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地劍仙
第六章陸地劍仙
一片古樹參天的山坳之中,有高樓建築鱗次櫛比,宅邸輝煌,規格猶勝人間的將相公卿府邸,恐怕只有郡王府邸才能與之媲美。
這座府邸高掛「秀水高風」金字匾額,筆力遒勁,如仙人執筆。大門之外兩側有一對巨大石獅,皆有兩人高,一獅伸爪按住真人大小的石雕稚童,姿態威嚴。
空中漣漪陣陣,有一名身穿青衫的老人手提大紅燈籠從中走出,正是那位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他嘆了口氣,愁眉不展,顯然覺得此次登門會很麻煩。他將手中燈籠插入一尊石獅子腳底下,幾乎一瞬間,原先陰沉沉不見半點光亮的冷清府邸大放光明,府內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將近千盞燈籠同時亮起。
又有無數扇房門被推開,走出不下百個管事、馬夫、廚子、丫鬟、家丁模樣的人物,像是同時得到了家主指令,要開始勞作。只是這些人全都臉色慘白,兩眼無神。
一處花園內,跛腳少年和圓臉小姑娘酒兒相互依偎,靠在牆根。
跛腳少年七竅流血不止,已是身負重傷,就算是讓他離開,估計也走不了幾步。先前為了對付道行驚人的嫁衣女鬼,少年牽引幡子讓「降妖捉鬼」四個銀色符字進入自己面目竅穴之內,是極其折損神意魂魄的陰毒手段。而酒兒數次劃破肌膚,鮮血流失嚴重。加上多少沾染了一些女鬼的陰穢氣息,因此當下依舊有些頭腦暈沉,噁心作嘔。
當燈籠亮起之後,跛腳少年臉色愈發難看,趕緊伸手捂住了酒兒的眼睛。
跛腳少年視線之中,地面上四五十具腐朽枯骨只露出半截身軀,密密麻麻,像是被栽種在菜園子里的蔬菜。
他有些絕望。因為其中一具屍骸的脊柱和肋骨竟然呈現出淡金色,而四肢的骨頭則潔白如美玉,已經彰顯出「金枝玉葉」的中五境修士氣象。按照老道人的說法,只有中五境當中的大練氣士才能有這等開枝散葉的氣象,像老道人那樣堪堪摸著中五境門檻的野修練氣士,就連金枝也沒有修鍊出來,更別談玉葉了。
難怪會輸得一敗塗地,實力太懸殊了。
府邸門口,中門大開,以隆重大禮迎接大驪最有權勢的三位郎中之一。
青衫老人卻沒有跨過門檻,而是坐在門檻上,望向府邸之外的寬闊街道,輕聲道:「楚夫人,能否聽我一勸,不要為難那些少年少女?」
門外橫放在石獅腳下的那隻大紅燈籠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其上「魂去來兮」四字隨著燈籠的大幅度搖蕩,蕩漾出一絲絲鮮紅流光。
青衫老人加重語氣,提醒道:「楚夫人!那些孩子一旦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情,到時候別說是你這座府邸,就是我們大驪都要跟著一起遭殃。」
可仍舊沒有任何迴音,青衫老人有了些怒意:「楚夫人!」
一個管事模樣的老者站在門內,頭戴氈帽,雙手負后,弓腰咳嗽,輕聲笑道:「大驪將這山山水水划入我家小姐的領地已經無數年了,一直相安無事,甚至在老朽尚未擔任管事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我家小姐還曾有恩於你們大驪某位先祖,如今我們府上還放著那塊『山水永睦』金書鐵券呢。那件不幸之事發生之後,從你們先帝到現任皇帝,都默許了我家小姐的泄憤之舉,怎麼今天就不行了?」
青衫老人站起身,望向那個老管事,緩緩道:「不但今天不行,殘害過路書生一事,以後也不行了!其中緣由,我自會當面告知楚夫人,但是如果楚夫人既不願收手,又不願見我,那就別怪我大驪不念舊情!」
老管事拍了拍胸口,止住咳嗽,笑道:「大驪如今山嶽動蕩,除非是那位阮師親自出手,否則我家小姐還真不怕誰。哪怕打不過你們大驪朝廷的一些秘密供奉,可是小姐真想要躲起來,你們難道真有魄力一口氣挖斷這數百里山根,同時截斷繡花江?就不怕如此一來,牽連了棋墩山和那座落地的驪珠洞天?」
青衫老人臉色陰沉:「我們大人可不是那些架子比天還大的大驪供奉,他從來最反感別人得寸進尺。」
大門緩緩合上,老管事站在門檻內眯眼笑道:「我家小姐發話了,說讓你們大驪出手試試看。」
「那就試試看!」青衫老人也是一個爽利人,不再言語糾纏,直接走下台階,取回大紅燈籠向天空一拋,身影消逝,那盞燈籠如紅月升空。
府邸門口的大街上,陳平安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誰也沒有想到會從山野密林之中突然就走到了這棟豪門大宅之前。
陳平安一路負責披荊斬棘,以祥符開路,此時也有些氣喘。他體力損耗不大,更多還是心頭負擔的關係。
林守一背著的老道人突然不再裝死了,正自己打自己耳光,老淚縱橫道:「沒想到這女鬼道行如此恐怖,貧道竟然主動招惹她,還想著要斬妖除魔,真是瞎了狗眼啊,這雙狗眼沒有白瞎啊……」
林守一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老道人從後背放下。
李槐躲在李寶瓶身後,李寶瓶臉色微白,扯了扯陳平安袖子,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怕不怕?」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道:「當然怕,不過沒關係,有我和林守一在呢。」
林守一苦笑道:「先前覺得可以試試看,現在我覺得自己的那點斤兩也就夠人家小指頭勾一勾的吧。」
陳平安將祥符歸鞘,遞還給李寶瓶。看到她和林守一一臉納悶,就解釋道:「等下讓我試試看。」
李槐天真地問道:「那女鬼不怕祥符刀,不怕林守一的符籙,反而怕拳頭?」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屏氣凝神。
身受重傷的老道人大概是自覺死到臨頭,失心瘋一般胡亂說話。
林守一袖中雙手各拈「盤中珠」和「火雨」兩張符籙,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陳平安默默駕馭體內那條氣息游龍去往兩座氣府,只要給經脈帶來暖洋洋感覺的那條火龍不敢在兩座氣府之前稍作停留,就意味著兩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肯定盤踞其中,並無意外。
這一次,陳平安覺得一縷劍氣未必能夠保證殺掉那個嫁衣女鬼——
那就兩縷!
雖然心疼死了,但總比真的死了來得划算。
這麼想著,財迷少年的臉龐就顯得有些僵硬,殺氣騰騰。
李槐突然發現身旁的白色驢子一直在重重踩踏地面,從最早在山路那裡的急躁不安變成當下的歡快欣喜。哪怕嫁衣女鬼浮現在大門外的台階頂部,那頭驢子也只是稍稍放緩蹄子而已。
女鬼低頭看了眼鮮紅嫁衣,其上有幾處破洞。她壓下充斥心扉的滔天怒意,望向那些少年少女,飄然落地,側身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嬌柔道:「歡迎各位登門拜訪,你們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遠遊未歸,只好由妾身招待你們了。」
棋墩山,有陣法遮掩景象的小竹林內,藉助契機一舉恢復山神神位的魏檗正望著堆積成山的斷竹,全都是被阿良一刀攔腰斬斷的綠竹。雖然在此次風波中,收穫遠遠大於損失,可當親眼看著這些汲取了棋墩山千百年靈氣的綠竹支離破碎地躺在地上,彷彿一位位被腰斬的美人,魏檗仍是唏噓不已。
他的金色耳環已經用了障眼法,平時哪怕他在自家地界顯露真身,那條黑蛇也無法一窺究竟。此時他在耳畔屈指輕彈,地上那些斷竹開始一根根憑空消失。
等到收拾齊整,魏檗走出竹林,看到除了戰戰兢兢蜷縮在不遠處的黑蛇之外,還有一名橫劍在腰后的年輕劍客,以及拎著酒壺仰頭灌酒的「熟人」——那個被阿良的虹光撞回棋墩山石坪,最終被那名劍客背走的大驪高手,魏檗只知道他姓劉。
魏檗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沒多久之前,瀕死的漢子雖然仍有些神色萎靡,可這麼快就恢復行走,哪怕是修行了錘鍊體魄的上乘秘術,也不至於有如此神效才對。
可是修行路上,能夠走到中五境的后兩境,誰沒有點壓箱底的本事?魏檗當然不會開口詢問,道不言壽僧不言姓的規矩,自古皆然。
抹了抹嘴角酒漬,那孔武有力的壯漢沉聲道:「棋墩山的土地老兒,我叫劉獄,雖然看你仍是不順眼,但是救命之恩,以後定當回報。若是有急事相求,捏碎信符,只要我劉獄當時沒有身負朝廷任務,便是在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也會趕來。」
劉獄隨手丟出一塊羊脂美玉的牌子,魏檗接住后,笑道:「愛憎分明,行事磊落,又有這塊『兵家山廟』所獨有的太平無事牌,劉獄你是風雪廟或是真武山的修士?」
劉獄冷哼道:「你管得著嗎?」
剛剛從繡花江上返回的年輕劍客笑道:「劉獄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別跟他一般見識。」
魏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年輕劍客手肘隨意擱在長劍上,神色溫和笑道:「剛好龍泉縣臨時有點事情要處置,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們同行出山?雖然我之前已經通知了龍泉縣縣令吳鳶,照理說不會有什麼波折,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畢竟落魄山一帶如今有欽天監青烏先生不說,還有眾多外方勢力,我可不希望你跟大驪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關係再度破裂。」
魏檗看似漫不經心道:「看之前大戰的動靜,該不會是你們大驪有五嶽正神不幸隕落了吧?怎麼,難不成我魏檗藉此機會也能少少分到一杯羹?大人所謂的臨時任務,不會真與我有關吧?」
看似粗獷魯莽的劉獄眯起眼睛,年輕劍客依然雲淡風輕,笑呵呵道:「放心,我不會做過河拆橋的事情。這趟龍泉之行,最後到底如何,仍是要看你魏檗的個人意願,大驪朝廷絕對不會強人所難。至於具體事務,說實話,我是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皇帝陛下聽說了此事後,頗為重視,最後專門加上了『以禮相待』四個字。」
魏檗嘆了口氣:「我可是向來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這麼一來,我還好意思拒絕嗎?真是怕了你們了。」
劉獄冷笑道:「軟硬不吃才對吧?」
魏檗笑眯眯道:「過獎,過獎了。」
年輕劍客瞥了眼乖巧溫順的黑蛇,打趣道:「你倒是眼力不錯,記得以後到了落魄山,別惹是生非。那邊附近山頭有一條你的同類棲息在山湖之中,哪怕你們要打架,最好別殃及凡人。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了。既然如今有了大驪山靈的身份,最少可以不用擔心被過路修士隨意斬殺。」
那條黑蛇重重點了點頭顱。自從吞下那一袋子來自驪珠洞天的蛇膽石后,黑蛇的體形不增反減,但是龍爪一般的四趾更加粗壯,一身漆黑如墨的鱗甲錚亮發光,腹部生出一條不易察覺的金色細線。
此去龍泉,暫時並無人煙,所以哪怕帶著黑蛇,依舊用不著晝伏夜出。
來到鐵符江之後,得到年輕劍客的點頭許可,黑蛇小心翼翼地滑入江水之中,雖然極其歡暢,仍是竭力壓制本能,不敢肆意搖晃身軀拍打江水。三人便站在黑蛇身軀上,好似旅人乘船,沿著鐵符江輕鬆北上。
魏檗皺了皺眉頭,輕輕拂袖,舀起一捧水在手心,晃了晃,像是在掂量分量,驚奇道:「由河變江,我是知道的,可是……」
年輕劍客為其解惑:「此處神靈成功融入鐵符江后又有奇遇,驚動了其中一位青烏先生,匆忙上報給了朝廷,皇帝陛下龍顏大悅,在之前連升兩級的基礎上,又給提了一級。」
魏檗輕輕晃動手掌,鐵符江水在手心緩緩旋轉,嘖嘖道:「這位新晉神位的幸運兒豈不是已經走到了人間山河譜牒的頂點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幾天工夫就走完了同僚們數百年甚至千年的路程,此等際遇,簡直就是天命如此啊。最重要的是,這位江神的上升似乎沒有侵佔其餘水流的氣數,不得不說,你們大驪的運勢真是不錯。」
年輕劍客第一次流露出肅容:「魏檗,你確定她的提升並未竊取這千里山水的氣數,而是全部來源於昔年小小鐵符河本身?」
魏檗笑而不語。昔年神水國北嶽正神眼光獨到,自然不是欽天監青烏先生這些「內行中的外行」能夠媲美的。
大驪朝廷由於先前那一役,山河跌宕,一時間國運搖擺不定,五嶽正神有三尊元氣大傷,暫時只能交由青烏先生勘定此事。
年輕劍客沉聲道:「魏檗,相信僅憑此事,你就能夠獲得朝廷的重賞。」
魏檗仰起頭,清風拂面,襯托得本就好似謫仙人的他愈發飄然欲仙,眼神柔和,微笑道:「可以換成一份小小的機緣嗎?比如讓一個本就有中五境資質的長春宮新進弟子在未來百年的長生橋上走得更順暢一些?」
年輕劍客笑道:「這有何難?」
魏檗呢喃道:「我有愧神水柳氏。」
劉獄不耐煩道:「多少年前的老皇曆了,哪怕是與國同壽的山水神祇也沒你這般婆婆媽媽的。改朝換代,神像不崩就是天大的僥倖了,若是得以擇明主而依附,繼續享受香火祭祀,更是你們夢寐以求的好事。神水國柳氏就算當初對你有恩,可這都過去幾百年了,該死不該死的都死絕了,你魏檗矯情個什麼勁兒?」
魏檗置若罔聞,耳畔唯有江水聲。
性情剛烈的劉獄氣道:「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老子竟然會欠你的人情,算我劉獄倒了八輩子霉。」
年輕劍客爽朗大笑道:「孽緣也是緣分,你們倆啊,就老老實實消受了吧。」
劉獄隨口笑問道:「不知老燈籠的南下路途會不會跟那位楚夫人起衝突?要是打起來,我估計老燈籠要吃不了兜著走。」
年輕劍客搖頭道:「韓郎中外圓內方,其實脾氣比你還差。楚夫人之於大驪意義重大,何況她又是那種動輒玉石俱焚的剛烈性情。希望不要有麻煩發生。」
劉獄哈哈笑道:「沒事沒事,一行人當中,沒有那玉樹臨風的讀書人,楚夫人是瞧不上眼的。倒是老燈籠,若是年輕個三四十歲,說不定就要被留在那座府邸當壓寨郎君了吧?」
年輕劍客調侃道:「你這話,有本事到楚夫人面前說去。」
劉獄嘿嘿笑道:「她如果敢走出那片山水,我就敢這麼說。」
年輕劍客感慨道:「聖人之所以稱呼為聖人,就在於擁有自己的小天地,坐鎮其中,可以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劉獄遺憾道:「可惜大人您是劍修,劍修是沒有這個說法的,要不然,大人您攻伐、殺力第一,如果再加上一方聖人小天地,攻守兼備,那麼……」
年輕劍客一挑眉,笑道:「已有一劍,還不夠嗎?」
唯有這一刻,氣勢平平的年輕劍客才給人一種刺眼的感覺。
劉獄訕訕而笑。
魏檗驀然起身望去,只見岸邊有柳樹橫出水面,一個身披青袍、覆有面甲的女子坐在柳樹枝幹上。她擁有一頭罕見的金色長發,隨水微搖。
不知為何,魏檗沒來由想起一句膾炙人口的詩句:楊花著水萬浮萍。
年輕劍客看到那名女子后,輕聲解釋道:「鐵符江正神便是她了,剛塑就金身不久,朝廷也未建立祠廟,所以暫時還有些神魂不穩的跡象。」
魏檗頭也不轉,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劉獄冷哼道:「這小娘兒們名字好得很,楊花,水性楊花的楊花!一路鴻運齊天,讓人眼紅的運道。出身鄉野,被青烏先生相中根骨,在我們大驪京城得到了那把道家名劍『符籙』的認可,如今更是一舉成為屈指可數的頭等江神。就她這好命,以後那還不得升天啊。」
魏檗「哦」了一聲,神色恢復如常,坐回黑蛇背部:「她屬於雨師之象,難怪能夠順風順水。有這麼個實力強橫的傢伙當近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天曉得是好事還是壞事。」
年輕劍客雖然有些奇怪,可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雨師之象,確實是百年難遇。
魏檗一行人乘坐著黑蛇路過依依楊柳,江神楊花無動於衷。
昔年神水國詩人輩出,尤其以送別詩最為世人稱頌,一經青樓女子傳唱,往往風靡一洲,其中楊花即柳絮。
只不過正如糙漢劉獄所說,都是老皇曆了。
魏檗不說,誰會在意?便是說了,又有誰樂意聽?
唯有儒家聖人曾有註解:楊,柳之揚起者也。
魏檗猛然轉頭,卻不是看那楊花,而是看向比棋墩山更南方的地界。那裡有一盞大紅燈籠冉冉升起。
年輕劍客一手按住腰間劍柄,臉色凝重道:「看來我得親自去一趟了。」
可就在此時,大驪邊境一座巍峨大山之中,一抹白光破開山頭,向北方迅猛飛掠而去,如彗星拖曳著極長的雪白虹光——竟是一把飛劍的劍氣使然!只是不見劍的主人。
劍氣長且重,破開了近乎聖人地界的強大陣法,剛好落在一頭白色毛驢的前方。
白色毛驢如同他鄉遇故知,撒開蹄子繞圈而跑。
楚夫人明顯有些錯愕。作為此方山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劍之威。瞬間山根震動,水汽沸騰,若非她以氣機籠罩住了身後府邸,恐怕府內近千盞燈籠就要一口氣熄滅小半。
楚夫人既驚且怒,但她不是望向那柄飛劍落地處,而是死死盯住那個陰沉天幕上無法縫補的缺口。與此同時,那一襲鮮紅嫁衣表面滲出一粒粒鮮血珠子,如水珠在荷葉上滾走,最後越來越多,接連成片。
楚夫人一晃雙袖,仰頭怒吼道:「擅闖此地者死!大膽劍仙,我要將你的頭顱摘下種在花園,讓你苟活十年百年!」
有大笑聲從極遠處傳來,最終凝聚在地面那柄飛劍之上。嗓音溫醇不說,還有一種獨到韻味,如世家子弟說那風花雪月,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可是言辭之中卻又毫不遮掩自己的衝天豪氣:「姑娘稍等片刻,在下肉身尚未完全穩固,比不得飛劍速度,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花園風景如何……」
「地方不大,風景也不如何,夠種下你一顆頭顱的!」
楚夫人原本慘白的臉色變成了愈發陰森的青紫色,笑容猙獰。兩道猩紅色水流從她嫁衣大袖之中滾滾湧向天幕缺口。
有人朗聲道:「劍至穢退!」
厚重天幕劇烈一震。兩股血水剎那之間在天地穹頂向四面八方炸開,像是下了一場猩紅血雨。楚夫人身軀一顫,輕輕抖袖,不計其數的雨滴返回袖中。
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輕男子從天而降,渾身縈繞著一層白蒙蒙的氣息,如大湖水霧,如山巔罡風。男子束髮而不別簪戴冠,雙手併攏作劍,渾身有一條粗如青壯手臂的磅礴劍氣,雪亮刺眼,如白色蛟龍環繞四周,迅猛游弋。那些陰穢氣息和猩紅鮮血一遇上這抹劍氣便瞬間消散。
還不到而立之年的俊逸男人飄然落在陳平安一行人和楚夫人之間。地上飛劍嗖一下掠至他身側,劍尖直指府門匾額「秀水高風」。
男人收起雙指,那道凝如實質的充沛劍氣略作停頓。他轉頭望去,看到背著小書箱的李寶瓶,才恍然記起有件相依為命多年的老物件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隨即洒然一笑,一招手,李寶瓶的小書箱微微顛簸了一下,藏在裡頭的銀白色小葫蘆輕輕晃動,一柄長不過兩寸、通體雪白的飛劍掠出養劍葫,劍氣有些不情不願地鑽入飛劍之中,而飛劍又急急掠向男人眉心,一閃而逝。
男人揉了揉眉心,打趣道:「以後咱們一起四海為家便是,你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小娘子,一定要待在綉樓不可下樓。」
白色毛驢踩踏著輕快的蹄子,跑到男子身邊,用腦袋親昵地蹭著他的肩膀。他微笑伸手,撫摸著白驢的腦袋:「老夥計,好久沒見啊,真的很想你。」
天幕缺口在男人強行破開闖入后已經緩緩閉上,但是為此消耗了許多山水靈氣,短短工夫,楚夫人至少積攢了五十年的家底一掃而空,全部變成了無用的濁氣。
她恢復平靜,冷笑道:「佩劍、外放的劍氣、本命飛劍,一樣比一樣厲害,好一個風采卓絕的陸地劍仙。你應該不是大驪人氏吧?」
橫空出世的劍仙微笑道:「無根浮萍而已,名諱不值一提。」
他說完這句話后,不是轉頭,而是直接大大方方轉過身,將後背留給了楚夫人,溫聲對陳平安道:「我是阿良的半個朋友。嗯,只是半個,另外半個算是他的弟子,可惜阿良不願意認,說我性情太迂、行事太軟,所以出劍從來不夠快,認我做徒弟的話,他丟不起這個臉。我千里迢迢趕來,是感知到了老夥計和養劍葫里的異樣。冒昧問一句,阿良人呢?你們又是……」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也是阿良的朋友。葫蘆是阿良送給李寶瓶的,驢子是李槐在照顧。至於阿良的去向,相信以後你自己會聽說的。」
相比楚夫人,對這位自稱阿良朋友的陸地劍仙,腦子裡想法一直很古怪的李槐是一點也不生疏。在他看來,阿良的朋友可不就是他李槐的朋友?至於這個人是不是神仙身份,大得過朋友關係嗎?
只是那次繡花江渡船風波讓李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只是一直朝那頭白色毛驢使眼色。
年輕劍仙很認真地聽完了陳平安的話,然後點頭道:「我大致明白了。」
幾乎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地面的微微顫動,如鰲魚翻身、山脈倒塌的前兆。
楚夫人臉色大變,剛想要離去,就發現自己被一柄本命飛劍釘死了氣機去向——那柄雪白飛劍不知何時已經懸停在她頭頂三尺處。
楚夫人滿腔怒火,怒喊道:「韓郎中、繡花江神,你們兩個就不管管?若是真被那尊陰神打斷了此地山根,一路北去,不但是繡花江在內的三條大江,還有北邊的棋墩山、鐵符江、龍鬚河,有哪一方能夠幸免於難,不受波及?」
韓郎中手持大紅燈籠,站在天幕之外的空中冷笑道:「楚夫人先前的氣勢跑到哪裡去了?」
楚夫人臉色一沉。
韓郎中身旁站著的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纏繞青蛇的武將神人出來打圓場,以免這二人撕破臉皮,壞了大驪氣運。他沉聲道:「楚夫人,我和韓郎中可以勸阻那尊陰神打斷山根的舉動,但是我們也希望楚夫人接下來不要再有任何過激言行。」
楚夫人嫣然笑道:「妾身想跟這位劍仙大人切磋切磋道法劍術,算不算過激言行?」
韓郎中氣極反笑:「好一個菩薩心腸楚夫人,我韓某人今天算是領教了!好好好,我大驪禮部日後必有報答!」
楚夫人嗤笑道:「小小郎中,口出狂言,嚇唬小孩子呢?等你做了大驪禮部尚書,才有資格對妾身指手畫腳。」
繡花江神手臂上的青蛇迅速吐芯子,白霧陣陣。他顯然比與世隔絕的楚夫人更熟稔大驪官場以及未來走勢,臉色不悅道:「楚夫人!」
楚夫人一手捂嘴嬌笑,一手拎衣裙,側身施了個萬福:「妾身給韓大人賠罪便是。」
韓郎中氣得嘴唇鐵青,不過仍是一言不發,一切以大驪山河形勢的穩定為重。若非如此,以這位楚夫人肆意虐殺過路書生的殘暴行徑,大驪禮部豈會數十年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話說回來,韓郎中從不覺得大驪朝廷做錯了。
山河霸業,千秋萬代,死幾個人算什麼?是否無辜不幸,又算什麼?
他若不是大驪官員,不是這個負責聯繫、招徠練氣士的禮部郎中,依照他的性情,身為儒家門生,肯定會毅然出手,哪怕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見過了動輒數萬死傷的沙場廝殺,見過了大驪京城一棟棟高門府邸更換了名號,見過了一場場別國死士飛蛾撲火的暗殺,也見過了山上兩位神仙一場廝殺殃及山下數百上千百姓的慘狀。
在其位,謀其政。他韓某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只會書上道理的寒士書生了。他甚至為了大驪律法親手斬殺過路見不平,只為無辜百姓向山上神仙尋仇的武人俠士。
那人死前破口大罵,說這樣的大驪真是可笑至極,罵他是山上神仙的走狗。
他心平氣和地告訴那人,可能三十年、五十年之後,總之肯定會有一天,大驪便不會再有這樣的枉死了。那人死前吐了口血水在他臉上。
天底下哪有一刀切的簡單事?
心思複雜的韓郎中望向北邊,不知為何,自己那位大人並沒有急著露面。
年輕劍仙不理會什麼大驪郎中、水神、陰神的,他只是再次轉身,面向被自己飛劍震懾住的楚夫人,笑問道:「你想跟我切磋劍術?」
楚夫人笑眯眯道:「若是點到即止,妾身就願意,畢竟如公子這般年紀輕輕的陸地劍仙,妾身還是生平僅見。」
年輕劍仙揮揮手,白色毛驢趕緊跑回李槐身邊。他伸手向懸在身側的佩劍,點頭道:「可以。」
楚夫人眯起眼:「哦?公子當真?」
年輕劍仙握住劍柄,輕聲道:「劍名『高燭』。」
簡簡單單一劍劈下,卻讓這方暮氣深沉的小天地驟然間大放光明。
倉皇失措的楚夫人只能抬起雙手遮住容顏,寬大雙袖又遮住全身。
她以這樣的姿勢被當場一斬為二,哀號聲響徹大街和身後的壯觀府邸。
那些僕役丫鬟痴痴獃呆站在原地,開始七竅流血,有一些直接癱軟在地,化作一攤膿水;正在學習女紅的大家閨秀,一針一針刺入自己手臂而不自知;正在砥礪武學的護院家丁站在原地,相互一拳一拳打爛對方的頭顱。
楚夫人匆匆忙忙向府邸大門掠去,被切成兩半的身軀之間有無數條紅色絲線牽連,情景如藕斷絲連,此時在空中又迅速合攏在一起。
年輕劍仙淡然道:「再來。」
一劍橫抹。劍光舒展平鋪在空中,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楚夫人如同「出浴美人」被這條水面攔腰切斷,那一襲嫁衣軟綿綿墜落在台階頂部。
楚夫人化作滾滾濃煙飛入金字匾額之中,不斷有血水墜落在地上,一張痛苦猙獰的女子面孔時不時從匾額表面凸出,其內傳出求饒聲:「劍仙饒命!」
年輕劍仙兩次出手,橫豎兩劍而已,就將不可一世的楚夫人的魂魄一分為四,只得返回那塊寄託著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額,如此方能苟延殘喘。
世間有俗語,叫「寄人檐下」,其實早已道破了一部分天機。凡夫俗子的屋檐下,無論是橫樑還是匾額,其實往往大有玄機。
林守一心神搖曳,難怪阿良說世間練氣士以劍修心性最瀟洒,殺力最大,最不講理。只可惜他林守一修行資質雖好,卻不適合劍修路數。他有些遺憾,但是很快就堅定道心:以後自己若是能夠憑藉通天道法勝過如此劍法通神的陸地劍仙,豈不是更好?不過林守一無比清楚,眼前這位,多半就是傳說中上五境的練氣士了。如果說純粹武夫一直低練氣士一等,那麼練氣士之中的劍修,則是高出其他練氣士一等的。
相傳曾有人計算過,打斷敵人長生橋的練氣士當中,無疑以劍修最多,佔據了三分之一,還要勝過殺伐果斷、不沾因果的兵家修士。要知道,修行之路千千萬,每條道路皆有緣法,劍修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陳平安的想法沒林守一那麼複雜,只是在琢磨一件事:原來劍可以如此使用啊。
年輕劍仙一手負后,手握長劍,笑道:「事不過三嘛,楚夫人還是再接我一劍吧?」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匾額下,是個同樣年紀輕輕的男子,只不過貌不驚人。他橫劍在腰后,緩緩道:「風雪廟魏晉,可以了。」
魏晉笑道:「神仙台魏晉才對。」說話間,又是一劍揮出。
對面年輕劍客面無表情,伸手握住劍柄,緩緩拔出寸余便不再有所動作。
但是兩名劍修之間竟然出現了一條袖珍可愛的小小山脈,山勢逶迤,橫掛空中。
魏晉一劍斬斷山脈,但是這一劍的意氣也所剩無幾,便沒有不依不饒地繼續出劍。而幾千裡外,一條綿延百里的山脈突然從最高處開始向下裂出了一條巨大峽谷,如仙人一劍劈斬而出。
魏晉笑問:「你是不是墨家的那個誰?」
年輕劍客臉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輩,你就不能多說一個名字嗎?
他對魏晉說道:「稍等。」然後轉向依附於匾額的楚夫人,皺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點誠意來?」
魂魄隱匿於金字匾額的楚夫人點了點頭,隨後天幕漸漸消失,這是山水地界消散的跡象,性質類似市井百姓的開門迎客。
她再怎麼孤陋寡聞,也總會聽過此人的種種傳奇事迹——出身墨家遊俠一脈,是一位身份顯赫的宗門巨子,投靠大驪宋氏之後,立即被大驪皇帝奉為座上賓,如今貴為大驪京城的守門人,是大驪震懾山上勢力的關鍵人物之一。據說一有空暇,就會獨自遊歷四方,每有山川奇觀,便將其化作自己的劍意。
禮部郎中和繡花江神出現在街道上,紛紛對年輕劍客抱拳行禮,後者不過點頭示意而已,可見此人在大驪的超然地位。
那尊陰神也站在了陳平安身邊,煞氣衝天。方才他差點拼了修為道行不要也決意打斷此處山根,一旦山根碎裂,就意味著楚夫人的護身符將不復存在,會徹底失去與那些十境修士抗衡的底氣。
匾額中伸出一條羊脂玉似的手臂,地上那件嫁衣晃晃悠悠飄向匾額。當楚夫人從匾額中鑽出的時候,她又穿上了這襲嫁衣,先前被魏晉一分為四,哪怕她身陷命垂一線的險境仍是不忘維持嫁衣的完整,足見其對嫁衣的珍惜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楚夫人落地后,無意間瞥見那些孩子背後的書箱,眼神瞬間變化,一身戾氣暴漲,雖然竭力壓抑,可這異樣一展無遺。
年輕劍客嘆了口氣,望向在繡花江渡船上有過一面之緣的草鞋少年,語氣真誠地懇求道:「能否請你們先收起三隻書箱?這位楚夫人對讀書人的怨念便是她當年放棄山水正神的癥結所在,此中緣由,實在是一言難盡。陳平安,只希望你們能夠網開一面,看在並未釀成大錯的分上,此次恩怨就此揭過,如何?」
他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話,只需要答應我施展一個障眼法就行。」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很快,三隻翠綠小書箱就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了。當然,如果練氣士凝神視之,它們便會現出原形。
年輕劍客最後重新望向魏晉,這位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境修士,而且還是戰力可以拔高一境的劍修。
不惑之年的上五境,不管放在什麼大洲,哪怕是泱泱浩大的中土神洲,一樣是足夠駭人聽聞的天之驕子。
風雪廟魏晉和大驪宋長鏡在山上修士而言的「年輕」一輩中,是當之無愧的南北雙璧。如今他們一個破開十境躋身劍修十一境,一個達到傳說中的武道止境第十境,果然都沒有讓人失望。兩人「一文一武」,未來成就皆是不可限量。
年輕劍客笑問:「不知魏劍仙此次趕赴大驪,除了解決今日風波,可還有其他想法?」
魏晉笑著反問道:「若是沒有其他想法,會如何?有,又會如何?」
年輕劍客直截了當道:「若是僅僅遊覽風光,除去大驪幾處禁地,其餘地方都歡迎魏劍仙蒞臨,如果不嫌棄,在下願意作陪;若是趁著大驪局勢動蕩有所圖謀,那麼在下便會擋在這裡,親自試試看魏劍仙的飛劍到底有多快。」
魏晉收起手中名為高燭的名劍,懸挂腰側:「風雪廟內,我素來最為敬重阮師,只是因為各種原因,一直素未謀面,故而接到阮師從驪珠洞天傳出的太平牌信息后,便接下了一樁任務,護送這些孩子去往大驪邊境野夫關。所幸中途遇到一位名叫阿良的前輩,指點了我一番劍術,才有此次閉關破境的機緣。所以我這次北上,你不用擔心什麼。」
年輕劍客以誠待人,魏晉本就是磊落豁達的性格,並未將他略顯生硬的姿態視為挑釁,而是袒露心扉道:「如果你想要切磋劍術,我是很樂意的。之前本以為家鄉東寶瓶洲已經沒有繼續遊歷的必要,聽了阿良許多關於外面的說法,我便很想去倒懸山看一看,去阿良歷練的地方,真正砥礪自己的劍道。」
正因為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魏晉才更加清楚「堅持」二字的可貴。
一邊的老道人根本插不上嘴,也完全沒膽量開口說話。畢竟,一個赫赫大名的風雪廟魏晉就足以讓他感到窒息。
上五境修士,在東寶瓶洲是何等鳳毛麟角的存在!須知十境修士就已是一國砥柱,無一不被君王當作鎮壓國運的供奉。上五境練氣士,哪一個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那可是能夠開山立宗的存在。東寶瓶洲王朝林立,但是以「宗」字作為後綴的仙家府邸又有幾座?屈指可數!
魏晉雙手抱拳,對年輕劍客說道:「後會有期。」
年輕劍客亦是抱拳還禮,道:「希望將來能夠在東寶瓶洲聽到從倒懸山傳來的關於你的消息。」
兩名劍修相視一笑。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即是此理。
陳平安輕聲道:「走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點了點頭。
目盲老道人一咬牙,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這位仙師,小道有兩個徒兒被楚夫人……留在府中做客,能否讓小道帶著離開?小道只怕徒弟們粗鄙頑劣,會不小心壞了楚夫人的規矩……」
年輕劍客轉頭對楚夫人溫聲說道:「能否放行?」
楚夫人點頭道:「既然大人發話了,妾身怎敢不從。」
這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守門人推劍出鞘寸余就能夠擋下魏晉的第三劍,分量有多重,楚夫人心知肚明,總之絕不是她能夠抗衡的。哪怕是巔峰時期的她,坐擁山水地界的庇護,一樣毫無意義。更何況她算不得貨真價實的十境,而這位墨家豪俠出身的古怪劍客,天曉得會不會跟魏晉一樣,已是第十一境的陸地劍仙。
她有些惱火,眯眼望向那些少年少女。若非他們當中有人害得自己點不著燈籠,又看到了他們負笈遊學的可憎模樣,她怎麼可能淪落到現在的凄慘處境?不說自己挨了魏晉兩劍,差點就連山根水源也給那尊陰神打壞了。
魏晉牽過白色毛驢,笑問陳平安一行人:「那我們動身趕路?」
陳平安當然沒有意見。
多出一個陸地劍仙的遊學隊伍,就這麼緩緩離開。
李寶瓶來到陳平安身邊:「小師叔。」
陳平安輕聲問道:「怎麼了?」
李寶瓶嘿嘿一笑:「沒什麼!」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李寶瓶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其實她是有些想念自己的大哥了。
楚夫人一招手,將跛腳少年和酒兒從花園隨意扯出,丟在目盲老道人身邊。在這之後,她眼角餘光瞥去一個方向,剛好看到那草鞋少年回頭望來的視線。
雙方對視,少年眼神冷漠。楚夫人在一瞬間,沒來由地有些心悸。
她很快就覺得荒誕可笑,迅速收回視線,不再浪費時間在一個平凡少年身上。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疑神疑鬼。
等她鬼使神差地再次望去,草鞋少年已經背對著她,落在隊伍的最後面緩緩離去。
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大姓十大族,僅是對那三十餘座龍窯窯口的爭奪,千百年來就充滿了鉤心鬥角,其中不乏血腥味。只不過現在這裡成了龍泉縣,敞開門戶,不得不抱團聚勢,但是私底下,誰不在與大驪朝廷以及那些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暗中聯絡?
外邊有些傳聞傳得煞有其事,其實一街一巷並不當真。比如四姓之一李氏的龍麟鳳,隨著李寶瓶的先生,那位山崖書院山長的黯然落幕,就更像是一個笑話了。至於李虹的長子,福祿街所有長輩的印象,就是一個讀書讀傻了的書獃子;而幼女李寶瓶,則是那個從小就不著家的小瘋丫頭啊;唯獨二子李寶箴還算有點光耀門楣的希望,聽說在京城遇上了貴人,破格成為國子監監生,跟隨當朝名士劉文虎學習《大禮》,在小鎮引起過一陣小小的波瀾。
李家書房內,一名神色疏淡的年輕人將一封來自大驪京城的書信交給父親李虹。
李虹笑道:「寶箴跟他妹妹一樣,寧可寄給你這個大哥,也不願寄給自己爹娘。」
年輕人苦澀一笑,輕聲道:「信上寫的東西,爹您要有點心理準備。」
李虹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抽出信紙后,粗略看過之前的寒暄問候,越到後邊,眼神越是陰沉。他起身點燃一盞油燈,擱置在筆洗之中,一點點燒掉這封家書,灰燼緩緩落在梅子青色的精緻筆洗之內。
李虹用了兩個字,來給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為蓋棺論定:「胡鬧。」
他又問長子:「此事你怎麼看?要不要聽從你弟弟的建議,通過縣衙將朱河、朱鹿父女祖祖輩輩落在我們李家的賤籍削去,幫忙提為平民?」
朱家父女若是成功更改了戶籍,從龍泉縣福祿街李氏的僕從賤籍當中劃掉,獲得了平民身份,子孫從此就不用世代為奴為婢,用鯉魚跳龍門來形容也不為過。只不過宰相門前七品官,孰優孰劣,全看脫離賤籍之人的本事高低。只會阿諛之輩,當然是依附大樹更為穩妥;如果有真才實學,自然是自立門戶更有前途。
年輕人苦笑道:「爹,您已經有主意了。」
李虹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揉著太陽穴:「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看法。一個家族,總不能人人想著富貴險中求。」
年輕人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眼神明亮:「真正棘手的地方,在於爹不管偏袒哪一方,都會讓另外一人對家族產生隔閡,所以寶箴這次做得不對。寶箴一意孤行,不給自己和家族留退路,更不對。這麼做,不厚道,對不住那個叫陳平安的泥瓶巷少年,最不對。」
李虹眼神複雜地看著長子:「寶箴什麼性子,你這個做哥哥的豈會不知?早知是如此兩難的尷尬境地,為何當初你不隨他一起去京城?」
年輕人無奈道:「爺爺閉關,寶瓶離家,加上如今小鎮形勢翻天覆地,正是決定各大家族未來走勢的關鍵時期,容不得我們李氏燈下黑,我走得不放心。就算要走,也要等這邊形勢明朗,實在不行,科舉一事也可以放一放。」
聽到長子前面老成持重的言語,李虹微微點頭。等聽到最後一句,李虹頓時急眼了,直起腰,高聲道:「絕對不可以!科舉取士是重中之重的大驪國策,絲毫不亞於朝廷對山上勢力的招徠!李寶箴性格比你急躁,離家之前,雖然在我和你爺爺跟前口口聲聲說離開小鎮後會講規矩,以陽謀行事,絕不會心懷僥倖、兵行險招。但結果呢?還不是來了先斬後奏這麼一出,所以只能由著他胡鬧。如果你再延緩科舉,就等於拖慢家族的腳步至少三年!」
年輕人將一句到了嘴邊的話默默咽回肚子。只要說出口,就意味著他和弟弟本就不算太好的關係會瞬間跌落谷底,甚至再無縫補修復的可能。而且說了毫無意義,因為爹在內心深處,並不否定弟弟的富貴險中求。
在錯誤的道路上早起奮發三年,在正確的道路上按捺住蟄伏三年,兩者各自對家族未來三十年的影響、對兩代人的影響,不言而喻。
年輕人走出書房后,獨自走在雕花素雅的寬敞外廊上突然聽到檐下一串風鈴的叮咚聲響。他袖手閉眼,微微仰頭,聽著叮叮咚咚的空靈聲響,呢喃道:「聰明人太多了,也不好。」
青衫讀書人,名為李希聖。
沒有了楚夫人暗中作祟,陳平安一行人走得暢通無阻。
山坳里有一條通往府邸的道路,原本可供兩輛馬車並肩而行,如今雖然荒草叢生,沾著雨露寒氣,可是比起先前他們憑藉破障符離開那條黃泉路后,陳平安必須手持狹刀祥符一刀一刀開闢的道路,已經要好上太多。
魏晉突兀加入隊伍后,並沒有開口說話。這位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一手牽著白色毛驢,一手扶住腰間劍柄,閉眼行走,心神遠遊。
若說下五境和中五境之間是一條鴻溝,那麼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間無異於一道天塹。哪怕第十境的練氣士在山下俗世貴為王朝棟樑的顯赫存在,仍需要如荒冢枯骨一坐數十年甚至百年光陰,最終好不容易摸到了「靜極思動」的破境契機,從洞天福地、山門府邸走下山去,可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只好又返回山上繼續枯坐面壁的,仍不在少數。
魏晉悄然結束風雪廟獨門吐納之術,睜開眼睛轉頭望去,打量著那些與阿良熟悉的孩子。只是這位白衣劍仙的心思更多還是在風雪廟的祭奠上,慚愧於因為始終無法破境,已經很多年沒去師父墳頭敬酒了;再就是聽過阿良那些所謂狗屁倒灶的小故事後,對倒懸山充滿了憧憬,對那城頭滿是劍修的長城更是心嚮往之。
魏晉嘆了口氣,覺得意猶未盡。若是之前在「秀水高風」匾額之下,他的肉身已經穩固,與劍意完美契合,達到渾然天成的地步,那麼出劍就不會有任何瑕疵,當時擋住去路的墨家遊俠恐怕出劍就不止一寸那麼點距離,劍身最少也該出鞘一半。
李槐看著這個眼神飄忽的白衣神仙,很是好奇。好奇的同時,也很遺憾,覺得如果阿良在場就好了。李槐很想拍著阿良的肩膀,告訴他像魏晉這樣的才是劍術高手嘛,他阿良還是差了點,以後要多跟人學。看看人家魏晉的出場,人未到劍已至,一身白衣劍氣環繞,打得那個惡鬼婆娘哭爹喊娘。就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出場,跟他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走在河邊,能一樣?
林守一發現魏晉在打量他們之後,又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不露聲色地扶了扶書箱,思考自己的修行事。
領教過楚夫人深不可測的術法神通,見識過兩位劍修出神入化的劍術切磋,林守一心頭沉甸甸的:任重而道遠,自己那點修為道行,如今給人塞牙縫都不夠。
魏晉收回散漫視線,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一塊散發出羊脂瑩潤光彩的玉牌子,坦言笑道:「我不能一路跟隨你們去往大驪野夫關了,需要立即去往驪珠洞天的斬龍台砥礪佩劍高燭和本命飛劍,為將來的倒懸山之行做好準備。因為阿良前輩說過,通過倒懸山去往的那個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戰,我絕對不可錯過。」
魏晉看隊伍中沒有人接手玉牌,耐著性子解釋道:「雖然你們有一尊實力不容小覷的陰神護送,可是為防再次出現今天的意外,我將這塊玉牌送給你們。這是我們風雪廟和真武山獨有的『太平無事牌』,一旦遇到危險,只要持有者灌注真氣,對其說上幾句,鬆手后它就會自行掠向山廟,向自己的宗門發出求救信號。」
魏晉看到仍是沒人接過這塊意義重大的玉牌,沒有怪罪這些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反而笑道:「如果你們覺得讓我陪著去往野夫關比起拿著一塊小玉牌子更加安穩無事,我當然不會推諉責任,我只是跟你們商量商量,最後如何,還是看你們的意思。」
陳平安開口道:「劍仙前輩可以自行去往龍泉縣尋找斬龍台磨礪劍鋒,我們收下這塊玉牌便是了。此去野夫關,本就有陰神前輩護送,加上大驪朝廷之前也答應過幫助我們,所以那三人才會出現在女鬼身邊,雖然略晚了一點,可畢竟證明了他們好歹是說話算數的。」
陳平安思量片刻,認真道:「今天這種大的意外,相信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
他接過牌子,轉手交給林守一,小聲叮囑道:「記得收好,最好別放在書箱里,離得太遠了,緊急狀況會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點點頭,輕聲道:「我知道,會把它和剩餘兩張符籙一起藏於袖中。」
魏晉會心一笑,對這個草鞋少年的通情達理有點小小的意外。其實魏晉早先就有些疑惑,為何是此人在隊伍中一言而決?先前在楚夫人府邸前的街道上,魏晉就已看出名為林守一的少年已經踏足長生橋,氣府景象生機勃勃,壯闊且平穩,是難得的修道坯子。而且少年還是那種清高倨傲的性子,怎麼願意位居人下?關鍵是,少年看上去本身好像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
至於那個年紀最小、虎頭虎腦的傢伙,既然會被阿良安排去照看白驢,福氣之好,無須多說。因為不管如何,魏晉都會贈予李槐一份離別禮物。他魏晉獨自遊歷列國,這麼多年無牽無掛,種種奇遇機緣,收入囊中的好東西不在少數,大多隨手散給一個個有緣人,能夠留到如今的,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好物件。
更何況當魏晉以清澈劍心照徹對方,掃開那份有人故意為之的霧障,才發現李槐的先天根骨竟比林守一還要好,是山廟兵家祖師們夢寐以求的頭等良材美玉。
李寶瓶開口問道:「這塊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況,當真飛得出去嗎?先前的黃泉路,還有之後前輩您用飛劍破開的那層夜幕,會不會阻擋它的去路?」
魏晉哈哈笑道:「大可以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聖人地界也困不住它。此物速度極快,遠勝御劍飛行。玉牌在飛掠途中,只要下山遊歷的風雪廟修士能夠感知到它的存在,都會以秘術將其牽引到身邊,然後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師門後援出手就可以解決危機。」
李寶瓶點頭道:「懂了。玉牌本身就是一種類似通關文牒的物件,如果是連陰神前輩也打不過的對手,肯定身份很不簡單了。以他們的歲數和閱歷,會一眼就認出這塊太平無事牌,也肯定會忌憚前輩和前輩所在的宗門,所以哪怕玉牌無法及時到達風雪廟,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經是一種震懾了,等於是在勸誡對方不要挑釁風雪廟。」
魏晉愣了愣,對李寶瓶的早慧和通明感到驚艷。看著一臉嚴肅正兒八經的她,頓時心生歡喜,自然而然就覺得親近可愛。
魏晉又看了眼陳平安。難道只是歲數大一些,才做了三個孩子的領頭羊?
魏晉視線偏移,望向幫助自己一路照看毛驢的孩子李槐。一番權衡之後,一抖手腕,手心出現一排泥塑小人兒,半指高度而已,有佩劍劍士,有拂塵道人,有披甲武將,有騎鶴女子,還有鑼鼓更夫,總計五個。
魏晉遞向李槐:「這五個泥人算是半死之物,結合了陰陽家、墨家傀儡術和道家符籙一脈的艱深學問,我並不理解其中玄機,只知道若是溫養得當,讓它們熟悉你的氣機,說不定哪天就會活過來,之後需要以火靈水精等五行精髓不斷餵養。它們受限於小小身軀的氣府、經脈等等,最高修為最多也才等同於第七、第八境練氣士……」
說到這裡,魏晉自覺失言,不再說話,只是笑望向李槐。
李槐不忘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趕緊點頭,李槐這才一把摟過五個泥人,心想加上住在背後書箱里的彩繪木偶,自己就已經擁有六個小嘍啰了!
魏晉翻身騎上毛驢:「那就告辭了,希望你們一路順風。」
他雖然生性豪邁,任俠風流,卻也不是那種善財童子。修行路上,大道漫漫,數面之緣,短暫接觸,結下的緣分其實很難知曉是善緣還是孽緣。若無恰到好處的時機和輕重得當的緣分,以魏晉如今的濃鬱氣數和那冥冥之中不可預測的天意,接手魏晉贈送禮物的人,若是自身福緣不厚,天曉得會不會反受其害,半路夭折。
為何山上之人下山收徒,慎重又慎重?很多歷練和考驗,會長達數年甚至十數年。
魏晉相信這些孩子,之前阿良與他們同行,肯定也不簡單。
至於到底誰才是阿良最關心、最器重、最看好的人物,可能是大有來歷、福氣深厚的李槐,可能是天生討人喜歡的李寶瓶,也可能是道心堅定的林守一。這三個孩子,都有可能,或者乾脆就是各占其一。
只不過魏晉趕赴倒懸山是當務之急,作為志在登頂劍道的劍修,豈能錯過那場百年一遇的盛會?否則他還真想親自陪著這群孩子去往邊境野夫關。
陳平安下意識抱拳還禮。只是在繡花江渡船上第一次跟人抱拳行禮是習慣性左手覆右手,如今看那風雪廟魏晉和年輕劍客好像都是右手覆左手,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些彆扭,生怕是自己不懂禮數規矩,連忙換了換左右手的位置。
魏晉將這個細節看在眼中,忍俊不禁,彎腰一拍老夥計的背脊:「走嘍。」
白色毛驢踩著歡快的步子向前走出數步后,突然轉過身,跑向陳平安,蹭了蹭少年的臉頰,這才馱著久別重逢的主人繼續遠遊。
這一路上,說是李槐照顧白驢,可李槐那麼個傢伙,哪裡有這份耐心和毅力,還不是陳平安默默幫著餵食、涮鼻和驅散蚊蠅?
陳平安笑著跟毛驢揮手告別。
魏晉啞然失笑,身體後仰,隨著驢蹄顛簸起伏。
得嘞,敢情自己這位陸地劍仙,還不如自家老夥計來得有人緣啊。
天地寂寥,荒涼貧瘠。
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一堵不知有多長、有多高的城牆。哪怕從百里之外的南方遙遙望去,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那十八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
由此可見,字是何等之大,那堵城牆又是何等之高。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董,陳。
猛。
長城南方數百里之外,一聲好似要震破此方天地穹頂的號角聲驟然響起。
無數黑影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隨著號角聲響起,一點點火光亮起,最終連成一片。若是站在北方的高處舉目遠眺,那就是一片璀璨火海。
城頭之上,一聲蒼老聲音隨之威嚴響起:「起劍!」
屹立於此地萬年、長達數萬里的長城,剎那之間,數十萬柄飛劍同時離開城頭向南方飛掠而去,劍氣輝煌,就像洪水決堤傾瀉而去。天下奇觀,莫過於此。
府邸匾額之下,年輕劍客習慣性地用手肘抵住劍柄和鞘尾,竟也不給人憊懶感覺,他輕聲道:「楚夫人。」喊了一聲之後,便沒有了下文。
韓郎中和繡花江神竟是不約而同地放緩呼吸,肅然而立。
楚夫人冷笑道:「怎麼,這位大人要跟妾身秋後算賬?」
年輕劍客仰頭望向魏晉的飛劍破開天幕的地方,緩緩道:「楚夫人不用說氣話,我並無此意。但是接下來那些孩子離開此地,以及目盲老道師徒三人繼續北行,希望楚夫人都不要節外生枝了。不管楚夫人當初是有心還是無意,大驪宋氏始終感恩楚夫人,畢竟那是幫助宋氏延續國祚的舉動。在那之後,大驪宋氏又是有愧於楚夫人的,哪怕是我這麼一個外人,聽聞那樁慘案之後,談不上如何義憤填膺,可惻隱之心肯定也是有的。」
再次陷入沉默。楚夫人抬臂捋了捋鬢角青絲,盡顯女子嬌弱溫柔,眯眼笑道:「接下來,大人可以說『但是』了。」
年輕劍客果真點頭道:「但是,楚夫人濫殺書生文士一事,越往後推移,越是紙包不住火,就像今天這樣。皇帝陛下會如何想,我不敢擅自揣摩,可我如果再一次聽說有讀書人在此消失,我會獨自登門拜訪,將楚夫人親手帶回大驪水牢。你放心,陛下念情分,但是一定更重規矩。再說了,情分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他嘆了口氣,眼神真誠,「楚夫人,無論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希望有那麼一天。」
楚夫人望向遠方,一手雙指輕輕捻動嫁衣袖子。她難得有心境平和的時候,柔聲道:「就憑你肯那麼低聲下氣地跟一個少年說話,我相信你。」
她停頓許久,神色轉為冷漠:「我現在可以保證不殘害過路書生,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一旦我無意間看到那些吟遊山水的讀書人,到時候未必控制得住自己。我並非向你求情,只是想跟你說一點真心話罷了。到時候該如何處置,你就如何處置,是我被你抓去丟入那座水牢,還是我先行打斷此地的山根水源,你我各憑本事,後果自負!」
年輕劍客笑道:「可以。」
繡花江神欲言又止。年輕劍客離去之前,對他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乾脆跟楚夫人實話實說吧。這麼多年過去了,楚夫人其實早該知道真相。關於此事,有任何責任,都算到我頭上,你不用擔心朝廷怪罪。」
繡花江神抱拳沉聲道:「謝過大人,以後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年輕劍客擺了擺手,帶著韓郎中一起凌空離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著這位深受大驪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棄。既不邀請他入府做客,卻也沒有當場趕人。
繡花江神大踏步走上台階,隨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這個粗鄙武人,那我就長話短說了。你相中的那個郎君,並未辜負你的真心。只是大驪朝廷顧全大局,生怕你離開此地再也無法鎮壓以棋墩山為首的神水國殘餘氣運,所以始終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讓你誤會那個書生。」
楚夫人大袖鼓盪,雙眼通紅,不斷有血水流淌出眼眶。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靜:「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真當我是三歲小兒?我雖然在他離開之後再也不曾去過此處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縣城和紅燭鎮欣賞人間的風景,可是他當年去往觀湖書院的事情,我不是聾子,路過那麼多讀書人,他們有不少人無意間提起過,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後,他愛上了另外一名女子。
「我知道,他若是愛上了誰,就一定是真心喜歡了。」
繡花江神臉色平淡:「那你也應該知道,作為大驪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書院的讀書種子,他在觀湖書院被人聯手陷害得很慘。先是故意捧殺,有人暗中一擲千金,雇請最有名氣的青樓女子,假裝仰慕他的才華,為其揚名;再讓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將其視為忘年交,還讓他的字帖每一幅都價值連城;還有諸多手段,環環相扣,讓他只差半步就會成為大驪第一位被儒家學宮認可的君子。
「可是隨後便有人誣陷他抄襲詩詞,那名花魁詆毀他無法人道,有數位文豪碩儒聯名抨擊他的道德文章,冠以偽君子的頭銜,罵作是觀湖書院的濁流。一夜之間,翻天覆地,聲名狼藉,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大才子就這麼瘋了。
「他瘋了很長時間,淪為整個觀湖書院的笑柄,大驪是北方蠻夷的說法愈發坐實。但是最後,誰都沒有想到,他竟然清醒過來了。」
說到這裡,繡花江神轉頭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為什麼能清醒嗎?」
楚夫人坐在台階上,嫁衣緩緩鋪開,如同一朵鮮紅牡丹:「是你們大驪練氣士出手?」
繡花江神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諱:「大驪真要出手,那也是殺了這個書生才對。」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點頭道:「有損國威,確實如此。兩國之爭,無所不用其極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繡花江神吐出一口濁氣:「那個書生之所以能夠清醒過來,是因為有一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邊。」
楚夫人身軀僵硬。
繡花江神緩緩起身,走下台階:「那名女子臉上覆了一張臉皮,與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樣,連你的嗓音、習性、喜好都學去了七八分。如果說之前坑害書生涉及兩國之爭,那麼之後將書生逼到死路、玩弄於股掌之中,恐怕就是讀書人之間的意氣之爭了。」江神大踏步離去,「總之,那書生曉得真相后,投湖死了,就這麼簡單。
「按照這個書生去往觀湖書院之前,在大驪京城國子監與兩個至交好友的隻言片語來推斷,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才執意要成為儒門賢人之上的君子。估計他認為只有如此,將來返回大驪,才有底氣跟朝廷討要一個明媒正娶。」
繡花江神早已離去,那個累累罪行罄竹難書的楚夫人依舊坐在原地,臉色安詳,動作輕柔地整理衣襟袖口,這裡撫平一下,那裡摺疊一下,樂此不疲。
在魏晉瀟洒騎驢離去后沒多久,陳平安身後就傳來了急匆匆的喊聲:「恩人請留步。」轉頭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師徒三人正在追趕他們的步伐。
天曉得那個性情古怪的女鬼會不會臨了反悔,把他們師徒抓去洗臉錐心?按照兩個徒弟的說法,府上花園真真切切「栽種」著許多讀書種子,似乎還曾經有人掙扎著爬出泥土。如今看來,確是活生生被攔腰斬斷的可憐人。
老道人被酒兒攙扶著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舊道袍上掛滿了兩邊草木的倒刺也渾然不覺,可謂狼狽不堪。
其實話說回來,老道人雖然一手撈偏門的雷法確實鎮不住楚夫人,可其實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釘釘的老神仙。這趟一路北上,還真就經常被當成世外高人供奉起來,在三枝山被視為學藝不精的騙子,終究是少之又少的慘淡境遇。
老道人久經風雨,當然知道這一夥來歷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離開此山的關鍵,於是再無初見時的故弄玄虛,擠出笑臉問道:「敢問風雪廟魏大劍仙何在?貧道俗名徐瑩震,道號玄穀子,對魏大劍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禍得福,能夠遇上魏大劍仙,親眼目睹那風采絕倫的仙人三劍,實在是貧道天大的福運。」
林守一冷笑道:「那位陸地劍仙已經獨行北方了,老道長若是想要套近乎拉關係,不妨越過我們,說不定還能追得上。」
玄穀子訕訕而笑:「錯過便錯過了,緣分未到,不能強求。」
與魏晉這等隱龍一般的上五境仙人相比,他自知斤兩,若真到了那位風雪廟劍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厭之外,根本討不到半點好。山上練氣士,相對山下百姓,當然能算是鳳毛麟角。可修士之間,相逢是緣,這不假,只是緣分有善惡之分,因果有好壞之別。玄穀子一路降妖除魔,為自己積攢陰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場交手,能夠活蹦亂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練氣士第五境修為以及那劍走偏鋒的旁門雷法。
眼見著有些冷場,玄穀子趕緊左右而顧,笑眯眯道:「小酒兒,小跛子,還不快給恩人們磕頭道謝!」
酒兒聞言就要下跪,手持滿是泥漿幡子的跛腳少年滿臉陰鬱神色。
陳平安快步向前,輕輕拉住酒兒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
然後對那跛腳少年說道:「之前在山路上,謝謝你的提醒。」
跛腳少年滿臉錯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臉紅,一時間囁囁嚅嚅,不知如何作答,最後乾脆別過頭去。他之前在小路上直面楚夫人,與她近身搏鬥,捉對廝殺,雖然道行相差懸殊,可是氣勢半點不弱,不承想還是個臉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澀少年。
玄穀子心中充滿驚喜,踹了跛腳少年一腳后,臉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
隨後他沉聲道:「各位恩人,你們出山後往南而去,約莫一天半的路程就會經過三枝山。記得莫要夜間趕路,那裡有一隻厲鬼以墳塋為老巢,竊據福地,汲取一戶人家的祖蔭靈氣,否則按照命理推算,那戶人家上一輩子孫就該出大官了。厲鬼道行不弱,該有練氣士第四境的實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沒,很難捕捉,又以某種不知根腳的邪門法術製造出十數位陰屍傀儡。貧道曾經與之交手,數次功虧一簣,白白浪費了數張寶貴的雷法符籙不說,還給當地鄉民誤認為是坑蒙拐騙之徒,實在是氣人。」
林守一心神微動,聽到了陰神前輩的暗中提醒,問道:「道長擅長五雷正法?不知隸屬何門何派?」
玄穀子有些尷尬,心想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廬,不曉得行走江湖的規矩,哪有這麼直截了當問人師門根腳的,無論是山上修道仙家還是山下武人江湖,這都是犯了大忌。只不過有之前難兄難弟的可憐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晉這樣的陸地劍仙收尾,他就不計較這些了,小心斟酌之後,緩緩道:「說來話長,恩人們別嫌棄貧道嘮叨便是。貧道來自那享譽一洲的南澗國,那裡道法為尊,邊境上有一座『宗』字頭的道家大脈,是東寶瓶洲道門的執牛耳者,佔據著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為南澗國國師不說,由於道法玄妙,神通廣大,以至於附近數國君主皆親自登山,共同尊奉這位宗主為一國頭號真君,故而這位道教神仙身兼著四國真君頭銜,是我們東寶瓶洲公認的十大仙師之一。實不相瞞,若是風雪廟魏大劍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那位仙師,還真沒辦法與之平起平坐。」
陳平安和林守一聽得極其認真,不願錯過一個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尤其是「真君」這個說法,小鎮上出現的那個劉志茂不就號稱截江真君?
李寶瓶和李槐可就沒這麼專心致志了。李寶瓶時不時打量一下酒兒,後者怯生生躲在玄穀子身側,一副不敢見人的羞赧模樣。
玄穀子興緻愈濃,在酒兒的攙扶下,不知不覺走到了陳平安和林守一之間,唾沫四濺道:「天底下有資格帶『宗』字的宗門,一般都分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稱為祖庭。下宗則會有眾多附屬門派,這些門派的取名就沒那麼講究了,只要不擅自帶一個『宗』字,同時不與別家開山立派的門派重名,那麼諸如道家宮觀、佛家寺院等等,都可以隨便取名,定期交給下宗一些貢奉,再跟山下朝廷搞好關係,尋一塊風水寶地,在山上安心修行,盡量招徠有修行資質的弟子,就可以百年千年薪火相傳下去。
「貧道出身的師門求真觀曾經也是南澗國名列前茅的大門派,在百餘年前敗落了。到了貧道這一代,師長們幾乎全部駕鶴西去,師兄弟沒剩下幾個,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個都無。我們求真觀這一脈的五雷正法,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確實不是雷法正統,主修肝膽兩處的氣府竅穴,學問全在『噓、嘻』二字上,取自『噓為雲雨,嘻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內視竅穴,可以看到幾處重要氣府內生出了雲雨升騰、雷聲震動的神異景象,之後就可以與天地共鳴,舉手投足,招引天雷,厭劾邪祟……當然,在魏大劍仙一劍破萬法的大千氣象面前,求真觀這點旁門道法,只能是貽笑大方了。」
林守一皺眉問道:「五臟為心肝脾肺腎,五處氣機攢聚如五雷,方為大道正法。道長師門為何會煉那五臟之外的『膽』作為引雷之地?」
玄穀子這次的尷尬之色絕非作偽了,重重嘆了口氣,滿臉疲憊,無奈道:「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傳之秘,說句難聽的話,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誰膽敢擅自修行?貧道的求真觀主修肝膽兩地相關氣府,其實哪怕是肝,也只不過是祖師爺因緣際會學到了一點皮毛,最終勉強有幾分形似,而無半點神似,這就是為何世間正宗正脈極少而旁門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來如此。」
玄穀子由衷唏噓道:「大道難行,難於這泥濘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為貧道師門不是雷法的正統真傳,像那陰陽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機,很容易遭受無形的天譴,所以貧道這一脈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選先天殘缺的弟子加入師門,因為這些人受天道憐憫,即使頻繁使用傷及肝膽本源的求真觀雷法,證道長生不奢望,運氣好的話,好歹也能撈一個壽終正寢。
「傳說中某個大洲的雷法正宗,練氣士一旦出手,雷公電母、雨師風伯、靈官雲吏,種種神人皆為之驅使,幫忙助長聲勢。試想一下,這等天大的手筆,祭出之後,怎麼能不教山河變色?」
說起這些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玄穀子卻是滿臉神采,再無半點灰心頹喪之色。
這恐怕就是修行難如登天卻依然讓人趨之若鶩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長生橋,見過或者聽過山上高處的絕美風光,可長壽、會術法、呼風喚雨、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壯麗風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來,誰樂意在烏煙瘴氣的山下廝混?
玄穀子嘆息道:「貧道與兩個徒弟這些年相依為命,遊歷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驅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銀子。沒法子,修道也要求財啊,搭建出來的長生橋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權貴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亂,可貧道既無門路,也無人幫忙舉薦,當然是沒機會進去的。至於地方上富家翁開設的水陸道場,只會邀請那些當地名氣大的名僧老道,信不過外人。貧道擅長的師門雷法總不能拿來嚇唬凡俗,以此證明自己不是騙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場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掙多少銀子;一旦失敗,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說,等到眾人醒悟的時候,原來已經走出那座牢籠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錯覺,此處恢復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經沒有先前陰森穢氣的濃重冷意。
最後陳平安發現玄穀子哪怕不再說話,也沒有分別的意思,始終跟他們同行南下,忍不住開口問道:「道長你們不是要北去嗎?」
玄穀子哈哈笑道:「耽誤一點時間罷了,無妨無妨。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當是貧道帶著兩個徒弟為恩人們送行,無非是多走幾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後,兩伙人就這麼結伴而行,一路無風無雨,順順利利,等到徹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玄穀子緊繃的心弦終於鬆開,隨便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下。酒兒趕緊遞上水壺,跛腳少年站在玄穀子身後,回首望向那條山脈,不知在想什麼。
離別之際,玄穀子從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絹布質地的捲軸,親手遞給陳平安:「這是一幅貧道師門流傳下來的《搜山圖》,上邊描繪有近百種山鬼精魅,可供參考。你們是首次遠遊求學,必然會經過一座座雄山峻岭,說不定將來用得著。貧道早已爛熟於心,只剩一點紀念價值罷了,還不如送給你們,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後者心領神會,收下了這幅《搜山圖》,同時也掏出身上僅剩的那顆蛇膽石送給了跛腳少年,只說是家鄉的特產,不值錢,但數量不多。
跛腳少年想拒絕,玄穀子趕緊讓他收下,說是恩人的一番好意。極為內向的跛腳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謝謝」二字。
陳平安最後笑道:「你們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後,到了龍泉縣城,可以去草頭鋪子或者壓歲鋪子那邊找一個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這顆蛇膽石,她就知道你們是我的朋友了,說不定可以幫你們在小鎮安頓下來。我到了最近的驛站就會寄信回小鎮,說明一切情況。」
之後雙方分道揚鑣,玄穀子寧可帶著兩個徒弟繞遠路,也不願再走入那片山水了。
繼續南下,陳平安回頭望去,緩緩收回視線。
他突然有些想練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