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強者阿良
第三章強者阿良
提著燈籠的老人,那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揀選僻靜街道,最後來到紅燭鎮城隍閣。一腳跨過門檻之前,老人手中燈籠率先進入門內的時候,如同穿過一陣水紋漣漪——用以隔絕陰陽、井水不犯河水的漣漪轉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紅燈籠內出現了一縷縷四處飛掠撞壁的流螢,流光溢彩。
這盞燈籠,有人以硃筆寫就了四個古樸小字:魂去來兮。
這座與縣衙分掌陰陽庶務的城隍閣內,一個面如紅棗的儒衫老者向來者作揖,朗聲道:「紅燭鎮城隍,拜見郎中大人。」
這位城隍爺身後還站著兩人:手捧玉笏的文官及披甲佩劍、肩上蹲著一隻狸貓的武將,俱是可以划入陰物範疇的神祇英靈。這三人的身姿容貌與此處城隍爺的泥塑神像以及文昌閣、武聖廟供奉的文武兩個神像一模一樣。
燈籠老人點頭還禮,臉色凝重道:「想必你們三位已經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圓千里之內,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閣和文武兩廟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殺一個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如果有任何人膽敢畏敵不前,或是故意隱藏實力,事後一律打碎金身。水神碎片埋于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們一閣兩廟出身的也差不多是這個下場,到時候要全部從地方縣誌除名。」他露出一絲笑容,緩和一下氣氛,「不是要你們爭相赴死,只是全力攔阻而已。陛下親自運籌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如今我大驪鐵騎的南下腳步勢不可當,一旦版圖擴張,亡國的疆土上便會空出許多更好更高的位置來,對於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你們久居神位,想來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靈分別慷慨出聲:
「屬下絕不敢敷衍了事!」
「定當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為大驪戰死過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數百年,自當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讓那狗膽惡獠授首於此!」
燈籠老人欣慰點頭:「南邊的大好河山,大驪以後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幫著坐鎮山河氣運。總之,我們勠力同心,共襄盛舉。」
稍稍靠近紅燭鎮的玉液江神祠內,曾經和燈籠老人一起出現在觀水街的魁梧漢子,其真實身份是兵部武選司郎中。可以說,這個壯漢掌管著大驪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殺大權,只不過比起跟神仙中人笑談長生事的禮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選司被形容成是跟泥塘里的雜魚王八打交道的衙門。
江神祠內,站著兩位氣勢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位手持黑黝黝鐵槍,時不時有金色銘文閃爍亮起;一位青蛇纏繞手臂,靈動青蛇間歇性張開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氣息。
魁梧漢子沉聲道:「一旦收網,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竄,所以要你們在這邊碰頭,到時候我會第一個出手攔阻。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說不定就盯著咱們呢,所以借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做,希望你們兩位同樣不要讓皇帝陛下失望。」
魁梧漢子說完話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紅燭鎮,乾脆脫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猙獰的文身——前胸是一條尋常草莽武夫絕對不敢文的過肩龍,背部則文有一頭出林虎。月色之下,魁梧漢子雙臂環胸,不動如山,氣勢高漲。
通向枕頭驛大門的那條長街上,那名試圖勸說林守一隨她一起返回長春宮的婦人並沒有遠去,而是挑選了街旁一家酒肆落座。酒肆里,年輕貌美的女掌柜沽著酒,面不改色地與客人說著粗鄙不堪的葷腥笑話,她那個畏畏縮縮的丈夫只是埋頭做事。
這位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身邊坐著當初畫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賤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這次得到天大的福緣,被身邊這個師父相中,要被帶去長春宮修行傳說中的仙術。按照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師父的說法,少女天賦不錯,估計是世代依水而居的關係,又與沖澹江孽緣糾纏,故而天生親水,屬於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不俗資質。
少女不知道什麼叫中五境,此時此刻,正學她師父小口喝著烈酒,不是因為怕醉,而是師父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讓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輕聲問道:「師父,那少年為何不願隨我們去往長春宮啊?」
婦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說他不知好歹,只能說緣分未到吧。修行當然是在修力,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實地基,可是最終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麼地步。那個林守一,心性堅定,是個天生修道的好坯子,哪怕不入我長春宮,一樣可以走得很遠。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機會在下一次重逢之時,不用再覺得自慚形穢。」
少女「嗯」了一聲,低頭喝了口酒。
不得不說,這位彷彿青春永駐的婦人,氣度胸襟相當不錯。
正在此時,紅燭鎮突然開始震動。好在雖然氣勢很大,但沒有什麼實際影響,只是岸上桌椅搖動、河中畫舫晃蕩而已。
婦人臉色微變:「果然是上五境的練氣士。」她心情沉重,輕聲道,「只希望不要是傳說中的十二境,或是十一境的兵家練氣士。」
她對少女道:「等下我離開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不要驚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碰上他們這個境界的神仙打架,哪怕能預知災禍臨頭,也未必跑得掉。
實在無法想象,如果天下沒有七十二座書院坐鎮一方,沒有三教之外最強勢的兵家修士依附王朝,沒有那麼多山水神祇幫著王朝君主盯梢、掣肘山上勢力,這個天下會亂到什麼地步。
阿良來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獵獵,雙手分別按住綠色竹刀和狹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沒有了斗笠遮蔽天機,沒有了某種刻意為之的壓制,這個男人終於能夠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腳。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處,又叮囑道:「你雖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陰神,但是大驪如今國勢蒸蒸日上,每座雄關大城往往陽氣剛烈,先天克制你們這類鬼魅陰物。你可以先讓林守一嘗試著煉化那疊符籙里的幾張純陽符作為你的通關文牒。」
廊道不遠處,在阿良出聲后,有一人緩緩浮現,出現在了陳平安四人的視野中。黑霧繚繞,一顆清晰可見的頭顱,其上五官分明,只一雙沒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詭異瘮人,高大的身形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如一條入雲蛟龍,見首不見尾。
這尊所謂的陰神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這些孩子交給你了,最少護送到大驪野夫關,之後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總這麼老母雞護崽子,終究不是個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相信你。」
那尊陰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鎮方言沙啞開口問道:「前輩為何願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陰物?」
阿良樂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長得這麼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熱的。」
陰神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像前輩嗎?」
阿良給這句話噎得不行:「你這個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說話挺逗啊。」
陰物咧咧嘴,不說話了。
李槐早已躲在李寶瓶身後,扯了扯她的袖子,膽戰心驚道:「寶瓶寶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滿臉好奇,但還是盡量剋制,以免太過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陰神。《雲上琅琅書》里粗略介紹過,陰物成神亦有道,一是憑藉信徒的香火願力,二是寄生於兵家的膽魄之中,三是如練氣士修行。第三條道路最為崎嶇難行,但是一旦成勢,陰神魂魄也最為穩固,便是烈日曝晒、罡風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夠反過來成為砥礪自家修為的捷徑法門。
那尊陰神看了眼陳平安,然後望向躲在最後邊的膽小鬼李槐。
李槐哭喪著臉:「你別一個勁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陳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隨卻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奇怪陰神緩緩散去身影,陰氣森森的廊道隨之恢復正常。
阿良舉目眺望了一眼北邊的遠方,沒有急於離去,嘿嘿笑道:「有點小意外,所以咱們還有點時間可以聊聊。大伙兒有什麼想說的話,趕緊的,麻溜的。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儘管來,以後再見面,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嘍。」
李寶瓶第一個開口:「阿良,如果刀壞了,就不用還我,因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開懷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這話暖心窩,我喜歡!可是回頭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動還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認真問道:「阿良,我以後的體魄淬鍊需不需要比純粹武夫或是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堅韌?」
阿良搖頭沉聲道:「不用。有些人適合這麼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適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駁雜』二字上浪費氣力。」
阿良這番話說得很嚴肅認真,林守一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著「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就要跑到阿良身邊說話,卻被神出鬼沒的那尊陰物用一隻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亂走,阿良前輩實在……太強大了,若非前輩故意為我們留出地盤,僅憑他一身凝如實質的氣勢,數丈之內就能夠讓我這等陰物形神俱滅。何況一場大戰在即,阿良前輩的心神已經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顧我們這邊。」
李槐愣了愣,大概是這些話太過驚悚荒誕,使得他對身旁的陰物都沒那麼畏懼了:「你在開玩笑嗎,他是阿良啊,連我也能攆著他打。你該不會是欠了阿良很多銀子吧?」
這尊幾乎就要凝聚出一點金身苗頭的陰物笑容僵硬,對著這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長這麼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許心神,望向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覺得這場甚至稱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凈是一些狗屁倒灶雞毛蒜皮的短暫相聚,臨了感覺還不錯。這個已經儘力壓抑那股向外流瀉氣勢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磅礴的氣勢如瀑布直墜,根本無法完全掩蓋起來,之前專門找人特製那頂竹篾斗笠便是為了能夠鎮壓住這股洶湧澎湃的狂躁氣勢。
世間練氣士,只恨法寶器物增長修為不夠多,唯獨阿良不是這樣。
在劍氣長城,他可以無所顧忌,因為那裡自有沉積了萬年的劍氣劍意幫忙壓下他身上這股兇悍至極的精神氣。
斬殺那名大妖后,先在城牆上刻下了一個字,再通過那座倒懸山來到這方天下,阿良便不得不戴著斗笠「低頭做人」,以免太過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間的時候一眼就捕捉到了動向。他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煩。
阿良這輩子就沒怕過打架。在那方無比蠻夷荒涼的天下,十八尊遠古大妖雄踞一方。阿良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劍遠遊,深入腹地,與其中的十一尊面對面打生打死。最長的一場架打了整整兩個月,東西縱橫千萬里,打得最後劍氣長城不得不出動四位大劍仙聯袂而去,配合阿良對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邁地笑道:「你們四個一定要記住,每一個強者的自由都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真正的強者,他的對手,是天地間無形的規矩,是世俗力量的強大慣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鐵律,是這些看不見的存在。從來沒有一個強者因為踐踏弱者而強大,必然是遇強則強,愈挫愈勇。」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驪這撥,就要去別的地方,打遍那些個最強者。」
李寶瓶揚起拳頭,神采飛揚:「阿良,好樣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林守一滿臉漲紅,少年的人生終於有了追趕的目標和方向。
陳平安看著阿良,離別之際,竟是說不出話來。
阿良最後對他眨了眨眼:「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來,給阿良大爺笑一個。」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要打就打大的,小魚小蝦沒意思。走了!」
大笑聲中,阿良身形剎那間拔地而起,天空之中響起一陣陣轟隆隆的炸雷聲響。
雷聲響起一次,高空就隨之出現一團巨大的雲霧。
整座紅燭鎮轟然巨震,揚起一陣遮天蔽日的塵土。
那尊陰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頂端,仰頭望向那些奇異景象,喃喃道:「實在太強了,不講道理的強啊……」
大驪京城,一個身穿明黃色袞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禮監兩大貂寺屏氣凝神的領路下來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台。高台底下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從驪珠洞天趕赴京城的大驪軍神——藩王宋長鏡。
桀驁不馴如宋長鏡此時微微低頭,抱拳道:「陛下。」
大驪皇帝見到宋長鏡后,笑著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時候躋身第十一境?到時候我親自給你放爆竹慶祝慶祝,你要是覺得場面不夠大,我可以下旨讓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來,我可以先偷偷囤積爆竹材料……」
宋長鏡看著眼前這位神遊萬里的大驪皇帝陛下,有些無奈,換了一個稱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們再閑聊?」
大驪皇帝笑著點頭:「哦對,正事要緊,賺錢可以靠後。」
他撂下宋長鏡獨自走向高台,拾級而上,突然轉頭笑問道:「要不要一起?」
宋長鏡沒好氣道:「不耐煩跟那兩個怪脾氣老頭相處,怕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大驪皇帝哈哈大笑,一邊繼續登高,同時扭頭打趣道:「說好了,小打小鬧我肯定幫你,真要跟他們搏命,我可不幫你。」
宋長鏡收斂笑意,正色問道:「皇兄,這次一定要鬧這麼大?如果我更早一點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風雪廟魏晉,而極有可能是一個十一境甚至是十二境的危險傢伙,我一定會阻攔你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大驪皇帝已經轉過身去,淡然道:「我大驪需要告訴整個東寶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殺。」說完這句話,他踩上最高一級台階,一步跨入高台,身形隨即消失不見。
一棟高達十數丈的突兀高樓出現在大驪皇帝眼前。此樓不是大驪京城隨處可見的木製建築,而是由不計其數的白玉雕砌而成,底層樑上懸挂匾額,上書「白玉京」三個金色大字。
高樓大門自行緩緩開啟,大驪皇帝走入,只見一柄雪白電光瘋狂縈繞的大劍懸浮其中,整棟樓層皆是絲絲縷縷的遊走電光。皇帝無視那些孕育著凌厲劍意的電光,大踏步往樓梯行去,電光如廟堂群臣遇見一朝首輔般紛紛退避。
二樓亦是相似場景,樓內如溪澗綠水緩緩流淌,唯有一柄飛劍懸停中央,通體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幽綠顏色,只是相較於一樓飛劍寬闊的劍身,此飛劍劍身纖細如初春柳葉。
三樓既無氣勢驚人的飛劍懸停,也無光怪陸離的養劍環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大驪皇帝卻在這一樓稍作停留,眯眼仔細環顧一周,低聲笑著說了句「找到你了」,便走到不遠處的牆壁下,身體微微前傾,視線之中出現一柄繡花針似的袖珍飛劍,可如此之小的飛劍竟然還配有灰白劍鞘,銘刻有「砥柱」二字——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倒是有一個大氣誇張的名字。
四樓是一把劍身布滿符籙篆文的古樸長劍。
五樓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劍,與大驪男子等高,刻有「鎮嶽」二字。
大驪皇帝依次登樓,最後來到十樓才停步,樓內站著一老兩小。
老人面目黧黑,肌膚皺起,身材高大,穿一襲白衣,頭戴高冠,一雙深沉眼眸之中不斷有旁人肉眼可見的紫氣快速流轉。
老人身邊一雙少年少女竟是驪珠洞天那座小鎮的泥瓶巷主僕: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宋集薪錦衣玉帶,已是大驪頭等風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肩頭趴著一條土黃色的四腳蛇。好在細看之下,蛇的額頭隆起,崢嶸初露。
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時候個子長高了寸余,容顏更勝一籌,整個人光彩四射,給人一種久旱逢甘霖的玄妙感覺。
老人此時正站在十樓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驪京城某處,為宋集薪授業解惑。發現大驪皇帝的到來,不過是點頭致意而已。大驪皇帝對此全然不以為意,走到宋集薪身邊,想要摸一摸他的腦袋。宋集薪卻不露聲色地側過身,躲過了那隻手掌。
大驪皇帝臉色如常,收回手后,笑問道:「宋睦,你跟隨陸先生學習望氣之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曾發現咱們大驪京城山河大陣的陣眼所在?」
宋集薪臉色冷漠,生硬語氣里透著一股疏離隔閡:「尚未發現。」
陸先生笑道:「堪輿一途,哪有這麼簡單。不過宋睦已經算是出類拔萃了,絲毫不遜色於其他大洲的年輕俊彥。關鍵是宋睦後勁很足,因為精通術算和推衍,學什麼都事半功倍。樓上欒長野何等眼界,依然對宋睦不吝美言,稱讚為『瑚璉也』。」
大驪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兒子嘛。」
稚圭悄悄後退幾步,皺了皺鼻子,嗅了嗅。
大驪皇帝轉頭笑罵道:「你這小毛賊,真是不客氣。」
稚圭一臉茫然無辜,大驪皇帝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別只進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鎖龍井。再說了,離京城最近的仙家門派長春宮就有一口水井,到時候讓你搬到那裡頭住去也未嘗不可。」
大驪皇帝不過說了一句玩笑話,卻讓稚圭臉色蒼白,趕緊微微張嘴,吐出一絲絲金黃之氣。這些宛如一條條金黃小蛇的縹緲氣息迅速依附在大驪皇帝袞服的團龍圖案之中,如魚得水,在絲線之中歡快遊走。那件龍袍隨之微微顫抖,泛起一陣陣光彩,龍袍下擺處的海水江崖當真激起了些許水花。
大驪皇帝哈哈笑道:「膽子這麼小,為何當初還敢一次次跟齊先生髮脾氣?」
稚圭臉色黯然,挪步去往別的窗口,視線一路南下,離開高樓,離開宮城,離開京城,試圖看到那遙遠的南方家鄉。她不太喜歡這裡,這座名為升龍城的大驪京城。
大驪皇帝收斂笑意,問陸先生:「欒巨子當真有把握將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樓?」
陸先生沉聲道:「若非如此,他欒長野來大驪做什麼?」
大驪皇帝點了點頭,雙手撐在窗台上,望向繁榮興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雖然是朝野公認的勤儉天子,還被東寶瓶洲那麼多君主私底下嘲笑為一個勤儉持家的婦人,可有些花錢的地方,我確是砸鍋賣鐵也願意出的。」
陸先生會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懇懇數百年,大驪宋氏經營驪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這座白玉京里,若是這還小氣的話,東寶瓶洲再找不出第二個大方的君主了。」
大驪皇帝問道:「雖然很不洒脫,但我仍然想最後跟陸先生確認一遍,只要是在東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地帶,針對一個膽敢與大驪敵對的十境修士,此樓只需祭出十劍即可。按此理,十一境修士需十一劍,那麼,如果十二劍全部飛掠出樓,一樣可以瞬間斬殺十二境修士於千萬里之外?」
陸先生豪氣干雲道:「小小東寶瓶洲而已,絕無意外!」隨後補充,「觀其氣象,加上各方諜報的匯總,那名用刀的斗笠漢子肯定是上五境的練氣士了,十一境的可能性居多,十二境也不是沒有可能。說到底還是距離太遠,那人又刻意隱藏氣機,無論是我的占星推算,還是掌上河山的遠觀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他輕輕隨意一揮袖,笑道:「但是事先說好,目前白玉京總計十二層樓,一樓一飛劍,雖然神通廣大,殺力無窮,足以震懾一洲練氣士,可每一次飛劍出樓皆是巨大的耗費,哪怕大驪剛剛吞併了富甲北方的盧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劍,二十年內,想要再來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願意承擔飛劍盡毀的代價。」
大驪皇帝點點頭,心中瞭然。
宋集薪突然開口問道:「當下欒巨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樓,那名挑釁大驪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麼辦?」
大驪皇帝笑著不說話。
陸先生放聲大笑,柔聲解釋道:「十三境的練氣士?在天底下最大的那個洲——我陸某人的家鄉,亦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更何況……天機不可泄露,不說了不說了。你只需知曉,便是十一境的風雪廟阮邛,已是足夠開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極有分量的說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鎮方可稱為某某宗,否則就算僭越禮制,儒教那幫最講規矩的老傢伙可是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的。」
大驪皇帝緩緩道:「阮邛雖然脾氣不太好,行事殺伐果斷,稍顯不近人情,已經惹來大驪本土仙家的許多非議,可此人性情很對我大驪的胃口,我自然願以禮相待。這樣的修士,我大驪不但來者不拒,我身為大驪國主,甚至願意與他們平起平坐。再說了,千金買馬骨的淺顯道理,只要是坐龍椅的人,都會懂。」
宋集薪猶不罷休,固執己見:「萬一是十三境的練氣士呢?」
陸先生笑著搖頭。上五境最頂層的兩大境界早已失傳,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傳說了。不見於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檔,即便是「宗」字頭的山上仙家,對此也諱莫如深。他自己因為出身於世間最頂尖的千年門閥,是大洲的高門子弟,曾經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彥,所以才能通過長輩們零零碎碎的言談,勉強拼湊出一些內幕,距離真相應該不會太偏太遠。
上五境中的飛升境已是「天下」的巔峰,就像純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無有跡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躋身此境,就會被虛無縹緲的天道所察覺,被判定為竊取天地根基的大盜巨寇,為天地所不容,必須除之而後快,絕不留給此境修士立錐之地。因此這個境界的練氣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聖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隱世不出,否則就要被迫飛升。至於到底飛升去往何處,屆時肉身神魂如何安置,他也全不知情,只是私自猜測,興許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牽連。
大驪皇帝微微低頭,看著那張猶有稚氣的年輕臉龐,反問道:「萬一?」
宋集薪點頭:「對!」
大驪皇帝收回視線,笑道:「萬一真被你小子烏鴉嘴說中了,那也無所謂。」
宋集薪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對於父親的話,他一點也不當真。他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邊兩位前輩本就是當世最頂尖的練氣士,自己也順風順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機緣,所以愈發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練氣士對於一國一宗的巨大威懾力。
大驪皇帝視線柔和,凝視著少年,輕聲道:「我大驪王朝,歷代皇帝,正是靠著這個萬一,才能從昔年盧氏王朝的附庸小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吞併了盧氏王朝不說,馬上就要以舉國之力攻伐大隋,勝算極大。再接下去,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會真正南下,而且前期註定會是勢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對於『萬一』這個說法從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有資格在後世史書上被譽為雄才偉略的帝王,就是能夠將那些有利於敵方的萬一一個一個打破碾碎。至少至少,也要能夠承受這種萬一。」他神色從容,「宋睦,這才是一方雄主,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最後又笑,「這些道理,宋煜章應該早點教給你的,只不過他不敢罷了。」
宋集薪臉色陰沉。大驪皇帝不理會他的那點小心結,抬頭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麼個巍峨法。」
他彎曲手指,輕輕敲了一下宋集薪的腦袋,宋集薪躲避不及,有些憤懣。
大驪皇帝快意而笑,毫不忌諱還有兩個外人在場,直截了當說道:「你娘親看好你弟弟,不過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婦人心。」他有些傷感,自言自語,「惡紫奪朱。」隨即又展顏一笑,「那位齊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驪對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宋集薪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題外話:「你身為大驪皇帝,為何不自稱寡人?」
大驪皇帝輕輕將手掌放在少年肩頭:「大驪被視為蠻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讓自己不要忘記這份奇恥大辱!」
宋集薪愣了愣。
大驪皇帝收回手,忍俊不禁:「騙你的,我只是嫌棄『寡人』這個說法不吉利。」
陸先生驟然出聲:「來了!」
大驪皇帝問道:「面對圍剿,不是逃跑,而是殺向我們這裡?」
陸先生心神劇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顫聲道:「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經是十二境巔峰了!」
大驪皇帝神色平靜,吩咐宋集薪:「宋睦,該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南方站定,雙手掐訣,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驪皇帝敕令,命你們十二位坐鎮山河氣運的正神,接劍!」
大驪京城風起雲湧,這棟高樓瞬間劍氣衝天。
一樓一劍率先破空而去,電光乍起,大驪京城內,無數人驚駭舉頭望向那條懸挂頭頂的電光。片刻之後是二樓、三樓飛劍,一直到第十二劍。
其中半數飛劍並非直直南下拒敵,而是選擇繞路向其餘三個方向。而且飛劍離開高樓之時就已變得無比巨大,離開京城之後更是再度暴漲。哪怕是那柄在樓內小如柳葉的小巧飛劍,在遠離大驪京城百里之後,也變成了一把長達十數丈的巨大飛劍。
以這棟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層高樓作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靈聽從敕令,露出一尊尊威嚴法身。其中在最南邊的大驪南嶽之巔,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於山頂,高高舉起手臂,高聲大喝道:「南嶽奉旨領劍!」
大驪版圖各地,其餘十一尊顯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紛紛接住離開高樓的飛劍,然後踏空而行,凌空一步就是數十里之遙。
無一例外,矛頭直指那道從南往北破空飛掠的長虹。
那尊南嶽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敵。砰然巨響后,法相與飛劍一併支離破碎。
京城內,白玉京頂樓傳來一聲驚嘆,充滿疑惑,以及無奈。
陸先生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宋集薪嘴角滲出血絲,大驪皇帝眉頭緊皺。
唯獨稚圭趴在窗台上,沒心沒肺地四處張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轍,轟然炸碎。
每隔一段時間,就傳出一聲響徹大驪疆域的雷響。
宋集薪已是七竅流血的慘淡光景,面容猙獰,但仍在強自堅定心神不動搖。
當遠處第六聲響起時,頂樓的欒長野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給你讓路還不成嗎?」其餘六尊原本從北到南一線排開的金身法相開始各自左右偏移,讓出正中間的那條道路。
似乎覺得有些意猶未盡,那抹白虹微微凝滯些許,不過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煩的念頭,繼續筆直向前。
最終,這道身影一頭撞入大驪京城,落在那座隱藏有白玉京的高台下方。
宋長鏡的額頭上早已滲出汗水,但仍然站在從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攔住去路。不過他很快又露出笑容,只覺得若是能與此人酣暢一戰,雖死無憾,不枉此生!
廣場上,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裡,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還綁著便於行走山路的纏腳,手裡拎著把破碎的綠色竹刀。這漢子轉頭看了眼京城城頭,有些納悶地「咦」了一聲,這才轉頭望向那個十境武夫,微微點頭,流露出一點讚許之意,最後抬起視線,望向暗藏玄機的高台之頂。
他丟了那把竹刀,輕輕一跺腳,高樓白玉京頓時被迫顯現出真容。
他拔出腰間另外一把狹刀祥符,隨意抬臂舉起,刀尖指向高樓,高聲道:「裡頭五個,哪個是大驪皇帝?我趕時間,趕緊自己出來磕頭認錯!我數十聲,十!一!」
直接從十跳到一,阿良對著那座高台和高樓猛然間一刀劈下。
兩者之間出現了一條極其細微的金色絲線,如一線潮向前迅猛推進。
宋長鏡不退反進,大步向前,氣勢瞬間攀升到武道之巔,怒喝一聲,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腳底地面被他重重踩踏之後,崩裂出一張巨大的蛛網。
於生死之間砥礪武道,這絕不是一句空話。宋長鏡當初以大驪皇子身份毅然投身軍伍,戎馬生涯二十餘年,大大小小的勝仗敗仗、苦戰死戰不計其數,最終能夠從整個東寶瓶洲的武夫當中脫穎而出,就是這一次迎難而上的底氣。
那條金線觸及宋長鏡的胳膊,所著白袍的袖子瞬間被劃破,如鐵線切割白嫩豆腐一般輕而易舉。要知道,宋長鏡身上這一襲袍子可是大驪仙家首屈一指的道家法寶,名為「流水袍」,曾是一位上五境陸地神仙的珍貴遺物,號稱能夠抵擋住上五境修士之下的所有術法神通,可是對上那條罡氣凝聚成實質的金色絲線后,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雖然沒了外物的倚仗,可宋長鏡仍是執意不退。他想要試一試,自己這副傳說中可以媲美金身羅漢的武夫體魄,到底能不能擋得住這一記貨真價實的神仙刀。
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能,但只能支撐一眨眼的工夫。
宋長鏡仍是不願就此退去,一聲怒喝,滿臉煥發出異樣的金色光彩,體內氣機流轉,從之前的洪水滾滾氣勢洶湧,變成了一瞬間水面冰凍的大千氣象。
宋長鏡的修長身形連退數丈,雙臂皮肉已經被割出一條細小的溝壑,卻不見絲毫鮮血。與此同時,那條勢不可當的金色絲線即將刻入他的骨頭。
「讓開!」
一尊高達數丈、身披青甲的道家符籙將宋長鏡撞飛出去數步。
銘刻有無數道家金字元籙雲紋的符甲武將渾身寶光流轉,雙手死死攥緊那根與它雄壯身軀不成正比的金色絲線。
一退再退。最終這尊道家大宗精心造就的山字訣符將整個身軀被一切為二,只是略顯暗淡幾分的金色絲線依舊向高樓白玉京推進。
符將被分屍之後轟然倒塌,但是它身後又出現了一個身穿樸素麻衣的老人。老人伸出一隻手掌,擋在那一線之前。
他一身遲暮腐朽之氣,卻分明面若稚童,給人的感覺古怪至極。老人滿臉苦笑,以別洲雅言沙啞問道:「阿良,能否就此收手?」
阿良皺眉道:「欒長野?你不是因為爭奪巨子候補之位失敗,被流放到北邊去了嗎?」
欒長野一邊抵擋住那條金色絲線,手心已經滲出血絲,一邊無奈道:「一言難盡。」
阿良恍然道:「我就奇怪東寶瓶洲怎麼有人能建造出這麼一個拙劣的小號白玉京,原來是你啊。」
欒長野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曾向齊先生請教過建造此樓的問題。」
阿良斜瞥了蠢蠢欲動的宋長鏡一眼,後者一番天人交戰,最終還是選擇放棄再戰的念頭。
阿良望向欒長野這個墨家的熟人,手腕輕抖,手中狹刀祥符微微搖晃,顯得尤為慵懶輕敵。事實上,先前一刀劈下之後,他若是執意痛打落水狗,宋長鏡會死,欒長野擋不住,這座白玉京註定要倒塌,大驪國勢至少會後退四五十年。也就是說,齊靜春當年建造山崖書院為大驪國運帶來的裨益,阿良會全部收回來,無非是再加一刀劈砍的事情而已。諸子百家當中,墨家勢力不小,分為三支脈,其中一支幾乎全是遊走四方的豪俠,多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而阿良多年遊盪江湖,是一個名震數個大洲的遊俠。準確說來,阿良與這個欒長野有過一面之緣,但跟此人不熟,而曾經距離墨家巨子只差兩步的欒長野,對阿良那是真正欽佩敬畏的。
可是欒長野這句跟齊靜春有關的話讓阿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再次提起祥符,刀尖指向那個被墨家除名的老人,笑道:「齊靜春人都死了,還能拿來當你們大驪和這棟白玉京的護身符?你欒長野啥時候臉皮比我阿良還厚了?」
欒長野的臉龐泛起一絲促狹笑意,使勁搖頭道:「跟阿良前輩沒法比。齊先生說起阿良前輩,也是阿良前輩您此時的表情。」
前邊那句話,阿良將信將疑。後邊這句,阿良相信。他仰頭看了眼天空,緩緩收起祥符,瞪了欒長野一眼:「別以為你這緩兵之計我看不穿。」
當阿良收起祥符之後,大驪皇帝才在陸先生的護送下出現在欒長野身旁,宋集薪也緊隨其後。
大驪皇帝想要上前,被陸先生一把抓住袖子,輕聲道:「不可唐突。」
大驪皇帝笑著搖搖頭,掙脫開陸先生的手掌,繼續向前,走出十數步,抱拳道:「大驪宋正醇,見過阿良前輩。」
阿良眯起眼,猛然間握住刀柄。
一瞬間,所有人都心生絕望。宋正醇更是笑著閉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後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殺他!」
阿良沒有轉身,怒意更甚:「你這個不爭氣的王八蛋玩意兒!從小就喜歡跟齊靜春爭這爭那,爭不過就爭不過,有什麼好丟人的,為什麼要玩弄這些上不了檯面的伎倆,真當我阿良會念那點舊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後站著一個身材修長卻臉頰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氣質極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聖人。
老人神色複雜,輕聲道:「阿良,齊靜春後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驪啊。」
阿良轉過頭,臉色陰沉:「放你個屁!崔瀺,山崖書院都沒了,你還有臉跟我說這個?」
崔瀺眼神堅定:「我說的是事實。齊靜春是真的希望大驪能夠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哪怕到最後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認,他選中的人,正是如今我們大驪龍泉的孩子!阿良,是你當年親口說,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的。」
阿良嗤笑道:「跟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聰明人講道理,我還不如去跟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吵架。」他鬆開握住刀柄的手,「老頭子這一生,驚天動地的壯舉多了去了,最後卻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憐下場。一生大起大落,爛泥灘里打滾的歲月都不短。可老頭子給人的感覺,依舊是潔凈和溫和,潔凈在外,溫和在內。齊靜春也一樣,你崔瀺就不行。當年齊靜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學什麼都快,哪裡想到最後,齊靜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卻淪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場,你咎由自取啊。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頭子,他說你的想法不錯,但是你做得不對。他最後還說,你的字帖寫得真好,《小園韭菜帖》和《天下黃花帖》真是漂亮,早知道是這麼個師徒反目的光景,當初就該多跟你討要幾張。」
崔瀺眼眶通紅,顫聲道:「先生也覺得自己是有錯的,不是全對的?」
阿良翻白眼道:「我阿良的臉皮是跟誰學的?老頭子嘴上不認錯,你們做學生的,蹭吃蹭喝那麼多年,就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再說了,老頭子的通天本事和為難之處,別人不知道,你崔瀺還不知道?算了算了,懶得跟你廢話,你閉嘴,滾遠點,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
崔瀺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轉身離去,嗚嗚咽咽的古怪苦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倍感凄涼。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罵罵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們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樣姓崔!有本事下來打我啊,來啊!」
罵歸罵,事要做。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拋給宋長鏡,話卻是對宋正醇說的:「這把刀,我留下來,你們大驪替我還給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記得對小姑娘客氣一點,她是我的朋友。」
宋正醇笑著點頭道:「沒有問題。」
阿良自言自語道:「嘖嘖嘖,策馬飲酒佩刀別葫蘆,好俊的畫面,美不勝收哇。將來你們人間有眼福嘍。」
宋長鏡握住那柄狹刀。雖是一把刀,卻是劍氣滿溢的駭人氣象,如江海深廣。
阿良猶豫了一下,沒有將那綠竹刀鞘一併摘下,伸了一下懶腰,甚至還輕輕蹦跳了兩下,抬頭笑問道:「來來來!天上的,告訴我,是佛法遠,還是道法高?到底是誰的本事更大,拳頭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聲。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們打過再說!」
這個自詡從不知道吹牛為何事的男人,氣勢驟然暴漲,從之前的練氣士十二境巔峰,轉瞬就攀升到了十三境巔峰,整個人如一道璀璨光柱從人間拔地而起,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最終消逝不見。
宋集薪久久不願收回視線,最後發現站在最前邊的他爹背後全是汗水。他忍不住再次抬頭望去,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來人間有這麼猛的傢伙。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
當那道虹光從紅燭鎮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個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可惜她根本來不及出手,或者說念頭剛起就放棄了,根本攔不住,也不敢攔,就這麼簡單。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於是喝酒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這粗獷漢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後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嘆了口氣,蹲下身按住漢子的心口,幫忙護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於被自己的紊亂氣機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再抓起漢子的滾燙手腕,感覺到脈象終於趨於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了。大驪朝廷事後如何跟你計較,我沒辦法改變,關於神位一事,更不適合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他緩緩站起身,才發現這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腰間卻不佩劍,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后。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為何不出手阻攔刀客阿良?」
年輕男子將老劉小心翼翼地背在身上,起身後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洒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為仰慕這個人。」
魏檗無言以對。
年輕男子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聊天的興緻,就站在原地,望向燈火輝煌的紅燭鎮,輕聲道:「嗯,對於我曾經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東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宮,此人當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遊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裡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和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有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夫俗子嗎?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規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聖人呢?」
年輕男子臉上浮現出一副與有榮焉的神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後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阿良才收手,勝負未知。反正那位大聖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廝殺的戰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後,阿良才離開學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方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聖人在浩然天下親手布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註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
魏檗彷彿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叫「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年輕男子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可仍是決定作罷,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
年輕男子鬆了口氣,看著這位大驪禮部密檔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跟她說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先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後再御空北歸。」
魏檗神色複雜,嘆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為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
年輕男子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你為了她,已經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麼多年,如今還不願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不下的道理。」
年輕男子搖搖頭:「不懂。」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後不答應,我也會快去快回,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年輕男子洒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係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之感,但真正相處下來其實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麼多年。」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年輕男子點點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能夠讓儒教前三聖之一的大佬出手,那麼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東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年輕男子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麼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選擇不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年輕男子是真正心性豁達之輩,並不在意魏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的不太一樣。很奇怪,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衝突,在知曉他的身份后,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了。可是阿良幾乎從不大打出手,點到即止,給了教訓就走人。當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詢問。可惜,估計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年輕男子運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人之一的他,既嘆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阿良在紅燭鎮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麼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麼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最尋常的酒肆里,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結果到最後,滿懷激動的年輕男子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現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牆抵擋下一個天下的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於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心動過?
到最後,他只好這麼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請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他就挺開心了。
年輕男子就要離開的時候,魏檗突然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說一下過程。那一戰真是蕩氣迴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年輕男子冷哼一聲,身形轟然衝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沖澹江畔的那片水灣呱呱墜地、風華正茂、白髮蒼蒼。
他始終不願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大驪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後餘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制的京城陣法轉瞬便恢復了正常,而欒長野和陸先生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給潛伏在京城內的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艷。
欒長野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階上,滿是無奈。
陸先生是想要跳腳罵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勢在東寶瓶洲獨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即佔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到了十之八九的本事,可這麼大一樁風波,怎麼會算不準、算不到?」
欒長野嘆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為那個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連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也要最開始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籙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尊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這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宮城,若是某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願意庇護其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徵兆,因為在這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有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了。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也感知不到了?」
宋正醇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低聲道:「我大驪至少至少二十年國運毀於一旦。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說的真是不錯。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只留下一棟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樓,短期之內又有何用?然後又只留給我……」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
他深吸一口氣,轉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藉機興風作浪,一經發現,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國之權。」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宋正醇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宋長鏡又問:「那麼她?」
宋正醇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
宋長鏡點點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飛掠;宮城之內,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准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願意打破這點所剩不多的規矩。
宋正醇轉身走到台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的墨家巨子欒長野身邊,陸先生也頹然坐下。兩個老人幾乎同時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宋正醇笑道:「我知道,續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像現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
兩個老人約好一般點了點頭。
宋正醇自嘲道:「只剩下十年,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律,這麼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強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後呢?好像都跟我無關了。我大驪的馬蹄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他閉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於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傢伙是飛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看著我們人間,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驪連報復的膽量也不敢有,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幹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了一個身材矮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我該怎麼辦?」
崔瀺甚至不願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麼?」
崔瀺扯了扯嘴角:「運氣好的話,等個半死。」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裡去?」
崔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半死不活了。」
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傢伙正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個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光點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沉沉,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亮點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這回是真的要動身離開了。他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後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
欒長野瞥了眼隔著一位大驪皇帝的陸先生,後者立即站起身,開始施展陸家的陰陽術神通,遮掩天地,讓此處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術法遠觀查探。
欒長野這才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樁潑天禍事,極有可能是『別家』暗中下絆子,至少也是在推波助瀾,說不定剛好在齊靜春去世沒多久阿良就殺到了大驪就是有人暗中傳遞了消息。諸子百家當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欒長野身後墨家的這一支和陸家代表的陰陽家這一脈順風順水地幫助大驪吞併整個東寶瓶洲!」
宋正醇鬆開拳頭,揉了揉臉頰,臉色冰冷,冷笑道:「好一個千年未有的大爭之勢,亂世格局!」
欒長野輕聲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氣啊。」
宋正醇聞言一笑,搖頭道:「不會,我不會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罷,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驪歷代皇帝在這東寶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這點內傷不算什麼。」
他強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低下頭用手指揉了揉脖子,嘴上雖說得雲淡風輕,面上卻流露出一絲猙獰和悔恨之色。只是猙獰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卻很快就消散殆盡,到最後,仍是只留下一份無奈。
原來阿良在飛升之前,用了一手無上秘術悄然打斷了宋正醇的心脈,使得他的長生橋徹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機盎然的隱蔽十境修士,如今生機孱弱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不但如此,白玉京猶存,可十二柄飛劍被毀去半數不說,其餘六把也不知所終了。
簡單說來,就是殺力無窮的白玉京只剩下了一個空殼,淪為了繡花枕頭,嚇唬人可以,想要斬殺上五境的修士則是痴人說夢。
之前倉皇失態的宋集薪來到三人身前,已經恢復平靜,但仍是刨根問底道:「欒巨子、陸先生,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嗎?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飛劍了?」
白玉京十二層樓,有十二柄飛劍。
香火,砥柱,鎮嶽,山海,桃枝,雷霄,紫電,經書,梵音,浩然氣,紅妝,雲紋。
這十二柄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飛劍皆是大驪王朝名副其實的鎮國重器。其中包括香火在內的六把飛劍已經與那六位大驪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被毀掉。但是照理說,其餘讓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沒有參與拒敵一事,飛劍此時哪怕沒有返回白玉京,也絕無可能杳無音信,如同斷線的風箏,讓身為十二劍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牽連。
欒長野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樓,重新轉頭,重重嘆息一聲,一語道破天機:「六把飛劍已經被飛升途中的那個傢伙全部搶走了,雖然沒被帶去天上,可應該被他丟在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暫時是肯定找不回來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來為我們所用,還不好說。」
宋集薪終究只是個少年,一夜之間突然就從泥瓶巷私生子變成了東寶瓶洲數一數二王朝的皇子,渾渾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被帶來這裡,吃盡苦頭得到十二柄飛劍的點頭認可,好不容易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了,在那個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桿說話,不承想到最後,就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少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死死咬住嘴唇,臉上還有些擦拭不幹凈的血跡。
欒長野也不知如何勸說安撫宋集薪。
其實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也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連同遊俠這一脈在內,一直恪守首任聖人巨子的祖訓,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國,不受強者強國欺凌一條。但是到了欒長野這裡,他翻閱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過無數山河國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一味扶持弱小,縫縫補補,無濟於事。百年亂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國對抗霸主之姿的強大王朝,最終死的人,要遠遠多於強勢王朝一統江山的傷亡。
所以欒長野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王朝,一個合適的君主,來施展自己的抱負。
最後他找到了大驪皇帝宋正醇,而且沒有失望。哪怕是圍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驪如日中天的強盛國勢遭受重創,但是欒長野從沒有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是錯的,錯就錯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後大佬比拼算計,欒長野自認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賭,孤注一擲,賭贏一個不可阻擋的天下大勢!
宋正醇開口笑道:「你們兩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沒有出現紕漏,萬一那傢伙還留有後手,我就真要一頭撞死算數了。剛好我和宋睦也能單獨相處一會兒。不過事先說好,兩位要保證不偷聽啊,我們父子接下來要說些自家話,你們體諒一下。」
兩個老人趕緊起身,一人笑著說「不會」,一人說「不敢」。
宋正醇抬頭望向那個滿臉倔強的少年,拍了拍身邊的台階,然後悄悄捏碎腰間懸挂的那枚玉佩,沉聲道:「坐下說。從現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兒子宋睦……還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傳,點滴收集,很好的兆頭。宋煜章取名字俗氣歸俗氣,還是花了心思的。」
宋集薪老老實實坐在他爹身邊。
宋正醇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說,大隋高氏的運氣實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烏鴉嘴實在太臭了。」
當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宋集薪總有些惴惴不安。哪怕表面再不怕這個男人,可是宋集薪從叔叔宋長鏡、婢女稚圭以及兩位老先生的態度當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個男人對大驪王朝的掌控力。那種表面上的大度和散漫,實則骨子裡滿是近乎自負的自信,有點像阿良對東寶瓶洲和整個浩然天下的態度。
宋正醇微笑道:「剩餘那六把出樓離城的飛劍,既然沒有返回,那就是全部沒了。沒了就沒了,天塌不下來。」
宋集薪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沒了就沒了?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巧!欒巨子和陸先生都跟我交代過,這十二把飛劍,意味著大驪對於整個東寶瓶洲格局的走向,有著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繼續說下去,而且很快就回過神。白玉京和飛劍的締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邊這個「認命」的男人。
宋正醇望著遠處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獸依次排開。他輕聲道:「對於一國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煩。出現麻煩之後,只要能夠解決,就意味著你和王朝變得更強了。如果無法解決,就說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還不夠。
「眼下這麼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大門檻,我和大驪都沒能有驚無險地跨過去,很遺憾。但是我不後悔。這句話是真的,不騙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問道:「為什麼?」
宋正醇眼神銳利,再無半點先前的無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為這愈發證明我一手訂立的大驪國策是對的!
「山上之人,練氣修道,無論善惡,都需要被關進一座籠子!他們做神仙求長生,大驪絕不干涉,甚至會幫襯一二,樂見其成。可一個王朝必須有其底線,至少要讓那些人上人在某種規矩之內行事,不能隨心所欲,不能僅憑個人喜好就動輒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隨隨便便的一場仙人爭鬥,最後傷亡最慘重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王朝百姓。我要讓大驪轄境內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願意禮敬神仙,不單單是出於畏懼害怕。哪怕是一個活在最底層的市井百姓,若是因為神仙打架而無辜死去,那個時候,我大驪就得有底氣和本事,為神仙眼中螻蟻一般的那個死者,討回一個該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宋正醇伸出兩根手指,幾乎貼在一起,笑道:「現在我大驪能夠討回來的公道,很小,就這麼點大,可是比起東寶瓶洲那些個給山上神仙為奴做婢的王朝,已經是天壤之別了。」他隨意甩了甩手腕,最後握緊拳頭,對著那座屋脊高高舉起,像是在跟誰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後的大驪能討還回來的公道,可以這麼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經有些麻木了。只是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身邊的男子變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張龍椅那件龍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了。
宋正醇轉頭問道:「知道那個阿良的哪句話最讓我生氣嗎?」
宋集薪壯起膽子說道:「是那人放話要你磕頭認錯?」
宋正醇大笑起來,搖頭道:「我身為大驪江山的主人,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活。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大驪還想馬蹄南下,吞下這個東寶瓶洲?人自欺則天欺之,人自強則天予之。你最好記住這句話。還有,那些個神仙嘴裡口口聲聲說咱們東寶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嗎?你去隨便翻閱這個天下的任何一本史書,有誰成過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臉色堅毅,點頭道:「人自強則天予之,我記住了。」
宋正醇有些傷感地道:「真正讓我生氣的話,是他說大驪就沒一個能打的。一個都沒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練氣士十境的位置,在東寶瓶洲已經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長鏡,更是誇張的十境武夫了,結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還是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不過福禍相依,這正是我能活下來的理由……之一。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讓那個傢伙覺得有一戰之力的話,恐怕已經被一刀斃命了吧。」
宋正醇沒來由地放聲大笑,卻給人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
宋集薪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刀?」
宋正醇點頭道:「可以確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個傢伙,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所以才這麼不講道理啊。」
宋集薪滿臉糾結,幾次張嘴都咽了回去,好像有一個撓心撓肺的問題,卻又不方便一吐為快。
宋正醇身體後仰,雙肘撐地,就這麼姿態閑散地望著天空:「是不是想問那人為何不殺了我們,再飛升去世人不知在何處的那個別處?」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臉頰,「嗯」了一聲。
宋正醇坦然道:「告訴你答案之前,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傳聞破除十三境之後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來回到我們這天下人間的。雖然次數極少極少,可畢竟有過先例,只是諸子百家,千年豪門,出於某種目的,都故意選擇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臉色駭然。
宋正醇唏噓道:「所以說我們大驪選擇的這條路還很長,任重道遠嘛,你彆氣餒。」
宋正醇最後伸手指向宮城某處,笑道:「有個被他娘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早年死活不願意去山崖書院求學,我呢,也懶得計較。這個小傢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邊有條狗作勢要咬他,不管最後有沒有受傷,他肯定要殺了那條狗燉肉吃,說不定還要把那條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併找出來,全部殺了才痛快。那麼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猶豫道:「也是如此!」
宋正醇點點頭:「我小的時候曾經也是這樣,坐上龍椅之後,脾氣稍稍改了一些。因為突然有一天,覺得有點無聊。但是少年時候,有這樣的脾氣個性是好事,銳意進取,鋒芒畢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欺人一世。大丈夫當如此!」
宋集薪輕聲道:「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失望。」
宋正醇拍了拍他的肩頭:「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紀,還沒學到什麼真本事,就已經先學會了對我察言觀色,拿出廟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東西來,還美其名曰屠龍之術,我才會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體前傾,雙手擱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背上:「但是我認識一個人,可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宋正醇坐直身體,伸手按在少年的腦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個傢伙比誰都能記仇,他只是從小吃過的苦頭太多了,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這種人成了敵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會對綠波亭截殺一事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你放心,他從來沒有把你當作敵人。尤其是在你憑藉本心做了那兩件看似無聊的小事之後,他就更不會了。」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正醇又道:「但是當你有一天成為大驪的皇帝,就不好說了。」
「趁著那人才飛升,暫時肯定不會返回人間,我們一鼓作氣斬草除根便是,把這個『萬一』早早除掉。」宋集薪冒出這個念頭后,剛說出口就有些懊惱,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萬一那人以後回來,大驪就真的亡國了。」
宋正醇樂了,欣慰道:「是不是覺得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沒關係,那是因為你宋集薪的位置還不夠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泄氣,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強則天予之。
宋正醇笑道:「人這輩子,需要一兩個亦敵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樣。」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還沒說。」
「自己慢慢想去,我的脾氣還沒好到被人打了個半死還喜歡自揭傷疤的地步。對了,成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沒有壞處,這件事,我騙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飛劍的控制之後,就知道我沒有騙你。至於這其中的意義,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總歸是好的。」宋正醇剛抬起屁股,打算起身離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宋集薪的手掌,笑呵呵道,「來給你看看手相,我會一些皮毛,以前是沒機會用,今天拿你來試試手。」
宋集薪懵懵懂懂遞過手去。
宋正醇一邊觀察少年的手心掌紋,一邊隨口說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後,你可以依舊親近你的叔叔宋長鏡,但是絕對不要心生依賴。至於說招徠什麼的,讓這位武道天才對你一個晚輩心悅誠服,還是算了吧。我這個弟弟啊,對自己的野心都懶得掩飾,哪怕是我這個從小就壓他一頭的哥哥,也從不敢對他擺出半點馴服猛獸的姿態。
「不管是怨恨誰,在你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可以在心裡想著報仇,但絕對不要輕易出手。但也別因為我的隻言片語,就對你叔叔心懷芥蒂。他啊,的確是一個真豪傑,否則也說不出『世間豈是我大驪獨有英雄』的真心話。所以你將來只要有比他更強的地方,他說不定就會認可你。」
片刻之後,宋正醇笑著起身離去。
宋集薪攥緊拳頭,繼續趴在膝蓋上。
那個男人說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話,但是在這期間,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他手心寫下了四個字:
壽。三。小心。
宋集薪猛然間抬起頭,對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影喊道:「爹!」
宋正醇轉過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而這個男子——真正的志向是與整個天下的山上神仙來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傢伙——畢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諸流水,且無聲無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濕潤,嘴唇被咬出血絲,正要開口說話,宋正醇已經轉身,嗓音溫醇,撂下兩句不搭邊的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以後三餐要準時吃。」
有個風塵僕僕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總算到了山腳下,扶了扶身後的行囊,捶著腰哀嘆道:「我這老腰老骨頭喲,遭罪,真是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