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兒圓月兒彎
第五章月兒圓月兒彎
大驪皇帝宋正醇共有子女十餘人,不算多,卻也不用擔心香火。自從大驪皇后病逝,后位就一直空懸,對此,朝野上下不是沒有異議,尤其是禮部官員,私底下有過數次諫言,但全部被宋正醇隨手擱置在案頭。加上這些年大驪邊軍南征北戰,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廟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點點的言論,關於大驪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選,朝堂上始終沒有大規模議論。但是隨著南下之勢已成定局,東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文武不敢說唾手可得,但是確實有資格去想一想了,那麼選娶皇后、冊立太子這兩件事,就難免讓人心思浮動起來。這既是為大驪的江山社稷考慮,也是一樁極大的賭局,誰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對注,誰在未來的大驪廟堂上,就越能夠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然而,如今大驪宋氏的家務事實在是有點撲朔迷離,以至於連最精明幹練的廟堂老狐狸都不敢輕易出手。
藩王宋長鏡本就在軍中威望極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監國」了,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這簡直讓人感到匪夷所思。難不成陛下是打算禪位給弟弟,而不傳給任何一位皇子?但是陛下這些年雖說不算如何事必躬親,勤勉執政,願意將諸多重要政務和軍機大事分權下去,可絕對不是什麼懈怠朝政的憊懶昏君,誰要敢這麼想,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群星薈萃的大驪朝堂之上,還真沒有一個瘋癲傻子。
就在元宵節的晚上,在萬人空巷、家家戶戶出去趕燈會的佳節時分,大驪京城迎來了一場毫無徵兆的變故,宮城、皇城、內城、外城,整個大驪京城,在一些個富貴華麗的豪閥宅門外、一些個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還有諸多老字號的酒樓、店鋪和道觀,幾乎同時湧現出一撥撥大驪精銳將士,包括擅長近身搏殺的高品武秘書郎、禮部衙門秘密豢養的死士以及欽天監在內眾多練氣士。他們強行闖入所到之處,若有人膽敢阻擋,殺無赦;若是無人露面,就在欽天監官員的指點下開始拆去各種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懸挂門外的桃符、門口的石獅子、祠堂的匾額牌位,等等,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宋長鏡那一夜親自坐鎮,大馬金刀地坐在外城走馬道之上閉目養神,身邊還站著那位離開白玉京飛劍樓的墨家巨子。
宋長鏡當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殺試圖潛逃的一抹虹光,與其在西北外城一帶酣戰一場,拳罡恢宏,一陣陣寶光四起,照徹夜幕,甚至比萬千燈火加在一起還要光明。一戰過後,房屋建築毀去千餘棟,死傷近萬人,哀號遍地。
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發生之時,宋正醇已經去往披雲山,大驪京城的氣氛變得微妙至極,恐怕就算當天宋長鏡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他就是大驪新帝,都不會有太多中樞重臣感到震驚。
京城之內人人自危,而距離京城並不遠的長春宮,陸陸續續有祖師輩分的大練氣士返回,雖然帶著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氣,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長春宮大體上安詳如舊。
一座高山半山腰處的茅屋內,某位脫去一襲華貴宮裝的婦人望著一道道飛掠身影落入長春宮各處,有些哀怨和憤懣。哀怨的是自己從下棋人淪為了旁觀者,而且還是那種遠離棋盤的可憐人;憤懣的是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樁註定會名垂青史的盛事。
婦人咬牙切齒,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笑著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邊風大,等到風小了,您再出來。」
婦人反手握緊兒子的手,眯起那雙充滿鋒芒銳氣的漂亮眼眸,低聲道:「和兒,娘親一定會把本該屬於你的東西加倍拿回來!」
宋和有一張彷彿天生稚氣純真的容顏,看似天真無邪道:「可是娘親,陛下不是告訴過我們,東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給,沒有我們想不想拿的份嗎?」
婦人嘴唇微顫,似乎悲苦欲哭,長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悅。
與此同時,另外一座山頭的高樓內,一名船家女出身的卑賤少女正在聽師父講述大驪京城內剛剛發生的慘烈戰況。少女托著腮幫,趴在桌子上,聽得聚精會神。桌上擱著一隻瓷瓶,裝有少女剛從樹上剪下的兩三枝桃花。可是最後,少女不知為何,又想起了在家鄉遇見的那個青衫讀書郎,他的模樣乾乾淨淨,像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的紅燭鎮大泥塘水面上漂過的一片春葉。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過的白衣男子,只記得當時他走得好像有些悲傷。
少女心不在焉,被師父輕輕敲了一下額頭。駐顏有術的婦人微笑道:「想家了?」
少女有些心虛,便紅了臉。人面桃花相映紅。
在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大海上,有大魚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處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魚之上,哪怕只是住著最簡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當扎眼。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甚至對這家的母女起了覬覦之心。跨越兩洲的旅程相當漫長,若是能夠找點趣事,何樂而不為?
好在這條承載著無數貨物的跨洲大魚上有一名九境仙師和一名七境武夫聯袂坐鎮,所以一些個蠢蠢欲動的青壯練氣士,吃相不敢太過難看。但怎麼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是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師的親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否則也不至於住著最廉價的房間。因此有人就借著客套寒暄的機會敲響房門,坐下喝茶的時候,泄露出一些隱晦的暗示,把婦人嚇得臉色慘白,倒是婦人的女兒滿臉冷笑,說等她爹回來再說。當時門外還站著好些個同樣不懷好意的人,其中還有一個中五境的練氣士,而且還是腰間懸劍的劍修。去買吃食的憨厚漢子回來聽說這麼個事後,既沒有戰戰兢兢,也沒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裝著最簡單午餐的食盒后,只說出去聊。
婦人慾哭無淚,少女握住娘親的手,說:「沒事兒,有爹在呢。」
婦人一下子就哭了出來,說了句讓少女感到心酸的話:「我是怕你爹給人打啊。」
漢子跨過門檻后,輕輕關上門,抓雞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頸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撥臉色微變的北俱蘆洲練氣士。那名最不動聲色的劍修身邊有人剛要說些恫嚇言語,卻發現自己喉嚨滾燙,像是被塞進去了一塊炭火,滿臉漲紅,雙手捂住脖子,嗚嗚呀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漢子將手中奄奄一息的練氣士隨便一丟,對那名劍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誰,宗門是什麼?」
劍修冷笑道:「我們可是什麼都沒做,擅自啟釁私鬥,按照這艘渡船的規矩,你是會被丟下海的。」
漢子根本懶得廢話,一拳打斷那名劍修的長生橋,將那把根本來不及出招的本命飛劍強行「連根拔出」氣府,瞬間捏爆。
劍修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其餘修士幾乎同時跪地求饒。
但是一切動靜聲響早已被漢子運用武道神通隔絕在了那間房屋的門外。
漢子淡然道:「將這名劍修的根腳,還有你們各自姓名幫派一起報上來,吃過我一拳之後,我以後自會找你們老祖宗的麻煩。」
有人心思微動,故意胡謅,漢子武道修為近乎通神,對於練氣士的心湖漣漪洞若觀火,當場就一拳打碎那名練氣士長生證道的根本,沒好氣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還願意好好跟你說話,那你們就好好聽。」
其餘人等一個個如喪考妣。
坐鎮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趕來。修士是一名氣勢威嚴的老者,武夫則是一個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懸佩一柄大腰刀。
九境為練氣士金丹境,山上俗語「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是成功破開八境龍門境的天之驕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譽為鯉魚跳龍門后化腐朽為神奇的「點睛之筆」,整座氣海會凝聚濃縮為一顆滴溜溜旋轉各處氣府的金丹。
結丹的體內意境,修士之間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結丹時氣勢宏偉,甚至會引來天地異象。金丹境大修士各自「丹室」之間的大小有著巨大差異,質量也有雲泥之別。但也存在著「大而空、小卻妙」等特殊情況,天意難測,莫過於此。
老修士看著廊道里的慘況,勃然大怒,正要拿規矩壓人,老武夫輕聲提醒道:「洪老,此人至少是八境武夫。」他還不忘加重語氣,強調了兩個字:「至少!」
老修士迅速觀察了一下自己與那漢子的間距,發現絕不會超過十丈,這讓他有些為難。十丈之內,跟一個至少八境的純粹武夫廝殺搏命,一點都不有趣。
好在漢子沒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然後有不長眼的傢伙覺得有了底氣,悲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劍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風,他的本命飛劍都給那瘋子從體內硬生生拔出來徹底捏爆了!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會放過他的!」
若是沒有這個提醒,老修士還不好下定決心,結果這麼一說,他趕緊打量了一下地上劍修的慘淡氣象,咽了咽口水,終於可以確定,那個出手狠辣的漢子不是什麼至少八境,而應該至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極有可能摸著了九境山巔境的門檻,否則無法將一名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輕鬆毀掉。
老修士對他行禮道:「放心,此事我們會秉公處理,一定給前輩一個公道。」
漢子點點頭,然後想了想,對那些呆若木雞的傢伙說道:「那一拳先欠著,我回頭找你們老祖宗收賬好了。」
又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你們可別殺人滅口,這樁事情我自有計較。」
老修士無奈笑道:「我們不會如此行事。」
漢子不再說話,走回自己房門前,敲了敲女兒故意閂上用來安慰娘親的屋門,說道:「柳兒,是爹。」
少女腳步輕盈地打開房門,漢子進屋后就帶上了門。婦人快步上前,臉上還有淚痕:「李二,怎麼樣,沒被人欺負吧?有沒有哪裡被打了?需不需要擦點藥膏?」
李二撓撓頭,憨憨笑道:「沒呢,船上的管事剛好路過,我就趕緊把事兒跟人家說了。嘿,你猜怎麼著,人家很講道理,就把那些人趕走了,還要他們以後不許靠近咱們仨,所以沒事了。我就說嘛,出門在外,還是好人多一些。」
李柳忍住笑意。爹這趟遠遊沒白走,都學會滿嘴瞎話了。
婦人這才微微放下心,使勁拍著胸脯,顫顫巍巍道:「幸好,幸好。」
晚上,海上生明月。李柳站在欄杆旁,遠眺那輪圓月。
楊老頭曾經說過,她天資好,李槐有洪福。
何謂天資?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她當初在山崖書院對崔東山做出那個挑釁動作,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她最知道天高地厚。
婦人也是個心大的,事情過去后,立即就沒覺得有啥委屈,這會兒就已經呼呼大睡了。李二躺在她身邊,聽著她的如雷鼾聲,輕輕握住她的手,緩緩閉上眼睛。從來不會說什麼膩人的情話,他也說不出口,好在媳婦也不愛聽那些。
媳婦好,兒子好,女兒好,就是他這個當爹的不咋的,李二閉著眼睛笑起來。
以靈氣充沛著稱於世的書簡湖碧波萬里,風景宜人,湖內有千餘島嶼星羅棋布,約莫半數都由品秩高低不一的練氣士佔據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峽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府邸所在。
劉志茂修的是旁門道法,他的真君頭銜雖然不是王朝正統敕封而來,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劉志茂道法之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戰中得到證明。不過劉志茂的口碑實在不堪,所謂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卻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且門內弟子良莠不齊,並沒有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輕俊彥。儘管如此,劉志茂仍然能夠佔據書簡湖的青峽島,完全可以說是憑一己之力,在虎狼環伺當中屹立不倒。
劉志茂在那趟北上遠遊之後可謂春風得意,因為他帶回了一個對外宣稱是關門弟子的小傢伙。屁大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的,一開始誰都把他當作一隻走了狗屎運的小土鱉,尤其是劉志茂的開山大弟子,對這個師父的關門弟子最是看不順眼。
這孩子自然是顧璨,他每天嘻嘻哈哈的,彷彿渾然不覺那些或鄙夷或陰森的視線。後來,青峽島上上下下跟他相處久了,才知道這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壞種,不但小小年紀就擅長裝痴扮傻,而且極其記仇,頗有師父劉志茂的風範,應了那句老話:上樑不正下樑歪。在去年年末,青峽島就惹出了一樁驚動整個書簡湖的大禍事,而顧璨正是罪魁禍首之一。
青峽島上雖然是劉志茂一家獨大,但是也有幾個附庸小門派,除此之外,劉志茂還盛情邀請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終年享樂,可一旦出手,必然斬草除根。至於附近幾座島嶼的島主,也是一撥正邪不定的狠辣貨色,全是硬生生殺出血路的野修散修。
顧璨身邊還跟著他的娘親,是個資質平平、無法修行的尋常婦人,但是生得委實誘人,於是劉志茂的客卿當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她做通房。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戰力極強,百餘年經營拉攏,隱約之間自成山頭,便是劉志茂都要忍讓三分。
一天借著酒勁,此人大步闖入婦人所在的宅院,一腳踹開大門,入了屋子,扛起婦人就要回家雲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無人膽敢阻攔。那會兒,劉志茂的大弟子剛好找了個由頭將顧璨支開,騙到了青峽島後山,說是要在瀑布處代師授藝,傳授給他一門秘不外傳的道家高深口訣。結果當老客卿扛著婦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生吞活剝了她的那一刻,不僅僅是老客卿,甚至不光是青峽島,整個書簡湖的大練氣士都察覺到了異樣。一時間湖水翻騰,大浪拍天,氣機紊亂,駭人至極。以至於兩名閉關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關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敢不惜犯眾怒興風作浪,擾亂書簡湖渾厚異常的山水大氣運。然後所有練氣士都目瞪口呆地望向青峽島,心神震撼。
一條渾身龍氣的蛟龍之屬從青峽島附近緩緩抬起一顆巨大頭顱,死死凝視著某座宅院。青峽島山頂,滿臉戾氣的顧璨與他應該尊稱一聲「二師姐」的女子並肩而立。
顧璨眼神充滿了恨意,望向那條頭一次浮出水面的恐怖蛟龍,發號施令:「小泥鰍!吃吃吃,把他們全部吃了!一個都不要留,一個都不要逃了!我娘親要是受了丁點兒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後那天,連同老客卿在內,一棟豪宅大院里的百餘人全部被那條土黃色的蛟龍給吞入腹中。堂堂九境大修士的老客卿一開始還不信邪,在府邸上空與那條龐然大物一番拚死抵禦,法寶盡出,竟是無法撼動那條畜生絲毫,只惹來更加暴躁的殺意,最後,它整個身軀躍出湖面,掠向天空,將那名試圖逃竄的老客卿身軀一口咬斷,那一雙比燈籠還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發出近似人類的促狹笑意。
顧璨在山巔獰笑:「好好好!小泥鰍,再去將那個王八蛋大師兄吃了,誰敢攔你,一併吃掉!」
哪怕是給顧璨通風報信的女子,如今站在他身邊,也感到了一陣寒意——她被小師弟的殺性給結結實實地嚇到了。
劉志茂突然出現在山巔,和顏悅色道:「你的大師兄雖然有錯,但是師父會好好責罰他的,你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顧璨笑了:「師父,你要麼打死我,然後由著小泥鰍在這裡胡鬧,要麼就少個徒弟。師父你老人家有弟子幾十個,差一個不算什麼嘛,以後有我幫著師父揚名立萬,莫說是死了個大師兄,便是二師姐一起沒了,也不重要嘛。」笑容燦爛的孩子高高揚起腦袋,直直地跟老人對視,「師父,你說呢?」
劉志茂臉色陰沉不定,最後驀然哈哈大笑,慈祥地摸了摸顧璨的腦袋:「你這孩子,有師父當年的風采,好,很好。」
顧璨笑得眯起眼:「放心,師父,你以後要想殺誰,我是你的關門弟子,肯定都聽你的。反正小泥鰍也喜歡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來特別補,小泥鰍高興得很呢。唉,小泥鰍也真是的,出了家鄉就長得這麼快,就連師父你老人家的那隻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養在大湖裡。師父,你還有沒有更大的碗啊?」
劉志茂笑著搖頭,顧璨也呵呵乖巧笑著,唯獨那個二師姐,毛骨悚然。
被顧璨昵稱為小泥鰍的龐然大物隨後又將苦苦哀求的青峽島大師兄吃掉,巨大身軀在島上犁出一道道溝壑,搖搖擺擺返回書簡湖。
那一晚,顧璨陪著心驚膽戰的婦人一起在院子里賞月。他吃著月餅,含糊不清道:「娘,別怕啊,以後沒人敢欺負你的。」
婦人環顧四周,然後低斂眉眼,將孩子摟過抱在懷中,壓低嗓音道:「璨璨,以後跟你的小泥鰍說話別那麼凶。」
顧璨依偎在娘親溫暖的懷抱里,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沒那麼重的戾氣,才略微像個正常孩子。他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鰍跟我心意相通,我對它的好,它曉得的,我們關係好著呢,就算是姓劉的……」
婦人趕緊伸手捂住他嘴巴,一手拿起月餅,柔聲道:「吃月餅,少說話。」
顧璨拍了拍肚子:「娘親,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鰍,整天就想著吃吃吃,跟個大飯桶似的。」
婦人柔柔笑著,輕輕撫摸孩子的腦袋,抬頭望著月色,眼眶有些濕潤:「璨璨長大啦,能夠保護娘親啦。」
顧璨突然有些委屈,噘起嘴巴,自言自語道:「陳平安,我就說嘛,小鎮里和小鎮外,除了你,都是壞人,你還不信!」
顧璨掙脫開婦人的懷抱,跳到地上,雙手環胸,老氣橫秋道:「娘親,我可是答應過陳平安,要給他找十七八個稚圭那種模樣的女子,下次他來青峽島,我就一起送給他。娘親,你說好不好?」
想起那個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婦人掩嘴嬌笑,嫵媚動人:「好好好,你高興就好。」
顧璨一下子變得病懨懨的,沒了先前的氣勢:「娘親,如果陳平安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生氣,我咋辦啊?」
婦人打趣道:「喲,我家璨璨還有怕的人啊?」
顧璨紅著臉,哼哼道:「我可不怕陳平安,我……」說到這裡,到底還是孩子的顧璨一下子紅了眼睛,低著頭,「就是覺得陳平安在的話,才不會讓人欺負我們……我就是想陳平安了,他什麼都會幫著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是好人……」
婦人不知如何安慰兒子,因為她自己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喜幾家愁。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潁陰陳氏是也,以至於天下儒家將「醇儒」二字單單給了潁陰陳氏。這支由中土神洲遷往南婆娑洲的氏族,在當初那場浩浩蕩蕩的衣冠四渡中其實並不矚目,因為它只是中土神洲「義門陳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葉最少。
這一切,等到潁陰陳氏紮根南婆娑洲,尤其是當那位兩袖清風、肩挑日月的老祖橫空出世后,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座學宮,一座書院,全部建造在潁陰陳氏的家族土地之上。一座座牌坊樓,隨著一代代潁陰陳氏子弟的建功立業、著書立言,得以連綿不絕地矗立起來。所以每一位來此的客人,必然要首先經過那條布滿牌坊樓的道路。無一例外,面對這份輝煌家業,他們都會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相對地,就是潁陰陳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哪怕老祖宗親口傳下,他讀書讀出來的那輪肩頭大日給人借走百年,仍是無一人覺得丟人。
一名家鄉遠在東寶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學,是家族嫡女陳對親自帶來的。家族上下沒有人嘲笑少年的貧寒出身,也沒有人因為少年天賦異稟而刻意熱情,從頭到尾,他們都心平氣和,對少年以禮相待,這讓少年心安了幾分。
少年就是劉羨陽,那個曾經對著最要好的朋友揚言一定不要死在家鄉那麼小個地方的陽光少年。他離開家鄉后,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還要高的大山;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上,有無數長有翅膀的五彩飛魚在翱翔;各種精怪出沒在雲海之中,甚至還有浩浩蕩蕩的御劍仙人在空中瀟洒遠遊。
他一開始不是沒有擔心,擔心這個什麼潁陰陳氏跟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一樣,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劍經,那部能夠讓他醒也練劍、夢也練劍的奇怪劍經。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當他踏足陳氏家族后,一名氣度儒雅的老人——據說是潁陰陳氏的掌寶老祖——一口氣送給他一把用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摺扇、一隻品相極高的吃墨魚,還有一縷翻書風。神霄竹珍稀至極,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間生長於地下的精怪鬼魅,全都畏懼神霄竹製成的法器。吃墨魚被世族仙家飼養在筆洗之中,以吃墨汁為生,百年後背脊會生出一條金絲線,五百年後有望成為墨龍,繼而成為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墨寶」,幾乎所有書香門第都會豢養此物。但是吃墨魚對墨汁的要求極高,否則寧可餓死也不願遷就。至於翻書風,劉羨陽清楚記得,當時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家族嫡女陳對在看到那縷清風后也大為意外,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嫉妒。
對於這些,劉羨陽當然很喜歡,但是遠遠談不上欣喜若狂。他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還是那部劍經,所以每天除了按時去陳氏學塾聽課,就是待在宅院內修行劍法。既然見過了高山和大水,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御劍越過大山之巔,走到大水盡頭!總有一天,他會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傢伙,可以跟他吹噓外邊的天大地大。
劉羨陽有時候又有些擔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鎮,陳平安會不會已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莊稼漢,早已娶妻生子?他當然不會這樣就不認他這個兄弟,但是很怕那個時候,兩人可能坐在青牛背上聊過了兒時的糗事就沒話說了。
當時他故意走得很匆忙,避開了陳平安,因為害怕自己在分別的時候會不爭氣地流眼淚,給陳對這些外人笑話,會瞧不起他劉羨陽。而一些想說的心裡話也是服輸的話,他當時還是有些彆扭的,所以到最後什麼都沒有說。現在他很後悔,他應該大大方方告訴陳平安,除了燒瓷一事不如他,其餘他教給陳平安的亂七八糟的事情,每一件陳平安最後都比他做得更好。
劉羨陽有空的時候,會在潁陰陳氏的地盤上到處走走。經過一座座牌坊樓,走到一條大江之畔,在一處類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著獨自發獃,一坐就能用上半天光景,這對於發奮練劍的高大少年而言,實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這天暮色里,劉羨陽又枯坐了兩個時辰,猛然回神后,打算起身返回。返程還有十數里路要走,而且方圓千里之內,如果沒有意外,不許任何人御風凌空。
將相公卿需要下馬而行,這條雷打不動的陳氏規矩已經傳承了千年之久。
劉羨陽剛站起身,就發現一名身材消瘦的白髮儒士緩緩走上石崖。劉羨陽作揖行禮,看不出是否是君子、賢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后笑著還禮。若是在南婆娑洲別的地方,君子、賢人那是相當稀罕的存在,可在這人才輩出的潁陰陳氏,若是沒有一個賢人之身,簡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老儒生站在劉羨陽身旁,望著大江滾滾而流,輕輕跺腳踩在石崖上,笑著開口道:「知道這塊石崖的名字嗎?」
劉羨陽只得停下腳步,搖頭道:「不知。」
老儒生笑道:「書上記載,潁陰陳氏江崖有石,狀甚怪,名為山鬼。曾經有一位詩仙在此吟過詩詞,只可惜沒有流傳開來,實為憾事。『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
老儒生自顧自吟誦著那篇不曾傳世的詩詞,滿臉惆悵,充滿了緬懷意味:「『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其實這篇詩詞,在那位詩仙的眾多詩篇當中算不得上乘,可是我當時就站在你那裡,詩仙就站在我這裡。我那會兒年紀小嘛,聽過之後,就覺得真是好,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覺得好。」
劉羨陽可沒聽出什麼好壞,又不願壞了老儒生的興緻,只好沉默。
偏偏老儒生轉頭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羨陽只好老實回答:「不知道。」
老儒生笑著點頭,劉羨陽繼續沉默。
老儒生又問:「你是在這裡求學吧?覺得氛圍如何?」
劉羨陽想了想:「很好。」
老儒生還是問:「好在哪裡?」
劉羨陽有些無奈,敷衍道:「什麼都好。」
老儒生開懷大笑。劉羨陽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剛要行禮告別,老儒生像是個天底下最喜歡問問題的人,又問道:「我看你是練劍之人,那麼練劍可有疑惑之處?」
劉羨陽倒是沒怎麼害怕和猜疑,畢竟這裡是潁陰陳氏的地盤,但是交淺言深是忌諱,這個他當然懂得,所以笑著搖頭:「不曾有。」
老儒生微笑道:「善。」他有些感慨。自己作為不計其數的亞聖門生之一,說此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個傢伙如今把這個字當作口頭禪,那真就有點荒誕不經了,偏偏說得好像比自己還順溜。
老儒生目送劉羨陽告辭離去,收回視線后,望向江水,兩袖有清風,微微扶搖。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劍遠遊他鄉。
夜幕降臨,月牙掛枝頭,老儒生肩頭亦有一輪小小的明月。
老儒生姓陳,名淳安。
一堵高聳入雲的城牆之中,一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橫就是一條寬敞大道。
在這條「道路」上,燃著一堆熊熊篝火,圍著的六個年輕人,最大的也不過才及冠之年。這六人無一例外,全部是劍修。
火光映照出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歲數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跡斑斑的長衫卻給人素潔之感,雖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乾乾淨淨的溫厚氣質配上幾乎凝如實質的滿身劍氣,讓人倍覺驚艷。少女英氣勃勃,眉如狹刀,鋒芒畢露。她盤腿而坐,橫劍在膝,單手托著腮幫,眺望高牆以南,眼神凌厲。
雙方大戰暫且告一段落,下一場攻守必然會更加慘烈。
另一名胖劍修有一張圓嘟嘟的臉龐,笑起來雙眼就會眯成一條縫,看似人畜無害,但殺氣數他最濃。他喝著烈酒,隨手遞給身旁的獨臂少女后,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丟過來的六把劍,咱們這次未必活得下來。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窩,小爺我也洗乾淨屁股答應下來!」他重重拍了一下腰間佩劍,劍身篆刻有二字劍名——紫電。出劍之時,紫電縈繞,銳利無匹,極為不凡。
胖子身邊那個神色木訥的獨臂少女默然喝酒,身姿纖細,卻背著一把寬厚巨大的劍,名為「鎮嶽」。年紀最長的那位,則選擇了讓他一見鍾情的「浩然氣」。
獨臂少女又將酒壺拋給坐在對面的少年,他臉色黝黑,滿臉疤痕,懸佩著「紅妝」劍——不僅名字秀氣,劍身也漂亮。少年接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馬上被一個面容俊美的少年罵道:「姓董的,給你祖宗留點行不行?」
董姓少年還犟上了,打算喝第三口,俊美少年氣得就要打賞他一記老拳。他是唯一一個擁有兩把佩劍的傢伙,一把叫「經書」,一把叫「雲紋」,一同疊放在大腿上,只是雲紋劍好像失去了劍鞘。
董姓少年抬起胳膊,可還是被一拳砸中,身體搖晃,灑了滿臉酒水。他一下子就凶性爆發,轉頭怒目而視。俊美少年亦是針鋒相對:「怎麼,想要干架?!他娘的要不是你廢物,小蛐蛐會為了你死在南邊?」
董姓少年瞬間紅了眼睛,氣得嘴唇鐵青。
眉如狹刀的少女輕喝道:「都閉嘴!」
當她出聲后,董姓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還默默將酒壺遞給後者。
少女站起身,冷聲道:「『雲紋』和酒壺一起給我。」俊美少年悻悻然遞過去。
少女走到「道路」邊緣,下邊就是萬丈懸崖,罡風猛烈,充斥於天地之間的紊亂劍氣、兇悍劍意更是無處不在。而且在這個仁義道德沒半點用的蠻荒天下,空中懸挂著三個月亮,有圓月,有半月,還有月牙。
所以說,在這裡,道理是講不通的,一切只靠手中劍!
少女一手持無鞘長劍,一手抬臂提著酒壺,壺口朝下,澆在那把長劍身上,輕聲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後五人,幾乎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傷感過後,很快就驅散心頭愁緒。在這裡,只要戰事一起,哪天不死人?!他試探性問道:「寧姚,先前咱們一人一把劍,六個人剛剛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著那把雲紋劍?」
「不用。」寧姚將手中飲過酒的長劍拋還給俊美少年,面朝南方。
一路往南,就駐紮著蝗群一般的妖族大軍,很快就會對這堵高牆展開下一輪攻勢。
寧姚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來。
「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哈,這個笨蛋。
沾魏檗的光,陳平安住在了一處盡顯豪奢的地方,雕樑畫棟,房間之多,裝飾之精,讓陳平安覺得皇帝老爺住的地兒也不過如此。
除此之外,鯤船還安排了兩名婢女,名為春水、秋實,是孿生姐妹,有著相似的容顏,只不過一個體態豐腴,一個纖細苗條,她們負責伺候貴客陳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順眼,言語輕柔,讓陳平安十分不適。陳平安哪裡消受得起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兩名少女如何勸說,還是堅持己見。夜幕降臨,陳平安討要了洗腳盆,將布滿老繭的雙腳放入滾燙的熱水當中,兩名少女就站在不遠處,眼神幽怨。陳平安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好說歹說才勸服她們去外邊屋子休息。
兩名少女坐在外屋,湊近腦袋,輕輕柔柔地嘰嘰喳喳,用家鄉方言軟軟糯糯說著閨房話,當陳平安的腳步聲響起,她倆立即站起身,恭敬肅立,等待吩咐。瞥見少年還是踩著那雙草鞋,哪怕在屋內仍是不願摘下背後劍匣,她倆眼角餘光微微交匯,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譏諷。再說了,這艘打醮山鯤船每年載人載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兩名少女作為天字房的頭等丫鬟,見多了奇奇怪怪的練氣士老爺,她們甚至會覺得少年容貌的大驪貴客說不定已是四五十歲的年齡了,這在山上實在太常見。出門遠遊,瞧著年紀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萬別輕易挑釁。
秋實端起洗腳盆出門倒水,春水笑著詢問陳平安是否去聽琴,今夜鯤船有一位師門與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黃粱閣仙子會應邀撫琴,天字房的貴客無須花錢便能去往單獨廂房。陳平安當下還背著那把阮邛鑄造的「降妖」,當然不願拋頭露面,婉言拒絕,這讓春水有些失落。畢竟,若是貴客陳平安願意動身,哪怕附庸風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實可就能夠順勢「洗耳」了,她倆是真的喜歡那仙子的琴曲。
北俱蘆洲黃粱閣多是女修士,幾乎人人擅長琴棋書畫茶,將某一門手藝鑽研到精絕境界的仙子就會獲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譽。鯤船上這位仙子的琴聲便能「洗耳」,一是讚譽她手底下流瀉而出的琴聲悅耳動聽;二是「洗耳」一事貨真價實,琴聲入耳,確實可以洗滌耳部竅穴的陳年積垢。
春水與秋實涉足修行已經七年,受限於資質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練氣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記名弟子,所以哪怕琴聲「洗耳」效果微小,兩名少女仍是不願錯過一絲積攢修為的機會。陳平安不知其中關節,或者說以他的謹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實情,多半也不會去。他一個連古琴都沒見過的純粹武夫,又有重寶在身,哪敢招搖過市。
兩名少女什麼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這間天字房的一間廂房裡,於是三個人就這麼面面相覷。陳平安越發羨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方一定談笑風生,哪裡會有如此尷尬的氛圍。
其實春水、秋實並不尷尬,反而覺得新奇,畢竟眼前少年這種客人還是少見。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屬於那種性情乖張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掃每個房屋的死角,棟樑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還不願意她們幫忙,好像有一點兒灰塵就會落在心坎上。還有客人很怕黑,會自己從方寸物里掏出一顆顆碩大鮫珠,桌上也擺,床上也放,光線亮得刺眼。更有乾枯老叟,帶著一群臭氣熏天的乾屍。乾屍俱是婦人,偏偏個個穿紅戴綠,塗抹脂粉,行動自如,只是不會說話,場景無比瘮人,嚇得她倆一晚上沒敢閉眼睡覺,生怕一個不留神,天亮時分自己就成了乾屍之一。
陳平安總覺得乾瞪眼不是事兒,又不好當著外人的面練習劍爐立樁,只好硬著頭皮率先打破沉默,用並不流利的東寶瓶洲雅言問道:「春水姑娘、秋實姑娘,你們打醮山在北俱蘆洲哪裡?」
一打開話匣子,陳平安就發現氣氛融洽了許多,因為那兩名少女彷彿天生就擅長閑聊,之後幾乎輪不到他插嘴,只需要豎耳聆聽就行了。陳平安客氣邀請她們拿瓜果解渴,她們都紅著臉答應了,一個低頭側臉吃著,另外一個便給陳平安解釋打醮山;一個說累了,另外一個便接上話頭,讓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打醮山是北俱蘆洲的本土大派,位於西南方,此前因並無上五境大練氣士坐鎮長達兩甲子光陰,按照規矩,自己摘掉了「宗」字頭銜,從打醮宗降為祖師開山時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闊過的,巔峰時期曾經有兩位上五境神仙,呼風喚雨,名動一洲。雖然宗門中興的兩位祖師爺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兩玉璞,仍是極為光耀的存在。
兩名少女雖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卻有著極強的榮譽感,跟陳平安說了許多宗門祖師的傳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中遇上成群結隊的深海凶獸,力戰退之,劍光燦爛,勝過了海上明月。還有人最擅長雷法,從西南一路遠遊至北俱蘆洲的東北邊境,贏得了「神霄天君」的綽號,斬妖除魔無數,至今北俱蘆洲還有無數百姓感恩,家中供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斷。
這些光輝事迹,陳平安聽過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並不深思,但是對於「玉璞境」這個說法很感興趣,忍不住開口詢問。因為宗門出現過上五境,春水哪怕只是二境練氣士仍是曉得諸多事情,她便說了些自己知道的內容,說那傳說中的玉璞境可謂練氣大成,返璞歸真,身軀體魄趨於圓滿,渾如金玉之資,無須法寶傍身,天然能夠水火不懼、邪祟不侵,正常情況下,壽命從五百年到一千年不等,故而人間的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對玉璞境修士而言,實在很難提起興趣。
春水說到這裡,吃完一顆翠綠瓜果的秋實不小心打了個飽嗝,臉色微紅,羞赧難當。為了將功補過,秋實趕緊接著為陳平安解釋:「陳公子,奴婢還聽人說起,躋身上五境之後,練氣士已經不用擔心離開洞天福地後會被天地間的污濁之氣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蝕體魄,自身靈氣的累積逐漸達到一個瓶頸,所以在山上還是山下修行已經區別不大,遠比第十境元嬰境修士的『不動如山』要更為靈活隨意。」說到這裡,秋實眼神痴迷,「世間所有女練氣士最希望躋身這個境界啦,因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夠擁有一次改變,或者說美化原貌的機會,並且保證『不壞氣數』。所以許多第十境的女修,哪怕本是白髮蒼蒼的老嫗,都可以重返年輕,而且之後青春常駐,容顏至死不變。」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老百姓忌諱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證『不壞氣數』?」
秋實無言以對。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風光哪裡是她一個二境練氣士能夠知道的。春水心思更加細膩,也更願意多想一個為什麼,便笑道:「陳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斷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說出來僅供公子參考。世俗凡人,打從娘胎起就成為『定式』的面相,確實涉及一個人的氣數,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諱破相,並非沒有理由。但是練氣士的破相,在躋身中五境后,其實就已經不太容易出現了。至於玉璞境為何能夠改變面相而不破壞氣數命理,奴婢覺得是……」
她伸出雙手,在桌上做了一個搭建房屋的姿勢:「奴婢和秋實這樣的下五境修士,練氣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兩根棟樑。萬事才開頭,若是『破相』了,就等於是斷了一根樑柱,房屋倒塌都有可能。」她又做了一個波浪陣陣的手勢,「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們,他們已經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間皇宮一般的建築群,那麼一次破相,即便斷了幾根房屋棟樑,想必也是影響不大的。而玉璞境女練氣士改變容顏,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築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頂覆蓋上一層嶄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這麼說,陳公子能夠理解嗎?」
陳平安點頭道:「說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亂想,讓公子笑話了。」
陳平安笑道:「我覺得很有道理。」
秋實眨著眼眸,滿臉遺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這輩子都沒能見著一回呢,哪怕是遠遠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過。」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見才好。別說是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是中五境的,一旦打起架來,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秋實嘟起嘴:「遠遠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無奈道:「咱們的眼力就那麼點,總遠不過上五境神仙的法寶吧?一不小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煙消雲散的。」
陳平安對此沒有插話,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關係不熟,沒必要指手畫腳。
鯤船的船頭突然有人猛然間張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極西方向,回過神后,趕緊招呼同伴們,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被強行破開一個不知大小的窟窿,有東西墜落,像是被人一拳從天上打了下來。雖然下墜速度極快,但因為天幕穹頂距離陸地實在太遠,所以只要無意間望向那邊的人,都可以發現這驚世駭俗的壯觀一幕,就像一顆彗星拖曳著璀璨的雪亮長尾,急速沖向人間大地。
整條鯤船都轟動了,以至於秋實跑出去一問之後,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訴陳平安,趕緊去天字房自帶的觀景台看看,千萬不可以錯過。陳平安便帶著春水、秋實穿過書房,推門來到外邊的觀景台,果然看到了遙遠西方那抹無比耀眼奪目的墜落流星。
天幕破開處,有一個洪亮嗓音帶著無比暢快之意重重響起,緩緩傳遍人間練氣士的心湖:「阿良,貧道這一拳如何?!」
這些話,你們浩然天下想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真是霸氣。
相信這一刻,世上無數練氣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祇都會仰起脖子扭向西邊,震驚於說話之人的道法之高、拳力之強。
陳平安同樣張大了嘴巴:怎麼,阿良你給人打下來了?
那抹流星在西邊某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個巨大的深坑,然後又反彈到幾乎與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的地方。那個身影在空中頂點處停了停,像是在尋覓方向,最終一閃而逝,天地之間幾乎無人能夠捕捉其身影。而屈指可數的有實力跟蹤身影之人則無一例外,對此見怪不怪,全都懶得計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機變數。
陳平安喃喃道:「這一拳,有點……猛啊……」
結果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氣急敗壞道:「猛個屁猛!」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只是沒有斗笠了。
陳平安獃獃看著這個男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春水、秋實嚇了一大跳,一時間有些惱火此人的不講規矩,太胡來了。
鯤船就是一個「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規矩的,比如不可私鬥,若有糾紛,必須通報鯤船執事;不可擅自運用術法神通;若有凡夫俗子登船,不可隨意欺辱,等等。條條框框,稱得上是繁文縟節。只不過有實力購置鯤船進行跨洲商貿的門派,無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勢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階修士和純粹武夫,同時僱用大批擅長搏殺的散修,這才是重中之重。歸根結底,規矩是死的,拳頭是活的。因此,各條廊道之中,牆壁上有裝飾模樣的粉綠樹枝,上面棲息有一種名為光陰蟬的靈物,日夜不眠,能夠將捕獲景象儲藏起來,極其細微的氣機漣漪都逃不過它們的感知。若是光陰蟬被人打死,會發出刺耳的凄切蟬鳴,所以鯤船用它監督毛賊小偷。要知道,練氣士當中也是魚龍混雜,況且修行一事,心湖漣漪被無窮擴大,若是野修散修沒有上乘正統的法訣凝神靜心,往往會善惡皆極端,只憑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個無底洞,金山銀山也要掏空,人無橫財不富,再來一個富貴險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陳平安嘿了一聲,開心笑了起來。
來人正是阿良。他風塵僕僕,光著腳,袖子捲起,神色有些疲憊,但是眼神熠熠,鬥志昂揚。這跟當時牽著毛驢、腰佩竹刀的男人很不一樣,那會兒自稱阿良的男人弔兒郎當,說著不著調的言語,總給人喜歡吹牛、靠不住的無賴感覺。而此時此刻,他沒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沒了銀白色養劍葫,甚至連竹刀都沒有了。
二境的時候,陳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淺,甚至會覺得朱河和阿良都能過過招。但是從二境到三境,只是純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來看阿良,陳平安覺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樓內氣勢驚人的崔瀺爺爺只強不弱,但是阿良強出多少,陳平安仍然看不出來。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能夠這麼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陳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視野開闊的觀景台上,瞧見了春水、秋實這一雙孿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欄杆,擺出一個自認瀟洒絕倫的姿勢,伸手按住額頭,然後往上一抹,捋了捋頭髮:「姑娘們,你們好,我叫阿良,是一名劍客。」
春水性情沉穩,一言不發。秋實卻是潑辣一些的脾氣,皺著眉頭問道:「我不管你是誰,這艘鯤船除非在雲海之中遇見突髮狀況,否則不允許任何乘客使用術法,更不允許擅自闖入別人房間!還阿良呢,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個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應收我為徒?我求你啊。」
阿良壞笑道:「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真沒收過一個真正的弟子,沒辦法,劍術高了點,確實容易讓人自慚形穢,連跟我拜師學藝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小姑娘,你是頭一個這麼直接開口的,我喜歡!」
秋實剛要出言譏諷,被姐姐春水輕輕握住胳膊。秋實到底是調教有序的天字房婢女,雖然氣惱眼前男子的不守規矩和滿嘴油滑,還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邊的話語。春水比起秋實要心思縝密許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貴客陳平安的朋友,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規矩一事,她們打醮山鯤船當然要講,但絕不會講得生硬刻板,否則打醮山這筆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給別家搶走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陳平安,笑問道:「公子,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鯤船別處房間的客人嗎?」說到阿良的時候,春水心裡也有些彆扭。至於說此阿良就是彼阿良,她打死都不信。這就像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巷弄來了個與一洲首富同名的傢伙,誰會覺得他是那個高不可攀的首富?
陳平安只說阿良是他朋友,發現春水還在等待另外一個關鍵問題的答案,靈光一閃,笑道:「他跟我們大驪北嶽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兩名少女頓時豁然開朗,春水拉著秋實施了個婀娜多姿的萬福,一起告辭去往正廳,把觀景台讓給陳平安和那個不速之客。
秋實在跨出書房門檻后輕聲問道:「姐,要不要知會馬管事一聲?」
春水搖頭道:「不用。別畫蛇添足,如果馬管事覺得這份關係可以運作,肯定會大張旗鼓。那個男人如果真是大驪北嶽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爺可能會相談甚歡,但是多半會嫌棄咱倆不懂事。你想啊,誰喜歡背後嚼舌頭的人?」
秋實聽出了言外之意,悶悶道:「姐,你是不是想離開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溫柔,笑著擰了擰妹妹的精緻耳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以後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報答一些宗門的養育之恩,否則成天給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疊被洗衣,總歸不是個事。難道你忘了,我們也是練氣士啊。」
秋實滿臉發愁,趴在桌子上,哀嘆一聲:「姐,反正我聽你的,我懶得想那麼多。」
觀景台上,陳平安問阿良:「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聲:「對啊,一個臭不要臉的傢伙,是道教裡頭除了道祖外最能打的一隻老王八。我呸,仗著天時地利和護身法器而已。沒事,我這就回去還他一拳!」
陳平安積攢了一肚子的心裡話全部被嚇了回去。
阿良走到欄杆旁,打量了一番陳平安,嘖嘖道:「小子,這才幾天沒見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風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不知道說什麼,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氣話:「有空常下來玩啊。」
阿良吃癟,沒好氣道:「你大爺啊……」沒你小子這麼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我阿良就只有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個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無數頭化外天魔。
只是這些內幕,阿良沒好意思說,畢竟當下一拳是輸了,他阿良可不是那個老秀才,沒臉皮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切等他打贏了對手再說!到時候就只跟這小子說一句:想當年我打得一個掌教老道屁滾尿流,陳平安,真不騙你,我阿良從不吹牛。
話說回來,那個臭不要臉還真笑納了「真無敵」稱號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慣歸看不慣,打起架來,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沒帶劍,就也捨棄了那把四大仙劍之一的神兵利器,兩人就純粹以拳頭和道法過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處,一邊相互打架,一邊斬殺天魔,確實痛快!遲早有一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認「真有敵」才行。
阿良瞥見陳平安腰間的朱紅酒葫蘆,哈哈笑道:「喲,如今還會喝酒啦?」
陳平安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點。」
阿良瞥了眼天上:「陳平安,咱們還能聊一會兒,你挑重要的說。」
陳平安大致說了近況,阿良伸出大拇指:「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這趟江湖,好好走著。趕緊變得更強,將來來天上玩。人間很好,但天上強敵如林,也很精彩的!」
陳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雖然背著劍,可還沒開始正式練劍。」
阿良咧嘴笑道:「練拳到了極致,就等於是在練劍,莫著急!」
陳平安欲言又止,阿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別這麼想,石拱橋老劍條一事,最早確實是齊靜春捎了消息給我,但是之後他又反悔,說另外選了一個比我更合適的人。我倒是不生氣,齊靜春什麼脾氣,天底下我最清楚。但就算不生氣,我還是會奇怪啊,是何方神聖,能夠讓齊靜春這個榆木疙瘩開了竅?所以才有了後邊我們那次相逢。事後我也就釋然了,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們小鎮那座石拱橋,她也不一定會選我。當時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說了『囊中之物』四個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陳平安獃獃的:阿良也會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張臉龐都擠在一起,像是把一團和煦陽光摺疊了起來,開懷大笑道:「怎麼,還不允許我吹一次牛啊?就像這次我給人一拳打落人間,丟不丟人?丟死人了!但我阿良還不是來見你陳平安了,為啥?」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強者不在於什麼無敵,而在於活著,輸得再慘都別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夠站起來,再次憤然出拳出劍!」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過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懸山,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阿良砥礪劍道很多年,你以為次次都風光無限,所向披靡嗎?絕對不是的,給人攆得比喪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數多了去了!當然了,單對單廝殺,我阿良不懼天下任何人,但扛不住那些個大妖臭不要臉地圍毆老子呀,我就該跑跑,該罵罵,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後偷偷殺回去,摘了頭顱,揚長而去,把大妖腦袋往長城那幫小兔崽子面前一丟,都不用我阿良說什麼,一個個就已經嗷嗷叫了。你是不曉得那邊的大姑娘小媳婦,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難為情的……」
陳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後這個,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尷尬道:「看破不說破嘛。」
一時間,有些沉默。
阿良抬頭望向西邊天幕破開的大洞,那裡正在緩緩合攏。
陳平安突然高聲問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著!哪天等你走到了劍氣長城,如果有兔崽子拿這樁糗事笑話我,你記得告訴他阿良保證很快就會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個人砸入青冥天下!」
他輕喝一聲:「去也!」鯤船劇震,緩緩下沉十數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勢頭。
上空傳出一陣轟隆隆聲響,然後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鯤船練氣士都望不見的頂點,爆發出一陣聲勢更加驚人的炸裂聲,以至於數百里雲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這麼徹底消失,下一刻出現在了東寶瓶洲與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響,便一鼓作氣掠過了中土神洲的東海之濱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盤腿坐於虛空之中的金甲神靈睜開了眼。路過黃河小洞天外的彩雲間白帝城時,有一個魔道巨擘立於城頭,望向一閃而過的身影。如此反覆,在天幕併攏的前一刻,阿良來而復去,就此破空而去。
陳平安站在觀景台上,久久不願挪步。
阿良無敵不無敵暫且不好說,瀟洒是真瀟洒。
他收回視線,摘下名為姜壺的養劍葫,輕輕喝了口酒,不由自主地感慨道:「練拳百萬之後,是應該抓緊練劍。」
重新放好酒葫蘆,陳平安不再那般拘謹,深吸一口氣,滿臉笑意,竟是就這麼大大方方練習起了劍爐立樁。
之前劇烈的震動惹來鯤船上上下下的惶恐不安,春水害怕觀景台那邊出現意外,冒著惹來貴客惡感的風險穿過書房來到門檻附近,發現那個與大驪北嶽正神交好的修士已經消失不見,而陳平安好像在修行,趕緊默默轉身,一聲不吭,返回正廳的時候還有意放輕了腳步。
打攪一名練氣士或是純粹武夫修行是山上山下的大忌。打醮山在百餘年前就惹出過一樁天大的風波,一位九境試圖破開十境瓶頸的「年輕」長老在閉關期間被死敵潛入山頭,壞了大道根本,此生只能滯留在金丹境,以至於徹底崩潰,變得無比暴戾,動輒虐殺侍妾婢女,甚至還將一名觀海境的得意弟子打成殘廢,差點斷了他的長生橋。一向對其視如己出的掌律祖師不得不親自出手,將其拘押在後山牢獄。之後,百年不曾下山的掌律祖師做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她去祖宗祠堂領了打醮山開山始祖的佩劍,仗劍下山,闖入仇人宗門大開殺戒,親手血刃仇寇之後,大笑之中重傷而返,回到宗門不到一年便溘然長逝。關於此事,尤其是掌律祖師的復仇是否值得,打醮山子弟只敢私下討論,但是掌律祖師的那股子豪邁氣概,哪怕是打醮山之外的宗門仙家一樣讚賞有加,覺得極有打醮山開山始祖的風範,在那之後,對已經被摘去「宗」字的打醮山多有善意之舉。
陳平安給自己訂立的目標是練拳百萬,不是出一次拳就算一次,而是一次完整的六步走樁才算。他本想著,下次與阿良見面時,自己能做成一件事情,可阿良傳授給他的「十八停」在破開六停關隘后,與前六停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如江水流淌,緩慢而渾厚,容不得他胡來,這讓他有些無奈。
陳平安如今走樁,哪怕心裡想著事情,都不耽誤拳架的淬鍊體魄、裨益神魂。練拳如讀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書上的道理,不愧是聖人教誨,真不騙人。
陳平安在略作休息的時候,趴在欄杆上遠眺雲海,夕陽西下,雲海像是鋪上了一層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為壯觀,讓人心曠神怡。他所在的這棟樓最為高聳,其餘幾棟都要矮上一大截,一些樓房的觀景台上還稀稀拉拉站著同樣欣賞晚霞雲海的練氣士。
正在此時,陳平安看到了一個背影,以他目前的眼力,能夠清晰看到那人背後斜挎著個包袱,包袱底下是一柄木劍。那人身穿老舊道袍,髮髻別著木簪,緩緩側身俯瞰陸地,伸出手掌遮在眉眼處,神色恍惚,風拂過他的鬢角,髮絲輕輕飄蕩。他飢腸轆轆,正在掂量著錢囊里的余錢,看能否支撐到南澗國下船。
陳平安撤回幾步,繼續練拳,直到夜幕深沉。當他總算返回正廳的時候,發現秋實趴在桌上打盹,春水嫻靜地坐在一旁,笑望著書房。與陳平安對視后,她趕緊伸手去拍打妹妹的肩頭,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沒關係。春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秋實拍醒,少女清醒后趕緊轉過頭去擦了擦嘴,以免在客人面前露出醜態。
陳平安坐在桌旁,從青瓷盆里抓起一個翠綠欲滴的水果,類似未成熟的柑橘,但是剝開之後吃起來尤為甘甜。他又遞給兩個少女,春水不願接過,見她如此,秋實只得悻悻然一起拒絕。只是陳平安強行放在她們身前的桌面上,她們也就不再堅持。畢竟,將這個北俱蘆洲鮮草山的特產長春橘吃入腹中,抵得上她們一旬苦修積攢的靈氣了。
春水輕輕嚼著長春橘,微微出神,儀態不輸書香門第里的大家閨秀。不像妹妹秋實,開開心心的,只覺得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佔是傻瓜。
陳平安率先吃完,發現秋實眼巴巴瞅著桌上的橘皮,問道:「橘皮還有用處?」
秋實大大咧咧回答道:「陳公子,炒菜的時候,撕扯幾塊橘皮丟進去,可香啦!」
陳平安眼睛一亮,笑著抓起兩隻橘子,又遞給春水、秋實:「你們吃橘子,記得把橘皮留給我。」
春水、秋實面面相覷,沒想明白這裡頭的因果。難不成這個手握鯤船天字型大小玉佩的少年,不務正業到了喜歡親自下廚的地步?儒家聖賢們諄諄教導的君子遠庖廚,都不講究啦?
陳平安可不管別人的眼光,收起三份橘皮放入袖子,然後催促姐妹二人趕緊吃。
既然貴客都這麼「不講究」了,饒是春水吃著長春橘都沒了負擔,更別提沒心沒肺慣了的秋實了。春水心裡突然有些暖洋洋的: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一個春風和煦暖人心的少年郎啊。
最後陳平安袖裝橘皮去往卧室睡覺,兩名婢女則在書房一側的廂房休憩,陳平安只需要扯響床頭的銀質鈴鐺,她們就會隨叫隨到。而且那串鈴鐺可不是俗物,若是有污穢邪風漏入房間,鈴鐺就會自行響起。
陳平安這才摘下裝有降妖、除魔的劍匣,放在床榻裡邊,直挺挺躺在舒服到讓他不適應的床上,但是一隻手掌仍是擱在了劍匣之上,然後開始有意識地用楊老頭傳授的吐納方法呼吸。
其實養劍葫內的兩柄飛劍初一和十五皆已開竅生出靈智,哪怕陳平安睡得很死,遇上危急情況,無須睡眠的它們一樣能夠自行禦敵,但是陳平安還是不敢睡得太死。就這樣睡意淺淡地一覺睡到了拂曉時分,當春水躡手躡腳地穿衣起床,輕輕打開她那邊的房門時,陳平安就第一時間睜開了眼睛。因為陳平安早就發現,春水和秋實的腳步是有細微差別的。出門在外,怎麼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春水沒有來敲門喊醒陳平安,在外邊有條不紊地打掃房屋。直到秋實起床,響起腳步聲,陳平安才停下劍爐立樁,穿上草鞋。剛下床走出去幾步,他又默默退回床邊,微微加重腳步力道走向房門。拉開門后,今日換了一身衣裳的春水施了個萬福,略微側身之時,衣裳便越發熨帖她的豐腴身材了,把陳平安看得一愣,當下便有些臉紅,好在皮膚黝黑,不太瞧得出來。
春水讓秋實去廚房端來食盒,該是早餐的點了。她則詢問陳平安今天是否要出門走走,順便介紹了這艘渡船的一些個遊玩之處。
三人一起吃著豐盛早餐,陳平安還是不打算出去逛盪,覺得練拳之餘,可以待在書房裡看書。春水、秋實對此當然不會有異議,不過秋實還是有些遺憾,因為若是房間客人在鯤船購物,她們是有賞錢的。
陳平安就這樣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春水依然如舊,秋實則有些無聊了。那個公子哥真夠無趣的,每天要麼在觀景台上走奇怪的拳架子,來來回回,輕飄飄慢騰騰的,一點氣勢都沒有嘛,看得她犯困;要麼站在那裡對著遠處的雲海,或是日出日落,一動不動,能夠站上一個時辰不挪步;最多就是在書房看書練字,她一開始還會幫著研墨,只是看久了陳平安一板一眼的字體,實在是提不起興緻,倒是姐姐,始終站在少年身旁,偶爾站得腳酸了,就坐在書桌不遠處。
陳平安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問今天鯤船在哪個王朝版圖的上空,還會讓春水、秋實幫著介紹那些王朝的風土人情,說到儒家學宮和書院時,陳平安便好奇地詢問為何東寶瓶洲只有觀湖和山崖兩座書院。
秋實一手捧腹大笑,一手指著懵懂少年,一語道破天機:「因為你們東寶瓶洲實在太小啊。我們北俱蘆洲就有六座之多,更別提泱泱中土神洲了。」
春水悄悄瞪了一眼妹妹,秋實還是忍不住笑:「陳公子這個問題確實好笑嘛。」
陳平安直撓頭,原來浩然天下這麼大啊。
這一天,陳平安在觀景台走樁之後,漫無目的地望著雲捲雲舒,突然又看到了那個背負木劍的年輕道士。
春水來到陳平安身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柔聲道:「看道袍樣式,應該是祖庭位於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張家道士。有一句膾炙人口的俗語傳遍浩然天下,山上山下都不例外: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張天師。」
陳平安嗯了一聲。鬼使神差地,那名背負桃木劍的落魄道士轉頭望來,依稀看到了同樣背劍的少年,以及身旁的動人婢女,他有些失魂落魄——窮的,餓的。
陳平安頂著貴客的頭銜,卻不是什麼金貴嬌氣的人物,所以不需要兩名婢女真正如何伺候,秋實便把心思放在了外邊,每天就像是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說道鯤船上近期發生的奇人趣事,滔滔不絕,添油加醋,比說書先生還精彩。
對於這些,陳平安聽過就算,他更多的興趣還是在腳下。
一天暮色中,鯤船遭遇強勁罡風,必須下降航道高度,使得陳平安發現一塊陸地版圖上有烈火熊熊燃燒,一根根煙柱飄蕩在空中,像是田圃里的一棵棵樹苗,歪歪扭扭。春水知曉許多東寶瓶洲內幕,在書房查閱過輿圖,很快就得出答案:原來那是一場涉及雙方國運的血戰,世代交惡的兩大王朝經歷長達數百年的綿長戰事之後,終於孤注一擲,傾舉國之力,並且出動了大量練氣士。經此一役,雙方必然元氣大傷,如此一來,整個東寶瓶洲以觀湖書院為界線的北方地帶,除去文武並重的大隋高氏,其實能夠跟大驪宋氏抗衡的王朝越發稀少了。
春水望向生靈塗炭的大地,輕聲感慨道:「若是打得慘了,說不定東寶瓶洲就要多出一座古戰場遺址。幾十年後,等到氣機穩定下來,應該就會有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聖人坐鎮其中,成為一處嶄新的兵家地界。」
陳平安望向時不時亮起璀璨光芒的地面,猜測應該是身負神通的練氣士在相互廝殺。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讓陳平安感到頭腦一片空白的風景:一群仙鶴長鳴,緩緩攀升,從雲海之中浮現,振翅飛入更高的雲海,像一幅流動的畫卷,還有大雁結陣南飛。一名御空飛行的練氣士懸停在一根雲柱之外,以獨門法器汲取雷電,將其收入囊中。更有乘坐青鸞的大練氣士,掠空速度遠勝鯤船,一閃而逝,一身寶光流轉。
陳平安聽說鯤船有一座專門以飛劍傳信的「信鋪」,功用類似人間驛站,就寫了兩封信,托秋實去寄。信中所寫並無秘事,主要還是跟人報一聲平安,說一些從秋實那邊聽來的奇聞逸事,哪怕給人看去都無所謂。本來陳平安是打算人手一封的,只是信鋪的價格實在昂貴,寄往大驪龍泉要收山上神仙專用的雪花玉錢十文,寄去大隋山崖書院更貴,得二十文,嚇得陳平安只敢給魏檗和李寶瓶各寄一封,讓兩人幫著傳話。
陳平安站在觀景台上,在春水的指點之下,發現靠近圍欄的一座獨棟小樓內時不時會有精光一閃,星星點點,不易察覺。春水笑著耐心解釋道:「鼠有鼠路,鳥有鳥道,飛劍傳信亦是如此。天空某一層最適宜飛劍遠行,阻力極小,便有以此作為立身之本的練氣士在這個高度上勤勤懇懇,開闢出一條條專門的通道。世間傳信飛劍在升空后都會去往這條『羊腸小道』,只要是大一些門派的弟子都知道這條規矩,所以一旦御風遠遊,就會主動避開。」
秋實剛剛返回書房,靠在門檻處嬉笑道:「不是沒有傻乎乎的野路子練氣士,好不容易學會了凌空飛行,剛想著天高任鳥飛呢,結果一頭撞進去,就給噼里啪啦撞了個鼻青臉腫。這還算運氣好的,運氣背的,被刺穿眼珠子、脖頸,從高空摔落下去,當場斃命,變成一攤爛泥。可憐,真可憐。」
陳平安問了一個門外漢的問題:「世上就沒有人吃飽了撐的,去攔截傳信飛劍?」
秋實點頭道:「當然有啊,練氣士裡頭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多了去了,只不過飛劍這條羊腸小道俗稱為『雲紋小徑』,專門有雲紋修士盯著,就指望著這個發財呢,巴不得有傻子來做剪徑毛賊。幾把傳信飛劍值不了幾個錢,但是一旦抓到毛賊,就可以強行索要一筆天價賠償。毛賊是窮光蛋的話,就跟他挂名的世俗王朝討要;若是不曾記錄在案的野修,又身無分文,那就沒法子啦,只能認栽,反正損失也不大。」說到這裡,秋實一臉羨慕,「那些雲紋修士個個肥得流油!每次登船遠遊,最差最差,都會住在中等房屋裡頭。」
春水柔聲道:「其實真正傳承上千年的仙家門閥,一般也不會使用飛劍傳信,世上有很多玄妙秘術,可以讓人彷彿面對面閑聊。比如一對子母榆錢,你以術法摩挲一枚榆錢,再開口說話,擱放在別處的另外一枚榆錢就會自動顫動發聲,對方就聽得到。」
陳平安嘖嘖稱奇。
秋實看著一臉認真、仔細傾聽的陳平安,心想這麼個窮小子,怎麼就跟大驪北嶽正神攀上了關係?那得踩中多大的一坨狗屎才行啊!好在陳平安窮就是窮,見識短淺就多問問題,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反而讓天性單純的秋實覺得這樣很好。若是沒錢還喜歡擺闊,什麼都不懂卻硬要裝懂,那才是可憐又討厭。
閑聊多了,姐妹二人難免會提起自己的家鄉北俱蘆洲。北俱蘆洲多劍修,劍修殺力巨大,自然就多跋扈之輩。跋扈到了什麼程度?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南婆娑洲位於正南方,東寶瓶洲位於正東方,便俗稱為「南婆娑」「東寶瓶」。北俱蘆洲分明位於浩然天下的東北方,卻偏偏自稱為北俱蘆洲,這讓位於正北方位的皚皚洲便只能是皚皚洲了,愣是丟掉了那個「北」字。哪怕是性情婉約的春水,談到北俱蘆洲如何如何的時候,也會略顯倨傲自得,只是她自己沒有察覺罷了。秋實當然更是如此,喜歡說「我們北俱蘆洲」如何如何,「你們東寶瓶洲」怎麼不咋的,說到這些的時候,少女滿眼放光,神采奕奕,像是一隻驕傲的小黃鶯。
這一天,陳平安終於準備離開這間天字房了,這讓春水都有些喜出望外,秋實更是開心地蹦跳起來,口口聲聲喊著「陳公子」,對他作揖致謝,這讓陳平安有些愧疚。
原來秋實傳來一個大消息,說今晚在鯤船船頭會掛出一幅打醮山祖傳的花鳥條幅,能夠遠看萬里之外的場景。陳平安對此沒有感到太多驚奇,因為當初那個風雪夜,青衣小童就端出一隻水碗,水幕之中能夠清楚看到仙子蘇稼的御劍身姿。他不是為了長見識去的,而是不得不去,因為花鳥條幅即將展現的人和事,都和他有關係。
正陽山和風雷園將要展開一場生死戰,這個消息突如其來,事先毫無徵兆,讓整個東寶瓶洲都感到措手不及。哪怕只是隻言片語傳出一洲南北,就已經讓人感到陣陣寒意:東寶瓶洲兩個最頂尖的劍修大派,老中青三代劍修各自出陣一人,捉對廝殺。年輕俊彥一輩,只分勝負,不分生死;中堅一代,可以分勝負,也可以分生死,一切看交手雙方的意思。但是東寶瓶洲誰不知道,兩派之人一旦在山門外碰頭,都有可能直接打得你死我活。到了涉及山門榮辱的關鍵時刻,以正陽山和風雷園的脾氣,多半是要分出生死的。而年紀最長的兩派老祖,則是只分生死!
殺氣騰騰。彷彿還未出劍,就讓觀戰之人嗅到了濃濃的血腥氣。
正陽山年輕一輩的出戰劍修正是仙子蘇稼,那個擁有一枚上品養劍葫的修道天才。風雷園那邊,則是一個園主嫡傳弟子,名聲甚至還不如劉灞橋,但是這種一洲矚目的巔峰大戰,風雷園豈會兒戲?
陳平安帶著春水、秋實走下樓,去往船頭。
打醮山祖傳下來的花鳥條幅有各種栩栩如生的彩墨飛禽在畫卷之上飛來飛去,還會發出各色聲響,清脆空靈。當條幅完全展開,長達五六丈,寬達兩丈,懸挂於船頭的高空之上時,若是遠觀,儘管練氣士們能看清楚,仍然會覺得不盡興。再者,劍修出劍快若奔雷,細微如發,雷霆萬鈞,劍道蘊含的精微意氣轉瞬即逝,近距離觀摩才是上上之選。於是位置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三座獨門獨棟的宅院在第一排位置上,不但準備了瓜果點心,還有渡船花重金請一些旁門左派調教、栽培出來的美婢,以及杏花坊的幾個當紅花魁,至於那三撥人願不願意領情,難說。之後就是陳平安這樣的天字房客人,心情好的話,可以攜帶婢女,若是單獨前往,自然更無不可。至於其他大多數人,都是各自搬了椅子凳子,跟市井百姓湊熱鬧看廟會沒啥區別。
春水、秋實年紀不大,卻是熟稔此事的,還有領事幫著開路,暢通無阻地找到了座位,位置極好,使得貌不驚人的草鞋少年一時間惹來頗多好奇視線。
三把紫檀大椅,椅子兩兩之間有一張案幾,放著一小碟名為苦雀舌的北俱蘆洲特產名茶,不用泉水煮,生嚼茶葉即可,入嘴微澀,漸漸發苦,熬到約莫半炷香后,竟是渾然一變,甘甜清冽遠勝茶水,所以被笑稱為「半炷香茶」。
大戰尚未拉開帷幕,三人閑來無事,春水就對嚼著茶葉的陳平安講解妙處。原來此物能夠清肝明目,是三洲豪閥世族的心頭好,不缺錢的文豪碩儒最喜歡互相饋贈這種靈茶,以至於在一些個崇尚茶道的王朝,此茶促成了一股雅賄之風。而官員遭貶謫,好友送行,更是砸鍋賣鐵也要湊出些苦雀舌,算是寄予「苦盡甘來」的美好寓意。
除此之外,案几上還有各色精美糕點和靈物瓜果,價格不菲,只是比起一兩難求的苦雀舌,就要遜色許多。
陳平安一邊豎耳聆聽春水的解說,一邊不露聲色地觀察四周,最主要還是前方三撥客人,毫無懸念,他們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錢人。
在陳平安正前方的是一大家子,身材極高的婦人坐在主位上,顴骨高聳,論姿色絕對稱不上美,但是氣勢凌人,嘴唇習慣性抿起,喜歡眯眼觀人。她身邊是一個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面如冠玉,但是只要跟婦人說話,就滿臉笑意,弓背彎腰,不像是什麼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騙不了人,反倒更像是浪蕩貴婦私下豢養的小白臉。他懷裡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模樣隨他,粉雕玉琢,頗為討喜,氣度則完全隨婦人,就不那麼可愛了。一個鶴髮雞皮的老嫗是家族的教習嬤嬤,身邊跟著一個俏麗丫鬟,氣質跟老嫗如出一轍,很冷。
還有一個身材高大健碩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婦人左手邊的椅子上,偶爾轉頭望向那個殷勤男子,嘴角便滲出一絲譏諷。兩人若是對視,高大男子非但不會遮掩輕視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開嘴角,而那名文雅男子竟然還主動點頭賠笑。
陳平安借著欣賞那幅畫卷的機會,把所有細節收入眼底。秋實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很快就被春水擰了一下胳膊。不承想,那名高大男子突然身體後仰,轉過頭,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得秋實趕緊低頭,大氣都不敢喘。在男人轉回頭去后,春水氣得狠狠踩了秋實一腳,疼得秋實倒吸一口冷氣,滿臉哀怨地望向姐姐。
陳平安左前方坐著一個儒衫老人,頭戴一頂老舊貂帽,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縮在寬大的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陳平安右前方則是一男一女兩名劍修,瞧著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至於真實歲數,難說。
年輕男子橫劍在膝,輕輕拍打著劍鞘。女子除了懸佩長劍外,髮髻之間竟是一柄無鋒小劍,小劍劍柄懸挂著一粒黃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輝,正大光明。
這不明擺著昭告天下,自己身懷異寶嗎?恐怕這就是藝高人膽大吧,陳平安只能如此猜測。總之,最前邊佔據著最佳位置的三撥人,沒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望向那幅畫卷。
正陽山,護山搬山猿,他的仇家之一,而且是那種必須得報仇的大仇家。
風雷園劉灞橋也算舊識,好像偏偏喜歡上了正陽山的仙子蘇稼。當時寧姑娘還問了一個讓劉灞橋很難堪的問題。
陳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開口讓春水、秋實吃那苦雀舌茶葉。但是這一次,就連秋實都使勁搖頭。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圍的鯤船執事,陳平安心中瞭然,便問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嗎,還是說只能坐在這裡吃茶?」
春水俏臉微紅,怯生生道:「公子,帶走是可以的,可好像沒人這麼做過。」
陳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二兩茶葉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這麼好的茶葉,我得回了屋子后再細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陳平安安靜等待那場大戰的到來,就在此時,心湖之間,有一個半生不熟的嗓音柔柔響起,喊了他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四處張望,但是很快剋制住這股衝動。記性極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個人——賀小涼。
那個嗓音繼續輕柔響起在陳平安心扉之間:「你能不能現在回來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時人多眼雜,只能借這個機會跟你聊聊。」
陳平安一番權衡利弊,瞥了眼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在心中默念道:「好的。」隨即起身,跟春水說是要回房間一趟。春水想要幫著帶路,陳平安笑著婉拒,從她手中接過玉牌,默默離開人群。
人群中,一個背負桃木劍的落魄道人實在沒氣力去爭搶地盤,又是與世無爭的靦腆性格,便獃獃站在最後邊,束手無策。他手中也端著凳子,只是卻發現層層疊疊的長凳椅子上都站滿了看客,還有稚童騎在大人的肩頭,哪裡能看得見那幅畫卷半點光景?他不過是堪堪躋身三境,遠遠沒有達到中五境所謂吸風飲露、不食五穀的地步,鯤船從北俱蘆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長,想要下船都難,只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練氣士才能勉強御風而行,想要從鯤船上一躍而下,逍遙御風落地,恐怕一般的觀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龍門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實現真正意義上的乘風而行。
他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因為出了一點意外。一是頭腦發熱,買了兩張對他而言十分昂貴的符籙;二是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粒寶珠想要脫手,不承想到了鯤船上,店鋪願意買,但是出價太低。他原本想靠著這份收入拆東牆補西牆渡過難關,若是略有盈餘,說不定還能難得闊氣一回,住上一間中等房。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更何況他連英雄都算不得,只是個一心想著斬妖除魔卻事與願違的可憐蟲罷了。真正的「張家天師」豈會收了銀錢,答應人家去捉妖,卻害得好好一戶殷實門戶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他突然覺得自己當初舍了科舉功名,一心訪仙問道,學藝未精便興沖衝下山想著盪除妖魔,是不是其實一開始就錯了?愧疚難當的年輕道人紅著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輕輕捶打著心口,好像這樣才能好受一些。突然,他發現眼前出現了一隻手,手上攤放著一枚刻有「天字房乙號」的精美玉牌。他抬起視線,看到一張膚色黝黑卻也端正的少年臉龐。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型大小房間的,你如果真想進去看畫卷,可以借給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后,去找名為春水、秋實的姑娘便是,就說……你是陳平安的朋友。她們很容易認出來的,因為是孿生姐妹,長得很像。」
年輕道人張著嘴巴,傻乎乎呆著不說話。
陳平安將玉佩往他懷裡一塞,轉身小跑離去,轉頭笑道:「記得還我啊。」
陳平安一邊跑一邊想,這個年輕道人也太想不開了,不過是沒法子看清楚花鳥條幅的畫面而已,就這麼傷心傷肺?把先前恰好經過的他給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個男人,竟然還抹起了眼淚,難不成也是那位蘇稼仙子的愛慕者?
但是這些都不是陳平安遞出玉牌的真正原因。他只是想起了自己五歲的時候,在那個冬天的黃昏,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的泥瓶巷,也是一樣偷著哭。
年輕道人握著那枚玉牌,往擁擠的人海鑽去,一路上惹來謾罵無數,等到一名站在天字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執事發現有這麼個愣頭青,板著臉走去,正要出聲叱問,卻看到那年輕人攤開手,出示了玉牌,立即露出和顏悅色的面容,低聲詢問道:「可是乙號房的住客?」
年輕道人鼓起勇氣道:「小道張山,如今遊方歷練,雖是龍虎山張氏的遠支,卻尚未正式錄入北俱蘆洲龍虎山下宗『青詞宗』的在冊道牒,與那住在乙號房的陳平安是……朋友。有事來晚了,這就要去找春水、秋實兩位姑娘。」
話說出口后,張山便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實在太過衝動和唐突,不該接了玉牌還不知好歹。他心思細膩,情緒內斂,想問題就喜歡鑽牛角尖,一時間竟有些痴了,覺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學藝是這樣熱血上頭,斬妖除魔也是意氣用事,如今又是。
就在他悔恨惶恐之際,那名執事已經放下心來,笑意更濃,側過身伸出一手,示意張山可以前行了:「請張仙師隨我來。」
春水聽過情況后,主動讓出椅子。張山落座,只敢坐在椅子邊沿。
春水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怎麼就跟這個落魄道士有了關係,可她臉上沒有流露出什麼,只是坐在張山身旁打醮山派人新搬來的椅子上,沒來由地將這個先前在觀景台見過多次的龍虎山邊緣道士跟客人陳平安做了對比。一樣是出身貧寒和乘船遠遊,一樣是頭回見大世面,年紀更輕的陳平安明顯就要坦然許多,絕不會如此局促不安。
張山猛然記起一事,連忙轉身遞過那枚玉牌:「姑娘,這是陳平安的玉牌,還給你。」
春水沒有擅自收下,柔聲道:「陳公子去去就回,勞煩張仙師自己交還吧。」
被那樣一雙春水漾漾的眼眸這麼近距離凝視著,張山又一次臉紅異常,囁囁嚅嚅收回手,至於大家風範、仙師氣度,是半點沒有的。
張山口渴異常,可惜只瞅見了一碟茶葉而無茶水,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討要,只好憋著。一直覺得這個年輕道士好玩的秋實便抓起兩片苦雀舌茶葉放入嘴中,促狹道:「張仙師,這茶葉就是這麼吃的,不用火爐煮茶那麼麻煩。」
春水有些無奈,但是當下不好教訓妹妹的無禮莽撞。她無比清楚,若是個性情狹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記仇了。好在張山是個性格溫良的,只是滿臉漲紅,伸手雙指拈起兩片茶葉放入嘴中,輕輕咀嚼起來。然後他的臉色便精彩異常,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黃連,恨不得渾身顫抖幾下。
秋實捂嘴嬌笑,這個年輕道士,太好逗弄了。春水則有些疑惑,年輕道人無意間展露出來的一個細節:雙指拈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形成了習慣,做這個動作才會如此自然而然,渾然不覺。若是窮苦門戶走出來的底層練氣士,恐怕連看一眼棋盤的機會都沒有,畢竟琴棋書畫皆是富家事,哪怕成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講究聚精會神,而且深不見底,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則絕不會分心去學棋。是陶冶情操重要,還是滴水穿石、增長修為重要?
見微知著,春水心中瞭然,她覺得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住在天字房的陳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卻能夠每天在觀景台上練拳看雲海。而這個靦腆羞澀的年輕道人多半是在書香門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卻完全不夠用,最終只能在鯤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無意間看到前排位置上那個被文雅男子抱在懷裡的孩子轉頭對她笑了笑,她禮節性回以微笑,想著天底下第一樁大考應該就是投胎吧?而孩子則想著,這麼一個好看的小姐姐,真該買回家中給自己當貼身丫鬟,冬天翻書手冷了,就讓她幫忙焐一焐。
孩子扯了扯婦人袖子,婦人雖然平時神色倨傲,可是對孩子卻極為寵溺,笑著低頭湊過去。孩子輕聲說出了想法,婦人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後對自己兒子笑道:「資質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寶給她也是妄想。沒事,等在老龍城下了船,娘親給你找一個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婦人說話並不藏著掖著,春水臉色慘白。終生無望躋身中五境,這讓她感到絕望。
婦人突然再次轉過頭瞥了眼秋實:「喲,這個小丫頭還有點希望,不過一看就不是個好生養的,不如先前那個瞧著喜慶。兒子,這個喜歡嗎?喜歡的話,娘親可以跟打醮山開口買下來。」
孩子順著婦人的視線轉頭望去,一臉嫌棄道:「乾瘦乾瘦的,跟娘親差不多,我可不喜歡。」
婦人竟是半點不惱,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歡快大笑,如夜鴞在枝頭哀嚎,恐怖瘮人。
秋實一臉茫然,春水低斂眉眼,五指如蔥的漂亮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青筋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