續前行。
婦人猶然轉頭,對林守一回眸一笑。林守一無動於衷,冷冷與她對視。
不斷有畫舫從兩人身前游弋而過,環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圖鋪展開來。
林守一輕聲問道:「阿良,你是專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搖頭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只是想知道這張漁網到底有多大。」
林守一坐在他身邊,大大方方望著那些脂粉女子。河畔沿岸青石板路上,有挽著籃子的稚童跑來跑去,一聲聲叫賣杏花的清脆嗓音,東邊響一下,西邊起一聲。
朱鹿想給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希望刀刃鋒利的同時,外觀也能夠好看一些。不承想兵器鋪子已然關門,她悶悶地站在門口,一言不發。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來便是。」
朱鹿背靠鋪子外邊的一根拴馬樁,抬頭望向夜空。
朱河輕聲問道:「有心事?」
朱鹿搖了搖頭。
朱河又小心問道:「離開棋墩山的最後一段路程,小姐主動要求跟你乘坐同一隻山龜,是找你說了什麼嗎?」
朱鹿「嗯」了一聲,無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對所有人都客氣禮貌一些。」
朱河鬆了口氣,笑道:「小姐又沒有說錯,出門在外,是應當和氣生財的。」
朱鹿低聲道:「那個阿良也就算了,畢竟來自風雪廟,雖然一點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厭,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麼,不過仗著跟小姐是幾年同窗,就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一個賤婢所生的私生子、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憑什麼跟我們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個……」
見她不願繼續說下去,朱河接過話:「陳平安?」
朱鹿抿起嘴唇。
朱河嘆了口氣:「這裡沒外人,爹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朱鹿驀然神采煥發,打斷朱河的話:「爹,公子在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後邊,專門給我寫了好些篇幅的隨筆,公子的行書和楷書越來越爐火純青了。他說了他親自隨人追殺一夥馬賊的跌宕境遇,說認識了一位陳氏上柱國的嫡長孫,還說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說大驪京城無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騎乘著蛇蟒、仙鶴招搖過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子還說大驪京城的皇城北門左右各有一尊活著的金甲門神,據說是一座道家宗門贈送給大驪的開國之禮,身高有四五丈呢。爹,您說好玩不好玩?」
朱河無奈道:「稱呼二公子,穩妥一些。」
朱鹿笑逐顏開:「大公子又不在,何況大公子那麼憨厚,就算聽到了也不會生氣。」
朱河輕喝道:「不得無禮!」
朱鹿眉眼低斂,睫毛微動,而後小聲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經對我們這些下人說過,命好的人,躺著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來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了山崖書院的學生,以後多半會揚名立萬。退一步說,做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綽綽有餘。」少女緩緩抬起頭,「那個陳平安的命其實也不差的,至少他不用喊別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視女兒的視線。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於打從娘胎起就是了。他欲言又止。
朱鹿眼神堅毅,語氣堅定道:「爹,沒有關係。二公子說了,到了大驪京城,有的是法子脫離賤籍。況且大驪邊境軍伍願意招收女武夫,若是攢夠了軍功,說不定還能成為誥命夫人呢。」
朱河看著眼前這個別樣神採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點頭道:「到時候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投軍便是,還能有個照應。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穩腳跟,爭取讓他幫我們選一支好一點的邊軍,惡仗不至於太多,戰功別太難獲得。總之在脫離賤籍之前,不可辱沒我們龍泉李家的家風,以後哪怕真的自立門戶了,也要對李家心懷感恩……」
朱鹿笑了起來,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胳膊,拉著他一起返回枕頭驛,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您什麼時候話這麼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猶豫片刻,仍是決定說出口:「有機會,跟陳平安說聲對不起。棋墩山山巔一戰,不管初衷是什麼,一件事情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麼該道歉就要道歉,該彌補就得彌補。」
朱鹿沉默片刻,興許是今晚心情絕佳的緣故,笑容燦爛道:「好的!」
紅燭鎮依循大驪禮制,設有文武兩廟,即規模不小的文昌閣和武聖廟,分別供奉著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和一尊披甲懸劍、腳踩狸貓的武將神像。
紅燭鎮兩廟建在城南,雙方相隔不遠,五六百步而已。夜色深沉,兩尊神像幾乎同時搖晃起來,身上灰塵簌簌落下,一陣陣淡金色漣漪在神像表面盪起。與此同時,繡花江和玉液江兩岸江神祠里的兩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紅燭鎮北方的棋墩山一脈,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手裡拎著酒壺,腰間還懸挂著三隻酒壺,雖然滿身酒氣醉醺醺,腳步踉蹌,但是每一步跨出都長達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來到棋墩山的山巔石坪,打了個酒嗝,重重一跺腳。
棋墩山土地爺魏檗出現在不遠處。
漢子瞥了眼手持綠竹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賀,總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術法禁錮,恢復土地真身不說,還有望自成山神,看來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機緣。」
魏檗臉色陰沉:「有話直說。」
漢子抹了抹嘴,直截了當問道:「那個叫阿良的,有多強?」
魏檗沉默不語。
漢子淡然道:「事關重大,我沒心情更沒時間跟你耗,你不開口,我就打爛你的金身,讓你連死灰復燃的機會都沒有。」
魏檗問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緣由?」
漢子點頭道:「那人殺了我們大驪兩名頂尖死士——武夫第七境的李侯和練氣士第八境的胡英麟,此二人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后很不高興,覺得此人破壞規矩在先,因此大驪要跟他討要一個說法。」
魏檗心情沉重。
漢子語氣森森,冷笑道:「勸你別摻和,能把自己摘乾淨是最好,摘不幹凈的話,說不定就要再去沖澹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確定,這次再不會有人願意拼著魂飛魄散的危險,仍要幫你從江底撈起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金身,最後偷偷給你帶回棋墩山。對吧,神水王朝的北嶽正神?」
魏檗慘然一笑。
大驪邊境的野夫關城門大開,為數不多的駐城輕騎罕見地選擇夜行軍,雖然不過千騎,但是當整齊的戰馬鐵蹄踩踏在地面上的時候,大地仍是為之震動,如密集急促的擂鼓聲,讓人熱血沸騰。
驛路旁邊,一騎武將勒韁停馬於旁,臉色凝重。
一名臉上疤痕猙獰的年輕副將快馬趕至,放緩馬蹄后,與主將並肩,輕聲問道:「韓將軍,這趟北上奔襲意圖為何?我大驪野夫關以北廣袤版圖,怎麼可能會有大股馬賊流寇?再者,就算出現,也輪不到咱們這支騎軍出馬吧?」
身材敦實的主將嗓音低沉:「不該問的就別問。」
年輕副將咧咧嘴,果真不再追問。
主將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斟酌一番后,小聲道:「不但是我們野夫關這點兵馬,南方邊境的所有關隘軍鎮都抽調出了將近半數的主力野戰輕騎,在今夜全部傾巢出動。」
年輕副將愣了一下:「四年一輪的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可時候不對啊,咱們去年才參與的春蒐,今年就算有這等規模的大演武,也該是放在夏季才對。」
主將下意識摸了摸胯下坐騎的柔順馬鬃,道:「到達臨時駐地后,朝廷兵部自會有下一步指令下達,咱們不用胡思亂想了。」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江面遼闊的繡花江上游地帶,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當地百姓粗鄙地稱為饅頭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香火不絕,相傳極其靈驗,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遠近聞名,是文人騷客必須泛舟遊覽的形勝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幾乎從不來此祭拜燒香。
暮春夜色肅殺清冷,江水滾滾逝去,浪花四濺。江水中有一條三尺長短的青色鯉魚飛快地從岸邊游向小孤山,出奇之處在於它的背脊之上坐著一個朱衣童子,不過巴掌高度,雙手使勁攥緊青鯉的兩根魚須,好似騎士拉住韁繩。朱衣童子隨著鯉魚和江水起起伏伏,渾身濕透,臉色蒼白,罵罵咧咧。
青鯉游到了岸邊,驟然停下,直接把朱衣童子給甩到了岸上。小傢伙打了一連串滾,灰頭土臉,對著江水裡晃晃悠悠返回對岸的那條青色鯉魚破口大罵:「上樑不正下樑歪,你家主子是個騷婆娘……」
鯉魚猛然轉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後者嚇得屁滾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往土地廟飛快跑去。
小廟未關門,小傢伙好不容易爬過門檻,翻身落地后,抬頭對著那尊掉漆嚴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爺差點淹死在江水裡,你還不趕快跪下領旨?信不信大爺治你一個大不敬之罪,把你的腦袋咔嚓一下?」
砰然一聲響,朱衣童子被人一腳當石子踢出土地廟。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罵罵咧咧道:「你一個這破廟裡誕生的香火童子,還敢跟大爺我自稱大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朱衣童子氣喘吁吁地一路跑回來,艱辛地爬上門檻坐著,齜牙咧嘴,眼神哀怨。
漢子皺眉問道:「什麼事情?」
小傢伙嘀咕道:「有點餓。」
漢子抬起手臂作勢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腦袋,嚷嚷道:「我剛從城裡城隍閣那邊偷聽來的消息,說是朝廷禮部和欽天監下了兩道秘密旨意,要求紅燭鎮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靈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閉關,必須隨叫隨到,若是點卯之時無法準時出現,斬立決!你大爺的,要不是我給你遞消息,就你那憊懶性子,早就給人借刀殺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傢伙這次是被一巴掌打得摔進土地廟內的。
漢子站起身,望向紅燭鎮方向,神情肅穆,不忘提醒道:「香爐里給你留了點伙食,記得省著點吃。」
「算你有點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不僅是一州之內在土地廟任職時間最長的可憐蛋,而且跟同僚們的關係也差。這就算了,連繡花江里那些個蝦兵蟹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裡,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在你的爐子里生出來?唉,下輩子應該找個好一點的爐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斷埋怨著,可不耽誤他熟門熟路地爬上香案,一頭撲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黃銅香爐。
返回枕頭驛的路上,程昇發現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齒,一下子長吁短嘆,像是在做一個生死攸關的抉擇。
李槐終於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少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這些是李槐偷偷攢下的所有餘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偷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程昇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后,認真回答道:「難。那間鋪子的書是我們紅燭鎮公認的不實惠,若非愛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典、諸子文集、志怪小說皆有,在那兒我還能幫你還價。」
一根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傢伙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地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不願為他花費這麼多銀子就當場拒絕,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後,看當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時間而已,他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有人願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這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他心知肚明。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麼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麼,自己會過意不去,心裡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怎麼喜歡,反而覺得在學塾就經常欺負自己的李寶瓶還不錯。他最喜歡的是弔兒郎當的阿良,至於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程昇低頭看著滿臉認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傢伙所謂的仙人資質,有些事情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著剛好順水推舟,能夠幫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所謂與人為善,事實上與一千個凡夫俗子為善遠遠不如與一位仙人結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昇帶著李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個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望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來一個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店主緩緩起身,對程昇擺擺手:「今天書鋪關門打烊,回頭再帶這孩子來。」
程昇二話不說,拉著李槐掉頭就走。
年輕店主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后,便不復見之前的恬淡閑適,略顯恭敬局促,抱拳輕聲道:「沖澹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老人點了點頭,徑直跨過書鋪門檻,李錦緊隨其後。
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插入書牆高處的書籍底端,轉頭看著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時你就是這般容顏,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李錦握緊摺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並未反駁。
李錦好奇地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見老人默不作聲,李錦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間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對於大驪官場並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麼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官,員外郎為副官。雖官職不顯,但其中三司郎中的權柄之大超乎想象。
這便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官可謂位卑權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提為封疆大吏。
一位職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員的升遷考察;一位負責為王朝軍方篩選、審核武人升遷,尤其還掌握著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權;一位具體負責一國祭祀大典,許多時候君王都要問策於此人,而此人往往是儒家學宮、書院出身。
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錦在四十年前作為這間書鋪的主人曾經贈予一名進京趕考的寒酸士子兩本典籍,沒有想到之後那名寒士一路升遷,成了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貴且權重。但是對不在廟堂遠在江湖的李錦而言,禮部祠祭清吏司還有另外一層意義——據說許多京城官員連這座小衙門的門都找不到,它卻暗中掌管著天下山水正神的篩選評定,雖無最終的勘定權,卻有至關重要的舉薦權。
李錦通過路過紅燭鎮的官宦商賈得知老人坐上這個位置后,寄去數封書信,無一不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李錦不敢造次,只得遺憾作罷。他百年來苦心孤詣,竭力謀求沖澹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許多門路香火,全部無功而返。
老人突然說道:「沖澹江之所以不設江神之位,你應該是知曉緣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書信,我只當沒有看到,並非不願幫忙,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李錦笑容苦澀,點頭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點頭,恐怕禮部尚書開口發話都不頂用。」
老人笑了,凝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每過二三十年,此人就會更換臉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爭取了。」
李錦沒有流露出激動神色,反問道:「聽說曾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境內,大驪皇帝敕封了一位龍鬚河河神和一位鐵符江江神,披雲山、點燈山和落魄山則各自敕封了一位山神。一次性給出三山兩水總計五個席位,這就已經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許多家底,怎麼可能在這個快要捉襟見肘的時候,再對沖澹江丟出一個寶貴名額?」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麼針對你的陰謀,說句難聽的,你還不至於讓我親自出馬。」
李錦起先有些羞惱,隨即又有了寄人籬下的無奈之感,不再說話。
老人收斂笑意,道:「以紅燭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所有大驪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補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隨時準備參與一場圍剿。除此之外,包括大驪野夫關在內的南方邊鎮出動了大量精銳騎軍,撒出了不計其數的斥候偵騎。至於你,若非當年那點贈書的情分,我絕不會將這個消息告知於你。有你沒你,毫無差別。」
李錦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在大驪境內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到底是在圍剿什麼?」
老人直言相告:「一個人。」
李錦望向老人的眼眸,見他不似作偽,緩緩問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麼?」
老人笑道:「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幫忙盯住一個剛到紅燭鎮的男人。我知道走出沖澹江后兩百餘年,你在紅燭鎮上經營得很好,比城隍他們更熟悉水路,比兩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鎮的風吹草動。而且如果京城檔案沒有記錄錯誤的話,你豢養有幾尾珍稀的青冥魚,來自古書,最適合小範圍內偵察、傳遞消息。」
李錦臉色不太好看。老人譏諷道:「放寬心,青冥魚確實百年一遇,可我還不至於下作到見財起意的地步。」
李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知那人是?」
老人緩緩答道:「一個戴斗笠的漢子,腰間別有一隻銀白色小葫蘆,身邊跟著一群孩子。那些孩子來自曾經的驪珠洞天,如今的龍泉縣城。至於漢子的真實身份,大驪諜報尚未獲悉。」
李錦瞠目結舌:「那人之前來過我這鋪子。」
見老人目光如電,李錦又小心道:「巧合而已。」
老人擺擺手,叮囑道:「無所謂了。從現在起,切記不要露出馬腳,哪怕無功,也好過有過。如果因為你的紕漏不小心打草驚蛇,你也不用擔心,因為你那個時候肯定已經死了,那個人不殺你,我也會親自動手。但是如果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證你成為沖澹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讓皇帝陛下先記住你的名字。」
李錦自嘲道:「這算不算簡在帝心?」
老人停下隨手抽書翻閱的動作,轉頭問道:「怎麼,不願意?」
李錦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更何況又不需要我親自陷陣,穩賺不賠的買賣,做了!」他打了一個響指,肩頭附近浮現出兩條尾巴極其纖長的玲瓏小魚。它們與他神意相通,魚目所見,即是李錦目之所及。它們搖曳長尾,瞬間消失。
老人離去之前,笑著感慨道:「你鋪子里的書,價格還是這麼貴啊。」
李錦只有在這一刻,才覺得老人依稀有幾分當初那名年輕寒士的風采。
老人取回燈籠,離開鋪子,走出小巷。拐角處站著一個雙臂環胸的魁梧男子,兩人並肩而行,後者問道:「就不怕畫蛇添足?」
老人隨意道:「其實這場圍獵,收網到了這個地步,那李錦就算突然失心瘋,跑到那個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說破一切真相,都無關緊要了。」
男人沒好氣道:「歸根結底,還是要還他當年的贈書人情?」
老人笑眯雙眼,流露出幾分自負,輕聲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還是值點錢的嘛。」
朱鹿說要吃糖葫蘆,朱河雖然有些好奇自家閨女怎麼突然喜歡上了甜食,可這點要求根本算不得什麼,就帶著朱鹿一起去找攤子。
有扛著一大串糖葫蘆的小販走街串巷大聲吆喝,朱河不喜此物,朱鹿卻一口氣買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朱鹿笑著說她自己吃一串,其餘兩串可以給李寶瓶和陳平安。朱鹿還說,她想今晚就跟陳平安道歉,好歹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釋重負,開懷至極。
父女二人回到驛站,得知陳平安和李寶瓶也已經返回。
朱鹿一串糖葫蘆還未吃完,挑了甲等驛舍後邊的院子,讓父親幫她給陳平安捎句話,說跟陳平安約在那裡見面。朱河大步離去,心裡有些好笑:這丫頭臉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頭認個錯而已,有什麼丟人的。
沒過多久,陳平安出現在彩繪廊道那一頭,看到坐在另一端長椅上的朱鹿后,微微加快步伐。
朱鹿身側的長椅上散落著十五六顆糖葫蘆,她笑著站起身,雙手放在身後,姿態看似嬌憨,向陳平安走去。
陳平安看著她走來,腳步輕盈,走在燈火朦朧的廊道上,像夜色里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沒有平時的頤指氣使,彷彿一個鄰家少女,巧笑盼兮。
陳平安有些不敢置信,放慢腳步,瞪大眼睛凝視著那張有些陌生的清秀臉龐。
朱鹿從背後抽出左手,朝陳平安揮了揮,邊走邊道:「陳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夠跟你說一聲……」
五步之隔,二境巔峰修為的少女猛然發力前沖,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前。朱鹿臉龐上帶著猙獰、憤怒和快意、解脫之色,複雜至極;陳平安的眼神除了黯然之外,更多的是凌厲,視線中帶著那種用斬龍台磨礪出來的柴刀鋒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擊陳平安額頭,此舉作為障眼法,她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真正的殺手鐧在右手,她手握三根鋒利竹籤,直直捅向陳平安的心窩。她之前未曾說完的那句話也順勢脫口而出:「對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麼嬌憨神態,唯有狠厲。
但是下一刻,朱鹿滿臉驚愕,心知不妙,就要後撤。
陳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擋掉少女的左拳,還借著她膽敢示敵以弱的機會,手臂順勢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與此同時,他的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殺機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讓三支糖葫蘆竹籤刺中自己的心窩。攥緊她脖子的手驟然發力,將她往自己這邊一扯,一記膝撞狠狠撞在朱鹿腹部,勢大力沉,撞得她差點吐出膽汁苦水,身軀情不自禁地彎曲起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戰力。陳平安沒有掉以輕心,猶不罷休,當頭一錘猛敲下去,以額頭撞額頭。朱鹿踉蹌後退。
陳平安一腳蹬去,朱鹿如斷線風箏般重重摔在兩丈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掙扎了兩次仍是無法起身,嘴角滲出血絲,面如金紙,花容慘淡。
一氣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讓身軀向後倒退,盡量遠離那個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陳平安環顧四周,見並無異樣,這才走向戰力幾無的狼狽少女,渾身肌肉緊繃,依然小心謹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帶著哭腔解釋道:「不要殺我,陳平安,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要殺你,我怎麼會用這幾支糖葫蘆竹籤?再說了,我為什麼要殺你啊……」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之前在觀水街分開,你拉上你爹說要逛兵器鋪子,是不是想挑選匕首之類容易隱藏在袖口之內的稱手兵器?我猜應該是鋪子關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籤代替。」
朱鹿驀然笑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咳嗽得厲害,捂住嘴,猩紅鮮血仍是不斷從手指縫隙滲出。她鬆開手,彷彿認命一般,仰頭望著那個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少年,視線從上往下,最後看到一雙粗糙低賤的草鞋。朱鹿再次抬起頭,好似魔怔失心瘋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啞笑道:「沒想到你沒我想象的那麼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麼看出我要殺你的?」她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臉龐扭曲而癲狂,「陳平安,在殺我之前,可不可以讓我死個明白?」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為什麼?」
朱鹿剛要嘗試著坐起身,就被陳平安一腳踩在額頭上,後腦勺重重撞上青石板,嘴裡嘔出一大口鮮血,徹底放棄了掙紮起身的企圖。此時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恥辱便是這樣一個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居然能站著跟自己說話,而自己卻只能躺著,連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鮮血,笑道:「還記得我家二公子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嗎?我家二公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行書,就像二公子的為人性情,瀟洒不羈。但是我家二公子在離家趕赴京城之前突然說要學習楷書,因為他說要學會懂得遵守外邊世界的規矩,他要開始約束自己的心性了。」
陳平安蹲下身,掰開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籤握在自己手心,然後坐在廊道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盯住她,不讓她有任何折騰出幺蛾子的機會。但是顯而易見,朱鹿殺他殺得毫不含糊,一點猶豫都沒有,可要陳平安反過來殺她殺得心無芥蒂很難,因為這中間夾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還有性情爽朗的朱河,以及這個什麼李家二公子。
陳平安在看到朱鹿從廊道遠遠走來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不懷好意了。他的眼力極好,她的隱藏掩飾卻遠遠不夠精湛——顫顫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鼓起的腮幫,低斂視線的狠辣——陳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殺人。當她提起那個李家二公子,整個人的氣態就搖身一變,看向陳平安的眼神就像是人在看狗。
「當時小姐在枕頭驛跟我第一次提及家書內容,二公子說大驪烽燧點燃的太平火綿延千萬里,一直從邊關傳遞到京城。但是小姐並不知道,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二公子在這之前,從未跟我說過這『邊境以太平火向君王報平安』的事情。二公子跟我說了什麼趣聞逸事,自我懂事起,就記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對勁,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書。果不其然,我看出了玄機,這個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夠看得出來!」
陳平安低頭看著滿臉狂熱的少女,一言不發。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一刻,她又變成了倨傲自負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廬的武道天才。她繼續說道:「然後我仔細看了兩遍,只用了兩遍,我就找出了正確答案,解開了我家二公子故意留給我的這道謎題!」
她看著陳平安那張冷漠的黝黑臉龐,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脫孩子,當然領會不到二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二公子一開始就沒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選中了我。那封家書洋洋洒洒兩千餘字,幾乎全部以行雲流水的行書寫就,唯有七個字,是楷書!」少女幾乎要笑出眼淚,「大驪上柱國姓氏,陳氏嫡長孫,殺馬賊,太平火,報平安,得誥命。那七個字,正是『殺陳平安得誥命』!」
書生殺人不用刀。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朱鹿捂住絞痛不止的腹部,滿頭冷汗,可嘴上仍是譏笑道:「是不是連『誥命』這兩個字你都沒聽過?」
她掙扎著背靠陳平安對面的長椅,這次陳平安沒有阻止她。
「知道我除了殺你之外,最想做什麼事情嗎?你不是認識很多字了嘛,我就想把那封家書交到你手上,說不定你還會自慚形穢呢,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陳平安翻來倒去看十遍百遍也不會知道真正的學問竟然只是那七個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覺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長椅上,身邊剛好散落著那些糖葫蘆,一顆顆無人問津。他看著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他站起身,緩緩道,「我知道,這些話你其實是說給你爹聽的,而且你這次掙紮起身,是為了引誘我對你出手,你要讓朱河沒有選擇的餘地,要麼我殺你,要麼他殺我,對不對?」
朱鹿臉色陰沉,不再說話。
朱河不知何時站在了廊道之中,望向兩人,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滿臉痛苦。一個是自己心愛的閨女,一個是自己欣賞的晚輩。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勁抹掉嘴角的血跡,微微低頭,眼睛卻盯著草鞋少年。她緩緩轉頭,破天荒臉色平靜,對那個熟悉的身影說道:「依我們小姐的脾氣,如果知道了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這輩子就算是毫無希望了。爹,我求您了,不要心慈手軟,趁著阿良還沒有回來,趕緊動手!二公子說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陳平安突然轉身彎腰,隨手撿起一顆糖葫蘆,放入嘴裡咀嚼起來。
然後站在廊道中央,與朱河對峙,同時對朱鹿輕聲道:「你會死的。」
朱鹿心一沉。她爹和陳平安相距約莫十五步。陳平安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矯健。她爹就不應該這麼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那麼遠的地方。生死之爭,講什麼高手風範?
朱鹿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她又望向父親,提醒道:「爹,今天您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給您看!不管如何,先把陳平安拿下再說!」至於拿下之後,她爹不願出手殺人,她來便是。
朱鹿早已強提一口氣,隨時準備應對陳平安拿她要挾父親。
她爹曾經無意間說過,一旦對上這個出身泥瓶巷的低賤坯子,若是點到即止的武學切磋,她有勝算,但是生死搏殺,她必死無疑。起先她是半點不信,但是那場發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風波,她與白蟒對峙時被嚇得毫無鬥志,只能束手待斃,反觀陳平安,無論是膽識氣魄還是對時機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這其實已經讓她的習武之心幾乎絕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盡頭。
所以哪怕在進入紅燭鎮之前的棋墩山邊界,魏檗送給他們人手一份臨別贈禮,她在朱河的強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謂的仙家秘籍、無數山下武夫夢寐以求的武道寶典《紫氣書》,她也並未提起多少心氣。
心氣一事,自古易墜難提起。這一切,醉心於武道攀登的純粹武夫朱河又如何曉得?
但是那封書信的到來,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機宜,就像一場雪中送炭,讓悟出其中玄機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訴自己一定要習武,至少要成為爹那樣的武道宗師,一定要在沙場立下汗馬功勞,讓那個「誥命夫人」來得天經地義。
尤其是他們父女二人如今擁有了真武山英雄膽和《紫氣書》,就像朱河親口所說,如今他連第七境的風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麼她朱鹿,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風光日子?
只是所有的錦繡前程和所有的陽關大道都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前提上——
陳平安必須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殺不是他對手的朱鹿,需要一場暗處的襲殺。如陳平安揭穿的真相那樣,她需要一把匕首。不湊巧,兵器鋪子關門歇業,買不到。
剛好她爹說到讓她向陳平安道歉一事,而陳平安與李寶瓶,又提過要買糖葫蘆。
匕首能殺人,糖葫蘆的竹籤子用在二境巔峰的武夫手裡,也可以。
擔心一根竹籤容易折斷,她便借口要帶給陳平安和李寶瓶。三根竹籤握在一起,她不信還捅不穿少年的心窩。
環環相扣。朱鹿之機敏急智,可見一斑。
那個從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識人之明、用人之准,同樣顯而易見。
因為朱鹿真正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既給自己找了一條退路,又給身為五境武夫的朱河——她爹——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路——她死,或者陳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個束髮別玉簪的貧寒少年,說了本該由他女兒誠心誠意說出口的三個字:「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路都是自己選的。」
他那不合常理的笑意,給人森寒之意。
這種荒誕感覺,不遠處的朱鹿感受尤為明顯。
當初在棋墩山轄境內,與朱河切磋之後,陳平安察覺到自己體內的三座氣府竟然讓那條橫衝直撞的氣機火龍都只敢過門不入,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那三處藏有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與他心意牽連,使用起來毫無門檻。
之後炸爛那條白蟒的頭顱,陳平安用掉了一縷劍氣。
為了活命,再用一縷劍氣,陳平安覺得不虧。
但是少年覺得下一次動用劍氣必須要有賺才行,總這麼不虧也不是個事啊。
這場用心險惡的陷阱,朱鹿說了很多很多。
陳平安不過開口數次,加在一起也沒幾個字。所以他覺得要說點什麼,為自己,也為那個需要自己活著她才能活著的神仙姐姐,否則心裡有些不痛快。
陳平安一腳向前踏出,一腳向後挪去。雙膝彎曲,身形下墜,雙指併攏,直指廊道遠處的男子,嘴唇微動。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祖蔭庇佑,朱鹿沒來由地滿懷惶恐,尖聲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頭皮發麻,堂堂五境小宗師竟是心神陷入泥濘,四肢動彈不得。
陳平安默念道:「劍來!」而後肩頭一沉,氣息隨之凝滯,那縷原本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被人在肩頭突兀一拍后,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當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打住打住。」阿良站在陳平安身旁,摟住他的肩頭,嬉笑道,「相親相愛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阿良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啊。」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瞥一眼朱鹿,懶洋洋道:「這麼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停的運氣方式,你就當是補償吧。」
陳平安原本正準備收起雙指併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鬆開摟住他肩頭的手,後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範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站穩了!」
阿良輕喝一聲后,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後出手如飛,在少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成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體內這股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於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劍的頭等氣府,此處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至此扶乩穴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純陽府,作第三頓……此為最後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穴氣府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血,你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後如果撞得頭破血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後熟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誇我,說光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情啊。」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譜》好不到哪裡去了。
阿良彷彿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經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事情!」
朱河心神已經從泥濘當中勉強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動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阿良帶來的無形震懾。
當那個腰佩綠刀別葫蘆的傢伙與你是朋友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怎麼看怎麼不像高手;可當這個傢伙成了敵人,朱河整個人嚇得汗流浹背,當真是要魂飛魄散。
遠處的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處的朱鹿只能聽到陳平安在自說自話。
阿良又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輕舟已過萬重山,氣機流轉一瞬百里千里萬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夠做到緩行,如山嶽百年累土不見絲毫增高、海川千年積水不見半點抬升則更好!以後運氣,可以專心練習這條道路,做到睡覺的時候也能自行運轉。」
陳平安疑惑道:「我怎麼知道睡了後有沒有運轉這十八停?」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到時候你自然而然會知道答案。」
他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只是剛坐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陳平安捂住額頭。
阿良不露聲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粘在屁股上的糖葫蘆,挪了個位置坐下,雙手攤放在欄杆上,重重呼出一口氣,終於第一次正視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顆英雄膽和《紫氣書》一併還給我,還需要拿出那疊李家傳承下來的符籙。但是這些符籙只能救下一個人,朱鹿,我現在讓你來選擇,是你活著離開枕頭驛,還是你爹?」
不等朱鹿說話,朱河已經沉聲道:「懇請阿良前輩讓朱鹿離開,我願意自盡謝罪,甚至不用髒了前輩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眯眯看著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經掏出丹藥和黃紙符籙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誰能活下來?」
朱鹿已經哭成一個淚人,只是用手使勁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另外一隻手在身後攥緊,指甲刺破手心,滿手鮮血。
朱河在遠處廊道重重跪下,磕頭顫聲道:「阿良前輩!」
阿良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報復,我可以廢掉他的武道修為,怕意外的話,我可以隨便打斷朱河的長生橋。嗯,朱鹿的也行。」
陳平安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說過,你必須死。」
朱河猛然抬頭,怒吼道:「陳平安,朱鹿還是個孩子!」
一直心態相對平靜的陳平安在聽到這句話后,莫名其妙就氣得臉色發白。
他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爛朱鹿的胸膛。此時她氣機紊亂,比起尋常少女的孱弱體魄好不到哪裡去。只是不知為何,出拳之後,陳平安的拳頭不由自主就變成了巴掌,路線傾斜向上,一記耳光狠狠甩在朱鹿的臉頰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頭:「可以了。有些懲罰,比一死了之殘酷多了。」
陳平安坐回長椅,怔怔出神。之後阿良如何處置朱氏父女二人,他們如何離開的枕頭驛,以後去往何方見何人,他一概不知。
陳平安突然抬頭問道:「阿良,有沒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隻小葫蘆能裝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喝酒,容易變成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說不定喝著喝著就成了酒仙。」
枕頭驛大門外,林守一獨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為何被阿良留在外頭,說讓他等一個人的出現,再由他自己決定是不是要跨過驛站的門檻。
哪怕百無聊賴,少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桿挺直。
借著枕頭驛門口懸挂的大紅燈籠,少年從懷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雲上琅琅書》,開始瀏覽那些拗口難懂的文字,可謂佶屈聱牙,盲風澀雨。但是每當讀到會心處,或是悟出些許真意后,就猶如雨後天晴,撥開雲霧見青天,讓少年欣喜不已。可是身世坎坷造就出的冷漠少年,不願與人分享這份由衷的喜悅。
少年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這個世道的人和事。
遠處走來一個姿色平平的婦人,望著少年,目露驚艷,感慨道:「果真是個修道的好坯子。」
婦人走到距離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在畫舫你在岸上。我的真實身份,是大驪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非是自誇,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貨真價實,可一揮袖呼風喚雨,一跺腳地動山搖,尤其擅長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鎮殺妖魔邪祟……」說到最後,婦人自顧自笑起來,揮揮手,「不行不行,這套措辭實在是太讓人難堪了,下次得讓人換些素淡的。」
林守一卻點頭道:「我相信你。」
婦人笑道:「雖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書上是如何跟你說的,更不清楚那個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們,還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麼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能否說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與你父母道別之後,再跟我去長春宮修行道法。」
林守一臉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紅燭鎮,然後會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頭,他不會幫我收屍,因為一個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費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物價很高,家裡開銷很大。」
婦人嘆了口氣:「你爹說話是難聽了點,可這難道不是大實話嗎?」
林守一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婦人猶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莊重肅穆:「雖然你會覺得太過兒戲,不夠玄之又玄,少了許多跌宕起伏的機鋒和考驗,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長生橋了。」
林守一收起那本道書放回懷中,搖頭道:「感謝仙長好意。生在什麼門戶,姓什麼,全由不得我。可該走什麼路,我心裡有數。」
「可惜了。」婦人唯有嘆息一聲,並未強人所難,「林守一,那就有緣再會,希望到時候你不會後悔。」
林守一作揖行禮,一板一眼:「恭送仙長。」
婦人一閃而逝。
驛館廊道。陳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邊,對坐在廊道長椅上。
陳平安輕聲問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點點頭,提起小葫蘆喝了口酒,一看就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所以之前口口聲聲說的「傷心之時不喝酒」,純粹就是這斗笠漢子的客套話。
阿良怔怔望著對面的少年,看著他那雙乾淨的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雙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讀書沒用,煩得很!我齊靜春要跟你去闖蕩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劍,騎最好的馬。嗯,我錢都備好了,十幾兩銀子呢!不夠的話,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達理得很,跟我說真不想讀書的話,也可以出去走走,千萬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學問。」
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讀書郎,眼神清澈而堅定。
書院大門處,有個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只露出一顆腦袋,朝阿良使勁使眼色,見阿良不搭理自己,就乾脆橫移幾步,走到門檻邊,捲起袖管,擺出你敢拐騙我學生我就跟你拚老命的架勢。
「去去去,毛都沒長齊,凈說些大話。等哪天你毛長齊了,我再帶你去見識外邊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為定啊,我等你。」
最後,阿良背對著少年,一手握住劍柄,弔兒郎當地敲打肩頭;一手揚臂,握緊拳頭,與那少年告別。
遊俠兒阿良,與憧憬江湖的少年郎齊靜春揮手告別。
最後,阿良轉過頭,看到那個老頭子已經牽起少年的手,邊聊天邊走回書院。
「靜春,先前忘了問,到底是誰打你的啊?」
「那個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這麼沒輕沒重啊,我回頭就去說他,君子動口不動手嘛。不過為什麼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講道理講不過你,惱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辯論輸了之後,倒也願意認輸,可他故意說我讀書再多,這輩子學問也沒希望超越先生您。我覺得這怎麼可能嘛,先生您學問雖大,可如今一翻書就犯困,經常看著看著就打盹。我年紀還小,總有一天,我看的書會比先生您看的多得多。可他還在那裡念叨,說我有本事明天學問就大過先生您,我氣不過,就率先動手了。打不過他,我也認了,之前找到先生我就沒告狀,對吧,讀書人這點骨氣當然要有。先生您在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贏了打架輸了,就只說自己學究天人,說那場辯論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若是跟人吵架輸了打架贏了,便只說打架打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先生先生,您擰我耳朵作甚?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什麼君子!先生我是聖人!」
看到這一幕的阿良,終於瀟洒轉身離去。經此一別,竟是再無重逢。
在那段漫長的崢嶸歲月里,聽到的那些個從倒懸山遙遙傳來的小道消息,就沒一個是喜訊,全他娘的是噩耗。那時候,阿良會坐在那座長城上,一口一口喝著酒,後悔當年沒帶上那個少年,會埋怨那個老頭子連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顧不好。
此時,看著對面的陳平安,阿良突然笑了:「曾經,我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說過一句話。我跟他說:『相信我,你讀書比練劍更有出息。』現在我覺得應該對你也說一句:『相信我,你練劍比練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張臉龐笑得眉眼都擠在了一起,可陳平安仍然認為他是在傷心。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傷心的阿良。
阿良不再喝酒,系好銀白色小葫蘆,不過仍是蹺著二郎腿,那柄魏檗新打造的竹刀就橫放在他的膝蓋上。他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說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裡。簡單來說,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取決於你能跨過多少個坎。」
陳平安點頭道:「到後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里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麼,我一直沒想明白。」
阿良對此並不覺得意外,開誠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鬚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你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是個靠著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濫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於你能不能熬到風雪廟魏晉出關,關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
阿良一邊回憶細節,一邊娓娓道來,聽得陳平安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膩,更無法想象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曾經出現過那麼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魏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麼莽撞行事。倒數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後一次了。原本還想著護送你們到野夫關再離開,現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
「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後冷眼旁觀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門弟子是一個路數,重心性輕天賦。
「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的,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呵呵,我哪有那份閑心啊,我阿良這麼大的一個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麼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斷水大崖》及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凄慘。尤其是李寶瓶,那麼好的一個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阿良才正經沒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麼家國破碎、山河陸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獨最受不得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地問道:「阿良,你現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去大隋,可以嗎?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全。」
阿良笑罵道:「你小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的就是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遊學才行……不說那老頭子了,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摳搜搜的窮酸秀才,說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喲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厲害。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願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小子身上。」他跟陳平安一樣盤腿而坐,橫刀在膝,「不管是習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本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麼。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小說家眼高手低,希冀著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的君子,不願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繡花枕頭或是個經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是死了,可我阿良還活著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噁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會放在自己兜里。」
阿良笑道:「不能說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後有能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著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很多路的人。你這麼一說,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樑:「怎麼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他靠著圍欄,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說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小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從小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阿良本來越說嗓音越低,只是說到這又驟然拔高,「當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格,當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那個少年的請求。我經常會想,如果當初帶著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一些。」斗笠漢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乎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觀水街那條小巷的書鋪里,李錦的額頭如遭重鎚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直接破牆而出,跌入隔壁店鋪,把那個站在櫃檯後頭打盹的店夥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小小錦鯉,真以為什麼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他繼而向身側凌空一抓,遠處院牆邊一條青色游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鉤之魚拚命掙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便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於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后,本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弋。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在那本《斷水大崖》當中……咦,怎麼感覺這個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小鎮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後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傢伙都是先後趕來這裡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於他們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借口對付過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了,來來來,分贓了分贓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後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罵罵咧咧摘下屁股上的東西,一看是糖葫蘆,又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
阿良轉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籙:「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說過,你們小鎮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著一樁不小的機緣。」他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麼說,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地收起那疊符籙,與《雲上琅琅書》一樣藏在懷中。
阿良轉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本破爛書呢?拿出來。」
李槐怒罵道:「你惦記它幹嗎?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本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在幾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餘三個孩子都瞪大了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地道:「拿出那本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在其中就可以了。至於如何飼養,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斷水大崖》,攤開之後,腳步飛快地追上那條青冥魚,之後猛然合上書本,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肉?」
阿良不想說話。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我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翻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滾多遠。」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爹娘,還有我姐,如今離這裡已經夠遠了。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後我不罵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隻小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劍葫之一,尋常養劍葫根本無法媲美。」
之後阿良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他低頭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小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阿良,是不是要干架?我幫你……」
阿良向他投去懷疑和詢問的目光,他乾笑道:「幫你搖旗吶喊!」
李寶瓶車軲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並排站在了他的對面。
阿良伸出兩根手指,拈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說我阿良有多強,劍術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比如什麼出劍快到潑水不進的,講給你們聽。」
而後阿良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
暗處有人點點頭。
接著,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於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