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狹路相逢
第五章狹路相逢
經過這樁風波后,勢利眼的大船主人立馬跑來,說是給貴客們準備了上好的二樓雅間,便是把驢子一併牽入也無妨,是他這艘小船蓬蓽生輝才對。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豪客,多懸刀而不佩劍,顯然是來套近乎的。
陳平安應付這些不在行,都是林守一出面幫著婉拒。到底是督造衙署長大的少年,言談舉止滴水不漏,哪怕拒絕了他們,也讓那些人仍是面帶喜氣地離去。
劍客白鯨是大驪南方小有名氣的散人修士,佩劍是貨真價實的法器,名為靈虛,是道家符籙一脈的神兵利器。相傳是一位下山修心的遊方高人在荒郊野嶺坐化兵解后的遺物,無意間被白鯨獲得,憑藉一身本就不俗的劍術悟出了劍道真意,從此揚名。只是他生性不喜拘束,才沒有被大驪官府和邊軍招徠,反而喜歡在江湖上仗劍遊歷。此人在蛟龍四伏、宗師輩出的大驪江湖上能夠被記住姓名,實際上已經很不簡單了,結果連劍都沒能出鞘,從頭到尾被人如此玩弄於掌心,說不定連劍心都要蒙塵,劍意亦會沾染污垢,那麼草鞋少年一伙人的家底有多深厚,可以藉此掂量掂量。船上多是見多識廣的文人、商賈和江湖豪俠,不管各自心性是好是壞,蠢人還真不多。
林守一眼見著不再有人過來客套寒暄,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心煩意亂。若非空隙歇息的時候能夠親眼看著碧綠書箱在陳平安手裡一點一點顯露出雛形,就林守一那種天生寡淡冷漠的性子,恐怕早就忍不住惡臉相向了。
陳平安有些於心不忍,說道:「放心,我肯定把這隻書箱做得讓你滿意。」
林守一盤腿而坐,滿臉疲憊,破天荒吐露心扉,輕聲道:「真想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獨自面壁修行,只管我山中一甲子,任由世上已千年。但是阿良說過,這種路數的修心叫枯冢,可行是可行,但獨屬於境界到了一定高度的練氣士。我才剛剛入門,若是現在就這麼干,肯定會走火入魔,墮入旁門外道而不自知。」
陳平安點點頭:「那的確是得小心些。」
李槐托著腮幫蹲在一旁,樂呵呵道:「林守一,說不定阿良嚇唬你呢。我看棋墩山就不錯嘛,適合你去當神仙,無聊的時候,還能跟那個叫魏檗的土地爺聊天打屁,坐著大烏龜,或是騎著黑蛇白蟒,威風得要死。不過這樣的話,你既然都不跟我們去大隋了,那就把這隻書箱留給我唄?我現在背不動,過幾年個子高一些,力氣大一些,剛好把小書箱換成大書箱。我會念你的好,大不了將來從大隋遊學歸來,再還給你。」
林守一斜眼瞥著打小算盤的李槐,冷笑道:「我就算留在棋墩山修行長生之法,也不把書箱留給你。」
李槐「哦」了一聲:「那你還是繼續跟我一起去大隋吧。」
林守一揉了揉眉心,覺得還是只有阿良治得了李槐。
不對,李寶瓶也可以。陳平安好像也可以……難道只有自己拿李槐沒轍?
心情不太好的林守一盯住李槐,把後者給看得毛骨悚然,趕緊表忠心道:「幹啥咧,林守一?我其實是想你跟我一起去大隋的啊,我就是有點眼饞你的書箱,沒辦法,比我的書箱要大嘛,這個我不否認啊,但是你如果真要下船返回棋墩山,我肯定是不樂意的。你想啊,咱們四個人里,就你道貌岸然、一肚子壞水,以後如果碰上沒把壞字刻在臉上的傢伙,比如包藏禍心的那種,肯定就只有你能一眼看穿啊,對不對,陳平安、李寶瓶?」
李槐左右張望,尋求援手。陳平安低頭打造書箱,專心致志,置若罔聞。李寶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問題,神遊萬里,心無旁騖。
林守一有些心情沉重:「你以為我們這趟去大隋遊學很輕鬆嗎?除了山水險阻之外,肯定還有很多我們想都想不到的幺蛾子。」
李槐眨了眨眼睛。
林守一緩緩道:「我們大驪以武立國,江湖勢力不容小覷,讀書人很少有人出名,在先生的山崖書院建立之前,一直被整個東寶瓶洲罵作蠻夷之地。」
李槐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啊,咱們齊先生從不忌諱說這些的,又不是沒講過咱們大驪的處境。」
林守一嘆了口氣:「記得我小的時候,督造官宋大人曾經說過一件事情,說早年大驪好不容易有一個讀書人靠本事考進了觀湖書院,結果受盡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屈辱。不單單是言語辱罵那麼簡單,按照宋大人的說法,應該是大隋高氏和盧氏王朝的兩名讀書人聯手設置了一個連環局,害得我們大驪的那名書生心境崩碎,變得瘋瘋癲癲,多年後好不容易恢復了神志,又在男女情事上被狠狠捅了一刀,最後就投湖自盡了。
「我們大驪因為此事,舉國震怒,這才掀起了與盧氏王朝賭上國運的大戰。要知道在那之前,對於昔年擁有大驪上國身份的盧氏王朝的諸多刁難,大驪素來是能忍則忍的。當然,如今局面已經變了很多,現在我們大驪的讀書人越來越多,山上的練氣士也開始下山,他們都在為大驪朝廷效命,在邊關奮勇殺敵。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格局,那就是大驪的文人很清貴,讀書人當官就會自視高人一等,比如先前那個自稱宛平縣縣令的人,多半是從京城外放地方的貨色,正兒八經的科舉出身,所以我現在擔心那個男人在宛平縣轄境渡口下船后,不管是書生意氣還是想著新官上任三把火,會選擇對我們下手。好在他是讀書人出身的文官,而我們當中也有一位不曾露面的『山上神仙』,說不定能夠震懾住他。畢竟讀書人在大驪再金貴,仍是比不過練氣士。但是怕就怕那個縣令不夠聰明,或者不曾真正見識過練氣士的厲害,那我們還會有一連串的麻煩。」
李槐憂心忡忡,轉過身對著側卧在身後的白色驢子就是一巴掌,怒罵道:「惹禍精小白驢!你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啊,給人摸一下就耍性子發脾氣?」
李寶瓶突然開口道:「那個老頭子肯定是宛平縣縣令的座上賓,說不定現在正相互吐苦水呢。我相信老人的身份越高,那名劍客的劍術越好,宛平縣縣令就越不敢明面上出手。我大哥說過,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至於暗中使小絆子,我們可不怕,只要那傢伙不敢動用朝廷力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了,你林守一怕什麼?別自亂陣腳!」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應該是這樣了。」
李寶瓶說完之後,臉色認真問道:「小師叔,對吧?」
陳平安無奈道:「我哪裡知道這些讀書人和當官的彎彎繞繞。總之遇上了麻煩,你和林守一商量著來。」
上次學塾馬夫子「託孤」一事,幾個孩子能夠安然返回小鎮不說,還把那名自稱大驪諜子的車夫耍得團團轉,其實就是林守一起的頭,李寶瓶制定大方向,林守一再在細節上查缺補漏,天衣無縫,心志早熟得遠遠超過同齡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中動作,想了想,乾脆連柴刀也一併放在腳邊。
心不靜時,陳平安就會什麼都不做,寧可先放一放,也絕不輕易犯錯。以前燒瓷是如此,如今練拳更是如此。
李寶瓶和林守一幾乎同時察覺到異樣,就連李槐都趕緊端正坐姿。
陳平安看到三個疑神疑鬼的傢伙,苦笑道:「幹嗎?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你說出來聽聽。」
陳平安笑道:「我剛才就是想,除了跟你們識字之外,是不是也要跟你們學一學書上的學問。」
李寶瓶愣道:「可我們跟先生學到的只是入門的蒙學,沒什麼了不得的大學問。再說了,我們自己都只是蒙童,如何教得了小師叔?更何況很多蒙學上的語句,我隨口問起,連齊先生也答不出來的,我們咋教啊?胡亂回答,不好的!」
李槐嘀咕道:「先生不是回答不出來,只是回答得晚了一些,你就不願意聽了。」
李寶瓶猛然轉頭,一拳砸在李槐腦門上。
李槐其實沒怎麼疼,仍是抱著腦袋鬼叫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李寶瓶的力道越來越大了,我也要練拳,不然將來我肯定會被她失手打死的。」
林守一好奇問道:「陳平安,學書上的東西做什麼?」
陳平安緩緩道:「我怕有一天我跟人講的道理,事後發現其實是沒有道理的。所以我希望除了姚老頭、阿良他們教給我的道理之外,再從你們讀書人的書本上學一些。」
李槐如墜雲霧,滿臉震驚道:「陳平安,每天練拳那麼辛苦,而且你打架已經那麼厲害了,難道不是為了能夠跟人不講道理?」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陳平安,我覺得不用事事講道理,畢竟天底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們堅守本心即可,否則只會深陷泥濘,過猶不及的。」
李寶瓶滿臉嚴肅:「小師叔,你別急,讓我想一會兒。我覺得這件事很大,我必須要認真對待,仔細思考!」
在小鎮學塾的時候,齊靜春就是這樣,每當李寶瓶詢問一些個看似淺顯至極的問題,反而會陷入沉思,多半要拖延幾天才給出答案。
陳平安愈發無奈,仰起頭望向蔚藍天空,片刻之後,收回視線,不知為何突然就滿臉笑容了:「我之所以要這麼麻煩,是因為我在得到那部拳譜之後就一直有個感覺,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就是每當我與人對敵的時候,不管說不說出口,只要覺得我是對的,那麼我心底就像有人在不斷告訴我,你陳平安可以出這一拳,不管是對誰!」
接下來,三人彷彿都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陳平安。
只見這個來自泥瓶巷的貧苦少年神采飛揚,雙拳緊握擱在膝蓋上,從未如此自信:「而且,這一次出拳,可以很快!」
林守一眼神痴痴,小聲呢喃道:「應該不算習武走火入魔吧,挺正氣凜然的,還真有點像是先生在學塾……講述那些聖賢大道最精妙處時的樣子。」
李寶瓶正忙著思考先前那個問題,陳平安已經重新拿起柴刀,繼續給林守一做小竹箱子了。
李槐有些神色恍惚,很久都沒有還魂回神。先前那一刻的陳平安,讓他感到似曾相識,好像記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吵架本事天下無敵的娘親讓人給撓得跟大花貓似的,回到家就撒潑打滾。他和姐姐李柳跟著娘親一起哭,那個被街坊鄰居罵作窩囊廢的爹就只是悶悶地蹲在門檻邊。娘親最後就說自己瞎了眼,才找了這麼個沒骨氣的男人,自己婆娘給人打了也放不出個屁。李槐他爹始終沒吭聲,氣得從小就跟娘更親近的李槐跑到門口狠狠踹了那個傢伙的後背兩腳,說以後再也不認他這個爹了。後來他娘親哭累了,扯著男人的耳朵往門外一甩,說罰他今夜滾院子里睡去。可是才關了門熄了燈,她又讓李槐去開門,把他爹喊回屋子睡覺。李槐不太情願,可熬不過娘親催促,只得開了門。讓他差點氣炸的是,他爹依舊老老實實蹲在院子里。
然後那一刻,身材矮小結實的男人緩緩站起身:「兒子,爹要連夜出山一趟,跟你娘親說一聲,很快就回家。」
不光屁都不放一個,還這麼躲著娘親和他們姐弟,這算男人嗎?李槐氣得渾身顫抖,哭喊道:「什麼兒子,我是你李二的爹!」
男人半點也不生氣,笑罵道:「臭小子,不愧是我李二的崽兒!」
那一刻,李槐有些痴獃。記憶中他爹是從來不會這麼跟人說話的,好像永遠都低人一等,除了睡覺打呼跟打雷似的,就是個沒出息的悶葫蘆,哪怕在他和姐姐面前也從來沒有半點一家之主的樣子。
的的確確,他爹就是個怕天怕地怕人怕鬼什麼都怕的窩囊廢。可是那天晚上,他爹走的時候,走得雷厲風行,很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貴老爺。
李槐當時沒有多想,只是覺得他爹有可能是大半夜幫著娘親當街罵人去了。
可第二天李槐就失望得很,因為把他娘親撓花臉的婦人一大家子見著他們娘仨依舊趾高氣揚。之後他爹很長一段時日都沒出現,應該是入山燒炭,賺錢養家糊口去了。所謂的「出山」,李槐覺得肯定是他爹的口誤。
不過他爹回來的時候彷彿開竅了,不但拎回一隻肥膩燒雞,還給他們娘仨都帶了禮物。娘親一手叉腰,一手點著他爹的眉心說:「孬歸孬,算你李二還有點良心。」
在那之後,他爹就又是那副「你來罵我啊,我還嘴一句算你有本事;你來打我啊,打死我也算你有本事」的孬樣了。
但是不知為何,隨著李槐慢慢長大,那一夜在院子里,他爹「出山」之前的笑容、說話的語氣和走路的架勢,在他的腦海中不但沒有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
李槐突然說道:「陳平安,我們以後回到小鎮,我請你去我家做客。」
陳平安疑惑道:「你爹娘和你姐姐不都已經離開小鎮了嗎?你之前說過,他們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才記起此事的李槐驀然紅了眼睛,嘴唇顫抖,就要哭出聲來。
陳平安只得安慰道:「別哭別哭,你不也說了嘛,你爹答應過你,只要真正成了讀書人,他就會來探望你的。」
李槐委屈道:「可是我又貪玩,又吃不了苦,一讀書就喜歡偷懶犯困,比李寶瓶和林守一差太遠了,我恐怕當不了讀書人了,爹娘就再也不要我了。」
若說林守一和李寶瓶的歲數已算少年少女,還是大門大戶出身,見的世面多,膽子相對大一些是理所當然的,可李槐卻真的只是個孩子罷了,跟他陳平安一樣是窮苦出身,膽子小一些也很正常。所以陳平安從頭到尾對李槐都算是最耐心的那個人,哪怕是棋墩山那一次,李槐在泥濘里使勁踩踏,只有被濺得一身泥的陳平安打心底里沒覺得有絲毫煩躁。
陳平安笑道:「別胡說,你爹娘如果不心疼你,還會送你去學塾念書?早點讓你下莊稼地里幹活,幫著家裡放牛,不是更好?」
李槐心情略微好轉,抹了把臉,哭喪著臉道:「我家窮,買不起牛啊。」
陳平安輕聲道:「你現在還窮?不說那本《斷水大崖》里的古怪,就書籍本身也值十兩銀子。」
李槐笑逐顏開,轉頭瞥了眼白色毛驢,咧嘴嘿嘿笑道:「我還有頭驢呢!」
林守一突然神色一凜,壓低嗓音對陳平安道:「水底陰神告訴我,有人來了,要見我們。但是那人自稱認識阿良,還說阿良之所以提前入城,就是想問他一些問題,所以陰神問我們如何處置,是不答應他們登船,還是……陰神還說那人身邊跟著一位江水正神,不出意外,是這條繡花江享受萬民香火祭祀的神祇。」
陳平安有些為難,最後沉聲道:「讓陰神前輩護在我們身邊就是了,其實讓不讓人家登船差別不大。接下來你們幾個要小心,還是之前約定的老規矩,一切先由我來應付,實在不行,林守一你再動用那些黃紙符籙。」
林守一點頭道:「好。」
他心神微動,細語呢喃。片刻之後,這艘行駛在繡花江水面上的大船微微一震,如果不是陳平安四人事先知情,一般人都不會察覺到其中玄機。
雖然他們肉眼見不到陰神的存在,但是明顯感到船頭這一塊陰氣森了幾分。
這時陳平安發現船頭不遠處多了一個盤腿而坐的年輕劍客,長劍橫掛在腰后,懷中還抱著用棉布包裹的長條物品,像是一把刀劍。他起身後,走到陳平安這邊,對著隱蔽身形的陰神微微一笑,不再向前,開門見山道:「我帶來了你們四人的通關文牒,有大驪龍泉縣縣衙戶房的朱印,以及關於你們此行出境遠遊的許可朱文。至於我是誰,不重要。總之,我認識阿良,所以絕對不會是你們的敵人。至於船上先前的那點衝突,你們不用擔心,那個宛平縣縣令不會耽誤諸位的求學之路。」
最後年輕劍客雙手遞出手中物,望向李寶瓶,笑道:「你就是寶瓶姑娘吧?這把刀是阿良交代我們大驪務必要原原本本交還給你的。」
李寶瓶雖然心情激動,但仍是一動不動。
陳平安獨自向前,從年輕劍客手中接過那柄祥符狹刀,說道:「麻煩前輩了。」
年輕劍客開懷笑道:「你們都是阿良的朋友,我可不敢以前輩自居。」
陳平安問道:「阿良還好嗎?」
年輕劍客神色不變,點頭道:「放心吧,很好。」
這把刀,是大驪藩王宋長鏡親自命心腹送出京城,交到年輕劍客手上的。還過了刀,年輕劍客如釋重負:「諸位放心遠遊便是,接下來一路到達邊境野夫關,只要涉及朝廷和官府都會暢通無阻,但是除此之外,我大驪就不會參與了。當然,如果真有了麻煩和意外,只要你們跟邊軍或是當地官府打聲招呼,朝廷一樣願意竭力相助。」
陳平安望向此人的眼睛,點頭道:「我們知道了。」
年輕劍客從袖中拿出四份通關文牒交給他,最後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肚子,換了一些客氣話,抱拳道:「那就此別過,我去二樓打聲招呼就走。」
陳平安有些彆扭地抱拳還禮。
二樓一間擺設有精美瓷器的上等雅室里,所有人全部站著。老人和劍客白鯨臉色凝重,即將上任的宛平縣縣令和妻兒則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
只有一名不速之客坐在那裡自斟自飲,他身材魁梧,袖上有青蛇盤踞,呼吸吐納皆是白霧繚繞。男子一身神采,絕不似凡俗人物。
見年輕劍客來,男子立即起身彎腰抱拳,一言不發,卻極其恭敬。
年輕劍客擺擺手,看也不看老人和白鯨,對那位宛平縣縣令說道:「到了宛平縣轄境,本本分分做你的父母官便是。今日之事,不要多嘴,到此為止,朝廷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如果稍有風吹草動,我可能不會親自來找你,但是這位繡花江的水神大人是可以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的。」
年輕劍客不願多說什麼,只是對那位始終不敢坐下的繡花江神笑道:「你幫忙看著點,我先回去了。」
繡花江神沉聲道:「那屬下就不送大人了。」
年輕劍客走出雅間后,來到外廊,望向江水,想起草鞋少年的那番言語,頗有感觸。
最終,他的身形一閃而逝。
山下純粹武夫之所以矮山上練氣士一頭,就在於他們作為立身之本的東西——練拳的拳譜也好,習劍的劍術也罷,十八般武藝十八般兵器,全部被習慣性稱為武學,其實在山上練氣士看來,跟「道」這個字八竿子打不著。
一旦武學始終不上升到武道的高度,那終究只是在爛泥塘里打滾而已。
恐怕那個陋巷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番發乎本心的言語,關於如何出拳的感悟,是至少武道六境之上的宗師才會去深思的需要自問自答的問題。
棋墩山,有名姿色平平的婦人在自家大人的秘密授意下,帶著一個船家女出身的貌美少女開始徒步爬山,向北方行去。
這是少女第一次出門遠行,所以一路上不斷回頭張望,戀戀不捨。
婦人也不多說什麼,人之常情,無須苛責。
何況長春宮她這一脈比較奇怪,修心重情,尋常練氣士視為累贅忌諱的拖泥帶水,反而是她這一脈的證道階梯,所以少女才離鄉就思鄉,反而是好事。
至於為何要帶著少女步行穿過棋墩山,那位大人沒有明說,她也不方便刨根問底。
一路翻山過水,風景宜人。
少女生性天真爛漫,雖然略顯疲憊,可是精神很好,走著走著,順手摺了路旁一根花枝輕輕晃悠,哼起了一支世代相傳的鄉謠小曲。
長春宮婦人皺了皺眉頭,但是始終沒有說什麼。
遠處有一個俊美非凡的年輕人,如同山鬼精魅,同樣是在緩緩而行,始終望著婦人身邊的少女。少女的嗓音空靈婉轉,哪怕鄉謠的內容很悲傷,可從她嘴中哼唱出來,就別有韻味,哀而不傷。
年輕人輕聲與少女的歌聲相和,聲韻略有不同,更為醇正,也更為悲愴。
少女如春草里穿梭的黃鶯,男子如孤零零站立墳頭的老鴉,一個歡快鳴叫,一個低沉嗚咽。最後,在山脊用青石板壘砌起來的寂寥驛路上,少女猛然抬頭,發現遠處走來一名白衣年輕公子,模樣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兩人在狹窄的驛路上相遇,年輕人卻已經低下頭,不說話,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擦肩而過。
少女忍不住回頭望去,發現那人站在遠處,不走也不回頭,背對著她。
少女有些奇怪,搖搖頭,轉頭繼續前行。
之後繡花江兩百多里水路,安安穩穩。
陳平安一行人下船的時候,李槐和林守一都背上了書箱,加上李寶瓶,負笈遊學變得愈發名副其實,結果就是讓陳平安看起來更像一個大戶人家的少年僕役。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無法想象他是一名練家子,能夠讓一個大驪縣令身邊的武秘書郎毫無還手之力,下船之時,竟然是讓人用擔架抬下去的。
陳平安下船之前就仔細看過了堪輿圖,如果不進宛平縣城,那麼繞城南下之後要穿過一片崇山峻岭,估計需要大半個月的腳力。陳平安在船上找當地人問過了,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驛路要難走很多,不通馬車,多是驢騾馱物。
如果不走山路,就必須經過一座郡城。林守一說他尚未悟出純陽符的法門,無法讓那尊陰神遮掩先天而生的陰穢之氣,這樣的話,它多半無法光明正大進入城內。按照阿良的說法,郡城的城隍閣、文武廟以及一座將軍府邸恐怕都會對陰神產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鎮,很容易節外生枝。
一行人一邊問路一邊前行,其間陳平安還跟鄉野村夫、婦人試探性詢問那些山嶺有沒有古怪傳說,會不會有山鬼出沒。當地百姓看到四個孩子年紀都不大,又背著書箱,便當成了富貴人家跑出去遊山玩水的讀書郎,笑著跟陳平安說,那邊的山山水水連個名兒也沒有,哪來的神神怪怪,他們就從來沒聽說過。最後大多不忘跟四人推薦繡花江的江神祠,說那兒求籤拜神很靈驗,說不定真有江神老爺,每年縣令大人都會帶人在江邊祭祀,爆竹連天,熱鬧得很。
正午時分,四人準備入山。李槐站在山腳,彎腰作揖,狠狠拜了三拜,抬頭看到陳平安沒動靜,奇怪地問道:「陳平安,上回在棋墩山你都拜了拜,這次咋偷懶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以前跟老人經常進山,學了一點點看山吃土的本事。老人心情好的時候,說過些山勢走向,什麼地方會是山神老爺擱放什麼金身的地兒,很有講究的。大致上一座山有沒有山神老爺坐交椅,進山之前你仔細看幾眼就能看出一點苗頭的。加上之前當地人都說這兒沒那些說法,就大致能夠確定我們要走的山路不是山神的地盤了。」
林守一心念微動,說道:「陰神前輩說了,一個王朝的山水正神名額有限,不可能處處都有神靈,否則就會泛濫成災,使得地方氣運一團亂麻。加上山水之爭跟山下爭田地搶水源是差不多的光景,反而對王朝不利,所以一般來說,地方縣誌上沒有明確記載山神廟的山頭,就不可能出現山神。」
李槐有些失望:「唉,我還想多幾個彩繪木偶呢。」
原來在棋墩山因禍得福,白白拿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彩繪木偶,這讓李槐期待得很,恨不得走過一座山頭就拿到一個,那等走到大隋書院,自己的小書箱就能堆滿了不是?要不然到頭來裡面只放有一個木偶和一本書,太「家徒四壁」了。
林守一氣笑道:「你有什麼臉皮說陳平安財迷?」
李槐一臉無辜:「我沒說過啊,我只說過陳平安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林守一冷哼道:「馬屁精!」
李槐大怒:「如果不是我苦苦哀求,你能有小書箱?林守一你有點良心好不好?」
李寶瓶沒好氣道:「閉嘴。」
陳平安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練習走樁,因為背著大背簍,不敢動靜太大,就讓自己收著力氣和架勢,盡量往慢了走,畢竟阿良在枕頭驛傳授十八停運氣方式時就說過一個「慢」字才是十八停的精髓所在。陳平安如今卡在第六和第七停之間,死活邁不過去這個坎,剛好拿《撼山譜》的走樁來練練手。
進山走了約莫兩個時辰的山路,李槐已經氣喘吁吁,李寶瓶亦是如此。
陳平安知道這就是所謂「一口氣」的盡頭了,於是挑了一條溪澗邊休息。林守一不愧是一隻腳登山的神仙了,氣定神閑,只是額頭微微滲出汗水,比不過陳平安而已。眾人各自找地方坐下,陳平安從自己的大背簍里拿出李寶瓶的那把狹刀祥符。雖然當時阿良說到了「墊底」二字,可陳平安又不是瞎子,而是用慣了菜刀和柴刀的人,甚至連寧姑娘的壓裙刀也借用過一段時間,知道這把刀肯定名貴異常,所以只要四周沒人,就會拿出那塊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小小斬龍台,小心翼翼地磨礪刀鋒。
拔刀出鞘后,把黑得發亮的斬龍台輕輕蘸水,陳平安就蹲在溪畔開始緩緩磨刀,動作舒緩,不急不躁,像是對待小鎮最珍貴脆弱的貢品瓷器。
陳平安喜歡專心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夠做好的話,會讓他格外開心。
就像每次到了「會當凌絕頂」的視野開闊處練習立樁劍爐,陳平安會感到最舒心。每當收回心神的時候,他就會感到神清氣爽,同時又有一些遺憾,恨不得去將拳譜後邊的拳招鑽研精深,一下子就融會貫通,一口氣全部學會,使得自己的出拳更加有章法,更加迅猛,擁有阿良離開枕頭驛之時拔地而起、化虹而去的那種氣勢。
但是每當這種時候,陳平安就會默默走樁,將這股躁動之氣一點點壓抑下去,告訴自己不要急,要心靜。心不定,一味求快,就會跟燒瓷拉坯一樣,反而容易出錯,功虧一簣。有一次走樁,陳平安怎麼都靜不下心來,於是就去翻看那些州郡堪輿圖,無意間翻出小心珍藏的三張藥方,正是那位陸姓年輕道人的手筆。寧姑娘說這些字寫得沒滋沒味,像什麼讀書人的館閣體,最無趣。
可是陳平安如今有事沒事就會拿出那三張紙看一看、讀一讀,心就能靜幾分。
李寶瓶洗了把臉,縷縷髮絲沾在額頭上。這麼長時間步行遠遊,小姑娘晒黑了許多,所以此刻沒了頭髮遮掩的額頭顯得格外光潔白皙。
李寶瓶喜歡看小師叔聚精會神磨刀的樣子,狹刀在斬龍台上推移的時候,好像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了小師叔一個人,她怎麼也看不厭。
當然,陳平安走路練拳的時候,擋在她身前用拳頭跟人講道理的時候,跟他們認字的時候,等等,她都喜歡。只是分喜歡、很喜歡、更喜歡、最喜歡。
當然,也有不那麼喜歡的時候,不過李寶瓶一般很快就會忘了。
但是李寶瓶突然想到紅燭鎮枕頭驛,想到自己寄回家裡的那封信,心情有些陰鬱。
陳平安察覺到小姑娘的異樣,笑問道:「怎麼了,有心事?」
李寶瓶嘆了口氣:「不知道家裡如何了。二哥人這麼壞,大哥以後會不會被二哥欺負呢?」
陳平安認真道:「就事論事,我以後肯定會當面跟你二哥問清楚有關唆使朱鹿殺我的事情。但是話說回來,你二哥對你這個妹妹應該是不壞的。」
李寶瓶苦著臉道:「朱鹿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她既然已經是武夫了,還有她爹朱河,只要去邊軍,誰都會搶著要的,她以後靠自己去爭取一個誥命身份,很難嗎?為什麼我二哥說什麼,她就真的照做?」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我就想不明白了。」
不遠處林守一臉色陰沉:「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李槐哼哼道:「屁咧,我看朱鹿這個傻瓜就是喜歡上了你二哥。少女懷春,春心萌動,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諾,比那誥命夫人的誘惑更讓她動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壞,無藥可救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看了眼身邊三人,想起泥瓶巷、杏花巷那邊的風景,雞飛狗跳、雞毛蒜皮、婦人罵街、背後壞話,什麼都不缺,說道:「你們是讀書人,懂得多,又是齊先生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所以跟我們很不一樣。其實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紀的人,就跟船上那個縣令和老人差不多,是不願意講道理的,要麼只願意講自己的道理。」他乾脆不再磨礪狹刀,收刀入鞘,有些感慨,「不過別看他們不講理,可有些人力氣大,燒瓷燒炭就能賺錢養家;有些人莊稼活做得比誰都好,所以日子過得其實不差;還有比如給人接生、喜歡燒符水裝神弄鬼的馬婆婆,人壞得很,可這麼壞的人,對她的孫子馬苦玄又好得很,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給自己孫子。」
陳平安笑道:「所以我要讀點書,想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李寶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邊緩緩踱步,臉色凝重。
最後她突然開口道:「小師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個問題,我一直在想,現在我覺得想明白一點點了。你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忍住笑:「剛從你們那裡學來一個『洗耳恭聽』,現在正好用得上。」
李寶瓶氣呼呼鼓起腮幫,最後有些埋怨道:「小師叔!」
陳平安趕緊笑道:「你說你說。」
李寶瓶還沒開始講道理,就先為自己做鋪墊埋伏筆找退路了:「我可能說得比較亂,小師叔你如果覺得不對,聽聽就好啊,不許笑話我。」
陳平安搖頭道:「我在船上能跟那麼大歲數的老人講道理,為什麼跟你就不可以?你只管說,小師叔用心聽著呢。」
李槐撇撇嘴,拎著那隻彩繪木偶胡亂揮動,像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說說說,說話吵架從來不疼,打架才疼。」
李寶瓶先講了三個說法,有點類似夫子講學的開宗明義,提綱挈領:「我要講仁義道德、鄉俗規矩、王朝律法。」
李槐立即有些頭疼了,把心思放在那個精美絕倫的彩繪木偶上,想著哪天它能活過來跟自己聊天解悶就好了。
林守一笑了笑,單手托著腮幫,望向站在溪邊的李寶瓶。
陳平安豎起耳朵,用心聽講。
小時候經常去學塾的牆根處偷聽齊先生說書,這讓他始終有些懷念。
李寶瓶接著道:「這三點分別對應君子賢人、市井百姓、違禁壞人。
「君子賢人,讀書多了之後,懂了更多道理,但是要切記一點,就像我大哥所說的,道德一物,太高太虛了,終究是不能律人的,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則名正,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除此之外,一旦獨善其身了,若想兼濟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將自己的道德學問,像我們先生那樣在學塾收弟子、傳道授業。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鄉俗規矩即可。而王朝律法,就是用來約束壞人的一條準繩,而且是最低的那根,也是我們儒家禮儀里最低的『規矩』。」
陳平安覺得這些話雖然都聽得懂,只是其中的道理始終沒有成為自己的道理。
難怪阿良說要多讀書啊。
林守一不知何時已經正襟危坐,皺眉道:「那是法家。」
李寶瓶面對三人,斬釘截鐵道:「法必從儒來!」
林守一愕然。
李寶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氣不打一處來,輕喝道:「李槐!」
李槐彷彿回到了鄉塾蒙學,被齊先生在課堂上一次次溫聲點名的歲月,本能地答道:「到!」結果發現齊先生已經換成了經常揍自己的李寶瓶,便有些悻悻然,覺得挺丟人現眼的,只得繼續低頭擺弄木偶。
李寶瓶不理睬李槐,繼續說道:「各有各的規矩,相安無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從而聖人死大盜止!」
林守一又開口道:「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是道家的說法吧……」
李寶瓶眼神熠熠,大聲道:「一法通萬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她好像記起了什麼,在三人面前緩緩踱步,「我在學塾的最後一堂課,是先生單獨跟我說起『天經地義』四字,經義是我儒家立教之根本……」
李槐終於開口道:「先生沒跟我們講這個啊。林守一,你呢?」
林守一搖搖頭。
李寶瓶雙臂環胸,氣道:「你們一個是先生講道理不愛聽,一個是先生講了東西不愛問,難道非要先生把他的學問塞進你們腦袋裡去啊?」
李槐嬉皮笑臉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是不介意的。先生那麼大學問,分我一點都夠用一輩子啦,這樣省心省力,還能少走彎路。」
林守一自言自語道:「一法通萬法通……若真是如此,確實需要自己找到那個『一』,阿良說的『求精深而棄駁雜』也能對上了。」
被李槐這麼一打岔,李寶瓶像是又想到了別處,遇到了瓶頸。她有些難為情,對陳平安說道:「小師叔,我再想想啊,又有問題跑出來難住我了。」
陳平安微笑著抬手伸出大拇指。
李寶瓶雀躍道:「講得不壞?」
陳平安沒有收回大拇指,大聲道:「很好!」
四人並不知道,原本暗中守護在不遠處的那尊陰神,如同一個從油鍋里爬出來的可憐人,渾身劇顫。
但是福禍相依。這尊陰神先是漫不經心地聽著那些稚嫩的「講學」,然後就是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反應,心神搖蕩,魂魄分離,一身渾厚陰穢之氣如同被一陣陣強勁罡風如刀削去。陰神一開始還不信這個邪,始終不願後退一步,到最後實在是經受不住,一退再退,竟是退了數十里才略微好轉。陰神不願就此作罷,頂著那股無形的罡風浩然氣一步步前行,如一葉扁舟在江水滔滔之中逆流而上。
相傳浩然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書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點浩然氣,天地千里快哉風。
與此同時,在這片山嶺人跡罕至的百里之外,有一處輝煌如王侯宅邸的所在,一名身形曼妙卻臉色雪白的紅衣女子本想點燃一盞白紙燈籠高高掛起,可是燈火點燃一次就自行熄滅一次,這讓她的臉色變得有些猙獰。
整棟恢宏宅邸,鬼蜮橫行,陰風大振。
她丟棄手中燈籠,緩緩升空,最終懸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環顧四周。
陳平安一行人從北向南入山,與此差不多時候,湊巧也有一行人由南往北而行。為首的是一個背負桃木劍、腰懸一串銀色鈴鐺的老道人,道袍老舊,腳踩草鞋,仙氣沒有幾分,寒酸氣十足。他身後跟著個神色木訥的跛腳少年,除了背負著大包裹,肩膀斜斜扛著「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幡子。估摸著幡子是清洗的次數太多,布料早已泛白,八個字也墨色淺淡。還有個七八歲的圓臉小姑娘,瘦瘦小小,伸手攙扶著不知為何始終閉眼的老道人。
老道人猛然抬頭「望」向連綿逶迤的青黑大山,驚訝道:「咦?此山距離繡花江的江神祠並不算遠,竟然還有這麼明顯的妖氣衝天而起,這其中必然有隱情。雖說山水有界,互不干涉,可此處古怪,大有古怪。」
圓臉小姑娘聞言,憂心忡忡問道:「師父,那咋辦?上回您在三枝山捉妖失敗,出錢僱用咱們的人最後氣得連盤纏也不給。如今咱們可真沒錢了,不然咱們繞路?」
老道人冷哼道:「繞路?若是貧道沒能遇上也就罷了,算那妖物邪祟走運,如今既然被貧道遇上了,豈有放過的道理!幡子上寫著的『除魔衛道』,豈是給外人看的……」
圓臉小姑娘嘆氣提醒道:「師父,這裡沒外人。」
老道人訕訕笑道:「順嘴順嘴。師父還沒從三枝山那邊緩過來呢,委實是太氣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竟是半顆銅錢也不願意給,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為富不仁的傢伙,活該他們祖墳被山鬼侵佔,子孫橫禍連連……」
圓臉小姑娘又提醒道:「師父,您不是常說我們修道之人要有平常心嗎?」
前一刻還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勃然大怒,伸出雙指擰住圓臉小姑娘的胳膊,滿臉厲色道:「誰給你的膽子教訓起師父了?還敢沒完沒了!」
圓臉小姑娘痛得放聲大哭,趕緊求饒道:「疼疼疼,師父,不敢了不敢了……」
老道人並未轉身,伸手重重一拍腰間鈴鐺,獰笑:「小雜碎,還敢對你師父起殺機?」
跛腳少年神色默然,很快就有鮮血從耳鼻滲出。可是他始終一言不發,紋絲不動。
圓臉小姑娘哭得更加傷心:「師父,您就放過師兄吧,他肯定是無心之舉。我答應師父,接下來三天之內,爭取多給師父一斤符泉!」
老道人眉開眼笑,使勁揉了揉她的腦袋,力道不輕,使得她的纖細身軀左右晃蕩。老道人說:「不是爭取,是必須。」
他總算收回乾枯如老樹枝丫的手,大笑道:「入山!馬無夜草不肥,說不定就是一筆橫財。還別說,自從有你們兩個小雜種在身邊,雖然混吃混喝,可師父修道就修得安心許多了。如此一想,師父覺得以後是要對你們好一些,哈哈。」
圓臉小姑娘攙扶著老道人開始登山,跛腳少年默默擦去鮮血,習以為常。
圓臉小姑娘偷偷轉頭笑了一下,跛腳少年咧咧嘴,示意自己沒事。
師徒三人入山之後,竟是兜兜轉轉,無法準確找到妖氣的來源。老道人能夠感受到細微的妖氣瀰漫在附近的山野草木中,可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老道人心知那大妖的道行肯定不弱,否則也沒本事使出遮天蔽日的障眼陣法。不過他仍是不願死心,就讓扛著幡子的跛腳少年去探路,自己則帶著圓臉小姑娘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休憩,時不時察看手中的一塊木製羅盤。此羅盤俗稱「顛倒盤」,是道門修士和陰陽術士常用的款式,並不出奇,只不過天池海底的朱紅細針偶爾有金光流瀉,顯現出此盤暗藏玄機。
天色陰沉,霧氣瀰漫,隨時都有可能下雨。老道人此時蹲在路旁,低頭「凝視」著羅盤,神神叨叨念著:「顛顛倒,二十四山有金山銀山。倒倒顛,二十四山有龍潭虎穴。」
老道人收起羅盤,轉頭向山路遠處,輕聲笑道:「財路來啦。天無絕人之路,看來到了宛平縣能夠小酌幾杯嘍。」
圓臉小姑娘順著老道人的視線,看到一行人緩緩行來。為首一人是個背著大背簍的草鞋少年,手持柴刀,偶爾將山間狹窄小路旁的枝丫劈砍掉,以防勾連刺破衣衫。他身後還有三人,年紀都不大,一個身穿紅棉襖的小姑娘,一個鬼頭鬼腦的男孩,還有一個神色冷漠的少年,三人都背著可愛至極的翠綠小書箱。
這些人身後居然還跟著一頭馱著行囊的白色毛驢。
圓臉小姑娘壓低嗓音道:「師父,不像是有錢人家,要不還是算了吧?」
老道人一挑眉:「蚊子腿那也是肉啊。你是半個當家人,兜里還剩下多少銅錢,心裡沒數?就你師兄那個饕餮肚子,吃掉師父多少銀子了?若不是師父可憐你們,你們以為這個世道,能容你們活幾天?」
懂事的圓臉小姑娘趕緊給老道人敲肩膀,笑容真誠,感恩道:「所以我和哥哥給師父做牛做馬,從無怨言的。可是師父如果以後生氣,能不能在哥哥不在場的時候才教訓我啊?那麼哥哥也不會生氣,師父就不用拿師門家法懲罰他了。」
老道人緩緩起身,圓臉小姑娘立即束手立於一旁。
一行人正是南下大驪邊境野夫關的陳平安他們,陳平安其實早就看到笑呵呵的老道人和拘謹的圓臉小姑娘了。
老道人在陳平安他們走近后撫須而笑,以稍顯拗口的大驪官話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如果貧道沒有看錯的話,諸位此行遠遊有過血光之災。可千萬別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貧道看來,你們接下來還有一場真正的災禍,這個坎過去,才有真正的後福。」
陳平安心頭一沉,不露聲色。
李寶瓶打量著那個臉色微白的圓臉小姑娘,後者羞赧笑了笑,李寶瓶也笑了笑,兩人立即就相互喜歡上了。
李槐到了嘴邊的那句「老道兒你不是瞎子嗎,怎麼看這看那的」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只是繡花江船上的風波讓他銘刻在心,立即捂住嘴巴,堅決不惹事。
老道人好像察覺到了李槐的心思,哈哈笑道:「你們有所不知,我道門有十大神通,其中便有『心眼洞開,天地清明,鬼祟退避』一說。貧道正巧掌握了這門神通,不敢自誇已經爐火純青,卻也算小有氣候,看人不以眼看皮囊,只需以心觀望各位的氣象即可。」
林守一臉色淡然道:「我儒門聖人有教誨,萍水相逢,不語怪力亂神。」
老道人略有訝異,很快嘆息道:「罷了罷了,佛家不度無緣人,道門亦是不救蒙蔽漢。去吧,希望此行路上你們自己小心便是。若是真有麻煩,不妨大聲呼喊,貧道如果僥倖聽聞,必然反身相助;可若是路途相隔遙遠,貧道就算有心,也無力了。」
說完這些話,老道人側身讓過小路。
陳平安笑道:「我們會小心的,感謝道長提醒。」
雙方擦身而過,李寶瓶朝乾乾瘦瘦的圓臉小姑娘大方揮手,小姑娘怯生生舉起小手在胸口輕輕晃了晃,作為無聲的告別。
老道人等到陳平安一行人的身影在山路消失,嘀咕道:「一路行來,大驪人要麼是粗鄙武夫,要麼是無知百姓,貧道這一套百試不爽,怎麼今天失靈了?晦氣晦氣,諸事不順。看來這次降妖更不能失敗了,山野大妖必有雄厚家底,這次……」
他眼皮子微顫,止住話頭,拍了拍身邊戀戀不捨望向山路的圓臉小姑娘的腦袋,和藹可親道:「酒兒,只要此事成功,師父的雷法修行就有了保障,再不用為錢財擔憂,那麼以後師父對你們兄妹一定會更好的。」
名叫酒兒的小姑娘揚起腦袋笑道:「只要師父以後不經常拍打鈴鐺就很好了!」
老道人不置可否,猛然抬起頭,手指掐訣,神色不驚反喜:「變天了!好重的妖氣,竟然能夠惹來一地山水氣候的變換!好好好,總算引蛇出洞了。小酒兒,準備隨師父一起除魔衛道!」
酒兒使勁點頭,即將面對山下百姓人人聞風色變的妖物鬼祟,竟是絲毫不懼。
她掏出一把長不過寸余的銀色小刀,擼起袖管,準備用刀在手臂上划,問道:「師父,現在就要符泉嗎?」
老道人點頭道:「雖然師父還有些,不過小心起見,先來一些,讓師父以備不時之需,免得被妖物打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反而是害了你們兄妹。」
酒兒深吸一口氣,用小刀在手臂上劃開一道口子,頓時鮮血湧出,趕緊抬起手臂:「師父,好了。」
老道人熟門熟路地伸出一根右手手指,左掌攤開,迅速用手指蘸血在掌心畫了一個符,然後指掌互換,右手掌心也畫了一張符。
臉色愈發蒼白的酒兒仍是認真問道:「師父,夠不夠?」
老道人哈哈笑道:「暫時夠了,師父這就讓那頭盤踞此山的大妖嘗一嘗五雷轟頂的滋味!」
距離師徒二人約莫一里山路外,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舉起柴刀示意後邊三人注意。只見遠處有一個手持奇怪幡子的少年,身形矯健如山野猿猴,從密林深處一躍而出,背對陳平安他們,落在山路上。少年使勁搖動幡子數次,然後就想沿著利於奔跑的山路去跟老道人會合,結果一轉身,就看到山路上多出了陳平安一行人。他有些著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變主意,選擇繞路撤退,繼續往山下逃竄,同時不忘對陳平安他們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李槐目瞪口呆:「這是在幹啥?」
林守一皺眉道:「應該是有邪祟在追逐少年,我感覺得到有股陰穢之氣。」
果不其然,一抹模糊身影裹挾著滾滾黑煙,看到陳平安一行人後,停滯片刻,散發出瘮人陰森的氣息,不過最終仍是追著那手持幡子的跛腳少年迅猛離去。
陳平安對林守一說道:「問一下陰神前輩怎麼說。」
片刻之後,林守一答道:「陰神前輩讓我們繼續前行,不要逗留,他會隨機應變。但是他也說了,自己只是護送我們去大驪邊境,提醒我們此行目的只是遠遊求學,不是當捉妖除魔的大善人,他不希望我們主動惹是生非。」
陳平安點點頭:「跟陰神前輩說一聲,我們會見機行事,如果能幫忙就幫忙,不能也不強求。還有,林守一,你也準備好那三張符籙,然後你來帶頭領路,我在隊伍最後。寶瓶、李槐,記得如果真的遇到了傳說中的鬼怪精魅,不要怕,更不要慌,千萬別學……算了,我們趕路!」
陳平安原本想說千萬別學棋墩山石坪上的朱鹿,明明有武道二境巔峰的修為,遇上妖物白蟒,竟是連出手都不敢。但是又想到阿良隨口說的那句「背後說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陳平安便把話咽回了肚子。
林守一神色自若。那一疊小鎮李氏珍藏的壓箱底符籙中三張品秩最低的黃紙符籙如今他已能夠勉強駕馭,分別是水符「盤中珠」、火符「火雨」,還有一張五嶽破障符,屬於山氣符範疇。
但是林守一真正的憑仗,不是三張不知威力大小的符籙,而是自身,是那部《雲上琅琅書》所記載的秘傳雷法。不過林守一當然不會因為想要驗證這一手雷法的威力就去自找麻煩,而讓所有人置身於險境。
一行人快步而行,李槐邊走邊舉起手,納悶道:「這就下雨了?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啊?」
陰雨綿綿,不大,卻讓山林間的寒氣濃郁了許多。
陳平安從背簍里拿出四頂斗笠,全都是在紅燭鎮購置的,就是為了在這種風雨之中匆忙趕路。
每人戴上一頂斗笠后,腳步不停,陳平安時不時回頭張望。
遠處,老道人面向朝自己一路狂奔而來的跛腳少年,大笑道:「來得好!小小邪祟,自尋死路!給貧道去死!」
他腳踏罡步,手心畫符的一掌拍出后,才對跛腳少年出聲提醒道:「趴下!」
跛腳少年一個前撲,在泥濘山路上打滾。
老道人掌心裡的金光熠熠生輝,符籙每一筆皆有金光亮起,掌心隱約有雷聲響起。
這一抹璀璨金光,在風雨如晦的荒郊野嶺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跛腳少年身後那團黑煙驟然停止,剛想要逃竄就已經被金光砸中,像是被一團金色大網籠罩全身,滋滋作響。黑影哀嚎不已,很快煙消雲散。
跛腳少年一路弓腰跑到老道人身後,氣喘吁吁,將招魂幡子往地面上一插,看到酒兒的擔憂神色,仍是咧咧嘴,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老道人歡暢大笑:「枯骨而生的末流陰物,也敢在貧道面前露頭?」
有一縷灰色像是被人拉扯進了那桿幡子,老道人身形在原地騰空而起,扭身就是一掌揮出:「來來來,儘管來,全部化作貧道的無量功德!」
跛腳少年和酒兒後方的一個陰物又被起於老道人手心的雷法一掌轟散,很快就又有一縷灰色飛入幡子。
山路上,老道人身形輾轉騰挪,雙手快速互換,一掌掌揮出,一次次亮起金光,雷聲轟隆隆,聲勢驚人。
老道人痛快大笑,陰雨天氣中,雷光映照得那張蒼老臉龐氣勢凌人。看來這老道人確實有幾分斬妖除魔的真本事,幾招得手,豪氣衝天:「貧道雷法何等浩蕩,豈是你們這些陰物能夠抗衡的。那頭鬼鬼祟祟藏在幕後的大妖,你還要讓這些嘍啰來送死嗎?趕緊束手就擒,交上一半家底,說不定貧道悲天憫人,還會放你一馬!」
雷法之術,千年以來,始終雄踞於道家萬法之首的高位,一旦使出,公認威力浩大,勢不可當。只是所謂的五雷正法,東寶瓶洲除了寥寥無幾的道家宗門能夠真正領略其精髓,其餘很多傳承,皆是體系並不完整或是只得形似不得神意的旁門,這對於施法之人必有反噬,長年累月,生機衰竭,便就成了夭壽之源。
所以這個老道人目盲眼瞎,未必是天生的。
原本在山路四周的樹林之中快速游弋的一道道滾滾黑煙逐漸減少,那些嗚咽、哀嚎、低吼匯聚在一起的噁心聲響徹底恢復平靜。
酒兒輕聲道:「師父,後邊,有很多燈籠掛起來了。」
老道人轉頭「望去」,感知到一盞盞白紙燈籠在北邊山路憑空出現、憑空點燃,像是一條長達千百丈的火龍,緩緩遊走于山野大澤。
老道人神色凝重,搓了搓掌心,以女徒弟鮮血作為朱漆的手心符籙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從背後抽出桃木劍,如臨大敵。
一名身穿鮮紅嫁衣的女子姍姍而來,手持一柄油紙傘,分明嘴唇未動,卻有陰惻惻的嗓音響起於師徒三人耳邊:「這位道長只管繼續畫符,便是畫滿全身也無妨,妾身可以等。之後妾身就會邀請三位去府上做客,親自為你們三人洗臉、抽筋、錐心。」
手持紙傘的嫁衣女鬼似乎對酒兒最感興趣,她伸手覆住自己那張小小的雪白臉龐:「比如洗臉,便是這般。」
下一刻,酒兒嚇得趕緊閉上眼睛。
原來那紅衣女鬼抬手遮住自己的容顏后,輕輕向下一抹,就像整張臉皮被剝離「洗」掉了,露出一張鮮血淋漓的恐怖面目。
老道人手持桃木劍,劍尖直指嫁衣女鬼:「到底是妖是鬼?」
嫁衣女鬼輕輕擰轉傘柄,獨自站在遠處山路上,給人煢煢孑立之感。她一路行來,裙擺已是泥濘不堪,不知為何竟是沒有使用妖術,以那無形的山野瘴氣凝聚成能夠不沾塵垢的衣衫。她身上這一襲艷紅嫁衣顯然是真材實料的綢緞,說不定還是出自山下店鋪有名裁縫之手。
嫁衣女鬼先前往下一抹,剝掉了整張麵皮,此時手掌又緩緩往上,重新覆上了一張蒼白無色的容顏,如山下那些待字閨中的美嬌娘,年輕秀美,若非臉色病態,其實與世俗尋常女子並無兩樣,近在咫尺,就連老道人也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妖氣。
這種修行有道的大妖行走人間城池早已無礙,只要不主動靠近城隍閣和文武兩廟,都不會惹來世俗勢力的鎮壓。當然,前提是這類大妖願意收斂氣息,壓抑殺戮本心,不去為禍世間。
嫁衣女鬼扯了扯嘴角,依舊嘴唇未動聲音自起:「道長一心斬妖除魔,積攢無量功德,於是妾身來了。道長所謂的五雷正法,妾身更是拭目以待。」
老道人心中越來越震驚,袖中那塊內外總計四層的顛倒盤,分別針對妖怪、精魅、陰物鬼祟、山水神祇。除去精魅一層,其餘三層皆是旋轉大震,這說明眼前此物身份複雜,極有可能生前是一頭修道有成的大妖,死後化作橫行一方的厲鬼,但是徹底墮入邪道之前,已經擁有晉陞為山水神靈的資格。
老道人心中叫苦不迭,這比起三枝山的那頭陰險山鬼棘手難纏了何止一籌兩籌?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以免被嫁衣女鬼察覺到自己心虛,緩緩倒持木劍以示善意,朗聲笑道:「這位小姐雖然妖氣磅礴,有坐鎮一方通天徹地的氣象,但貧道以心眼觀之,小姐身上分明殺氣極少,罪孽不多,便是有一些縈繞不去的怨氣,那也是很多年前的殘餘,不值一提。貧道身為一介山野散修,與這位小姐可算半個同道中人,大水沖了龍王廟,驚擾了小姐修行,罪過,罪過。」
一直仰起頭望著油紙傘的嫁衣女鬼猛然收回視線,死死盯住擅長雷法的遊方老道人,這一次直接張嘴說話:「小姐?沒看到我的衣飾嗎?喊我夫人!」
最後四個字,嫁衣女鬼幾乎是咆哮而出。
剎那之後,滂沱大雨,山風呼嘯。
啪一聲,嫁衣女鬼收起油紙傘,一手持傘,一手輕撫傘面,動作輕柔地抹去雨水,但是望向師徒三人的臉龐不斷扭曲:「果然是瞎子,老瞎子!你能以心眼觀象是吧,妾身剛好帶你回府,讓你這個居心不良的牛鼻子老道曉得什麼叫作錐心之痛!」
老道人試圖緩和氣氛,嘆道:「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事情又不是沒有迴旋餘地。」
嫁衣女鬼開始緩緩前行,一步一步踩在小路泥漿之中,一手持傘,一手提起衣裙,露出一雙濕透的髒兮兮的繡花鞋,微笑道:「道法不精,膽敢居心不良,死了好,死了好,省得以後耽誤了郎君讀書,耽誤他考取功名……」
說到最後,女鬼細語呢喃,眼神溫柔,那些彷彿在竊竊私語的細碎言語,在疾風驟雨之中被遮掩得一乾二淨。
老道人冷笑道:「這位夫人,當真要與貧道玉石俱焚?」
眼見是不死不休的境地了,數十年遊歷四方,小半個東寶瓶洲都走過了,老道人倒也不是什麼怕事之徒,輕喝道:「小跛子,只要這次能聯手退敵,貧道答應你,讓小酒兒一整年不用上繳符泉。」
跛腳少年點點頭,伸手握住那桿寫有「降妖捉鬼、除魔衛道」的招魂幡子,沉聲道:「可以了。」
老道人一腳重重踏地,雙手食指中指併攏,作道家法劍之勢,快速默念一連串劍訣,最後以「急急如律令」收尾。
只見那桿插在地上的招魂幡子原本裹卷在一起的幡面突然之間變得好似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幡上八個字變成慘白色,像是八個身披銀色甲胄的沙場小卒開始聽從軍令,在幡面上跑動起來,排兵布陣。其中「降妖捉鬼」四字沿著幡面、木杆子、跛腳少年的手臂、肩頭,一路迅猛推移,最終分別流竄跑入少年的耳鼻四竅。
少年的眼眸瞬間變成純白之色,每一次呼吸吐納,面目七竅皆有黑煙繚繞。
跛腳少年雙拳緊握,仰天怒吼,全身上下黑煙滾滾,黃豆大小的雨點竟是在他頭頂三尺附近就瞬間蒸發為水汽。
跛腳少年相比陰氣內斂的嫁衣女鬼,顯然更像一個擇人而噬的陰物鬼怪。
嫁衣女鬼一直在打量酒兒,等到跛腳少年開始朝她狂奔而來,這才望向如釋重負的老道人,淡然道:「太讓妾身失望了,竟然連旁門左道也算不上,只是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而已。賊喊捉賊,不該死,應該生不如死。」
跛腳少年轉瞬之間就來到嫁衣女鬼之前,高高躍起,一腿掃向後者頭顱。
嫁衣女鬼既不躲避,也不格擋,始終一手雙指拈住衣裙,身姿婀娜,直線向前。
砰然一聲,嫁衣女鬼整顆頭顱被「連根拔起」,飛向山下不知何處。
只是無頭女鬼繼續前行。
落地后的跛腳少年又是鞭腿橫掃,這一次掃向了嫁衣女鬼的腰部。
嫁衣女鬼持傘的那隻手,只以手背便輕輕擋住他力重千鈞的斬腰橫掃。
跛腳少年那一腿竟是沒能讓嫁衣女鬼手背出現絲毫移動。
藉助那股巨大的反彈之力,跛腳少年滯空身形擰轉一圈后,一掌推向嫁衣女鬼的心口,沉聲道:「降妖!」
銀色「降妖」二字浮現在他手背,然後一筆一畫自動拆散,匯聚成了一柄殺氣騰騰的銀色短劍,蘊含青白之光。短劍脫手而出,飛掠直刺嫁衣女鬼心口。
嫁衣女鬼以雙指捏住那柄即將刺破鮮紅嫁衣的凌厲飛劍。
長不過一尺的飛劍顫抖不已,嗡嗡作響。
嫁衣女鬼的嗓音悠悠然響起:「頭顱不要便不要了,這身衣裳可不能破損。髒了,可以清洗,但是破了之後縫縫補補就不美了,不然郎君怎會笑話我的女紅……」
跛腳少年一掌遞出之後,幾乎同時一拳上勾,卻沒有喊出那「捉鬼」二字,拳頭之上,同樣掠出一柄由幡面符字凝結而成的飛劍,顯然看似木訥,少年並不是真的痴獃。
出手殺敵,正奇相合。
一聲大喝炸響:「賤婢鬼物,貧道這次就替天行道,沒了頭顱,一樣要你五雷轟頂!」
山路離地十數丈的空中,一道白雷轟然砸下。
嫁衣女鬼依舊一手持傘,另外一手先以食指拇指拈住了第一把「降妖」飛劍,又輕輕抬臂,以無名指和尾指接住了第二柄「捉鬼」飛劍。然後一肘輕描淡寫地砸中跛腳少年額頭,後者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泥漿小路后,又倒滑退去一丈多。
嫁衣女鬼抬起持傘之手,啪一聲輕輕打開。白雷轟落在油紙傘頂,絢爛炸開。
站在傘下的嫁衣女鬼四指微微加重力道,兩柄飛劍被硬生生從中折斷,跌落地面后,化作兩攤水銀白漿,很快就與泥濘混在一起。
一招手,頭顱飛掠而回,重新落在脖頸之上,血肉生長,很快就恢復原樣。
嫁衣女鬼抬起空閑的手臂,摘去頭上的一兩根青草。
「再來!」老道人心一顫,視死如歸,徹底放開手腳,重重呼吸一口氣后,面容威嚴,籠罩著一層淡黃色彩。
他一腳離地,一手握拳於腹部重重捶打,一手掌心向天,袖管滑落,胳膊上露出一連串硃紅色符籙。
老道人沉聲道:「噓為雲雨,嘻為雷霆!雲上琅琅,仙人指路!」
嫁衣女鬼手持油紙傘,嘴角扯了扯,路過重傷不起的跛腳少年,嫌他擋路,隨便一抬腳,少年身形在空中就消逝不見了。
酒兒發瘋一般,用小刀割破手掌手臂,胡亂塗抹在臉上,沖向女鬼。
但是她忘了此時大雨滂沱,她又沒有老道人留住符籙靈氣的仙家手腕,等到她衝到嫁衣女鬼身前時,其實早已面目清爽,只剩下不斷滑落的雨水而已。
嫁衣女鬼隨手一拍,打在她臉頰上,她嬌小乾瘦的身軀立即騰空而起,橫飛出去,與跛腳少年一樣,很快就一閃而逝。
之後嫁衣女鬼每走一步,就有一道粗如水桶的白雷砸下落在油紙傘面上,然後電光四濺,白雷碎裂。若是有人此時從遠處眺望此山,就會看到有一條條如白蛇的雷電一次次從不高的半空落下,然後在山林之間絢爛迸濺開來。
一場本來頭戴斗笠就能撐過去的綿綿陰雨,毫無徵兆地變成了滂沱大雨,實在是難以前行。當陳平安提議尋找地方躲雨的時候,林守一伸手扶住斗笠,以免被急促的雨水砸得歪斜,沉聲道:「不對勁。」
李槐扯住李寶瓶的袖子,大聲喊道:「我有點怕。」
李寶瓶教訓道:「陰神前輩不就是鬼嗎,那你還怕什麼?」
李槐眼前一亮:「對哦!」
反過來轉頭教訓林守一身後的白色毛驢:「小白驢,可不許跟丟了。」
驢子打了個響鼻。
那尊陰神出現在陳平安身邊,沙啞出聲:「這裡有一隻女鬼坐鎮周邊山水,現在她正在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穩操勝券。她來歷不明,道行不低,若是平時和別處,我可以將其擒拿,但是此時此地,很懸。」陰神小心翼翼環顧四周,解釋,「在山海譜牒上,只要是有名有姓的山水正神,都會有自己的山頭地界,或者說是轄境。在自己地盤上與人廝殺,就會擁有天時地利的顯著優勢。除此之外,朝廷並未指定神祇的山脈河流,即便有實力超群的妖魔鬼怪和各種精魅能夠脫穎而出,但是想要擁有類似儒家的學宮書院、道家宗門府邸的道場福地、兵家修士的古戰場遺址,比登天還難。這不單單是修為雄厚就能有的,還需要莫大的機緣。可天道對於我等陰物從來不喜,想要正大光明佔據一塊地盤,無異於世俗王朝的藩鎮割據,談何容易?」
李槐怯生生自言自語道:「這位陰神前輩生前肯定也是讀書人。」
陰神語氣深沉,指了指所有人的腳下山路:「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就是此處領袖群邪的女鬼身份已經不亞於一地山神了,說不定同時還兼任著河婆,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再就是你們腳下一開始就被那女鬼施展了術法,走在了她暗中鋪設的『黃泉路』上。我是陰物之身,能自由進出,可是一旦想要強行帶你們走出這條路,說不定就會重創你們的肉身和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陰神前輩,既然你跟她打架打不贏,我們走又走不掉,怎麼辦?」
陰神沉聲道:「等她現身再說。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們受傷。」他有些愧疚,後悔自己先前在浩然氣之中一意孤行地逆流而上,雖然事後對於修為大有裨益,甚至可以說是好處不可估量,可問題是當下,自己的道行折損到只剩下七八成,又落入那名女鬼的算計,她極有可能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陳平安一行人,而非目盲老道那師徒三人。
那些長達幾里山路的白紙燈籠根本就是引誘他去一探究竟的障眼法。
陰神心情複雜。那老道人修為不高,但那張胡說八道的嘴巴是真的毒。
陰神說道:「你們全部站到我身後。」
很快,這尊陰神便站在小路最前方,陳平安和林守一靠後一左一右站著。
陳平安已經將柴刀換成了那把祥符,林守一雙手下垂,袖中各有一張符籙。
李寶瓶和李槐則站在更後面。
最後面的白色毛驢有些暴躁不安,蹄子重重踩踏在地面上,濺起泥濘。
嫁衣女鬼手持油紙傘從遠處緩緩行來,手中拽著老道人的一條腿,在跟陳平安他們相距數丈之外的地方終於停步。
山路之上亮起一盞盞燈籠,哪怕陳平安身後也不例外。
嫁衣女鬼隨手將不知死活的老道人丟到雙方之間,一臉很不意外的「驚喜」表情,伸出手指點了點,道:「這麼多貴客呀!一、二、三,有三個讀書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門君子呢?我家郎君就曾經立志,此生一定要成為賢人君子,好為社稷蒼生謀太平。沒想到你們這麼小的年紀就早早達成了我家郎君的夙願呢。」
陳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陰神搖搖頭,低聲道:「不急。」
嫁衣女鬼歪了歪腦袋,左看右看,打量著那三個背著小書箱的小傢伙:「郎君以前總說品行端良的讀書人才能被稱作讀書種子,所以每當我想念遠遊未歸的郎君,就會讓人邀請一些路過此地的讀書人來我家做客,贈予他們妙齡美婢、孤本古籍、千年古琴。我喜歡聽他們說那些海誓山盟的動人話語,世間唯有飽讀詩書的讀書人才能將那些情話說得如此柔腸百轉。」
嫁衣女鬼最後把視線聚集在陰神身上,微笑道:「這位陰神前輩真是時運不濟,如果放到幾年之後,妾身這次肯定就不敢親自露面了。」
她自說自話,微微低頭,掩嘴嬌笑,秋波流轉:「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確實不好。」
可是哪怕在燈光映照之下,那張仍是慘白無色的臉龐太過讓人毛骨悚然。李槐只是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就嚇得兩腿打擺子。
嫁衣女鬼笑問道:「我實在是太久沒有跟人說話了,情難自禁,你們不介意吧?」
她想起一事,輕輕收起油紙傘。
幾乎同時,大雨驟然停歇,空中一滴雨水都沒有了。
林守一笑問道:「敢問這位夫人,那些被邀請去府上做客的讀書人,最後是怎樣的下場?」
嫁衣女鬼繼續向前走去,笑意不見:「他們啊……這些違背誓言的讀書人,最後一個個都被我攔腰斬斷,種在了我的花園裡。因為我想知道,郎君嘴裡的讀書種子,會不會在泥土裡開出花來,會不會有一天就碩果累累了。
「可是我很失望,他們只是化作了一具具枯骨。不過可能是那些讀書人還稱不上讀書種子吧,所以你們的出現讓我高興壞了。」
林守一臉色鐵青,李寶瓶氣得渾身顫抖。
李槐乾脆就雙手捂住耳朵:「我不聽我不聽……」
「我以前最喜歡讀書人了,可我最恨負心郎!」
嫁衣女鬼緩緩抬起頭,有血淚從眼眶中流出。
人間頭等痴情,從來被辜負。
山路兩邊懸空的一盞盞白紙燈籠全部從頂部滑落一道道鮮血,最後淹沒燭火。
「到頭來,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沒有一個讀書人不是負心人啊。」
嫁衣女鬼滿臉鮮血,隨手丟了那把昔年與她郎君作為定情信物的油紙傘,雙手捂住臉龐,苦苦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之間滲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來吧。」
山間小路兩側,無高枝可依的白紙燈籠早已變成了大紅燈籠,懸空而停,隨風搖曳。鮮血如沸水翻滾,四濺的血珠不斷撞擊燈籠,發出噼里啪啦的瘮人聲響。
嫁衣女鬼自顧自嗚咽抽泣,始終不願放下雙手,根本就不將那尊陰神放在眼中。
陰神心神微動,以心聲秘術告知林守一,要少年有機會就使用隸屬於山氣符的破障符,接下來他會儘力纏住女鬼,一旦破開「黃泉路」,讓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只管趕路出山,不用管他,記得不要再走腳底下這條山路了,要陳平安用那把祥符開出一條新路來。
林守一答應之後,試探性詢問,需不需要給他留下那把祥符。陰神搖搖頭,說自己根本拿不起來,劍氣太重了,用來開路最好。草木沾上了光明正大、日月輝煌的劍氣,先天克制陰物,不利於對手繼續使用鬼蜮伎倆。
嫁衣女鬼雙手向外一抹,露出一張沒有半點血色的慘白容顏,獰笑道:「先是不請自來,然後不告而別,非君子所為啊。」
陰神面目模糊起來,如蠟燭迅速融化,最後化作一團漆黑如墨的滾滾濃煙,沖向嫁衣女鬼。
嫁衣女鬼抬手揮袖,長袖攤開,大如鳥翼,護在身前。
但她仍是瞬間被倒撞出去七八丈,倒退路上的鮮紅燈籠,一盞盞砰然炸裂。燈籠內的鮮血並未濺射散落在山間,而是飛向被陰神撞退的女鬼,如燕歸巢,情形類似老道人的招魂幡子吸納陰物殘餘魂魄的精華。
林守一沉聲道:「準備跟在我身後,先岔出這條山路再說。陳平安,接下來我們要在樹木之間劈開一條新路出山,陰神前輩要你用祥符刀來開路。」
陳平安點頭道:「我去背上老道人,總不能見死不救。」
老道人就躺在十數步外,奄奄一息。
陳平安飛奔過去,背起可憐的老道人轉身就跑。
林守一站定,雙指拈出一張黃紙符籙,正是山水符之一的破障符,低聲念誦。
按照那尊陰神的解釋,山水符有千百種之多,是練氣士遠遊之時進山入水的必備符籙之一,以防出現老百姓嘴裡所謂的鬼打牆。其實是擔心深陷同行暗中設置的護山陣法,或者害怕道行深厚的山鬼精魅使壞。尤其是進入古戰場遺址、亂葬崗之類的地方,尋常修士若是沒有幾張破障符、陽氣挑燈符、三清靜心符傍身,簡直就是自投羅網。
林守一驀然睜眼,眼神深處閃過一抹金光,沉聲道:「我們跟隨符籙走。」
只見少年指間的破障符飄浮起來,懸在一人高的空中后,開始晃晃悠悠,像是一個正在認路的醉漢,而後來到靠近山牆的那側路旁,靜止懸停。
李槐問道:「這是要我們一頭撞進去嗎?」
林守一率先一步向前,身形突然就此消失。
李寶瓶、李槐陸續走入,陳平安最後背著老道人、牽著毛驢,在山路上消失不見。
那張黃紙符籙原本想要跟隨進入,但是好像被人悄悄一拽,靈氣褪盡,頹然墜地。
一行人出現在密林深處,面面相覷,哪怕是親手使用破障符的林守一也有些茫然失措。
陳平安先讓林守一幫忙背著老道人,他則攀上大樹,在最高處環顧四周,發現他們此時似乎位於一片三面環山的山坳里,哪怕是以陳平安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景象。
離開山路之前,那條山路的遠處,陰神和嫁衣女鬼大戰正酣,燈籠爆裂的聲響源源不斷,不絕於耳。
憑藉破障符走出山路后,周圍死寂一片,毫無聲息。這巨大的落差,非但沒有讓李槐覺得心安,反而更加惶恐。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手持祥符狹刀,道:「不管怎樣,往南邊走,只有那邊沒有高山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