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道高一尺
第六章道高一尺
陳平安緩緩登樓,開門而入,正廳並無賀小涼的身影,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站在書房桌旁的女子。她身穿道袍,卻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換的魚尾冠,變成了一頂蓮花冠。
賀小涼一手扶在書案上,開門見山:「陳平安,我這趟來找你,是受人之託。陸掌……」那個「教」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賀小涼臉色如常地改口,「陸沉,也就是曾經去過泥瓶巷的那個道人,他如今就在龍泉小鎮,只是不方便見你,就要我來取回一張藥方,蓋有四字朱印的那張,除此之外,還要我還給你……」說到這裡,賀小涼微微一笑,「一顆蛇膽石。從此之後,你與他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他親口說:『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相見,大可以坐下來,桃李春風一杯酒。』最後還要我轉告你,從今往後,好自為之,記得一定要在南澗國止步下船。」
陳平安點頭道:「好。」
賀小涼指了指正廳的桌子,兩人相對而坐。賀小涼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現了一方亡國之後流落民間的傳國玉璽,方方正正,質地則凝潤如脂。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經相當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難得一見。崔東山隨身攜帶有一件,當初在大隋書院東山之巔,他就是從裡頭掏出數十件法寶,一夜過後,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號。
隨後賀小涼又伸手提了提,咫尺物的玉璽上方懸浮有一方刻有雲篆的古硯,之後古硯裡頭跑出來一本玉質古書,最後古書之中飄出了一張小荷葉,最後的最後,才從方寸物荷葉當中滾落出一顆蛇膽石,正是陳平安交由賀小涼轉贈陸沉的那顆。
一件咫尺物,三件方寸物。這叫無聲的炫富,而且炫得一氣呵成。可能天底下任何一個十境練氣士瞧見了這個都會把眼珠子瞪出來。別人最多是躺著掙錢,賀小涼卻是躺著接納福緣。
賀小涼重新收起荷葉、玉書、古硯和玉璽,然後將那顆蛇膽石輕輕推向陳平安。看到陳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膽石,賀小涼坦誠道:「放心,這次陸沉不會再動手腳了,就像他親口保證你我之間的這次見面,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運用神通窺視。他只要親口說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陳平安這才駕馭十五,一張印有「陸沉敕令」四字的藥方便從裡頭飄了出來。
賀小涼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運用術法,將其收入自己的方寸物荷葉當中。做過此事,賀小涼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甚至拿起了一顆名為火梨的靈果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陳平安,你別緊張。」
陳平安無奈苦笑:我能不緊張嗎?
賀小涼問道:「你有沒有聽說,我已經離開神誥宗了?」
見陳平安搖頭,賀小涼自嘲道:「看來還是道行太低,名氣太小。」
說完她便不再開口,只有滋有味地吃著火梨,優哉游哉,神色閑適。
陳平安就這麼正襟危坐,不知道這位仙師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有人猜測賀小涼脫離神誥宗是因為愛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負責掌管上宗道經的小師叔,竟是要夫唱婦隨,宗門師恩和長生大道都一併不要了。
賀小涼卸任玉女,來自秋水宗的新一任玉女脫穎而出。外界揣測賀小涼的行徑在一洲道統內部引起了公憤,才害得神誥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賀小涼的恩師更是勃然大怒,公開揚言要清理門戶,差一點就要親自下山追尋賀小涼的行蹤,好不容易才被天君祁真攔阻下來。
世人皆知賀小涼的傳道恩師對她寄予厚望,傾心栽培,幾乎視若親生女兒,老神仙為此傷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難免會有人狐疑,不是說那賀小涼福緣之深冠絕一洲嗎,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境地?難道說是她悶聲發大財,撈取到了更大的機緣,以至於連師父、宗門都可以拋棄?但是道統之內規矩森嚴,賀小涼就算到了神誥宗的中土上宗,背負著這麼大的罵名,當真能夠長久地守在那位掌經道士身邊?
好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一戰轉移了視線。轟轟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腸百轉的愛恨糾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陳平安看著賀小涼吃過了一整顆火梨,好像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好小聲問道:「賀仙師,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思緒飄遠的賀小涼收起心神,仍是沒有說話,反而仔細打量起了陳平安。比起第一次相逢於驪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個子高了,眉眼之間也有了一絲靈秀精彩。
陸沉在賀小涼去往梧桐山悄悄登船之前,跟她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除了賀小涼說給陳平安聽的,其實還有許多「說不得,不可說」的內幕。陸沉那時就身在陳平安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著吹火筒忙著做飯。而身為主人的稚圭則懶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時不時還會扭頭望向灶房,催促陸沉快一點。
賀小涼坐在陸沉附近,陸沉在耐心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間隙,直白無誤地告訴她,陳平安送出手的兩顆蛇膽石,他和她的各占其一,就如同一條河的兩岸。而那幾張藥方,尤其是「陸沉敕令」四字朱印則是一座橋樑。雖然這是陸沉的一樁深遠算計,其實談不上什麼惡意。恰恰相反,這才是陳平安離開小鎮之後,氣運一事能夠否極泰來的一半原因。可能齊靜春早已看穿,但是願意順水推舟,相信陳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捨,故而樂見其成。看不見的人,如陳平安自己,自然毫無察覺。因為橋樑搭建而起之後,陳平安與賀小涼之間出現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牽連,福禍相依,一起分攤。所以說,陳平安分去了賀小涼足足半數的福緣!
話說回來,尋常人接納這份機緣后,說不定早就暴斃了。陸沉初衷並無惡意,至於陳平安會不會被撐死,因福生禍,他是全然不在乎,無非是事後間接證明,你齊靜春看錯了人而已。
聽聞了此等天機,賀小涼始終心如止水的心境,在那一刻,終於開始出現破綻。
她心知肚明,一生順遂、洪福齊天的那個賀小涼走到了一處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還是墜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來的一步之間。而且哪怕選對了,也未必能夠像之前的修行那樣一日千里,毫無阻滯。
當時已是她萬事如意的人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尤其是那種身不由己、淪為棋子的感覺,糟糕至極。修行,可不是為了去當一個大人物的牽線傀儡,哪怕這個大人物是陸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比起之前的那一次,這次更讓賀小涼感到心煩意亂。
從十四歲那年成功斬斷赤龍的那一天起,她就發現師父看待自己的眼神變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單純的少女終於知道,那種會讓她感到一絲不舒服的眼神已經不單單是長輩看晚輩的慈祥,而是夾雜著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但是當時掌教祁真正在閉關,神誥宗上下緊張萬分。在她離開神誥宗去往驪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當地與她說了,要跟她做一對道侶!老人還說,他為了她,甚至可以離開神誥宗,做一對逍遙快活於高山大澤、不用計較世俗眼光的野鴛鴦。若是賀小涼不願顛沛流離,那也無妨,大不了繼續做表面上的師徒,暗中結為道侶。老人保證那部闡述雙修大道的殘卷可以讓師徒二人都躋身上五境,絕非拙劣下作的房中術、采陰補陽之流。
賀小涼不願意,而且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若非當時老人沒有把握無聲無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這才有了她去往驪珠洞天的那趟遠遊,因為有些風景,賀小涼只想獨力走到山巔,親眼去看。
其實對於什麼世人眼中的雙修之法、有悖風俗的師徒道侶,賀小涼並不是那麼看重,也無多少偏見。她只重大道!道家真正上乘的雙修秘術其實遠遠不是凡夫俗子誤以為的那般不堪,是性命雙修的一個旁支,甚至不會被划入「也是道」的諸多旁門左道當中。「旁門左道」聽上去含有貶義,不過是因為就山上練氣士而言,這些無法幫助他們直達上五境而已,但一樣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賀小涼從大驪返回后,她的授業恩師徹底撕去慈祥長輩的偽裝,言語脅迫,憤懣恫嚇,手段百出。賀小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從容不迫,但是內心深處又覺得有些可悲。因為她知道這就是老人所選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願意陪著他走這條盡頭處風景遠遠不夠壯麗的狹窄道路。
之後,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進入南澗國,老人誤以為是賀小涼請來的援手,一時間收斂許多。不承想賀小涼拒絕了魏晉,魏晉渾渾噩噩,醉酒騎驢遠去江湖,這讓老人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個與他輩分相當的年輕道士,修為不高,卻敢庇護賀小涼,跟他當面叫板,還撂下一句令人背脊發寒的狠話,又讓他進不得退不得,十分為難。可說來好笑,那個傢伙很快就匆忙趕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賀小涼有過一場私下談話。不管如何,賀小涼並非像外界所想的那般依附於她的小師叔,而是選擇勾掉神誥宗的在冊道籍,這讓老人覺得機會終於來了。但是掌教祁真對此頗為寬容,力排眾議,不追究賀小涼背叛宗門之過。其餘一干神誥宗長老,雖然幾乎人人憤懣,覺得宗門養了一頭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門天君都發話了,也只好作罷,只有賀小涼的師父想要下山「詰問」於她,依然被祁真勸回山門。
說是勸回,其實當時已經跟隨陸沉去往大驪的賀小涼聽聞消息后,比誰都清楚,掌門祁真一定是強行攔阻了師父,說不定還是大打出手,才將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因為一旦沒有了她,老人那條原本早已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大道就要徹底斷絕。以老人執拗的性格,絕對不會就此罷休。但是註定一切徒勞,因為她身後站著陸沉,一個能夠對天君祁真隨意發號施令的存在。
賀小涼思緒萬千,一直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陳平安便只好安靜等著。
「陸沉再深謀遠慮,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賀小涼突然眼睛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開了心中某個死結,「原來緣來,就是天作之合。」
說完這句話,賀小涼的心神又驀然顫抖起來。她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少年,只看出來了有緣卻緣淺,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但是為何現在卻會覺得緣深,甚至還會覺得是天作之合?這還是陸沉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計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個懶洋洋的嗓音略帶笑意響起:「不錯,能夠想明白這一點,說明經此一役,捫心自問之後,你交出了正確的答卷。你的心境裂縫已經彌補齊全,哪怕將來再有重創,也不至於像之前那樣,極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來,你可以去往北俱蘆洲闖蕩了。事先說明,貧道可沒有偷聽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點東西,當你得出答案后,就會解開,貧道便能知曉了。
「不說這些,那麼最後,貧道又有一問需要你捫心自問:『你應該如何處置陳平安呢?』嗯,這麼說話有些文縐縐了,不是貧道的一貫風格,不如換成:『賀小涼,問一問你的良心,要不要斬草除根,將你眼前這個暫時不知緣是善惡的……有緣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結成死結,壞了將來的大道根本。』」
容顏極美的年輕道姑望向坐著的少年,眼眸冰冷。
陳平安與她對視,如墜冰窖。腰間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蓄勢待發。
殺不殺少年,好像都在陸沉的意料之中,算計之內。
第一次,是賀小涼要過自己那一關;這一次,則是要過道家掌教親手布置的一關。當然,陸沉不會傾力而為,否則就跟直接殺人無異了。他顯然對賀小涼是寄予厚望的,不至於自己打自己耳光。
賀小涼第二次捫心自問,森寒眼神逐漸變得嬌媚如絲,更不用說緋紅的臉頰,讓她那張原本端莊的容顏變得讓人感到極為陌生。只是心湖之上驚濤駭浪,苦不堪言。
陳平安一言不發,死死盯住那個言行古怪的神誥宗道姑,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傳說中擅長蠱惑人心的狐妖變幻成了賀小涼的模樣,否則怎麼可能判若兩人?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之間,生死一線。
賀小涼情不自禁地雙手扶住桌面,額頭滲出汗水,鬢角青絲凌亂。心扉外,一聲嘆息輕輕響起,像是強行壓下了賀小涼的心湖洪水:「賀小涼,其實貧道早就給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要殺,貧道會攔;你不殺,貧道也不強求。一樣都可以通過此關。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渾渾噩噩,最後還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竟然想要殺了陳平安后再與之冥婚,既可斬因果,又自認無愧,真是可笑至極。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巔?你有沒有想過,人家陳平安為何事事坎坷卻能夠活到今天;你事事順遂、資質卓絕,偏偏連這最容易邁過的門檻都走不過去?」
賀小涼頹然坐在凳子上,腦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雙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汽,霧蒙蒙望向對面的少年,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殺意全無,看得陳平安一頭霧水。
怎麼?我沒欺負人啊,這不養劍葫里的飛劍還沒出呢。再說了,就眼前賀小涼這麼一位大練氣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盡出,甚至加上做樣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個「輸」字和一個「死」字。
賀小涼久久回神,霧氣漸無,春潮漸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對少年笑了笑,總算變成了陳平安初見的那個神仙女子,白鹿為伴,仙氣裊裊。她斬釘截鐵道:「陳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會是我賀小涼的郎君!」她最後竟是堅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個決定的一半——不殺人,卻結緣。
心湖之上,陸沉的嗓音低沉渾厚,帶著不加掩飾的讚賞,緩緩響起:「福生無量天尊。賀小涼,即刻起,你已入貧道門下,為嫡傳第六弟子,可在北俱蘆洲開宗立派。」
陳平安呆若木雞,下意識脫口而出:「賀仙師,你說什麼?是不是我聽錯了?不然你再說一遍?」他越發確定,眼前這個「賀小涼」,多半是喜歡搗亂、開玩笑的山野狐魅。
賀小涼有些羞赧惱火,瞪了一眼占自己便宜的陳平安,就此離去。
陳平安始終坐在原地,眉頭緊皺。似真似假,如夢如幻。
龍泉小鎮一座已經棄而不用的老舊學塾內,陸沉獨自坐在一張小書桌后,望向齊靜春站了一甲子的那個位置,沉默不語,手指下意識在桌面上輕輕划來抹去。回過神后,陸沉抬起手臂,隨後一抓,從鯤船御風離開的賀小涼竟然被他直接從滔滔雲海之中「撈」了出來,哪怕賀小涼是金丹境練氣士都覺得頭暈目眩,踉蹌一下才站穩身形。
賀小涼肅容,正衣襟,定心湖,凝神魂,後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賀小涼,拜見師父。」從一洲道統的玉女一躍成為一教教主的嫡傳弟子,無異於鯉魚跳龍門。
陸沉點點頭,抬手示意賀小涼可以起身:「起來吧,在貧道門下,不用拘泥於拜師儀軌,心意到了就行。你現在多半不信,以後相處久了,見過其餘五位師兄師姐,自會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虛妄。」
對於儒家那套世俗禮儀,甚至是自己道統內的金科玉律,生於浩然天下而真正成長於青冥天下的陸沉始終都不太在意。或者說在飛升之前,他就是這麼一個背離世俗的人物,所以活得很曠達奔放,留下的文章也以「逍遙」二字著稱於世。不同於大師兄的面面俱到,二師兄的分寸火候,他這個小師弟哪怕在師父跟前,一樣不太講規矩,為此還被大師兄勸過,甚至被二師兄揍過,然而之後陸沉依舊我行我素,好在偶爾出現在小蓮花洞天的師父對此並不介意。
陸沉看著略顯局促的年輕道姑,微笑道:「怎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覺得貧道這個當師父的每天想著給人下套?所以我說的每句話,你都得小心琢磨、仔細掂量?那你就錯了,過猶不及,不好。你這次之所以能夠成為貧道的嫡傳,在於你連過了三道捫心關。第一,察覺到了貧道的算計,當機立斷,趕緊回溯追問自己的本心,撥開了『天作之合』的假象,抓住了『緣淺』的真相。此關一過,你才不會在北俱蘆洲過早夭折,否則到了那處劍修多如牛毛的地方,一切只靠快劍和拳頭說話,你將來終究會遇到大的挫折,一旦心境露出破綻,因你這輩子太過順遂,會崩碎得極為徹底,貧道都不用尋找你的下一世了。」陸沉伸出手指點了點賀小涼,「你要知道,這次謝實跟大驪討要三人,李希聖且不去說他,馬苦玄是我二師兄挑中的幸運兒,一老一小,臭味相投,至於有沒有其他內幕,道統內自有規矩,不許師兄弟三人之間相互推衍演算。而你賀小涼則是貧道挑中的人選,因為你的道心與貧道當初的修行歷程很像,破開迷障,直指本心。所以比你想象中的什麼棋子傀儡,什麼道家在這座天下百家之爭的布局要簡單得多,貧道只是看你順眼,便選你做弟子了。你真以為文廟裡那些老頭子不會死死盯著貧道的一舉一動?所以說,這就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你以後能不能在北俱蘆洲站穩腳跟,好好活到最後,只看你自己的能耐。貧道遠去青冥天下之後,不會刻意照拂弟子,儒家聖人們不會故意坑害於你,而且你還有一位在中土神洲雲遊的師兄,以及在劍氣長城那邊歷練的師姐,真出了事情,你可以找他們幫忙。既然你們如今已是同道中人,有了同門之誼……就要給貧道這個當師父的爭一口氣嘛。放心,貧道可不是你在神誥宗的師父,不會要你做什麼雙修道侶。」
賀小涼又變成了那個氣質清涼的貌美道姑,大道之外皆是身外物。她問了一個思量已久的問題:「我們道教主掌一切的青冥天下是否也有儒家聖人的暗中布局?」
陸沉哈哈大笑:「這是當然,哪裡都一樣,誰都忙得很。你不會以為馬苦玄、魏晉、宋長鏡之流就是最頂尖的天之驕子了吧?那你以後真該去中土神洲或者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看看,就會明白,一山總比一山高。」
賀小涼聞言后眉頭微皺,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陸沉玩味問道:「你是想問為何三教不幹脆約好只在自家地盤上發展勢力,排擠其他教派學說,省得如此糟心?」
賀小涼點點頭,這正是她心中所想。
陸沉感慨道:「因為如今這一個個地盤完全就是最大的幾處古戰場,那可是先賢們用性命換來的成果,我們也怕後世天地變色嘛。若是選擇固步自封,或是讓下邊的人覺得大道阻塞,是怎樣一個下場,當今一個個天下,就是最好的明證。」
他隨手一指,是小鎮神仙墳的方向:「山河依舊,但是曾經高高在上的主人,已經淪為爛泥地里的一堆斷肢殘骸。」
賀小涼有些明悟。有些太過遙遠的事情,晦澀難明,知道的人不願意說,又不寫在書上,後世之人當然茫然。
陸沉笑了笑:「扯遠了,回到正題。你的第二關,在於貧道需要確定你這趟去往北俱蘆洲是讓你依附於天君謝實,還是由著你自立門戶,開宗立派。所以故意設置了一個陷阱給你,讓你以為自己竟然捨棄了兩個都對的選擇,偏偏選了一個最錯的決定,讓你誤以為就要與大道擦肩而過,要你心生悔恨,質疑自己的大道本心。」
賀小涼坦然道:「只是靠著腦子裡僅剩的一絲清明才能夠過關。」
陸沉笑道:「關於這一點,貧道最後用作收官,來解釋你與陳平安為何能夠結緣。先說那最後一關,相對複雜一些,是一座連環關隘。『情』之一字,可作萬般解,男女之間則最易動心,所以貧道早早在你心湖之間種下了一粒情種,在不知不覺中,它一遇機緣之雨水就會生根發芽,迅猛無匹。這本是不入流的速成之法,但是對你賀小涼反而管用。何況再不入流的法門,貧道使出,一樣入流。有師徒之情的神誥宗師父、驚才絕艷的同輩人風雪廟魏晉、泥瓶巷的市井少年陳平安,前兩者你順利闖過,成功恪守本心,絲毫不為所動,唯獨最後一關,因為貧道刻意刁難,幫著鋪路搭橋,才讓你陷入兩難境地,你若是……」陸沉站起身,手指彎曲,輕輕敲打著那頂象徵掌教身份的蓮花冠,「迷迷糊糊,道心被『陸沉』二字所震撼,便選擇走在貧道幫你開闢出來的道路上,那麼貧道依然會准許你在北俱蘆洲開宗立派,但是絕對不會收你為徒。」他收斂笑意,「收徒一事,何其難也。想要成為貧道的弟子,就該有『終有一日我的道法比陸沉還要高、道路比陸沉還要長』的念頭。離經叛道?離的是什麼經?經不過是先賢所寫而已。叛的是什麼道?道不過是先賢所走的路罷了。為何不自己去試試看?」
饒是賀小涼這般性情涼薄的人物,心底都油然生出悚然和敬意。她站起身,對陸沉畢恭畢敬行禮道:「希望終有一日,弟子賀小涼能夠與師父同席而坐,坐而論道。」
陸沉嘖嘖道:「有點難。」
賀小涼重新坐下,問道:「師父所謂的『收官』作何解?弟子與陳平安的結緣,也有深意?」
陸沉點頭道:「當然。若是尋常人,你不是賀小涼,他不是陳平安,那麼貧道這次辛辛苦苦當月老牽紅線,半點看不出高明。齊靜春的亂點鴛鴦譜是給擔子,希望有朝一日,陳平安能夠以人心挑山嶽。而貧道手中的紅線兩端是兩個人,更是兩面明澈無垢的鏡子,相互映照,而不只是讓陳平安分攤你的福緣,再拿陳平安幫你渡過情關而已。」陸沉轉頭望向賀小涼現身之前的方向,「陳平安的心性,天下奇人怪人萬萬千,貧道也看過千千萬,未必有多出奇,但是恰好與你賀小涼的心性相似而又不雷同,冥冥之中頗為契合,所以儘管你們初次相逢,兩人身份懸殊,你仍是看出了『緣淺』。其實你們不是緣淺,而是你修為有限,看淺了。」
賀小涼輕聲問道:「師父,這又是考驗嗎?」
陸沉哈哈大笑:「你都已經當了貧道的弟子,還要什麼考驗?怎麼,想一鼓作氣成為道祖老爺的嫡傳、與貧道平起平坐才罷休?」
賀小涼眼神清澈,搖頭笑道:「不願作此想。」
陸沉笑眯眯道:「既然當了師父,就該送新弟子一份見面禮。這份禮可不小,還是貧道下來之前好不容易才從你師祖那邊得來的一點『道』。」
賀小涼愣了一下。才剛剛在鯤船上切斷與陳平安的那座「橋樑」,自己就又變成那個洪福齊天的賀小涼了?
陸沉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放聲大笑,一掌拍在桌面:「貧道帶你去走一趟光陰長河,逆流而上!」
一座驪珠洞天,哪怕術法禁絕,自然還是難逃天道之間的大規矩,比如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然後在掌教陸沉的大神通之下,冬秋夏春,死病老生。
仍是置身於天地間的學塾,卻彷彿與天地暫時無關聯的賀小涼,看著身邊光怪陸離的一幕幕倒退而去,眼神熠熠。這正是她想要走的道路!
陸沉微笑道:「跟在貧道身後,去往一處地方,帶你見兩個人。」
兩人起步離開,身後是越來越嶄新的學塾和孩子們的琅琅讀書聲,蒙學稚童們名副其實地倒背如流,只是大概是某種禁制,或者說是齊靜春跟道祖做過交易的關係,稚童們的容貌纖毫畢現,聲音清晰入耳,但是他們面對的那位教書先生已經並不存在,彷彿完全消逝於光陰長河中了。
一路穿街過巷,賀小涼緊緊跟隨在陸沉身後,生怕自己一個走錯,就會迷失其中。
最後陸沉停下腳步,讓賀小涼稍等片刻。賀小涼不敢動彈,站在原地。
陸沉一揮袖子,乾坤倒轉,一切恢復正常的秩序,歲月長河開始順流而下。
之後陸沉才帶著她來到一個攤子附近,賀小涼不知道這位掌教師父為何要帶自己來此,難道那個攤子有古怪?她凝神望去,見一個貌似質樸憨厚的中年男人正在兜售糖葫蘆,一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緩緩而來,悄悄望向生意忙碌的攤子,咽了咽口水,等到生意冷清一些,就默默走開。
陸沉打了個響指,白晝夜幕轉瞬即逝。攤販日復一日做著尋常生意,那個孩子或者上山採藥歸來,或者去溪邊抓魚回來,或者幫著街坊鄰居提水路過,一次次經過攤子。終於有一天,本該去上山採藥換錢的孩子,哪怕已經背著籮筐走到了泥瓶巷口子上,可是一想到之前那趟運氣好,摘到了幾味值錢的草藥,家裡的小米缸破天荒裝滿了大半,至少之後一旬時光都不用擔心餓著,於是孩子便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色,似乎在告訴自己天要下大雨,就算去了山上,也多半會半路返回。於是孩子跑回祖宅院子,將籮筐一放,從牆根一隻小陶罐里摸出幾枚銅錢,然後飛快奔向那個攤子。但是當孩子距離攤子越來越近時,腳步卻越來越沉重,跑得越來越慢,以至於離著還挺遠的地方,孩子就停下站在原地,一臉天人交戰的滑稽模樣,死死攥緊拳頭,握著那多餘出來的幾枚銅錢。最後孩子走近幾步,蹲下身,就那麼抬頭痴痴看著那些鮮紅鮮紅的糖葫蘆。
陸沉和賀小涼就站在那個孩子身邊,陸沉笑問道:「如果設身處地,你覺得孩子在想什麼,才算人之常情?」
賀小涼毫不猶豫道:「想著若是能夠吃了糖葫蘆,而不用花錢就好了。」
陸沉笑著點頭:「拭目以待。」
之後,攤販做完了生意,在休息的時候,似乎無意間看見了那個一次次路過自己攤子卻從來不買糖葫蘆的孩子,想了想,坐在凳子上沒有作聲。最後彷彿實在是起了惻隱之心,漢子站起身,對那個孩子招手笑道:「來來,我這就要收攤子回去了,還剩下些糖葫蘆賣不出去,你想吃的話,我可以送你一串,不要錢!」漢子笑得極為憨厚本分,跟莊稼漢無異,拔出一串糖葫蘆,對著那個孩子晃了晃,「拿去吧。」
可是孩子趕緊站起身,笑著搖頭,就那麼跑開了。
賀小涼有些疑惑。如果這就是小時候的陳平安,作出這樣的選擇,她其實並不奇怪。
陸沉伸手指向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此人是中土神洲一位在世俗當中名聲不顯的陰陽家,事實上,他以一己之力就能夠抗衡整個陰陽家陸氏,是相當了不起的一個怪人,就連大師兄都無法完全猜到此人的想法。」
賀小涼越發疑惑。陸沉笑道:「這些都不是關鍵,接下來才是。」
陸沉伸出手掌,由上往下緩緩一抹,賀小涼身邊出現了一個小「陳平安」。這個孩子跑過去收下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蹦蹦跳跳返回泥瓶巷,很開心。吃過了糖葫蘆,孩子便嘴饞上癮了,隔了幾天又去了攤子,又拿到一串不花錢的糖葫蘆。這個剛剛習慣了吃苦的貧苦孩子惰心漸起,時不時就會想起那些糖葫蘆,上山採藥便比往常少了……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少年並未變成什麼壞人,但是在賀小涼眼中,的的確確已經不再是那個在青牛背初次相逢的草鞋少年。
在這之後,重回原地,陸沉又是手掌一抹,小平安再次出現,這一次他沒有選擇白收糖葫蘆,而是選擇花錢購買。在那之後,孩子越發願意吃苦,拼了命掙錢,但是吃膩了糖葫蘆,有一次又喜歡上了糕點。等孩子一年年成長為少年,在賀小涼眼中,好像這個陳平安也不太對勁。
隨著陸沉一次次抬起手掌,賀小涼看過了一個個陳平安,一種種出現微妙偏差的人生境遇。到最後,賀小涼陷入沉思。陸沉笑了笑:「回去了。」一前一後,走向學塾。
此時此景,其實很像當初齊靜春帶著陳平安去往老槐樹討要一張槐葉的情景。
陸沉雙手負後走在前方,問道:「想明白什麼了嗎?」
賀小涼輕聲回答道:「唯有守心,方是一人。」
陸沉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賀小涼問道:「難道弟子想岔了,還是看得不夠高不夠遠?」
陸沉突然轉頭笑道:「沒有沒有,想得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這個弟子總不能燈下黑,瞧不出自家師父的道法通天啊。」
而在陸沉帶賀小涼看遍人生百態的時候,在某一截光陰長河的河段之間,有一位雙鬢微霜的儒士,在蒙童下課後,坐在屋內獨自打譜。不再模糊,在陸沉和賀小涼的「當下」,或者說驪珠洞天的「當年」,齊靜春彎腰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不過爾爾。」
當陳平安走下高樓,返回座位的時候,竟然已經錯過了兩場大戰。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張山見到了陳平安,連忙起身拱手道謝,陳平安只得抱拳還禮,接過了玉牌。
這場公開的死敵之戰,為公平起見,戰場沒有設置在風雷園或者正陽山,而是在風雪廟六脈之一的神仙台。風雪廟作為兵家聖地,相較於真武山,交友更加廣泛,加上行事低調,所以與風雷園、正陽山兩家關係都不錯,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至於風雪廟為何選擇神仙台,一來是神仙台位於高峰之巔,視野開闊,風景宜人,僅就觀感而言,是風雪廟仙氣最盛的一處風水寶地。二來神仙台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幾乎只靠魏晉一人支撐,而魏晉因為恩師的關係,又對宗門並不親近,想必風雪廟也有藉此機會,希冀著為神仙台增加香火之意。
陳平安從秋實嘴裡得知風雷園連輸兩場大戰後,大吃一驚。
其實第二場祖師大戰算是同歸於盡,但因為正陽山老祖更晚咽下最後一口氣,風雪廟按照規矩判定正陽山獲勝。
佔地廣袤的神仙台上並沒有出現人頭攢動的景象,數量稀少的建築密集簇擁在東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為實力兼備的東寶瓶洲練氣士才有資格登樓觀戰,其餘修士只能在風雪廟別處山峰遠觀。偌大一座神仙台,彷彿只留給交戰雙方。
經過交談之後,陳平安才發現道士張山在這之前甚至從未聽說過正陽山和風雷園。這並不奇怪,北俱蘆洲練氣士向來自視甚高,一直看不起九洲之中最小的東寶瓶洲,可能也只有山崖書院、觀湖書院這幾個地方及崔瀺、宋長鏡和魏晉這幾個人名入得了他們的法眼。再者,以道士張山的修為和眼界,又不在一個大洲,熟稔東寶瓶洲的風土人情才是怪事。
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世仇源於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上有一具正陽山女祖師的屍體,戰死後被曝晒至今。風雷園當初非但不願歸還屍體,讓正陽山弟子幫著入土為安,甚至連那把刺入頭顱的風雷園制式長劍都不曾拔出來,就那麼任由門內弟子和入園客人觀看,至今已有三百年。
何謂奇恥大辱?這就是!
正陽山作為一洲劍道頂點,劍氣凌霄,最近三百年更是蒸蒸日上,僅就最年輕三代子弟的優秀程度而言,其實已經勝過風雷園。正陽山在那之後,幾乎每一甲子就會有人前往風雷園挑戰,試圖「請」回祖師屍骨,讓她死而瞑目。但是當時斬殺正陽山女劍修的風雷園園主在那之後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陽山三百年間天才輩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無法取勝。他對於後來的挑戰之人倒是沒有像之前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斷長生橋,或毀本命劍。對於正陽山劍修來說,可能還不如壯烈戰死來得痛快。這就是東寶瓶洲「風雷園以一人壓一山」典故的由來。
如今風雷園的園主總算死了,就在新年春。傳聞是悄悄兵解轉世,又恰逢約定俗成的甲子之戰,雖然風雷園已經嚴防死守,希望這個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陽山不知從何處得知,一山數峰俱是震動,群情激奮,有人拖家帶口上墳燒香敬酒,有苟延殘喘的腐朽老人酩酊大醉,年輕劍修更是戰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憤懣,終於有機會一吐而空了。
事實上,兩場大戰之後,正陽山的的確確贏了,而且贏得很漂亮,面子裡子都掙了個盆滿缽盈,以至於最後那場最年輕一輩的勝負局,打與不打,都成了多餘。
秋實有些擔心,覺得最後一場多半是打不成了,那個叫風雷園的門派若是連輸三場,名聲就算徹底毀了。若是現在止步,還能撈一個願賭服輸的安慰。
陳平安想起那個一同入山尋找楷樹的劍修劉灞橋,突然說道:「第三場,風雷園一定會打。」
劉灞橋對陳平安來說,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他只是單純覺得,能夠教出劉灞橋的宗門,不會就這麼退縮。
果不其然,三方在一番秘密交涉之後,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風雪廟宗主帶著一男一女走到神仙台中央,宣布第三場大戰即將開始。
正陽山出戰一方自是仙子蘇稼,風雷園出戰一方為園主關門弟子黃河,他身背一隻巨大劍匣,不知是藏有大劍,還是擁有多把長劍。
當幾乎所有人都在關注兩名年輕劍修的時候,陳平安卻在悄然運轉體內真氣凝神望去,尋找那些閣樓內的某個身影。雖然畫卷就那麼長,但是此事之所以風靡天下,就在於練氣士和純粹武夫的眼力都遠遠超乎常人。世人見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卻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葉即是花葉,佛祖卻可以看到一個小千世界。
陳平安的眼神一下子晦暗起來,抓了幾片苦雀舌茶放入嘴中輕輕咀嚼。
一棟高樓的頂樓廊道上俱是正陽山的祖師爺,一個個氣宇不凡,劍氣匯聚,如江河入海,氣沖斗牛。偏右位置站著一名白衣魁梧老者,雙臂環胸,正在俯瞰神仙台廣場,有個相貌精緻的女童騎在老人肩頭。
陳平安死死盯住那個白衣老人,片刻之後轉移視線。
另外一棟高樓是神仙台留給風雷園的觀景點。比起正陽山中五境劍修的傾巢出動,風雷園這趟隨行之人屈指可數,而且多是容貌年輕的晚輩,例如弔兒郎當坐在欄杆上的劉灞橋。風雷園兩戰皆輸后,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張山看得神情專註,喃喃道:「開始了。」
秋實笑道:「先前兩場比劍都是奔著打死對手去的,這一場架不用分勝負,而且無關大局,我估計會打得你來我往,不會再像先前那麼血腥了。」
陳平安不作點評,他的心思主要還是放在那頭正陽山搬山猿身上。
陳平安默默記住正陽山所在閣樓的一張張容顏,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將來的旁敲側擊和道聽途說,現在眼中所見的這幅畫面最為直觀真實,將來這些人,說不定就會是攔阻自己登山說理的潛在對手。當然,距離那一天還很遙遠,當下陳平安才是三境武夫,再強的三境,也僅僅是三境。
頭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嘖嘖道:「這個名叫蘇稼的女娃娃有點懸嘍。」
最右邊的年輕劍修習慣性輕輕拍打劍鞘:「她輸了。可惜了那隻養劍葫,遇人不淑,恐怕北俱蘆洲都找不出第三隻。」
一語成讖。
三招而已,蘇稼出了佩劍,出了養劍葫里的本命飛劍,仍是被黃河打得倒地不起。原來黃河背後大匣內裝滿了小劍,跟背著一個馬蜂窩差不多,並非什麼本命飛劍,只是擅長分心駕馭飛劍,打得蘇稼根本就無從反擊:一次被飛劍洞穿持劍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斷腰間懸挂養劍葫的紅繩,最後一次被兩把飛劍釘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已經昏厥過去。
東寶瓶洲真正讓人服眾的仙子其實不多,賀小涼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之後就是蘇稼。甚至有人戲言,在蘇稼成名之後,正陽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數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黃河站在蘇稼身旁,抬起一隻腳,踩在那隻品相絕佳的養劍葫之上,腳底板輕輕蹍動。這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的嘴角扯起一個弧度,環顧四周,最後轉頭望向正陽山祖師爺並排而立的那棟高樓。從他眉心處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飛劍,嗡嗡作響,當這把飛劍顫鳴之後,整個神仙台周邊的雲海山風,從雲淡風輕變得無比紊亂。
公然示威挑釁之後,黃河收回本命飛劍,往那座高樓朗聲道:「六十年後,我黃河會登頂正陽山試劍,再摘走一顆頭顱放於風雷園。」
一位白髮蒼蒼的正陽山祖師鬚髮俱張,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這個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風雷園劍修所在的高樓頂層突然大門打開,走出一個容貌俊美的黑衣劍修,笑望向那個蠢蠢欲動的正陽山祖師:「周鶴,倚老賣老很不好,不然我來陪你玩玩?」
在這個劍修走出大門后,不單單是白髮祖師爺,正陽山那棟高樓上下皆為之愕然,震撼之餘,還夾雜有一絲不願承認的絕望。
此人正是風雷園園主李摶景,驚才絕艷,四十歲的時候就躋身十境,但是之後漫長的數百年歲月當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哪怕沒有躋身上五境,李摶景仍是公認的東寶瓶洲最強的十境劍修,沒有之一!魏晉在破境躋身十一境陸地劍仙之前,一樣自認無法匹敵此人。不過不是說李摶景兵解身亡了嗎?
李摶景不再理睬那些驚疑不定的正陽山老祖,抬起頭,像是在微笑望著所有觀看此戰的幕後之人。他一手負后,一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旋,一縷清風縈繞指間。手腕一抖,李摶景微笑著說出一個字:「斬。」
那一縷清風離開李摶景,瞬間化作一道氣勢磅礴的巨大劍氣,在神仙台上空旋轉一圈,當場斬斷了神仙台與外界的聯繫。
畫卷中人目瞪口呆,畫卷外之人亦面面相覷。
畫卷內,神仙台,高樓上,李摶景既沒有找誰的麻煩,也沒有撂下狠話,就那麼站著,怔怔出神,眺望遠方恢復舒捲姿態的雲海。
風雪廟如釋重負。畢竟,李摶景作為最強十境劍修,殺力之大,有目共睹。
當一名練氣士被譽為某個「最」時,尤其是在一洲範圍內,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輕的九境純粹武夫,大驪藩王宋長鏡,在京城圍剿一戰當中已經展露出傳說中十境武夫的實力。又比如打破李摶景的紀錄,成為最年輕十境劍修的魏晉,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黃河緩緩返回高樓,正陽山那邊則開始讓人趕緊營救蘇稼。
李摶景雙手負后,面帶笑意:哪怕我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掐住你們正陽山的脖子。哪怕你的屍骨隨後會被徒子徒孫們帶離風雷園,可以後仍是半點痛快不得。
你看看,三百年前,你負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們整個正陽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頭來。你害得那些個僥倖成為劍仙的山門晚輩都沒有臉皮召開慶典,只能躲在山頂雲海里唉聲嘆氣。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這下子,你滿意了吧?
李摶景收回思緒,轉身下樓,手掌輕輕拍遍欄杆,來到一名年輕人身旁,笑道:「灞橋,眼睜睜看著心愛女子受辱,又因為是敵對陣營無法出手相救,是不是很難受?」
嘴唇顫抖的劉灞橋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欄杆,卻被李摶景伸手攔下:「坐著便是。」
劉灞橋愧疚道:「園主……」
李摶景微笑道:「沒事沒事,喜歡上一個最不該喜歡的女子而已,不算什麼,天塌不下來,更不用為此愧疚。」
劉灞橋不知如何作答,既不願說違心欺人的言語,又覺得愧對宗門愧對園主。
李摶景問道:「蘇稼從此沉淪,估計養劍葫都要被正陽山收走。劍心一毀,這個本來讓你們這些娃兒自慚形穢的仙子整個人的精神氣就垮掉了,以後可就不是什麼仙子嘍,說不定連正陽山的記名女修都不如。灞橋,我只想知道,你還會喜歡她嗎?」
劉灞橋嗚咽道:「這輩子都喜歡。園主,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李摶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那就這麼一直喜歡下去吧,但是別耽誤了練劍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黃河差。以前不跟你說這些,是說了沒用。之所以現在可以講了,也是因為以後沒有機會了。」
劉灞橋轉過頭:「園主?」
李摶景突然問道:「好好練劍,以後爭取將我的屍骨與那具屍骨葬在一起。灞橋,若是風水輪流轉,正陽山那個時候如日中天,壓得咱們風雷園一個個夾著尾巴做人,你應該如何做?」
劉灞橋再沒有臉皮和膽子坐在欄杆上,起身肅容道:「劍修當然以劍說道理。」
李摶景打趣道:「喲,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隨後他眺望遠方,「記住,男女之間,這套行不通。以後可莫要覺得自己劍術高便事事如此,與心愛女子說話,還是要……要溫柔啊,還是需要說一些情話的。」
李摶景轉過頭,望向從樓梯口緩緩走來的黃河,洒然笑道:「我死之後,風雷園就交由你們兩個去扛起大梁了。」
黃河臉色冷漠:「師父,我一人足矣。」
劉灞橋嬉皮笑臉道:「這敢情好,能者多勞,不用我挑擔子。」
李摶景開懷大笑,伸手指向黃河:「劍修之殺力無窮,名動天下,歸你。」
然後手指轉向劉灞橋:「劍修之瀟洒絕倫,醇酒美人,歸你。」
李摶景最後悠然自得道:「總之,都歸我們風雷園。」
去往南澗國的鯤船之上,婦人身邊的魁梧男子譏諷道:「除了最後出場的那個黑衣劍修還算有點真本事,其餘兩場大戰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們北俱蘆洲,哪裡有臉皮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婦人點頭笑道:「那隻養劍葫是真不錯,不知有沒有機會買下來。」
拱手肅立的老嬤嬤微笑道:「夫人只需報上門號,想必不難拿下。」
最左邊座位上那個頭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實在受不了隔壁從第一場大戰起就開始的聒噪以及沒個盡頭的指點江山,歪了歪腦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三人劍術是比不得咱們北俱蘆洲的劍仙,可三場大戰打得意氣十足,酣暢淋漓,還要咋樣?」
魁梧男子厲色道:「老傢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訂個生死狀,看完了風雷園和正陽山的熱鬧,咱們也讓別人看個熱鬧?」
婦人身邊那個文雅男子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出門在外,大家又都是北俱蘆洲人氏,何必傷了和氣……」
最右邊的年輕劍修轉過頭,不耐煩道:「要打就趕緊打,少在那裡磨嘴皮子,別髒了我們的耳朵!」
那個先前與魏檗打過交道的船主笑著走過去,從儒衫老人起,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個稱呼:「劍瓮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賣我一個面子,今天就這麼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賣船主的面子,甚至不賣打醮山一點薄面,但是當船主報出簡簡單單的三個名號后,事情就簡單了。
綽號劍瓮的儒衫老人是北俱蘆洲南方一個極其有名的怪誕劍修,境界不算太高,只是金丹境,無門無派,但是擅長養劍於古瓮中,而且經常無償幫助中五境劍修溫養飛劍,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劍修,卻有一個十境劍修的乾爹,護犢子至極,而且擁有一把極其不講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婦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師,精通近身廝殺,凶名赫赫。
至於年輕劍修的姓氏,在北俱蘆洲更是鼎鼎大名,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家族內有一位玉璞境的陸地劍仙老祖宗,正是先前帶隊前往倒懸山的劍仙之一,性格耿直,與一洲道主謝實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當代家主是北俱蘆洲東部一個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於先天不適合修行,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卻手握三十萬雄兵,麾下收攏了近千餘劍修,有「千劍文帥」的美譽。
打醮山倒是談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說實力足夠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遠,鞭長莫及。至於喜歡豢養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劍瓮先生,打醮山當然就更不怕了。但畢竟來者是客,哪裡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劍瓮先生哎喲一聲,身體前傾,探出身子,扭頭望向斛律公子,大聲問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銀子是你什麼人?」
斛律公子沒好氣道:「是我小叔,閉關很多年了。你認識?」
劍瓮先生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銀子年輕的時候是賊沒勁一木頭疙瘩,頭回上青樓還是老子帶著他去的!那之後,嘖嘖嘖,三天兩頭跟在老子屁股後頭!」
斛律公子漲紅了臉,趕緊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女劍修,見她並無異樣,才略微鬆口氣,對那個糟老頭義正詞嚴道:「我小叔不是那種人!」
劍瓮先生翻了個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當瓷實的交情,你個雛兒懂個屁!」
斛律公子如遭雷擊,女劍修終於忍無可忍,怒喝道:「閉嘴!」
劍瓮先生嬉笑道:「哇,好凶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苦頭吃嘍。」
斛律公子心知要糟,只是根本來不及出聲提醒。
女劍修已經面若寒霜:「出言不遜,口無遮攔,就打碎你的狗牙!」話畢,那柄原本用以綰住青絲的飛劍劍尾就綻放出一絲雪亮白芒,在空中拉出一條極長的刺眼白線。
世間飛劍本就以迅猛疾速、難以防禦著稱於世,但是這名女劍修的小劍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哎喲媽呀,疼死老子了!」劍瓮先生捂住嘴巴,鮮血直流,言語含糊不清。原來飛劍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他的一顆門牙。
劍瓮先生不怒反笑,痛快至極,雙手拍腿,噴著一嘴的鮮血唾沫,使勁嚷嚷道:「好一柄『電掣』,不愧是我北俱蘆洲最快的飛劍之一,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哪!」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又是一位不世出劍仙老祖的後代,而且比起勢力龐大的斛律家族,那柄「電掣」的上任主人屬於勢單力不薄一類,戰力極其強橫無匹,曾經獨自仗劍行走於藏龍卧虎的中土神洲,還有一把佩劍名為「虎兕」。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那些北俱蘆洲山頂處的機密內幕,何況他們都用北俱蘆洲雅言對話,陳平安根本聽不懂。但這是一場風雨欲來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所以他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做好了見機不妙就隨時跑路的準備。
女劍修在飛劍歸鞘之後,對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後者心中大定。有她幫著一錘定音,事情反而不會複雜,只會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靜下去,沒了先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這一刻,在看過了花鳥條幅之中的劍修之戰,又看過了近在咫尺的神仙過招后,陳平安在內心告訴自己:陳平安,別光顧著喝酒,練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點練劍。他下意識轉頭望向鯤船之外的天空,御劍飛行,穿雲過雨,與飛鳥為伴,這讓他十分憧憬。
打醮山好似用上了類似拓碑的手法,將花鳥長卷上的場景全部給保存了下來,一層層撕下薄紗似的白紙,總計十次,然後開始公開售賣。船主點名春水、秋實這對姐妹上去露臉,幫著打醮山喊價。
十次拓印,越往後靈氣越稀薄,場景畫面也更加模糊,最後一張更是只能觀看一次而已,價格當然墊底,只需要三十枚雪花錢。
製造錢幣的古玉名為雪花玉,是北方皚皚洲的特產玉礦,主要分佈在兩座洞天福地。將這種山上盛行的「銅錢」放在太陽底下,能夠映照出其中晶瑩,如雪花飄蕩。它又名小雪錢,正面篆刻有「豐年吉兆」四字,背面篆刻有「小雪封地」四字。
因為雪花玉產量巨大,靈氣含量又相當不俗,在漫長的歲月當中,雪花錢便逐漸成了九洲共用的山上貨幣,流通廣泛,是底層和半山腰練氣士出門必備之物。雪花錢必然可以兌換金銀,金銀卻未必能夠折算成雪花錢。道理很簡單,山下的達官顯貴及各方割據勢力供奉山上神仙,不可能送一馬車一馬車的銀子,既不方便也太扎眼,若是上供一盒子雪花錢就很講究,若是裝錢的盒子是一些靈秀木材,那就更文雅了。
陳平安咬咬牙,買下了最後一幅白紙畫卷。
人生無常,聚散不定。風雷園和正陽山的大戰落幕後,陳平安與張山道別,與春水、秋實返回天字型大小乙房,朝夕相處。但是當這艘鯤船緩緩落在南澗國境內的渡口上空時,就變成了陳平安與張山湊巧重逢,一起選擇在此地下船,與春水、秋實那對婢女揮手告別,從此天各一方。
南澗國的渡口建造在與古榆國接壤的兩國邊境的一片大湖之上。比起大驪龍泉剛剛開闢出來的梧桐山,這個渡口要大很多,能夠同時停泊五艘打醮山鯤船。
船頭欄杆那邊,秋實冷哼道:「姐,你看那個傢伙,下了船一點也沒有離別傷感,說不定正想著山下的花花世界呢。」
春水無奈道:「陳公子就連杏花坊都沒有興趣,怎麼會對青樓勾欄有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見慣世面的將相公卿、豪閥公子,到了鯤船之上,在杏花坊一樣流連忘返,醜態畢露。唉,山下的男人,若是都像陳公子這樣就好了。」
秋實有些不服氣:「那是陳平安年紀還小,以後也會變成那種壞東西,說不定下次再登船,陳平安就要對咱們動手動腳了。」
春水眯起眼眸,瞥了眼妹妹腰間的綉袋:「你真這麼覺得?」
秋實猛然間轉過頭,假裝對湖上一幕場景視而不見。春水望去,才發現陳平安正在對她們姐妹抱拳告別,很有江湖氣,不愧是一個勤懇練拳的純粹武夫。春水趕緊抬起手臂揮揮手。等到陳平安轉身離去,秋實才轉過頭來,一副氣鼓鼓的俏皮模樣。春水打趣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人家離那麼遠,客客氣氣道個別,又不會少幾兩肉。」
秋實斜瞥一眼姐姐,忍住笑意:「姐,你少了幾兩肉是不怕,反正底子厚,我可不行。」
姐妹二人打鬧起來。年少時,總以為離別是下一次重逢的開始。
陳平安和張山一經攀談,才知道雙方都要南下。陳平安是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張山則因為實在是坐不起這艘渡船,如果再不下船,估計就要給鯤船打雜才能混口飯吃了。兩人脾氣相投,就約好一起南下,至於何時分道而行,暫時不去理會。
張山從包袱里拿出一隻銅鈴系掛在桃木劍尾端,跟陳平安解釋道:「這是聽妖鈴,在道門之內最是盛行,類似練氣士人手一幅的白澤圖。小道這串鈴鐺品相最低,只能算是入門的降妖器物,灌注靈氣之後,在數個時辰內只能感知到高出小道一個境界的山澤妖怪。小道如今才三境,這意味著若是有第五境的大妖,小道便無法察覺到。」
陳平安欲言又止。哪有跟人見面沒多久,就自己報上修為深淺的?
再就是「第五境的大妖」也讓陳平安有些吃不準,難道自己和這個龍虎山外山弟子混的不是一個天下,一個江湖?自家那兩個小傢伙可都是中五境的練氣士,青衣小童還不是每天嚷嚷著爭取不被人一拳打死?
陳平安雖然一肚子疑惑,可是對張山的觀感又好了幾分。
張山沒有注意到陳平安的疑惑,還在那裡絮叨:「不過陳公子放心便是,咱們山上有個說法,任何一座門風正派的宗字頭仙家,轄境千里之內絕無大妖作祟。道理很簡單,大妖們沒那膽子為禍人間,一旦被中五境的仙師知曉,說不定當天就要授首,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是。
讀書人入山訪仙一直是歷代文人筆札里的重頭戲,神仙喬裝打扮遊戲人間亦是。山上山下,兩者之間,藕斷絲連。
陳平安也是登船之後才知道包括東寶瓶洲在內的三洲版圖內,像龍泉這樣的地方少之又少,許多老百姓終其一生勞勞碌碌,都不曾看到過一次所謂的山上神仙。
張山是個地地道道的熱心腸,閑聊之後,聽說陳平安出門在外,竟然連一卷白澤圖都沒有攜帶,便死活要將自己的那捲白澤圖送給陳平安,說這幅捲軸不過花了兩三文雪花錢,而且與那聽妖鈴如出一轍,是最入門的廉價物件,出自一家私人作坊,粗糙不堪,刊印馬虎,便是送禮都覺寒磣,既然陳平安是以備不時之需,那就剛好拿去先用著,反正他早已爛熟於心。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善財童子遇上散財童子?陳平安不敢白收,就手入袖中駕馭方寸物十五,取出兩文雪花錢交給張山。後者猶豫了一下,便只收了一文,還說這麼老舊的物件,一文錢都賣貴了。
入山一事,張山恐怕再跋山涉水十年都未必比得過泥腿子陳平安。所以陳平安走得很是閑庭信步,張山雖然不至於氣喘吁吁,卻絕不輕鬆。
陳平安沒有像在鯤船上那般謹小慎微,時時刻刻都刻意加重行走之時的腳步動靜。一來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後明白了一個道理,心弦需要鬆弛有度。二來行駛於雲海的鯤船和鯤船下邊的國土山河有著天壤之別,他不需要太過小心,便是尋常的三境武夫單槍匹馬遊歷行走於一國疆域都不會有太大威脅。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陳平安對張山很放心。這種一見如故的感覺,陳平安極為信賴,就像之前看到站在學塾外的齊先生以及站在家門口的李希聖。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就這樣過去了兩旬時光,一路上順風順水,並無波折,陳平安和張山的關係也越發親近。陳平安會毫不掩飾地修行六步走樁,停步休憩的間隙就會練習劍爐。而張山修行的竟然是五雷之法,因為林守一和玄穀子的緣故,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
張山經常擺出各種奇怪姿勢,比如金雞獨立,以手握拳重擊腹部某處氣府,發出極有規律的呼嘯之聲,或是手肘彎曲、手指抵住脖頸經脈,另一隻手的雙指併攏作劍,閉緊嘴巴,腹如雷鳴,發出悶悶的噫吁聲調。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遇到對待修行孜孜不倦,比起自己練拳絲毫不差的人物。這恐怕也是兩人能夠一直結伴南下的關鍵所在,都吃得了苦,還能夠樂在其中。
偶爾,夜幕降臨,兩人尋找到一處遮風擋雨的住處,或古廟或山洞,燃起篝火,張山會跟陳平安說起北俱蘆洲劍修與道士的不同待遇:同樣是一件法寶靈器,劍修出手購買,十文雪花錢就能買走;道士去買,可能就要出雙倍價格。性情溫和的張山說到這裡,破天荒地露出了憤憤不平的神色,說以後若是可以,他一定要改改這些規矩。
張山之前確定陳平安是練武之人後,其實百思不得其解。若說練氣修仙是天底下最大的銷金窟,那麼習武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二,一樣是要吃掉金銀無數。他張山自打下山之後就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偶有所得,都在百般權衡之後,換成了一張張能夠傍身保命的符籙或一兩件最適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好比最簡單的一張神行符,能夠幫助他在遭遇大妖的險峻時刻快速脫離戰場,去往幾里地外,就要耗費他三十文雪花錢。一文雪花錢至少價值百兩紋銀,這意味著張山在市井百姓人家要靠著自己本事掙來至少三千兩銀子才能買到一張神行符。
可是張山只有三境修為,在北俱蘆洲降的都是頑劣精怪,除的更是未開靈智的荒冢鬼物罷了,賺錢勾當殊為不易,有些時候遇上個實力強悍的二境妖魅,說不定還要倒貼一些家底進去。真正賺錢的大頭還是水陸道場和紅白喜事,尤其是一些個需要大量道士充數的醮會,來錢最快最容易,只可惜這類好事可遇不可求。於是張山聽聞東寶瓶洲崇尚道教之後,便想著跨洲南下,來這邊看看能否得些機緣,結果登船沒多久就差點餓死,這讓他心裡對此次東寶瓶洲之行充滿了陰霾。
古榆國疆域不大,兩人很快過了邊境線,來到綵衣國境內。夜間趕路,突逢暴雨,奇怪的是,兩人進入一條人跡罕至的山脈后,走了十幾里山路,四周都沒有一處適宜躲雨的地方,怪石嶙峋,多裸露石崖,而且山上偶有大樹也多枯死,一些難得帶有綠意的樹木也遠遠稱不上枝繁葉茂,所以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兩人身上,連綿不絕。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內被錘鍊得堪稱變態,當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張山躋身三境沒多久,練氣士的體魄堅韌程度本就天生不如同境的純粹武夫,而且他的三境底子打得一般,所以此刻臉色慘白,嘴唇鐵青。陳平安知道再熬下去,張山就算撐過今晚雨夜,明天恐怕也會一病不起,便停下腳步,拍了拍張山的肩膀,讓他在原地不動,盡量保持平穩呼吸,自己去找找出路,不管有無結果,一炷香之內肯定會回來找他。張山愣了愣,被滂沱大雨砸得有些暈乎的年輕道人嘴唇微動,嗓音細若蚊蚋,饒是陳平安都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眼見著張山身體越發孱弱,不能繼續這麼給大雨砸下去,陳平安不再猶豫,朝他露出一個笑臉,轉身快步前行。張山盤腿而坐,開始竭力抵抗刺骨寒意。
練氣士的下五境被稱為登山五境,牽引人體之外的天地元氣來澆築、砥礪人體的皮肉筋骨血。第一、二境為銅皮境和草根境,能夠讓練氣士肌膚堅韌,血氣旺盛。照理來說,一場暴雨而已,哪怕再大,躋身第三境柳筋境的張山已經能夠引氣淬鍊筋骨,但是這個背負桃木劍的龍虎山外家弟子走的是道教符籙派的路數,更重外物,例如神行符、桃木劍等,肉身錘鍊的成效並不出色。再者,這場春雨太過急驟且「陰沉」,使得張山在不知不覺之間,體內真氣消耗極快。
張山臉色雪白,視線模糊,心中糾結要不要摘下行囊,從瓷瓶里掏出一顆補氣的丹藥。但是一顆名為「回陽」的丹藥,品相再差,也要實打實的一文雪花錢,他哪裡捨得,便咬牙苦苦堅持,希冀著那個少年武夫能夠早去早回,並且成功尋見一處躲雨之地。
到了山上,某些時候就要受得山上苦。這一點,龍泉小鎮的妖物就是例子,市井百姓渾然不覺,阮邛的鑄劍聲勢卻會讓它們欲仙欲死。
陳平安快速走出半里地,不再隱藏三境修為,急速前沖,看到前方有一棵僅剩枯枝的大樹,助跑幾步,踩著樹榦向上蹬,抓住一根腐朽枝丫,輕輕一拽,身形飄起。
枝丫崩折墜地,陳平安卻已經站在了大樹高處,伸手遮在額頭上舉目眺望,不見燈火,盡頭處卻有一座不高的小山頭。
陳平安輕輕躍起,雙腳在樹榦上猛然一踹,借勢飛掠而去,身後大樹轟然倒地。
落地后,陳平安伸手一掌拍在泥水四濺的地面上,整個人向前凌空翻滾,雙腳落地的同時,腳尖一點,貓腰前沖,靈活至極,很快來到那座小山頭。登頂之後,視野開闊,但是仍然沒能瞧見哪怕一星半點的燈火,這讓陳平安感到有些麻煩。實在不行,就只能在回去的路上臨時劈砍樹木,搭建出一頂粗糙帳篷了,但是看那張山的神態氣色,哪怕躲在帳篷里,若是燃不起篝火,多半還是會風寒侵體,著涼生病。
陳平安其實心底也有些納悶,這一大片低矮逶迤的山脈確實透著些古怪。他走過的山水也不算少了,還真沒有這麼給人枯萎敗壞之感的地方。若是陰氣森森的荒冢野墳之間如此荒涼也就罷了,可怎的這雨都下得比別處寒冷?
就在陳平安打算返身去尋找張山的時候,他突然發現眼力窮盡之處依稀出現了一點光亮在朝北方緩緩移動。光亮在雨幕中微微搖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隨時都會翻船熄滅。陳平安想了想,記住那點燈火的行進方向,迅速轉身,原路返回,找到了搖搖欲墜的張山,攙扶起他,告訴他前方有人同樣在趕夜路,看看能否會合,若是當地人氏,說不定會知道躲雨的地方。張山精神一振,陳平安二話不說背起他,飛奔前去。
那點燈火越來越亮堂,陳平安稍稍放緩速度,抬頭望去。大雨之中,書生模樣的兩個年輕人背負書箱,一人撐大傘,一人持火把,雖然跟陳平安他們一樣落魄不堪,但是比起張山的慘淡,兩個儒衫讀書人面帶笑意地交談著什麼,似乎都不覺得風雨阻路有任何苦處,反而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幸事。
兩人好像都沒有察覺到陳平安的悄悄靠近,這也讓陳平安稍稍放心。風雨夜裡的荒郊野嶺,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旦遭遇不測,又不能丟開背上的道士,必然是一場苦戰。
陳平安在隔著一段距離處用東寶瓶洲雅言大聲喊話,兩個讀書人沒有聽到,繼續前行。陳平安又一次鬆了口氣:哪怕是練氣士或是山野妖物,道行都不會高。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故意藏拙。
直到距離十數步外,兩個讀書人才發現陳平安。他們趕緊停步,對陳平安招手,一番交談后,看著張山的慘白臉色,其中一個讀書人指向一處,安慰道:「我生平喜好遊山玩水,經常獨自負笈遠行,記得此處人煙荒蕪,但是約莫三四裡外有一座宅院,極有可能是隱士所建,我與劉兄此行正是前往彼處,你們不妨與我們同行。」
另外一個撐傘的讀書人苦笑道:「我們原本在一里地外的山坡露宿,哪裡想到會下這麼大一場暴雨,如果不是楚兄曉得路途,真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陳平安連忙道謝,兩個萍水相逢的讀書人,一個給張山撐傘,自己則被雨淋得瑟瑟發抖;另一個手中拿著的火把因為沒了雨傘的遮擋,被大雨澆熄,又實在捨不得丟棄,便捧在懷裡,只能靠著一次次電閃雷鳴的光照,憑藉記憶艱難前行。
還真被他們找到了一座宅院,像是州郡城裡的殷實門戶,雖有石獅坐鎮大門,但是一點都不大氣。而且不知為何,既無春聯懸挂,也無門神張貼。
總算還能有個檐下躲雨的喘息機會,收起雨傘的讀書人趕緊使勁敲門,顧不得禮數不禮數了。結果許久之後,大門才吱吱呀呀打開,剛好天空一道閃電劈亮夜幕,露出一張枯槁恐怖的蒼老臉龐,嚇得讀書人一個踉蹌,差點向後跌倒。
其實別說是膽氣不壯的讀書人,就連見多了山神水怪的陳平安都嚇了一跳,眾人只覺得宅院之內未必比外邊的風雨天地來得安生溫暖了。而對降妖除魔一事最為內行的道士張山,已經很不講義氣地昏睡了過去。
面無血色的老嫗身形佝僂,怔怔望著門外四人。
敲門的讀書人膽子很小,見著了陰森瘮人的老嫗竟是不敢直視,躲在同伴身後,只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苦哉苦哉。這個書生喜好閱讀百家典籍,經常能夠從那些閑情偶寄的讀書筆札上翻到一些無奇不有的鬼魅精怪故事,大體上分兩種,一種脂粉旖旎,類似狐魅愛書生;再就是眼前這種,鬼氣森森,天黑時入住,乍看庭院深深,雕樑畫棟,僥倖活到天明時分離去,就會變作狐兔出沒的荒冢野墳。
風雨飄搖,天寒地凍,手捧火把的讀書人比起同伴要更加大膽,顛了顛背後的大書箱,一邊搓手取暖,一邊苦笑道:「老嬸能否讓我們借住一宿?外邊的雨實在太大了,我們有朋友經不住凍,已經暈過去了,若是再無暖和的地兒,能否熬過今夜都難說。還望老嬸幫幫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嫗板著臉,說著拗口難懂的方言,好像是在質問什麼。
書生滿臉苦澀,只得用與老嫗一樣的方言解釋一番。
老嫗微微轉動那雙死魚眼,盯住陳平安,竟用東寶瓶洲雅言問道:「習武之人?」
陳平安點點頭。老嫗望向他背著的年輕道士,桃木劍的劍柄露了出來。
在昏睡之後,張山的呼吸反而比起清醒時分更加綿長沉穩,這大概就是練氣士的神奇之處,處處返璞歸真,出人意料。
老嫗發現那柄桃木劍后,眼睛眯起:「你朋友是修道之人?」陳平安繼續點頭。
老嫗最後望向那個畏畏縮縮的持傘年輕人:「讀書之人?」
腰間懸挂一枚羊脂玉佩的書生搖頭道:「尚無科舉功名,算不得讀書人。」
老嫗扯了扯嘴角,肩頭一晃一晃地讓出道路:「既然都是正經人家,那就請吧。記得進門之後在各自房間休息便是,不要隨便亂走,驚擾了我家主人,後果自負。房內有炭盆火爐,諸位一切自便,無須詢問。來者是客,我家主人還不至於為此斤斤計較。」
老嫗四處張望一番,然後迅速關上大門,沉重的大門在她手中彷彿輕若鴻毛。
這棟宅子真不小,應該有四進,四人被安排在第二進大院,並被告知不可以去往後邊的庭院。宅子的翹檐雕刻有瑞獸、花鳥和山水雲紋,窗花精美。院內地面用青紅兩色石磚鋪就,主次道路分明,井然有序。抄手游廊連接著正房廂房,以便在當下這種雨天能自由行走。
老嫗的身影沒入銜接二三進院子的狹窄游廊,周圍漆黑一片,驀然一個閃電,兩名書生尚未收回視線,剛好看到老嫗慘白的笑臉,嚇得兩人魂飛魄散,連忙去往相鄰廂房,不敢獨自入睡,只得暫時聚在一間屋子裡。姓劉的書生放下油紙傘后,挑燈夜讀聖賢書,以此壯膽。姓楚的書生膽子稍大,放下了火把,開始搗鼓火盆,從書箱里拿出油紙包裹嚴實的火摺子,很快點燃炭火,屋內很快就暖和起來。他環顧四周,伸手按了按床鋪,被褥泛著淡淡的潮濕霉味。只是這也在所難免,綵衣國在今年入春之後便陰雨綿綿,幾乎沒有什麼大太陽,倒是不好在這種事情上苛責主人,何況有個歇腳的地方,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楚書生頭束青色方巾,身材修長,相貌堂堂,眉宇之間有一股凜然正氣。他環顧四周,發現窗格多變,樣式精巧且寓意美好,雕刻有蝙蝠、鯉魚和靈芝等,一般只有書香門第才會有此心思。他突然湊近窗戶,凝神望去,發現兩扇窗戶之間的稍寬木條上好像有一些朱漆痕迹,字跡斑駁,模糊不清,依稀看出是一些符籙文字。
隨著屋內逐漸溫暖起來,劉書生的膽子也大了一些,便放下手中書籍。看到同伴好像在盯著窗戶看,便順著他的視線抬頭望去,結果看到窗戶外邊一片通紅,映照出一張蒼老臉龐,沙啞出聲道:「天色已晚,還望兩位公子早些休息啊。」
提燈巡夜的老嫗這一突然出現,把兩個書生差點給活活嚇死。
老嫗剛剛從院子對面的廂房走來,那邊的背匣少年同樣是挑燈看書,同樣是望向窗戶,就沒有如他們這般驚慌失措。
老嫗搖搖頭,蹣跚遠去,呵呵笑道:「讀書人的膽子,到底是小一些。」
對面廂房,陳平安斜站在窗口附近,輕聲提醒道:「老婆婆走了。」
原來張山在進入宅子之前就清醒了過來,咽下一顆回陽丹,就著陳平安那隻「姜壺」里的烈酒,一下子就精神煥發。原本他不願意浪費一顆丹藥,但是突然覺得有妖氣一閃而逝,不敢再吝嗇。
張山從床上坐起身,披上道袍,彎腰坐在火盆旁邊,伸手烤火取暖,壓低嗓音道:「陳平安,今夜咱倆輪流守夜吧,不然實在是不放心,總覺得這裡不太對勁。」
陳平安笑道:「你只要把系著聽妖鈴的桃木劍掛在窗口附近就行了,我對於妖怪精魅沒什麼了解,所以還是需要鈴鐺幫著提醒。至於守夜,我很擅長,你放心睡覺,真有了事情,我不至於連通知你都做不到。」
張山想了想,找了個理由:「掛好桃木劍和聽妖鈴,小道再烤烤火,等身子骨暖透了再睡不遲。」
在張山斜掛木劍的時候,陳平安說道:「窗格那邊曾經有人畫符,不過時間久了,已經看不太清楚,但應該是你們道家的符籙,你認不認得?」
張山原本沒有注意,在陳平安出聲提醒后,一再端詳,這才發現蛛絲馬跡,不由得佩服陳平安的膽大心細。細細打量之後,他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最後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朱漆痕迹,在鼻尖嗅了嗅,沉默著坐回椅子:「如果真如小道所想,就有些麻煩了。窗格上所畫之符,正是用以驅鬼的赤書,觀其殘跡,應當是神誥宗青詞符的一種,以特殊朱漆寫就神仙青詞,威力巨大。而且既然是神誥宗前輩高人的手筆,甚至幾乎寫滿了大半窗戶,且落筆急促,可想而知,那位前輩需要面對的邪祟鬼物定然道行不淺。」
他哀嘆一聲,悔恨道:「早知如此,小道當初就不該節省那顆回陽丹,早早吃下,也不至於臨近宅子的時候還是昏迷不醒。不然小道對於堪輿一途略有心得,在遠處稍加打量,就可以大致看出這棟宅子的藏風聚水是什麼流派,以及聚攏風水的根本之法是屬陽還是屬陰,是否偏離正道。只要辨認出大致脈絡,就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陳平安,對不起,是小道害你身陷險境了……」
聽到張山的自責,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打趣道:「張大天師,除魔衛道不是你的拿手好戲嗎?」
張山連忙擺手:「別別別,小道可當不起『天師』這個稱呼。」
說到這裡,張山便有些憧憬,輕聲道:「真正的天師,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張氏嫡系子弟,個個穿黃披紫,是世襲幾千年的山上宰相。除此之外,躋身中五境的外姓天師也有資格獲得『天師』賜號。但同樣是龍虎山天師也分好多種的,頭一等天師是進入龍虎山祖師堂享受香火的上五境老神仙;再往下是生來便是黃紫貴人的張氏嫡傳,其中一人,將來會職掌『天師印』和一把仙劍;第三等便是在龍虎山結茅修行的許多外姓天師。龍虎山作為一座天然福地,對外開放,只需那些練氣士答應修道有成之後下山斬妖除魔即可,到時候龍虎山會賜下一柄桃木製成的木劍,這也是龍虎山的氣量所在,讓我們這些別洲道士都無比心嚮往之。」
陳平安聽得仔細,覺得這個龍虎山和張天師們的確不錯。
大雨滂沱,這棟宅子門口的兩尊小巧石獅時不時發出一陣輕微的崩裂聲響。老嫗站在第三進院子的正房外邊,踩在一條小板凳上,將那盞燈籠掛在廊柱籠架上,燈火昏暗,隨風飄搖。噗一下,燈火熄滅,原來是裡邊的燈燭已經燃盡。
老嫗咳嗽著重新站上板凳,摘下燈籠,從袖中摸出一隻鮮紅似血的嶄新燭火,若是細看,竟無燈芯。老嫗轉過身背對院子,從頭上拔下一根白髮,猛然插入燈燭中心,彷彿是以此做燈芯。然後老嫗對著燭火輕輕呵了一口氣,燈燭瞬間點燃,放入燈籠之後,再度掛在廊柱上。這盞燈籠就這麼微微搖晃,燈火閃耀在大宅之中。若是晴朗的夜色,必然會惹來飛蛾撲火,就是不知這荒郊野嶺的雨夜之中,它的存在,意義何在。
張山沒有睡意,陳平安小口小口喝著硃紅色酒葫蘆里的烈酒,聽著張山說他之前幾次遭遇妖魔的驚險經歷。突然,陳平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張山下意識望向窗口桃木劍,鈴鐺安靜,並無異樣。很快,房門那邊傳來敲門聲,原來是那兩個讀書人聯袂來拜訪。陳平安手提酒葫蘆過去打開門,門外大雨聲勢依舊嚇人,而且歪風斜雨,以至於廊道地面都沒有一處乾燥地方。楚書生手持雨傘,一手拎著酒壺,面帶微笑;劉書生雙手湊在嘴邊,呵氣取暖,笑道:「楚兄這趟出門帶了幾壺好酒,如今還剩一壺。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今夜是不敢入寐了,就想著能不能借著酒勁回去後來個倒頭就睡。楚兄就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是兩位願意小酌幾口,咱們共飲一番?事先說好,我的酒量是至少半斤才倒,所以你們只能稍稍喝一些,見諒見諒。」
陳平安提起手中硃紅色酒葫蘆,笑道:「我自己帶了酒,你們可以三人分一壺。」
劉書生大步走入屋子,爽朗大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楚書生笑著尾隨其後,將雨傘放在牆角。
四人圍坐火盆,煨酒片刻,劉書生一拍腦袋:「酒杯忘拿了。」
然後苦笑著望向同伴:「楚兄,我是不敢去拿了。」
楚書生笑著起身,無奈道:「若是世間真有鬼神,豈不是不用怕死了?是好事才對。再說了,讀書人腹中自有浩然正氣,想必鬼神也要敬畏幾分,你怕什麼。」
人一多,劉書生就有了生氣,玩笑道:「我連小小舉人都考不中,說明肚子里的浩然正氣沒有多少斤兩,當然害怕。楚兄卻是進士之才,當然可以不用害怕。」
楚書生笑著搖頭,大步離去,很快拿來了四隻酒杯,酒杯內壁繪有兩隻雄赳赳氣昂昂的五彩公雞。
張山接過一隻酒杯,試探性問道:「這該不會是綵衣國獨有的鬥雞杯吧?」
劉書生眼睛一亮:「道長也聽說過我們綵衣國的鬥雞杯?」
桌上燈火不夠明亮,張山便雙指拈住酒杯,將其傾斜,借著炭火的光亮,仔細觀察著兩隻五彩公雞,感慨道:「大名鼎鼎,大名鼎鼎啊,自然早有耳聞。小道來自北俱蘆洲,行走江湖的時候,曾經見過兩個武林豪客為此一擲千金,借鬥雞來賭博,很神奇。聽說只要給酒杯倒入大半酒水,再往杯壁注入一縷靈氣,兩隻公雞就會自行相鬥,不死不休,而且哪怕是中五境神仙裡頭的十境聖人們都未必看得准勝負走向,所以鬥雞杯只要出了你們東寶瓶洲,價格就是百倍千倍地往上暴漲。南澗國的那個渡口,綵衣國的鬥雞杯正是登船的重要貨物之一。」
劉書生臉色頗為自得,點頭笑道:「什麼靈氣不靈氣的,我可不清楚,只知道我們綵衣國的江湖宗師喜歡以此取樂。往杯中倒入酒水之後,反正他們只要雙指一捏,就能夠讓鬥雞杯活過來,然後爭鬥不休,直到分出勝負。至於為何如此玄妙,我曾經在各地縣誌上看到過一些記載,說是燒制鬥雞杯的五彩土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有趣之物,而且相傳此土一旦離開綵衣國境內,很短時間內就會變了氣味,與尋常土質再無差別,所以才使得鬥雞杯成了我們的獨有瓷器。」
張山嘖嘖稱奇,心想誰若是能夠壟斷燒制鬥雞杯的瓷土,豈不是日收斗金,一夜暴富?
陳平安相信這個說法。龍泉窯工祖祖輩輩都是窯工,燒瓷就需要跟土打交道,所以陳平安聽說過不少神神道道的說法,比如姚老頭曾經講過,泥土離了地,最後是塑成泥菩薩吃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皇宮,或是成了老百姓家裡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劉書生喝過了三兩酒,滿臉通紅,正好微醺,是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刻。他微微搖頭,笑問道:「道長背負桃木劍,一看就是神仙中人,能否讓這鬥雞杯『活』過來?若是可以,咱們不妨賭一賭,找點樂子。小賭怡情,咱們賭點什麼?」這人臉上煥發出一股異樣神采,顯而易見,他喝酒前後完全就是兩個人,而且多少還有點賭性。
楚書生嘆息一聲,輕聲勸道:「劉兄,酒也喝過了,趕緊歇息吧。」
張山也連忙說道:「一隻鬥雞杯能值好些銀錢,何必揮霍。」
劉書生一口飲盡杯中酒,大手一揮,將手中那隻酒杯狠狠砸在牆壁上,摔了個粉碎,哈哈笑道:「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留其名者又死盡,唯有此物千百年。真是荒謬,一隻鬥雞杯在綵衣國內能值幾個錢?二兩銀子罷了。一個進士值多少錢?那可就貴嘍,反正我劉高華買不起……」
楚書生臉色尷尬,解釋道:「劉兄醉酒之後就喜歡說胡話,懇請二位多多包涵。」
陳平安笑了笑,默默喝酒。
最後,醉話連篇的劉高華被同伴攙扶回去,張山目送兩名書生去往對面廂房,站在廊道上伸手向外,接了一小捧雨水,掂量了一番,覆手倒掉,返回屋子。關上門后,張山用乾燥的那隻手拿出了一張普通的黃紙符籙,輕聲道:「此處果然有問題,雨水頗為『陰沉』,極有可能蘊含著煞氣。小道這張符籙名為『起火燒煞符』,普通得很,但是廣為流傳,就因為它最能夠感知煞氣的存在……」
他雙指拈住符紙,默念咒語,然後往那隻濕漉漉的手的手心迅猛一貼,黃紙符籙就轟然燃燒起來,很快化作灰燼。他臉色凝重,將灰燼刮入火盆當中。
陳平安問道:「這張靈符多少錢?」
張山一點沒覺得奇怪,認真回答道:「這類靈符不入流,故而價格低廉,成本只是一張黃紙,加上一名下五境練氣士的抄錄功夫,一文雪花錢能買將近三十張,折算成銀子,也就是三兩一張,委實不算貴。」
陳平安點點頭。關於畫符一事,他曾經親眼見識過破障符的玄妙。之後在落魄山竹樓,李希聖在牆壁上畫「字」符,字成則符成,其實屬於極高的造詣和境界。他送給陳平安的那本符籙圖譜《丹書真跡》,陳平安翻來覆去地看,倒是學會了書上記載的五六種最粗淺的符籙畫法。
李希聖曾經說過,畫符即練劍,但是陳平安一路南下,仍是希望專心致志練拳,便只抽空寫了縮地符、陽氣挑燈符、寶塔鎮妖符三種符籙各兩三張,以防不測而已。
縮地符能夠讓陳平安在轉瞬之間縮地成寸,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圓十丈內的任意一處;陽氣挑燈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種,置身於亂葬崗古遺址,若是遭遇鬼打牆的情景,就可以跟隨挑燈符順利走出迷障;寶塔鎮妖符則是殺力較大的一種符籙,符紙一出,就可以憑空出現一座玲瓏寶塔,將妖邪暫時拘押其中,內蘊雷霆之威,可以鞭打魂魄。三者都屬於《丹書真跡》所載符籙最普通的那個範疇,評價不高,只是作為某種符籙流派的典型,才被記錄其中。
張山喝過了酒,想著有陳平安幫忙守夜,加上為了節省一顆回陽丹,給陰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軀早已疲憊不堪,便暈乎乎睡去。
陳平安對於守夜之事那是再熟悉不過,小口小口喝著酒,在張山熟睡之後猛然轉頭,望向房門那邊的牆角,那裡斜放著一把遺落於此的雨傘。
這把油紙傘,最早是劉書生撐著,進入宅子之後,是楚書生撐著來此。它安安靜靜地靠在牆角,傘尖朝地,傘柄朝上。如此擱放,地面上居然沒有水漬,這不合理。
而且陳平安察覺到了一絲陰寒之氣,讓人背脊發涼。於是他站起身,像是喝多了酒,腳步搖晃不穩,一邊走一邊嘀咕埋怨:「哪有雨傘這麼倒立擱放的,家鄉那邊,敢這麼做,是要被老人罵死的……」
到了牆角,陳平安還打了個酒嗝,伸手去抓傘柄,就要將油紙傘顛倒過來。只是驟然之間,一張符籙滑出袖子,陳平安眼神凜然,哪有半點醉意,雙指閃電般拈住那張黃紙,正是寶塔鎮妖符,啪一下按在傘柄之上,一座七彩琉璃寶塔浮現空中,寶光剛好罩住油紙傘,傘面紋路扭曲,頓時發出一陣滋滋響聲,如肥肉下鍋一般。
懸空寶塔的光彩暗淡下去,很快就煙消雲散。陳平安一不做二不休,為免自己學藝不精,畫符的品秩太低,導致錯失良機,乾脆將其餘兩張鎮妖符一併祭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貼在油紙傘的傘面之上,然後無須如何強提一口氣,武道三境巔峰的陳平安氣隨心意流轉,一身拳意驟然爆發,以距離極短、爆發力極大的寸拳連綿不絕地砸在三張鎮妖符之上,拳罡不毀雨傘絲毫,洶湧拳意卻幾乎全部滲透進雨傘之內。
這就是尋常武夫三境和崔姓老人調教出來的三境之間的雲泥之別。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后,手中攥緊養劍葫,隨時準備讓初一、十五齣來禦敵。但是雨傘一陣顫抖搖晃,帶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煙裊裊升起,逐漸消散之後,便徹底寂靜無聲。
陳平安有點蒙:這就完了?這把肯定暗藏玄機的古怪油紙傘就沒有點後手殺招?
他蹲在那裡撓頭,喝著酒,心裡頭感覺有些空落落的。在落魄山竹樓習慣了每天死去活來,如今就像……喝慣了烈酒,再去喝水?不過陳平安默默安慰自己,不管這把油紙傘跟哪個書生有關係,還是進了宅子之後才有陰物隱匿其中,雨傘內的這點小古怪肯定只是探路的過河卒而已,所以千萬不可掉以輕心。於是他站起身,坐在桌邊,借著燈火,從方寸物中駕馭出那支「風雪小錐」筆,呵了口氣,開始畫符。畫的還是寶塔鎮妖符,但是符紙不再用黃紙,而是換成了一張金色質地的符紙。畫完一張,陳平安習慣性拿起手邊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略作休整之後,等到氣息平穩,才敢下筆。
風雨夜,風雪筆,略帶酒意的陳平安下筆如有神。手邊是一隻硃紅色的養劍葫,木匣內有兩把降妖除魔劍。當然還有床榻上,道士張山的呼嚕聲相伴。
大雨之中,有一名大髯刀客穿過重重雨幕,大步流星走向宅子,叩響大門。
老嫗站在門檻內,沙啞問道:「有何貴幹?」
刀客喊道:「躲雨!」
老嫗陰惻惻道:「你這漢子,說話中氣十足,不是需要躲雨的人。」
刀客沒好氣道:「怎的,貴府連一個落腳的地兒都沒啦?!」
老嫗嘿嘿笑道:「落腳地兒倒是還有些,就是你這漢子氣盛,我家主人怕是不會喜歡。若是惹惱了脾氣不好的主人,莫說是落腳的地兒,便是擱放一百七八十斤精肉的地兒,都會有了。」
刀客那一臉絡腮鬍子,根根堅硬好似槍戟,一手按住刀柄,睜眼圓瞪那大門:「恁地廢話!趕緊開門,這雨下得好生邪氣,我不躲雨怎麼行,以後還怎麼逛青樓,豈不是給那些磨人的小妖精活活笑話死?」
大門緩緩打開,老嫗輕聲嘆息道:「給別人笑話死,總好過真的死了啊。」
刀客微微凜然,但是很快就哈哈大笑道:「老子這副童子之身,積攢了三十多年的陽氣,莫說是妖魔鬼怪,便是它們的祖宗見著了我,也要主動避讓。」
他走入院子,眼見著那堵影壁,皺了皺眉頭。
老嫗再次重重關上大門,門外的一尊石獅子,咔嚓一聲,頭顱墜地。只是這點動靜,早已被大雨聲掩蓋過去。
東寶瓶洲南方某些國家的大族,女子多住在獨有的閨閣綉樓內,一些家風苛刻的士族甚至會拆掉上下通行的樓梯,將待字閨中的女子如書籍一般「束之高閣」,等待出嫁之日。這座宅院最後一進院子便有一座綉樓,夜幕深沉,二樓美人靠處,卻有男子在為女子畫眉。那女子血肉模糊,腐敗不堪,多處裸露出森森白骨,甚至還有白蛆翻滾,卻依稀可見她的盎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