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些離別可再會
第八章有些離別可再會
一行人到了胭脂郡城的太守府,太守大人正在官廳處理政務,徐遠霞和張山峰坐在素雅簡樸的客廳喝著婢女送來的茶水,劉高華則帶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爹的書房,做賊似的,因為陳平安跟他討要了一幅胭脂郡堪輿圖,而且必須是有朝廷蓋章的那種。
劉高華雖然不明就裡,但是一想到這次不僅活著離開古宅,還親眼見識過了精怪鬼魅,還他娘的跟她坐在一張酒桌上喝了酒,就豪氣衝天,看誰誰順眼,便拍胸脯答應下來,要幫陳平安去偷,結果陳平安二話不說給了他五十兩銀子。他原本想說他倆一場患難之交,談錢傷感情,結果一看那些沉甸甸的銀錠,頓時覺得傷感情就傷感情吧,反正以後重逢的機會也不多了。
劉高華躡手躡腳地領著陳平安來到書房,關上門后,一陣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抽出一幅老舊捲軸,正是胭脂郡堪輿圖,不過是候補的。這也正常,這類朝廷欽天監繪製的形勢圖,通常有兩幅正選圖和一幅候補圖。兩幅正選圖的其中一幅必然懸在官衙大堂,另一幅則交由當地武將保管,只有候補圖才會放起來吃灰塵。
陳平安確認無誤后,點頭道:「是這個。」
他要花五十兩銀子來買一個極小極小的可能性。齊先生曾經說過,如果看到瞧著舒服的形勢圖,就可以拿出那一對山水印,無須印泥,往上一蓋即可。
陳平安在問過劉高華那棟古宅在地圖上的方位后,便找了個借口,讓他去書架上挑幾本山水遊記。趁著劉高華轉身的工夫,陳平安手心瞬間多出一對好似「山水相逢」的印章,正是齊靜春雕刻篆文而成,質地是最好的驪珠洞天蛇膽石。
陳平安朝兩枚印章重重呵了一口氣,看準古宅所在位置,啪一下輕輕壓下,沒等出現什麼花頭,便捲起堪輿圖夾在腋下,對劉高華道:「行了,咱們趕緊走吧,免得你爹發現。到時候我可不管,給過了錢,不會還你的,你被太守大人打得半死,我最多支付藥材錢。」
劉高華隨便拿了兩本書丟給陳平安,一起離開書房。
陳平安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謀划多半是不成的。不過這也正常,哪有隨便蓋個印章就能改變數百里風水氣運的事情,自己又不是神仙。
只是陳平安算錯了一點。他當然不是神仙,可是篆刻印章的齊靜春,那是神仙中的神仙。於是,以古宅為中心方圓數百里山水顛倒,污穢退散,轉為清靈。秦山神所在的山神廟瞬間崩塌,他自己也金身粉碎。哪怕趙鎏已經放他一馬,與他私下會面,傳授錦囊妙計,讓他喜出望外,只覺得否極泰來,自己終於要行大運了!不再是那個苟延殘喘的淫祠小山神,馬上就會成為神誥宗神仙傾力扶持的一方正神!所以當金身粉碎的那一刻,他始終沒想明白緣由,只是怔怔地高坐於神台之上,就那麼煙消雲散了。
趙鎏當時正帶著幾個小祖宗離開小鎮,瞬間感知到了這番天地變色的異樣,頓時呆若木雞。難道是宗門金童親自出馬了?恐怕金童如今也未必有這等神通吧?
其餘神誥宗晚輩更是惶恐不安,只有那個看似惶恐的小道童的眼眸里滿是笑意,心想:我就說吧,那傢伙是活了幾百歲的老王八蛋,這件事情肯定是他做的。哈哈,到時候回到山門見著師父,我一定要跟他老人家吹噓,這次我見著了上五境的仙人!
綉樓那邊,楊晃顧不得什麼陽光普照、神魂灼燒,迅猛飛掠來到屋脊之上,凝神望去,四周皆是生機盎然,靈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匯聚而來,滿臉震驚和狂喜。
鶯鶯更是直接破開屋頂,任由衣裙下邊的醜陋身軀暴露在陽光之下,深吸一口氣,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扉清新,呼吸順暢。
楊晃紅著眼睛,無比激動道:「必有聖人相助!說不得就是因為傅師叔的出現,此處景象落入了神誥宗某位老神仙的法眼,便施捨大恩下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大的好事,做夢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他哽咽起來,猛然驚醒,一下子跪下去,向四方各自磕了三記響頭。鶯鶯跪不下去,便向四方虔誠作揖。
站在三進院子里的老嫗也拜了拜天地四方,這輩子幾乎從不喝酒的她沒來由地想起去給自己倒上一碗酒。難喝就難喝吧,這輩子活得足夠久了,已是別人的兩輩子。
老嫗來到灶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酒勺,探入一個早已開啟泥封的酒罈。
酒水怎麼只剩下這麼點了?沒道理啊。老嫗愣了愣,有些疑惑,然後皺緊眉頭,最後竟是一陣頭皮發麻,丟了酒碗摔了酒勺,猛然站起身,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抹了抹額頭汗水,突然笑了起來,重新去舀了小半碗酒水,然後走出灶房,坐在游廊長椅上,望著安安靜靜灑落在院子地面上的陽光,小口小口喝著酒。
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得這麼閑適無事,手頭無事,心頭也無事。
之前也是這般陽光和煦的日子裡,有個名叫陳平安的北方少年,背著木匣,倒退著小跑,笑著與她揮手告別,腰間掛個硃紅色小葫蘆,裡頭有酒有劍有江湖。
原來是一個酒鬼劍仙少年郎。老嫗喝著酒,笑著想著,這麼好的一個少年,那麼他喜歡著的少女,得是多好的姑娘啊?
胭脂郡,太守府邸。
偷過了自家老爹的一郡堪輿候選圖,家賊劉高華有些心虛,覺得五十兩銀子有些燙手,便想著補救一二,就將徐遠霞三人晾在客廳,自己跑去他爹處理政務的官廳,說是自己這趟出門遊歷,遇上了書本上的神仙中人,其中用刀的大髯漢子是一位名動江湖的豪俠,便是郡內第一高手都未必是他的三合之敵,萬萬怠慢不得。還有一位龍虎山張天師,背負一把桃木劍,家學淵源,斬妖降魔,手到擒來。最後一位姓陳的更是了不得,別瞧著少年模樣,其實是八九十歲的高齡了,只是「修道有成,顏如少童」而已。
劉太守將信將疑,略帶著一絲忐忑,帶上一名見多識廣的府邸幕僚,一同前往客廳招待貴客,結果大失所望。他雖然沒見過諸多神怪精魅,可看人的眼光並不差,打過招呼之後,落座喝了杯茶就興緻缺缺,讓劉高華好生款待三位貴客,找了個由頭返回官廳。
一路上,劉太守搖頭道:「什麼豪俠天師,名不副實,坑蒙拐騙到了我府上,真是膽大包天,若是之後膽敢提出非分要求,本官非要讓他們牢底坐穿,牢飯吃飽。」
老幕僚輕聲笑道:「混吃混喝倒也不至於,年輕道士和背匣少年不好說,那大髯刀客是確有幾分真本事的,府上護院肯定不是對手。劉大人,要知道我入府之前曾經遊歷江湖二十餘年,見識過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宗師,在咱們綵衣國南方都是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僅論氣度,那大髯刀客毫不遜色,目露精光,氣度森嚴。」
劉太守點了點頭:「如此說來,還真有幾分道理。」
老幕僚小聲提醒道:「劉大人,你想一想,駐守本州的那位將軍大人是公認的四境大宗師,咱們曾經在筵席上遠遠觀望,當時就覺得哪怕喝酒談笑,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概,很是嚇人。仔細回想,那刀客是不是與之有幾分相似?」
劉太守皺了皺眉頭:「聽你的意思,是要好好拉攏一番?可是聽說跟江湖人打交道,都是一擲千金才算英雄氣概,若是只拿出幾兩銀子做盤纏什麼的,不是客套情誼,反而是羞辱,會得罪那幫江湖莽夫。本官向來為官清廉,並無盈餘能夠出手,這可如何是好?難不成還要跟郡城富豪借銀子?」說到這裡,他的神色有些不快,「若是這般滿是銅臭氣的關係,本官不要也罷。」
讀書人看待江湖漢,尤其是有了朝廷官身的讀書人,其實心底還是瞧不上眼的。老幕僚心中嘆息:自己送上門的江湖關係都接不住,也怨不得做得一手好文章卻只是四品官了。更何況劉太守的座師房師如今還是綵衣國的公卿高官,如果換成他,別說是跟富人借錢,就是砸鍋賣鐵也在所不惜。假設那個大髯刀客是一個三境小宗師的江湖高手,只要關係到了,那麼桌面底下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再說,人情人情,沒有人情往來怎麼有人情,想著事事別人求己可不是為官之道啊。與郡城豪閥大族有點往來,借幾百兩銀子而已,真是你劉太守丟了面子?錯啦,是你給那戶人家面子呢。只是這些事情,劉太守不愛聽,覺得有辱斯文,老幕僚說過一次兩次后,就心裡有數。
一想到這裡,老幕僚又有些心灰意冷。官場如此彎彎繞繞,江湖上何嘗不是如此?他在隱姓埋名之前,事實上曾經在一個綵衣國南方江湖的盟主麾下擔任心腹謀士,快意恩仇是有,可更多的還是人間細事多如毛,任你英雄蓋世、滿腔意氣,用不了幾年就會被磨損殆盡。想當年老盟主何等豪氣干雲,最後不一樣落得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劉太守不冷不熱地離開后,劉高華有些尷尬,加上一座郡守府邸竟然寒酸到連幾間客房都騰不出來,徐遠霞便讓劉高華帶著去往最近的客棧落腳,只要趙鎏進入郡城府邸,就趕緊通知他們三人。劉高華連連應下。
因為地段好,又是老字號,客棧生意興隆。好在郡守嫡子的面子還值點錢,硬是拿出了三間客房,而且沒敢坐地起價。而劉高華從頭到尾也沒領這份情,全然沒意識到客棧掌柜的心疼割肉,這讓徐遠霞看得好笑,就連張山峰都直搖頭。
人情世故也是學問,這些學問,聖賢書上教得不多,但是江湖裡頭有,陳平安便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三人在徐遠霞房間閑聊,自然而然說起了這趟古宅之行,說起了張山峰的那張神行符。徐遠霞問過了價格之後,得知竟然如此昂貴,便覺得有些對不住他,笑言下趟斬妖除魔一定要有些收穫才行。張山峰雖然窮怕了,但是絲毫沒有怨天尤人,這倒是讓徐遠霞刮目相看。他知道修行路上,練氣士積攢家底何等重要,如果張山峰一直這麼入不敷出,肯定很難往高處走,再好的心性都經不起這種鈍刀子割肉。
經過閑聊,陳平安第一次具體了解了練氣士下五境銅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氣境、築廬境的風光。
其中前四境分別修鍊皮肉筋骨,說是練氣士,其實對養育出一副堅韌的體魄也很重視。道理倒也淺顯:人身若是一隻水碗,煉出一斤氣,水碗只能裝下八兩,其餘二兩就成了空談。最後一境則是融會貫通、熔鑄一爐,是為人身這具練氣之器的大成之境,大概意思像是在說,可以正式登山了。
因為楊晃多次提及柳筋境,說成是「留人境」,徐遠霞便著重給陳平安這個外行解釋了一番。他說得津津有味,充滿了純粹武夫對山上神仙的調侃,讓剛好停滯在三境的張山峰十分無奈。
「曾經有一個驚才絕艷的柳姓修士,單憑煉筋一事就直接登入上五境,成就無上仙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故而專門以『柳筋』命名此境。而之所以有『留人境』的說法,是因為許多奢望走捷徑的修士誤入歧途,在這個境界上對柳姓修士遺留的殘缺秘籍去鑽牛角尖,耽擱太久,貽誤終身。」徐遠霞喝茶也有喝酒一般的豪邁,言語之中頗多調侃,「咱們武人總被山上修士看輕,可有一點怎麼都比練氣士強,就是步步紮實,沒那亂七八糟的捷徑可走,最為腳踏實地。下五境的練氣士只要不是兵家和劍修之流,遇上了咱們第三境的純粹武夫,可討不了半點便宜!」
張山峰身為在座唯一一名練氣士,悶悶道:「你們武夫躋身三境,我們練氣士躋身中五境之後再來比比看?肯定是我們練氣士勝算更大。」
徐遠霞嘿嘿笑道:「咱們只做同境之爭,第九境的金丹境練氣士夠神仙了吧?遇上咱們山巔境的純粹武夫試試看?那大驪藩王宋長鏡,你們幾個十境練氣士敢在他面前橫?宋長鏡是我們東寶瓶洲純粹武夫裡頭的這個!」他伸出大拇指,「這等武夫才是世間真豪傑,身處山下卻能傲視山上。只恨我徐遠霞不能見他一面,否則死皮賴臉也要敬他一碗酒!」
陳平安臉色古怪。藩王宋長鏡,可不就是宋集薪的親叔叔,曾經在泥瓶巷路過,還跟他打過照面來著。再說了,跟宋長鏡差不多境界的純粹武夫,只說在龍泉小鎮,就還有李槐他爹,更別提還有崔瀺的爺爺……陳平安只好默默喝茶。
之後三人去客棧一樓吃飯,大堂酒桌上議論紛紛,原來有位老神仙即將大駕光臨,一手神通變化莫測,能夠丟紙為美人。那些個儀態萬方的婀娜女子在一張張黃紙落地現身之後,一個個與大活人完全無異,能歌善舞,對答如流。
老神仙這一路南下,已經讓綵衣國沿途各地的達官顯貴都忍不住嘆為觀止,所以老神仙尚未駕臨胭脂郡,這座以美女著稱於世的郡城就已經翹首以盼了。男子期盼那些由紙張變化而來的神異美人別有韻味,稍有姿色的女子則是都起了爭勝之心:豈有一張薄紙勝過她們真人的道理?
陳平安對此興趣不大,徐遠霞和張山峰倒是躍躍欲試。一個信誓旦旦說那老神仙說不定就是披著人皮的精怪妖魔,一個使勁點頭附和,說決不允許妖魔蠱惑人心。
陳平安看著兩個滿身正氣的傢伙,心想:你們兩個能不能擦乾淨口水再說話?不就是想看漂亮女人嗎,直說啊,我又不會笑話你們。唉,說到底他們就是沒見過真正好看的姑娘。
這一點,陳平安底氣很足。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見過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了。她眉如遠山啊。
落魄山,竹樓後邊新開闢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無魚,空蕩蕩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麼,魏檗卻經常在此蹲著,一看就能看上半個時辰,還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著水塘,切莫讓外人靠近。約莫是不太放心這兩個傢伙,魏檗甚至讓那條腹下生出金線的黑蛇從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樓附近盤踞守候。
陳平安離開之後,青衣小童沒了對比,何況春寒漸退,每天的日頭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來。粉裙女童提醒了兩次,青衣小童卻振振有詞,說這叫張弛有度,厚積薄發,可不叫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今天魏檗又來到竹樓,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之前不管如何詢問,魏檗只說讓他拭目以待,就是不願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撓心撓肺,恨不得現出真身,跳入水塘掀個底朝天。只是忌憚魏檗的身份修為,以及這位山嶽大神那笑裡藏刀的陰柔脾性,才硬生生壓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籬下的同時還要被穿小鞋。
魏檗還是蹲在池塘邊,仔細凝視著水塘里的細微水流。水塘看似死水一潭,實則不然。腳下這座落魄山的山水氣運之根本其實不在山巔的山神廟,而是山根在於竹樓、水運在於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與魏檗交惡,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為大驪宋氏賣命,便將這樁秘事一五一十稟報給禮部和欽天監,得到的答覆卻是讓他守口如瓶,不許泄露絲毫。既然是大驪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糾纏,至於自身修為因此受到禁錮約束,無法完整統轄落魄山,他反而看得很淡。不過他跟頂頭上司魏檗的關係,算是愈行愈遠了。
青衣小童同樣蹲在池塘邊,眼巴巴瞪著池塘清水,只恨無法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全然沒有察覺身邊蹲著的魏檗在自家地盤上竟是臉色緊繃,額頭沁出汗水,肩頭如負山嶽,想要起身都沒有辦法。
光陰如水流逝。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這才發現魏檗身邊站著個陌生人,正彎著腰,雙手負后,笑眯眯凝視著水塘。他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年紀輕輕,長得還挺俊,就是笑起來不太正經,一看就像是會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機偷摸姑娘們小手的人。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暴脾氣,早就讓這個年輕道士有多遠滾多遠了。如今在龍泉郡見多了風風雨雨,他收斂了許多,只是一想到身邊有一尊金身燦燦的北嶽正神,竹樓裡頭還有一位可怕至極的武道巔峰大宗師,咱這還怕什麼?
青衣小童趕緊站起身,潤了潤嗓子:「喂喂喂,你這道士,咋這麼不地道呢,不打聲招呼就闖了進來。你曉不曉得我家老爺陳平安是整座山頭的主人?而且竹樓附近就有條賊凶的大黑蛇,最喜歡吃人,你能活下來,得虧大爺我每天苦口婆心勸那條大黑蛇要吃齋要吃齋,否則你這會兒……哼哼!」他雙臂環胸,鼻孔朝天,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這麼久,總算碰到個自己能夠訓斥幾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這個,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輕道人越順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稱兄道弟一番。
「這樣啊,如此說來,貧道托你的福,逃過一劫了。」陸沉笑容燦爛,連忙道謝。
他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種綿里藏針的陰森笑容可就真誠太多了。不過青衣小童在這狗屁龍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定沒有半點練氣士的氣象后,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一路晃蕩過去,跳起來就在陸沉肩頭上一拍:「謝什麼,我家老爺陳平安下山前就說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要挑起重擔,當家做主。你作為客人,哪有讓你受到驚嚇的道理。」
崔姓老人看到這一幕後,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他的肩頭。」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頭望向陸沉,又看了幾眼瘋老頭,再看了看陸沉的蓮花冠,試探性問道:「咱們有話好好說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還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陸沉笑著搖頭:「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聲道:「這位仁兄,咱們行走江湖,無論輩分高低、修為深淺,都講究一個以誠待人,可不許騙人哪。」
陸沉點頭道:「真不騙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過,這不還有魏檗和瘋老頭嘛,這要還畏畏縮縮,就真說不過去了!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覺得自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頓時眉開眼笑,又跳起來拍了一下陸沉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別灰心,道家元嬰境的陸地神仙而已,你努力個幾百年,總歸還是有點希望的。實在不行,以後給人欺負,就報上我的名號,就說你認識……御江浪里小白條,或是落魄山小龍王,這兩個綽號怎麼樣?一個風流,一個威風……」
崔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後夠你吹噓一輩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耷拉著腦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著:「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擱了。」
陸沉笑了笑,點頭溫聲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貧道對於修行略有心得,你問我答,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然後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而行。這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旁邊也有個人蹲著。更奇怪的是,二樓窗口還有人與瘋老頭相對而立。而在朝這邊探頭探腦的傻妞兒身後,也有個人陪著她一起鬼鬼祟祟望過來。一個個全是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
青衣小童閉上眼睛,假裝瞎子往前邊摸去:「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我在夢遊,我又在夢遊……」
竹樓那邊,粉裙女童眨著水靈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於畏懼。站在她身邊的那一個年輕道人雙手籠袖,看著牆壁上顯現出來的一個個符籙文字,嘖嘖稱奇道:「字還是這般有意思,不愧是幫著……哈哈,天機不可泄露。」
崔姓老人旁邊的年輕道人則斜靠窗檯,笑問道:「聽說你想要打架?」
老人先以崔氏讀書人的身份恭敬長揖行了一禮,然後直起身,後退兩步,又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禮,再無半點敬畏,眼神炙熱道:「還望陸掌教賜教一二!」
陸沉故作恍然和釋然,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只是一二就好,討教三四五六的話,貧道還真為難,畢竟如今身在你們浩然天下,兩條腿跟蹚泥似的,走不快,蹦不高。」
水塘旁邊那個陸沉跟魏檗並肩蹲著,問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訴貧道這池塘里的積水以及裡頭種下的那粒金蓮種子都是什麼來歷?」
魏檗仍是無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稟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國覆滅前夕我偷偷讓人取出的三萬斤泉水。那粒金蓮種子則是神水國皇庫裡頭的老古董,當年就連皇室和欽天監老人都說不清楚其來歷,只是一代代都作為珍藏傳承了下來。神水國亡后,逃難經過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後便有了這粒種子,我想著能不能靠著靈泉之水孕育出一株傳說中唯有小蓮花洞天才有的那種紫金蓮花。」
因為魏檗是北嶽正神,是所有山脈的主人,命運一體,但這既是天時地利人和,當天災地禍降臨時,也會成為山水正神的負擔。陸沉出現后,魏檗就被他一腳踩得無法動彈了,哪怕他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實卻與踩在魏檗頭頂無異。如果陸沉一腳踩得落魄山塌陷,那麼魏檗在披雲山之巔的那尊金身可能就會斷掉大半條胳膊。
陸沉搖頭反駁道:「不是只有小蓮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也有三株品相極好的紫金蓮花,長勢還不錯,高達十數丈呢。」
魏檗無言以對。
跟青衣小童在一起的陸沉拍了拍他的腦袋,微笑道:「行了,別裝聾作啞了,貧道若是真想把你怎麼樣,你覺得這樣有用嗎?」
青衣小童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陸沉的身份,但是僅憑他當著魏檗和老瘋子的面施展出來的這一手神通,青衣小童就曉得自己又撞上鐵板了,而且極有可能,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陸沉陪著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問道:「掩耳盜鈴這個典故聽說過嗎?」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哽咽道:「聽說過。」
陸沉又問道:「覺得如何?說心裡話。」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覺得好玩兒。」
陸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痴痴望向遠方,滿臉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他有點想念陳平安了,如果陳平安在身邊,哪怕這個老爺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可是他就是會覺得更心安一些。
陸沉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慈祥神色,側身低頭望向獃獃的小傢伙,輕聲問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隨貧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淚水,皺著一張臉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會抬起一腳踩爛我的腦袋?」
陸沉搖頭:「當然不會。貧道只會搬走那水塘,因為裡頭的泉水也好,金蓮種子也罷,都算是貧道遺留在這的東西,那麼陳平安就算失去一樁很大的機緣了。你不是經常自詡為英雄好漢嗎,這一路混吃混喝,不講點義氣?好歹為陳平安做點什麼。」
青衣小童緩緩搖頭,淚眼朦朧:「我不講義氣一兩次,陳平安也不會怪我的。」
陸沉撫住額頭。碰上這麼個不開竅的呆貨也是沒轍,罷了,機緣未到,就先這樣吧。他嘆了口氣,對青衣小童說道:「回頭跟陳平安說一聲,水塘一事,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後是要還的。至於你,走江化蛟之時,可以去往貫穿北俱蘆洲東西的那條大瀆,如果能夠支撐著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時候可以讓陳平安幫你保駕護航。嗯,這就是他需要還給貧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問道:「仙長為何對我這麼好?」
陸沉看穿小傢伙的心思,沒好氣道:「一、貧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或者老祖宗。二、貧道對你化蛟之後的蛟龍皮囊看不上眼。三、貧道之所以點化你一次,是因為你的出身比較特殊,而且以後說不得還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這個陸沉一閃而逝。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兒和魏檗身邊也都沒了蓮花冠道人的身影,瞬間破涕為笑,大搖大擺走向粉裙女童,趾高氣揚道:「傻妞兒,曉得不!老仙長誇我天賦太好了,差點就要跪下來求我當他的徒弟,還說要帶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誰啊,既然認了陳平安當老爺,就要講點江湖道義對不對?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是沒看到老仙長當時眼中閃爍的晶瑩淚水,唉,可憐老仙長一片赤誠之心。要怪就怪陳平安運氣太好,收了我這麼個小書童。也怪我太講義氣了!哦,對了,傻妞兒,老仙長跟你說了啥?」
粉裙女童揚起一隻小手,上邊金光熠熠生輝。她尷尬道:「老仙長跟我聊了些寫字的規矩,最後說你一定會胡說八道,要我代勞,賞你一耳光。」
一聲清脆悅耳的響聲,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甩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數圈才墜地。他趴在地上,想著乾脆裝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邊,望向靜謐竹樓二樓,憂心忡忡。
古榆國,一棟名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書生,臉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左手一支特製銀鉤,右手一雙綠竹筷子,正在吃著一尾清蒸出來的桃花鱖魚,手邊還有一壺古榆國貢品佳釀,時不時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書生餐桌前站著四名古榆國最頂尖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各個名震一方。
一個武道四境巔峰的劍道宗師,自學成才,殺心極重,在古榆國和周邊數個國家的江湖上毀譽參半,公認此人功高而無德。而他的崇拜者則堅信這位宗師對上任何一名宗門之外的下五境劍修都可以穩操勝券。
一個不起眼的粗朴漢子是一名四境刺客,臉上明顯覆有假的麵皮。此人是古榆國買櫝樓樓主,買櫝樓是名動數國的刺客機構,意思是價格公道,僱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錢,就能收到明珠的回報。他曾經親自接下一單生意,刺殺中五境練氣士,差點就成功了,若非對方擁有一件秘不外傳的師門法寶,恐怕就要得手。在那之後,買櫝樓遭受到一輪雷霆萬鈞的報復,差點就要銷聲匿跡。不過在這期間,買櫝樓也展現出足夠的江湖血性,不惜代價,專門刺殺那門仙家下山遊歷的弟子。在長達二十餘年的漫長糾纏中,一個幾近覆滅,一個傷筋動骨,最終在古榆國國師的親自調停下,雙方停戰。
如此說來,江湖門派,不只有苟延殘喘和仰人鼻息,也有這般捨得一身剮,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邁氣概。
其餘兩人是練氣士,其中一個妖嬈婦人是散修出身,擅長使毒,手段層出不窮,能夠使人神魂腐敗,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山上神仙,都不願招惹這個「蛇蠍夫人」。另外一人倒是一個從未在古榆國朝野現身的陌生面孔。
能夠讓這四個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因很簡單,那個瞧著像是進京趕考書生的年輕人就是古榆國國師。在吃過了肥美鮮香的桃花鱖魚后,他從袖中掏出三張紙,其上各繪有一幅人物畫像。他彎曲手指,敲了敲繪有陳平安的那張,笑道:「國庫里有一件玄字型大小法寶,誰成功截殺了此人,誰就可以拿走。事先說好,這少年極有可能是六境劍修,三境純粹武夫只是假象,千萬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頭顱,至於是怎麼殺的,我不在乎。其餘兩人,若是殺了,也會有些彩頭,諸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離去,只剩下那個名聲不顯的練氣士譏笑道:「楚國師,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楚國師微笑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語。
楚國師又笑道:「只要是你拿回頭顱不就行了?東西仍歸楚氏國庫,不過是在我這邊轉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在南澗國稍作停留之後,那艘打醮山鯤船繼續升空,御風南下。
鯤船航行在東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好時節。
這一天黃昏,那個磕掉一顆牙齒的貂帽老儒生劍瓮先生走出獨門獨棟的豪奢院子,來到船頭,視野所及,大日墜入西方,景象壯闊。
劍瓮先生一直這麼看著,不知不覺,身旁站了一個同樣是出門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動北俱蘆洲的小巧飛劍「電掣」作為釵子。電掣尾端掛有一粒珠墜,是女子的父親怕電掣的速度太快,女兒無法駕馭,才找來的一粒從某個龍宮秘境當中獲得的螭珠。他為此不惜重新煉劍,以便穿孔懸珠,用以滯緩飛劍的飛掠速度。
劍瓮先生沒有轉頭望向前不久才「結仇」的年輕女子,臉上笑呵呵,嘴唇不動,只是悄悄傳遞心聲:「小丫頭,你不該來見我的,小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爹再寵溺,也輕饒不了你。」
年輕女子臉色冷漠,以心聲答覆道:「劍瓮先生,你為何要如此行事?你無親無故,並無子嗣,也無弟子門生……」
劍瓮先生抬手揉了揉貂帽,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語出聲,笑道:「小丫頭,若是真不喜歡那個斛律公子,便直接說好了。不用覺得一個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歡的,以後若是遇上了喜歡的男人,也不要因為他是壞人而故意不喜歡。」
年輕女子臉色微紅。
劍瓮先生感慨道:「顛簸了一輩子,四海為家,臨了反而覺得還是這鯤船上的小院落能夠讓人心靜。所幸上船之前帶了一箱子書,每天一推開門就是這雲海滔滔,山河日月,賞心悅目啊。回去了關上門,就是一桌子書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輕女子輕輕嘆息一聲。這趟南下遊歷是她爹的安排,說是要她出門散心。一開始以為父親是想要撮合她跟斛律公子,直至到了大驪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沒這麼簡單。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內幕,才知道劍瓮先生竟然是那枚關鍵棋子。
好大的一盤棋,她甚至都要以為自己也會淪為棄子。
劍瓮先生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麼俊小伙,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陪著我一個糟老頭在這邊看日落,你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不自在呢。」
年輕女子默然離去,返回院子,屏氣凝神,安靜等待變局的到來。
劍瓮先生咂巴咂巴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兩下,隨手丟出鯤船之外,隨風而逝:「走吧,老夥計。」
他年少時也曾是北俱蘆洲君子資質的讀書種子,但是脾氣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罵罵咧咧。罵朝臣尸位素餐,罵武將酒囊飯袋,罵皇帝是個昏君,罵來罵去,還不是罵自己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後來等到家國皆無,他便再也罵不出口了。
沒了貂帽的劍瓮先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執事雜役對他畢恭畢敬。他心中有些愧疚,不過臉上笑容如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讓人倍覺親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陰鷙的青骨夫人,這個劍瓮先生實在是「可愛」多了。他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里,也不去翻看,只是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此刻鯤船下方為朱熒王朝的疆土,它是東寶瓶洲劍修最多的一個強大王朝。相傳魏晉當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熒王朝逗留時間最久,幾次生死搏殺,對手都是朱熒王朝的成名劍修。
朱熒王朝的藩屬小國多達十數個,僅就國土面積而言,僅次於吞併了盧氏王朝的大驪。而朱熒老皇帝的諸多龍子龍孫當中,光是早早決意捨棄皇位的九境劍修就有兩人;四大皇家供奉當中,一名十境劍修曾經與那個號稱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風雷園園主李摶景三次交手三次落敗,但是差距有限,否則李摶景也不會答應後邊的兩次挑戰。
先前觀湖書院以北的兩大王朝拚死鏖戰,雙方皆是大傷元氣,南邊不遠處的朱熒王朝隔岸觀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災樂禍。但是今天暮色里,朱熒王朝境內一座不知名山峰的山巔之上驀然綻放出千萬縷劍氣,照耀得方圓數十里都亮如白晝。劍氣直衝雲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撲而去,剛好洶湧傾瀉向了一艘浮空鯤船。一瞬間,跨洲遠遊的龐大鯤船千瘡百孔,數百人當場斃命。遭遇重創的鯤魚哀嚎著劇烈翻騰,用以穩固鯤魚背脊上諸多建築的陣法本就在劍氣衝擊之下毀於一旦,鯤魚這麼一晃蕩,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強勁罡風吹拂,又有數百人直接被甩下,摔死在朱熒王朝的大地上。鯤船毀滅已是定局,連同船主在內的打醮山練氣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垂死掙扎的鯤魚不斷沖向地面。其間不斷有大修士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就在此列。
身材修長枯瘦的青骨夫人臉色鐵青,眼眸狹長,眯起之後更是如鋒芒一般。她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著那艘迅猛下墜的鯤船,然後視線掠向那些劍氣的起始處,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禍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斷升空,火速離開鯤船,可是那些無法御空飛掠的練氣士註定要聽天由命了。而且那鯤魚若是翻身撞入大地,他們必然全部喪命,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就在此時,從北方高空掛起一道極其漫長的金色長虹,一直來到鯤魚頭部底下。虹光竟是一個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只見他雙手撐住鯤魚,一聲怒喝,雙膝微蹲,腳下浮現出一大片金色蓮花。可是鯤船下墜之勢何等強大,僧人被壓得身形不斷下沉,腳下的金色蓮花紛紛崩碎。他的出現,雖然稍微滯緩了鯤魚下墜速度,可按照這個勢頭,僧人恐怕仍要被鯤魚頭顱直接撞入地下十數丈。
中年僧人七竅滲出血水,但不是鮮紅顏色,而是金黃色——這竟然是一尊佛門金身羅漢。
僧人絲毫沒有放棄的念頭,暴喝一聲,猛然轉過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騰出來的雙手開始在胸口結印。只見他右手前臂上舉豎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巒,手心向外,正是佛家無畏印。
僧人一身金色鮮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靜,渾然不覺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流逝。當他雙腳觸及大地之時,鯤船的下墜勢頭已經趨於平穩,但他最終還是被壓得身陷大地。當鯤船轟隆隆停靠之時,僧人已經不見身影,過了許久,土壤鬆動,滿身塵土和金色鮮血的僧人才刨開泥地,走出鯤魚底部。他滿臉悲憫之色,轉過身,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經死亡的鯤魚的背脊之上,建築倒塌,瓦礫廢墟上俱是屍體和殘肢。僧人一一竭盡所能地照顧過去,最後來到一個滿臉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嘆息一聲,見她並無大礙,雙手合十,默默離去。
雙眼無神的少女懷中抱著一名同齡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屍體腰間頹然懸挂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綉袋。還活著的少女輕輕拍著屍體的後背,重複呢喃道:「不怕不怕。」
綵衣國,胭脂郡。
艷陽高照,郡城內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賈旅人如織。
老神仙下榻於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廣發請帖,邀請城內大小權貴去他家裡做客,為此專門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燈高掛,絡繹不絕的客人魚貫而入,拖家帶口,估計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劉高華的光,陳平安三人得以進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邊一條游廊內安排了兩條長凳。不過好歹有一張放著瓜果點心的小案幾,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無款待的客人還是要風光幾分。案幾還是因為劉高華不去陪著他爹,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臨時添置的。
陳平安本想練習劍爐,只是擔心太過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蘆慢慢喝酒。
劉高華坐在徐遠霞和張山峰之間,跟兩人小聲說著這戶人家的雄厚財力,以及跟綵衣國一名大將軍千絲萬縷的隱秘關係。
老神仙從遠處一座高樓飛掠而至,緩緩飄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時,好似蜻蜓點水,大袖飄搖,盡顯仙人丰姿。光這一手就贏來震天響的喝彩,拍手叫好聲在湖邊此起彼伏。
老神仙滿臉紅光,清瘦儒雅,一襲清談名士的裝束,落地之後也不廢話,就連跟郡守大人和駐軍武將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併攏雙指間就多出一張黃色符籙,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師,就能夠看到上邊繪有女子模樣的線條,遠遠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輕輕彈指,指縫間的那張黃紙激射而出,觸及地面之時,炸出一團青色煙霧,緩緩蔓延開來。一個身著綵衣的婀娜女子便從青煙之中姍姍走出,向主要貴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個萬福。
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得嘖嘖稱奇,劉高華更是拚命拍手叫好。陳平安卻突然抬高視線,剛好有人同時望過來。那人半蹲在遠處的庭院牆頭之上,正朝著陳平安咧嘴而笑。陳平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跟張山峰說去找茅廁。張山峰讓他快去快回,可別錯過了精彩畫面,陳平安笑著點頭。
當陳平安走出遊廊走下台階的時候,那個與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牆頭之上。雙方距離不斷拉近,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如臨大敵。
有些離別,雙方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經意間又不期而遇。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馬苦玄的傢伙。有些明明有希望再見的分別,卻偏偏不會有再見了。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秋實的少女。
湖心高台之上,黃紙符籙落地而成的綵衣女子環顧四周,眉眼靈動,顧盼傳神。她哪裡是什麼傀儡死物,分明是大活人。站在高台邊緣的老神仙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袖中掏出一隻粉彩小瓷瓶,打開瓶塞,隨手丟向高台中央,滾落在綵衣女子腳邊。片刻寂靜過後,便有琴聲從瓷瓶當中悠揚傳出,簡直就像是有操琴高手在場撫琴。若是有此道高手,就可以聽出琴聲以慢角調開指,而綵衣女子隨著琴聲緩緩舒展身姿,長袖如七彩流雲。琴聲微頓,綵衣女子隨之停下身形,保持一個蹺腳的俏皮姿勢。另一隻粉色繡鞋輕輕踮起,如小荷露出尖尖角。
之後琴聲由慢轉快,美人的舞姿就隨之加速,腰肢擰轉如風,一個回眸,風情萬種。當琴聲變得嘈嘈切切,如一大捧珠子傾倒在玉盤之中,老神仙微微一笑,猛然抬起兩袖,每隻大袖分別飄出四張黃紙符籙,落地之後青煙瀰漫,將那個綵衣女子籠罩其中。眾人只聞琴聲越發急促,卻不見美人身影,便有些著急,越發期待。
剎那之間,琴聲驟然高昂,如銀瓶乍破。就在那一瞬間,只見虛無縹緲的煙霧之中,有八個白衣飄飄的妙齡女子毫無徵兆地迅猛現身,以綵衣女子為中心向四面八方一躍而出,手持長劍。與此同時,那些身形輕靈的白衣持劍女子齊齊發出一聲呼喝,類似古老蠻夷祭祀神靈時的怪聲,但是非但沒有折損她們的風采,反而生出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獨到氣勢。
臨湖水榭內,領兵駐守在胭脂郡附近的中年武將眼前一亮,大為意外。他原本受邀來此只是礙於情面而已,此刻親眼見到這一幕後,情不自禁地拍掌讚賞道:「好一個鐵騎突出!尤其是幾個女子持劍前沖便有此氣勢,殊為不易。」
郡守劉大人撫須而笑,點頭附和道:「確實不俗。」
之後琴聲越發直入雲霄,如春雷在雲海翻滾,而八個持劍白衣少女始終圍繞著居中的綵衣女子飛快旋轉,出劍如虹。綵衣女子則故意放緩輾轉騰挪的速度,與快若奔雷的持劍少女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很多次持劍少女後仰出劍,劍尖距離綵衣女子不過寸余而已,真是險之又險,綵衣女子始終笑靨如花。
湖心高台這幅畫面既有行雲流水的美感,又有驚心動魄的魅力。老神仙微微一笑,輕聲道:「收!」
在高台持劍少女身姿堪稱快若驚鴻的時候,一大片璀璨的雪白劍光紛紛向四方濺射出去,時不時映照在湖邊看客們的臉上,許多人嚇得趕緊捂住臉龐。就在此時,老神仙說出那個「收」字,八名白衣少女驟然停歇,變成了一張張黃紙符籙懸停在空中。老神仙招招手,黃紙便掠回老神仙大袖之中,如燕歸巢。綵衣女子彎腰拾起那隻瓷瓶,姍姍而行,當面遞給老神仙,朝水榭主位那邊嫣然一笑,這才與白衣少女一樣,重新變作一張符文粗糙的黃紙,被老神仙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老神仙這一手技驚四座,當場震懾住了胭脂郡所有趕來湊熱鬧的有錢人,讓一些個先前心存挑釁的本土「仙師」實在是沒那臉皮喝倒彩。
張山峰繞過中間的劉高華,輕聲問道:「徐大哥,看出底細沒?是不是妖魔鬼怪?反正我的聽妖鈴是沒有動靜。」
徐遠霞置若罔聞,揉著下巴嘀咕道:「其中一個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身材似乎不比綵衣女子遜色。」
劉高華還沉浸在心神震撼當中,自言自語道:「真是神通廣大,難怪讀書筆札上總有人要入山訪仙。我要是學會了這個神仙術法,以後哪裡需要去青樓喝花酒。」
徐遠霞回過神,問張山峰:「陳平安還沒回來?不會掉茅坑裡了吧?」
張山峰無奈道:「陳平安對這些沒啥興趣,說不定偷偷跑去練習拳樁了。」
徐遠霞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情,陳平安絕對做得出來。其實回頭讓劉大公子請咱們去趟胭脂水粉窩,保管陳平安下次再遇到這種好事情,恨不得蹲在湖心高台邊上。」
劉高華為難道:「徐大俠,我可窮得家徒四壁了,我家的光景你們又不是沒看到,以往偶有風花雪月,也是被朋友拉著去的。說句難聽的,一開始姑娘們還念著我是什麼郡守之子,願意說上幾句奉承話,主動投懷送抱,後來人人背後罵我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只差沒給我臉色看了。」
徐遠霞調侃道:「好好一個官宦子弟,竟然當成你這個鳥樣,也算你劉高華的本事了。咋的,讀書沒出息,無法繼承父業,又拉不下面子生財有道,到最後兩頭不靠,就這麼成天遊山玩水,不務正業?」
劉高華臉色黯然,自嘲道:「如果不是家裡就我這麼一根獨苗,爹還想著要我傳承香火,不然我就是死在古宅裡頭,他最多也就是寫出一篇名動士林的祭子稿吧。文章一定寫得字字泣血,實則父子之情也就那般了。」
徐遠霞剝了顆柑橘,遞給劉高華一半,也未說什麼安慰之語。
衣食無憂的太平歲月里,年輕人才會覺得事事不如意。等到真正的事情臨頭,才會知道之前的種種不幸亦是萬幸。
張山峰有些不放心陳平安,想要起身去找,只是廊道之中早已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只得作罷。
到了僻靜處,陳平安站在牆根下,離宅子外牆還有七八步距離,就不再往前。
馬苦玄蹲在牆頭,眼神玩味,用地地道道的龍泉方言說道:「以前在溪邊瞧不出你的拳意深淺,現在回頭再看,神仙墳那一架,我確實是打得大意了,輸得不算太冤枉。」
他鄉聞鄉音,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高興。
馬苦玄手裡捧著一把鹽水黃豆,一顆顆丟入嘴中,吃得津津有味。他原本在真武山還擔心這個泥瓶巷的傢伙會死翹翹,或是淪為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那麼神仙墳的仇將來就會報得很沒勁。這一年多來,他馬苦玄跟隨第二任師父去往真武山修行,上山之後出盡風頭,不敢說名動一洲,真武山周邊大小數十國,誰不知道真武山有個百年不遇的天才橫空出世?山上那些個兵家老祖老怪物,誰敢仗著境界高輩分高就斜眼看他?短短一年破三境,勢如破竹,如今已是第五境築廬境巔峰,嚇死個人。
真武山上,同境之戰,大大小小十六場架,他馬苦玄無一敗績。只可惜這趟下山尋仇,快意恩仇勉強能算,但是仍然沒能破開五境瓶頸,一舉躋身中五境,所以他的心情不太好,讓陪同自己下山的師父先行回山,說他還要在江湖上散散心,找幾個三境的江湖宗師練練手,看能否借他山之石攻玉,成功破境。但是哪怕不用真武山獎勵、賞賜或自己賭贏而來的諸多法寶,馬苦玄獨自走遍五六個小國的山下江湖,愣是沒找到一個名副其實的宗師,多是四境五境武夫,沽名釣譽,根本受不住他幾拳。
馬苦玄吃著那把鹽水黃豆,笑呵呵道:「陳平安,看你的樣子,是鐵了心要走純粹武夫的路數?其實也無所謂,運氣好的話,六境武夫就能夠讓咱們大驪看上眼了,到時候撈個有點實權的沙場武將噹噹,你陳平安也算光宗耀祖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你來找我,還是路過?」
馬苦玄彷彿聽到一個天大笑話,笑得合不攏嘴,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將僅剩的黃豆一把丟入嘴中,譏笑道:「路過而已,你陳平安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呢,是因為之前聽說綵衣國有一位不世出的劍神,歸隱山林三十年了,人人都說他劍術通神,比山上神仙還要厲害,什麼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吹捧得很厲害。我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找到他,結果他不願出手,說是已經退出江湖了,把我給氣死了。找了他大半個月,哪有一句話把我打發走的道理?但是不管我如何出手,他只是退避不戰,一味遠遁,哪怕我追上去一拳打死他,也失去了我找人切磋的初衷。我就想了個法子,去江湖上找到他的子孫,提著那些人的頭顱再回去找他,總算讓他跟我打了一架。只不過一個用劍的五境武夫如何當得起『劍神』二字,你說是不是,陳平安?」
馬苦玄在真武山上其實沉默寡言,絕不是這般滔滔不絕的人物,除了偶有所悟,或是破境提升,就出門找人捉對廝殺,其餘時間一直都在閉關苦修。除去名義上的那個師父不提,真武山上僅是給他喂拳和傳授兵家真意的老祖就有兩個,一個是真武山的安排,一個是對馬苦玄青眼有加,主動現身,將馬苦玄視為自家的衣缽繼承之人。馬苦玄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在這個泥瓶巷同齡人面前就挺想說話的,當然,說完想說的話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再打一場!
馬苦玄自登山之後就立下誓言,同境之爭,無論是跟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務必全勝,毫無懸念的下五境是如此,即將到來的中五境也該如此,以後上五境更要如此!所以家鄉少年陳平安就是他一個小小的心結所在。兵家修行,這點心結遠遠算不得什麼,但是噁心人啊,馬苦玄心裡當然不痛快:在神仙扎堆的真武山上都能大殺四方,當初竟然輸給了一個會點武夫爛把式的小泥腿子?
陳平安問道:「見了面,是不是要打一架?」
馬苦玄搓了搓手,嘿嘿笑道:「沒事,哪怕是以三境對三境,不欺負你陳平安,可念在同鄉的分上,我還是會盡量收住手,爭取別一不小心打死你。哪怕你今晚傷了殘了,以後的歲月裡頭,等我一步步登頂上五境,神仙墳一戰就足夠讓你引以為傲了。只不過我在這裡先勸你一句,你在心裡沾沾自喜就行了,如果外泄,被我聽到一點風言風語,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馬苦玄低頭看著下邊那個神色自若的同齡人,心中隱隱不悅:喲呵,還學會了故作鎮定,看來這次出門遠遊,一路走到這綵衣國,還是有所歷練的。馬苦玄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告訴自己稍後幾拳將這小子打趴下,他也就曉得天高地厚了。
馬苦玄剛要起身跳下牆頭,陳平安已經說道:「去外邊打。」
蹲在牆頭的馬苦玄一個後仰,身影就那麼消失,像是摔落在牆外街道上。
陳平安環顧四周,然後腳尖一點,掠上牆頭,看到馬苦玄緩緩行走於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陳平安雙腳踩在街面上,馬苦玄一手負后,一手撓頭,瞥了眼陳平安身後劍匣,笑眯眯道:「你可以隨便使用兵器,不算你佔便宜。」
陳平安二話不說,以撼山拳的六步走樁緩緩前行。
水深必然無聲,武人拳意亦是如此。神氣內斂,返璞歸真,拳理即道理。
馬苦玄雖然看似言語輕佻,一直把陳平安當作一隻井底之蛙,但是當他真正潛下心來,正式迎敵之時,氣勢渾然一變,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手攤開手掌負於身後,握拳之手習慣性將指尖輕輕戳在手心。
雙方有十數步之隔。
「光有拳意可不行,你太慢了!」馬苦玄驟然間一步踏出,鞋底地面微微震動,勁道往下滲透極深,卻沒有半點向周邊流散的跡象。馬苦玄轉瞬就來到陳平安身前,右手當頭一拳。陳平安卻是雙手同時遞出,腦袋傾斜,左手拍掉馬苦玄右手拳頭,右手握住對方刁鑽的斜撩勾拳,同時身體前傾,以左手肘部撞向馬苦玄的面門。不承想馬苦玄抬起膝蓋,猛然彈出一腿,擋住了陳平安前沖勢頭,並且身體後仰,順勢拉開雙方距離,躲過肘擊。行走江湖這段時日,挑戰四方宗師,即便是五境武夫,一旦被馬苦玄打中,無論是拳打還是腳踢,幾乎都要嘔出好幾兩鮮血。但是馬苦玄此刻卻沒能得逞,他發現陳平安右手先行抓住他的腿,一下子就將他橫摔了出去。他整個人在空中迅速更換姿態,最終雙腳踩在牆壁上,甚至就那麼身軀與街面持平著向前行走。陳平安與他「並肩而行」,並未追擊,以雙拳捶向他的那顆頭顱,沒有用出崔姓老人在竹樓傳授的那幾招拳法。
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真正的底細,所以第一次出手更多還是蓄力,還是掂量對手的斤兩。陳平安如此小心謹慎並不奇怪,可馬苦玄在真武山見過了山上風光,也在江湖上領教過武道宗師的實力,還如此保守,就有些意思了。顯而易見,馬苦玄對於唯一一個贏過自己的人,內心深處,有著難以言喻的忌憚。
來了!牆面被馬苦玄踩出兩個坑。黑衣少年如一支凌厲箭矢激射而至,陳平安一口真氣下沉丹室,一腳劃出弧度,向後輕盈滑去,然後猛然發力,砰一聲,腳邊的街面塵土飛揚,草鞋觸及的地面深處更是磚石碎裂。
馬苦玄出拳如暴雨,陳平安且戰且退。硬碰硬,拳對拳,馬苦玄出拳勢大力沉,且連綿不絕,哪怕身體懸空,雙腳沒有落點,可一樣打出了剛猛至極的渾厚氣象。
兩人之間的空氣砰然作響,就像有人在兩人之間瘋狂擂鼓。
陳平安被馬苦玄一鼓作氣打退了十數步,幾乎就要背靠那邊的牆壁。可是無形中佔了地利的陳平安能夠不斷從地面借力和卸力,點點滴滴,就積攢起了微妙的優勢。此消彼長,正是此時,在這第二回合仍留有餘力、以防不測的陳平安一腳重踏大地,這還不夠,又是一腳紮根地面,擋下馬苦玄一拳后,加倍還以顏色,一拳轟然擊中馬苦玄臉頰,打得他橫飛出去。但是就在陳平安準備換取一口新氣的同時,橫飛出去的馬苦玄一腿橫掃而至,一報還一報,也是重重鞭打在陳平安脖子上。陳平安整個人旋轉一圈,雙膝微蹲,站穩身形后立即向後退去,像是需要調整呼吸。
馬苦玄咧嘴而笑,白牙森森,大致清楚了陳平安拳法輕重、出拳速度和真氣運轉路程,一個前掠,快到像是用上了神行符。陳平安被迫擺出一個貌似防禦的拳架,馬苦玄瞳孔微縮,就在雙方即將對撞的時候,馬苦玄身形一轉,腳步急促緊密地一點一點踩出,如陀螺一般圍繞著陳平安轉動,身體始終后傾,欲倒不倒,與陳平安拉開一臂半的距離。
陳平安並未輕易遞出那一拳。在繞出一個圓圈之後,馬苦玄站直身體,再次圍著陳平安飄然遊走,好奇問道:「這一拳很危險啊,有名頭說法嗎?」
陳平安自然不會開口說話,輕輕挪動腳步,始終跟馬苦玄面對面,雙手拳架依舊,拳意流淌全身,體內一股真氣若火龍遊走。
馬苦玄沒有等到答案,腳步不停,瀟洒遊盪在陳平安附近,突然自顧自笑起來:「是我蠢了,不怪你不怪你。說來好笑,我這次行走江湖,見識到很多所謂的豪俠宗師,對戰之時打得你來我往,還有無數傻子在旁邊拍手叫好,跟小雞互啄似的,出手之前還總喜歡嚷嚷『吃我這一招』,要麼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稱,唯恐對手不知道那一劍或者那一拳的根腳和精髓。」他笑得眯起雙眼,可是說好了只分勝負的黑衣少年此刻殺心之重,已經不亞於神仙墳之戰。
馬苦玄站定,問道:「咱們總這麼對峙不出手也不是個事,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個平手,陳平安,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點?」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你直接用五境,不算你佔便宜。」
之前馬苦玄說過類似的話,現在陳平安這個悶葫蘆直接丟還給心高氣傲的馬苦玄,簡直比一拳捶中馬苦玄腦袋還要可恨。
馬苦玄呵呵笑著,心中怒極,一隻手不斷握拳又鬆開,五指之間有一條條雪白閃電縈繞銜接,滋滋作響。原來之前的這場三境之戰,馬苦玄放棄了兵家練氣士的身份,所以打得很江湖氣,很不高明。
陳平安竟是絲毫沒有怯意,拳意反而隨之迅猛攀升,如潮水暴漲。只不過這一次,他將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換作了鋒芒畢露的鐵騎鑿陣式。最後陳平安說了一句讓馬苦玄鐵了心要打死他的話:「馬苦玄,算我求你了,打架就打架,別叨叨個沒完。」
馬苦玄深吸一口氣,不再有任何懶散神色,眼神寂靜,既無倨傲,也無喜怒,伸手指了指:「敢不敢在我剛才走出的第二圈當中分出勝負?率先退出圈子之人算輸。」
陳平安點了點頭,馬苦玄毫不猶豫地一步向前,走入那個圓圈地界。
泥瓶巷陳平安,杏花巷馬苦玄。其實兩人心知肚明,馬苦玄不但要分勝負,更要分生死。陳平安則是不願意逃避,或者說一旦生出退意就是死。而且打死馬苦玄這種境界越高殺人越多的王八蛋,陳平安不虧心。
今夜在別國他鄉的相逢是偶然,而兩人無形之中的大道之爭,早在家鄉就是必然。更何況還有馬苦玄知曉、陳平安尚未知曉的一樁父輩仇怨。
東寶瓶洲綵衣國,胭脂郡城內的這條寂靜街道上,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對敵,率先出手,袖中方寸符早已準備就緒,隨時可以為真正的殺招神人擂鼓式來一場雪中送炭。五境兵家修士馬苦玄雙手的掌心指間,俱是大有淵源的真武山「雷霆」。
咫尺之間,方寸之地,皆是兩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驚人雷電。
這一場近身廝殺,只論境界,一個三境巔峰的純粹武夫、一個五境巔峰的練氣士,如果用馬苦玄的話說,其實也算是小雞互啄。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和另一方早早孕育出的兵家魂魄,別說是山下江湖,就算擱在山上仙家,都是駭人聽聞。
馬苦玄先打散了陳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鐵騎鑿陣式,但很快就結結實實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被打得滿臉泛起淡金色,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術強行截斷那古怪拳勢的順流直下。隨後馬苦玄就打得陳平安太陽穴滲出血絲,一張臉龐光是被電光雷球就砸了兩次,那滋味,如春雷響徹耳畔,如大鎚砸中面門。只是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吃盡苦頭,對此最是熟悉不過!
馬苦玄愈戰愈勇,瘋魔一般。陳平安的五臟六腑早已震蕩不已,七竅流血。馬苦玄也是氣機紊亂,痛如心絞,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經所剩不多,但是雙方反而越發心神沉穩,各為磨石,砥礪大道。
兩人最後一次以傷勢互換傷勢,是陳平安心有靈犀,以滋養神魂的立樁劍爐臨時變作攻勢,雙手拆分開來,但是一氣相連,一手雙指戳中馬苦玄眉心,一手雙指彎曲叩在馬苦玄心口,陳平安自己則被馬苦玄雙拳一前一後捶在心口處。
兩人同時踉蹌後退,當馬苦玄踩在圈外的時候,咽下一口鮮血,獰笑道:「陳平安,這次是你輸了,咱倆一勝一負!」
陳平安默不作聲,擰了擰腳尖,死死盯住馬苦玄,抬起手背緩緩擦拭臉上鮮血,不敢遮掩視線絲毫。
就在此時,城牆上有人微笑道:「很好。」
馬苦玄嘆了口氣,伸手點了點陳平安:「下次,勝負、生死會一起分出。」說完轉身就走,滿臉痛苦之色,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陳平安站在原地,抬頭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影——真武山兵家修士,帶著馬苦玄離開神仙墳之人。
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強行打斷之後,陳平安其實就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了,或者說是那個人故意讓他知道,所以陳平安沒有使用兩把本命飛劍。那人以心聲告訴陳平安,不用擔心分出生死,只需全力對戰即可,他會保證兩人只分出勝負,不管是陳平安有機會殺死馬苦玄,還是馬苦玄即將殺死陳平安,那人都會阻攔。
男人一步踏出,與痛得滿臉淚水的馬苦玄並肩而行,轉頭對陳平安說道:「為表歉意和謝意,我已經幫你解決掉了一名躲在暗處的刺客,否則你心弦一松,短時間內再難綳起,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鑽了空子。」
陳平安點了點頭。所謂的謝意,是因為那個人看出了陳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腳其實並未真正觸及地面,而是懸停空中,只是當時馬苦玄已是強弩之末,沒能看出真相。
至於為何如此謹慎,是因為陳平安根本信不過那個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話。
齊先生只有一個,阿良也只有一個。
湖心高台那邊,老神仙又出奇招,以四張黃紙符籙變化出四名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姿容氣度不輸先前那名綵衣女子。然後讓早有準備的宅子雜役搬上古琴、琴桌,棋墩棋盒,以及大書案和琳琅滿目的文房四寶。
凡夫俗子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風流名士當然是琴棋書畫詩酒花。
老神仙指了指嫻靜坐於棋盤前的女子,抱拳朗聲道:「胭脂郡城內可有圍棋高手?只要下贏了她,價值千金的棋墩和兩盒棋子就可以拿走。」
這棟宅子里的物件可沒有便宜貨色,膽敢當著一郡富豪的面拿出來的東西,當然絕非凡品。
綵衣國胭脂郡文風頗盛,熱衷於下棋的高手不乏其人,很快就有一個青衫老人起身走向湖心高台。當老人露面之後,一些個自視甚高的弈棋能手便只得乖乖坐下,由此可見,青衫老人必然是公認的胭脂郡棋壇第一人。
老神仙與青衫老人相互點頭致意,後者徑直走向棋墩前落座。對弈之前,雙方需要猜先,老人不知是自負七品段位還是同段之間的長者為先,當仁不讓地抓起一把白子,黃紙所化的下棋女子笑意淡淡,彎腰拈起兩顆黑子,結果是老人先行。喝彩聲頓時響徹湖邊。
青衫老人作為綵衣國屈指可數的弈林國手,本就是胭脂郡本土的驕傲,看客為他喝彩也在情理之中,自家人當然幫著自家人。
然後老神仙指向端坐在書案前的兩名女子,指著左手邊那個道:「聽聞郡守大人最近在憂心一事,新建成的寺廟還缺一副楹聯。她寫完之後,用與不用,郡守大人一手燦爛文章享譽朝野,眼光獨到,大可以看過內容再作定奪。」
劉太守撫須點頭而笑,矜持且欣慰。
老神仙再望向水榭中坐在劉太守旁邊的武將,大笑道:「馬將軍是功勛卓著的沙場悍將,曾是綵衣國的邊關砥柱之一,百戰而還,老夫雖是方外之人也是敬佩至極,特意讓她獻醜,為將軍畫一幅大雪滿弓圖!」
馬將軍一口飲盡杯中酒,肆意大笑道:「若是當真能夠畫出沙場之蒼茫,老神仙出城之日,我馬某人親自送行三十里!」
老神仙抱拳先行謝過,而後走到琴台之前,從袖中滑出一炷香,插在空蕩蕩的黃銅香爐內,親手點燃,香霧裊裊,紫氣縈繞。他對那撫琴女子點了點頭,後者嫣然一笑,開始低頭醞釀情緒。
當悠揚空靈的琴聲響起時,數百聽眾的心神隨之舒緩起來。
蠻荒遠古,聖人造琴,以正天下音。正所謂琴以禁制淫邪,正人心也。
游廊內,徐遠霞嗑著瓜子,嘖嘖道:「花樣挺多啊,只是溫吞吞的,差了點意思。」他對琴棋書畫沒啥研究,興緻缺缺,還是更願意看女子舞劍。
劉高華也是個棋痴,很好奇青衫老人和那名女子的手談局勢,只恨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官宦子弟,沒機會親眼去湖心高台瞧一瞧。
張山峰是真急了,左等右看,陳平安就是沒出現。總不能是真掉進茅坑裡了吧?便顧不得被人翻白眼,跟兩人知會一聲,就起身去找陳平安。
老神仙袖手而立,笑容恬淡,顯得莫測高深。他將那湖邊景象收入眼底,知道自己這樁謀划,已經成了大半。
小街上,馬苦玄取出一隻瓷瓶,倒出兩粒銀色丹藥,丟入嘴中后,無奈道:「師父,你很是陰魂不散啊。」
看來這趟江湖遊歷,師父就在暗中盯梢。馬苦玄倒是不曾心虛什麼,真武山一位傳授兵家秘法還賜下法寶重器的老祖就跟馬苦玄解釋過宗門規矩,真武山除了山主令,其餘都不是真正的規矩,但是真武山宗主閉關百年,所以就越發鬆散隨意。
男人一言不發。這趟下山,是護送馬苦玄去找海潮鐵騎主帥的麻煩,涉及馬苦玄奶奶之死。而海潮鐵騎所在王朝剛好跟死敵大戰一場,雙方打得天崩地裂,一方動用了百丈金身神靈,另一方也出動了一尊鎮國地牛,是上古時代仙人用以鎮壓大瀆水運的水邊鐵牛。海潮鐵騎在這場戰事中折損嚴重,馬苦玄潛入其中,一夜之間刺殺了三名中層武將,揚長而去。之後馬苦玄說要闖蕩江湖,以江湖磨刀石砥礪體魄。男人沒有拒絕,但仍然偷偷尾隨,以防不測。
馬苦玄伸手抹去淚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雙手抱住後腦勺,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啊,陳平安有機會殺我,師父你會不會出手殺他?」
男人終於說話:「我不敢殺他,也不想殺他。」
不敢,是因為曾經有人去往大驪皇宮,讓飛劍白玉樓損失慘重,而那個人,顯然跟陳平安關係不淺。如果只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是會有人蠢蠢欲動,但是沒有想到,飛升之後的上五境劍修竟然這麼快就返回人間一趟。雖說是給道祖二弟子一拳打回來的,但是說句難聽的,天底下有幾個人有資格挨上道老二傾力一拳?
不想,是因為男人對陳平安印象不錯,如果不是宗門規矩使然,他覺得早早悟出拳法真意的泥瓶巷少年其實更適合做自己的弟子。只是收取馬苦玄作為嫡傳弟子是宗主在至關重要的閉關期間發出的一道措辭嚴厲的法旨,要真武山上下鄭重對待,不可出現絲毫紕漏,否則他出關之際就是問責之時,所以真武山才會派遣他去往驪珠洞天。
跟神誥宗金童玉女爭搶馬苦玄的過程當中,男人始終半步不退,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顯得極為桀驁。不過他被視為馬苦玄名義上的師父,其實對也不對。佛家有講經師、苦行僧,還有傳法僧、護法僧等等,而他的真實身份,是護道人,是真武山弟子馬苦玄大道之行的看護之人。至於馬苦玄的道路與他是不是一致,不重要。
男人突然說道:「但是你可以殺陳平安,前提是你能做到。」
這當然不是男人在慫恿人心,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馬苦玄嗤笑道:「做到?我怎麼就做不到了!一件咫尺物,裡頭法寶有多少,別人不清楚,師父你還不清楚?」
男人笑道:「你有,別人就沒有?」
馬苦玄咧嘴,滿臉不屑:「就算他也有,能跟我比?一副真武山祖傳的金身仙蛻且不提,只說我體內有那兩尊英靈坐鎮神魂,便是殺力再大的劍修,只要不曾躋身中五境,任他飛劍刺我千百次,能傷我分毫?」
男人問道:「那你怎麼不用,非要給人打得這麼慘?」
「這場架,比起真武山上的那種小打小鬧有意思多了,我哪裡捨得仗著狗屁法寶,讓那個傢伙輸得死不瞑目。這不對我的脾氣,我也不願意這麼欺負他陳平安。所以我要在他自以為最強的地方徹徹底底擊敗他。他不是純粹武夫嗎,擁有體魄上的先天優勢嗎,我就只以兵家淬鍊而成的肉身跟他硬碰硬。師父,你真當我畫地為牢,是不知道陳平安那一拳的古怪?」馬苦玄笑道,「我知道的,否則最早那一次也不會故意繞開陳平安,避其鋒芒。但是回頭一想,三境武夫我都要繞過,以後六境、九境的大宗師,甚至是宋長鏡之流的止境宗師,我哪怕占著境界優勢,是不是也要繞一繞?」
男人問道:「那麼你的答案是什麼?」
馬苦玄回頭望去,師徒二人走出去很遠,馬上就要到達城門口,早已看不到陳平安的身影。馬苦玄收回視線,眼神堅毅:「將來對陣別的人,可以看情況決定是否繞過他們的最強手,只要我最後贏了就行。但是那個傢伙,不行!我就是要以五境練氣士的體魄跟三境武夫的體魄狠狠打上一架!」
男人不置可否。
馬苦玄皺眉問道:「陳平安的三境體魄為何如此堅韌?我雖然淬鍊體魄一事做得不夠好,更多功夫還是用在招徠真武山的祖宗英靈一事上,但是我所謂的『不夠好』,只是相對自己而言,陳平安怎麼會有這麼不講道理的體魄?」
男人搖頭道:「各有機緣。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被你馬苦玄一人佔盡。」
馬苦玄嗤笑道:「只要我視野所及,好事情好東西,就該是我馬苦玄一人獨佔!」
男人一笑置之。很多道理不講,不是馬苦玄做得對。很多誇獎不說,也不是馬苦玄做得不夠好。護道人,只需要保證自己護送之人的腳下大道走得更高更遠,絕對不可中途夭折。而馬苦玄,註定會走得很高很遠。至於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能跟歷史上的哪個人並肩而立,如今東寶瓶洲許多幕後大人物其實都在拭目以待。
走著走著,黑衣少年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扶住臉頰,罵罵咧咧道:「他娘的真疼!」
陳平安強提一口氣,不讓自己的精神氣松垮下去,然後在四處尋找那個所謂的刺客。街道上並無那具屍體的蹤跡,他只得掠上牆頭,弓腰而奔,而後驀然停下腳步,往下飄落。就在他和馬苦玄對峙的牆頭下方有一攤灰燼,裡頭安安靜靜擱著一隻小白碗和一小截焦炭似的烏木。陳平安沒有靠近,站在原地定睛望去,小巧白碗外邊繪有五嶽真形圖,烏木瞧不出端倪。
這名刺客應該是被那個兵家修士瞬間斬殺,然後被真武山秘法燒成了灰燼。只是那個男人故意留下了刺客隨身珍藏的兩件寶貝,難不成這就是他表達歉意的方式?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過去蹲下,拿起那截不過尺余長的烏木。入手極有分量,竟有八九斤重。再拿起小白碗,手指擰轉小碗仔細凝視,白碗所繪五座山嶽,看名字,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嶽圖。
刺客的身份,陳平安其實不難猜到,多半是古宅楚書生的手下,那人言語之中便是古榆國皇帝都要與他平起平坐,死前身軀又化作枯木,分明是用了替死之法,更撂下狠話要找他陳平安的麻煩。後來楊晃聊起了妻子的雌榆木芯一事,這就很簡單明了了:楚書生的大道根本,一是一截古榆所化身軀,二是古宅女鬼的雌榆木芯,故而那個樹妖精魅用了「接連」二字。
既然是仇家死敵的遺物,陳平安拿得心安理得,不但如此,還有些埋怨這名刺客的家底也太薄了些,怎麼連幾十文雪花錢都不帶在身上?他將輕巧小碗和沉重烏木一併收入方寸物中,實在是走不動路了,蹣跚著走出十數步,來到牆邊的一棵粗壯杏樹下,背靠牆壁緩緩坐下,又從方寸物中取出一件潔凈衣衫,仔細擦拭血跡。總不能去了趟茅廁就渾身是血,不說徐遠霞和張山峰會起疑心,恐怕整條游廊都要起鬨。今天這麼個熱鬧日子,陳平安不希望自己成為焦點,更不願意因此給劉高華惹麻煩。
陳平安能吃苦扛痛,可不意味著這份滋味好受。與馬苦玄在圓圈裡拚死一戰,陳平安內臟受傷不輕,現在就只想這麼坐著,什麼都不用多想。湖心高台那邊還沒有落下帷幕,喝彩聲不斷,視野被一條游廊和擁擠看客遮擋,陳平安在這邊看不到什麼,便只好抬頭望。他身旁這棵老杏樹冠大枝茂,杏花盛放,佔盡春風。
人和人,太不一樣了。同樣是小鎮出身,馬苦玄對不在乎的事情會格外不在乎,比如別人罵他是傻子,踩臟他的鞋子;但是在他在乎的事情上,馬苦玄見不得別人比他好半點。劉羨陽會在陳平安做得比他好的事情上直接選擇放棄,比如做竹弓、下套子等等。泥瓶巷的鼻涕蟲顧璨則巴不得陳平安做得更好,那麼他就只需要跟在後頭沾光了。當然,這些除了天生性情之外,也跟遠近親疏有關係。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灌了口烈酒,這讓他體內氣府的灼燒之感越發雪上加霜。但是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疼得不行,齜牙咧嘴的陳平安反而更想喝酒。
今天小街一戰,憋屈有不少,痛快更多。雖然馬苦玄此次還是託大,兩人才勉強打了個平手,但是陳平安對於勝負一向看得不重,就像阿良說的,千萬別死,要先活著,才能更好活著。陳平安覺得阿良這句話,真是話糙理不糙。於是他提起酒葫蘆,高高舉過頭頂,晃了晃,然後愣了一下,哭喪著臉,悻悻然收回酒葫蘆,以至於一些個即將脫口而出的豪言壯語都給咽回了肚子——酒沒了。
陳平安低頭在腰間別好酒葫蘆,突然記起一事,與飛劍十五心意相通,很快手中就多出一隻繡花袋子。打開后,裡頭有三塊桃花糕,陳平安低頭嗅了嗅,半點沒壞。方寸物真是神奇,過了這麼久,糕點還跟在落魄山接手時差不多新鮮。陳平安一手托住袋子,一手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細細咀嚼,腦袋靠著牆壁,仰頭望向滿樹杏花。
吃過了一整塊糕點就捨不得再吃,陳平安小心繫好綉袋,滿臉笑意,心想自家鋪子的桃花糕就是好吃。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讓寧姑娘嘗嘗看,想象著下次見面的場景。陳平安自顧自傻樂和了一會兒,突然給了自己一耳光:「你傻啊。」
沒有魏檗精心搭配的葯桶可以浸泡,當下陳平安身體的痊癒速度簡直就是御劍和步行的差距,不過休息片刻后,正常行走沒有任何問題。
就在陳平安準備起身返回遊廊座位的時候,遠處一陣稀稀疏疏的腳步聲響起,一重一輕,多半是一男一女。陳平安想了想,便選擇繼續坐在牆腳根,有杏樹遮掩,等到他們離開之後再動身不遲。但是讓陳平安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那男子似乎不是綵衣國人氏,雙方便以東寶瓶洲雅言對話,到了光線昏暗的杏樹附近便開始摟抱在一起。
陳平安有些坐立不安。這咋辦?出聲提醒一下那對野鴛鴦,還是盼著他們見好就收,差不多就離開此地?這種熱鬧還是別湊了,萬一被人察覺,就真是褲襠里掉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陳平安稍作猶豫,還是決定起身,咳嗽一聲。杏樹那一邊的年輕女子尖叫一聲,躲在了男子身後。男子大踏步繞過杏樹,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面容模糊的陳平安,一看是個個子不高、清清瘦瘦的少年郎,立即膽氣十足:「別怕啊,這等覬覦你美色的採花賊,便是他打死我,我也不會舍你遠去。總之他想要佔你的便宜,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女子不知是害怕還是感動,依偎著男子寬闊溫暖的後背,呢喃道:「柳郎,你真好。」
陳平安愣在當場。談不上生氣,只是覺得哭笑不得,心想你們兩個小時候也被牛尾巴砸過吧……就這麼僵持不下也不是個事兒,陳平安便找了個借口,故作羞赧道:「公子、小姐,你們可能誤會了,我比你們先到此地,因為第一次進入宅子,不知道茅廁在哪裡,只好……」
不承想那個男子一聲暴喝:「登徒子,採花賊,還不把褲腰帶繫上!你這是要做什麼,噁心不噁心,世間竟有你這等色迷心竅之輩!」
與此同時,他還不忘安慰身後花容失色的女子:「劉姑娘,躲在我身後便是,別被這種傢伙髒了眼睛。」
最後他偷偷朝陳平安擠眉弄眼,充滿了得意神色,一臉欠揍表情,好像在說「老子今天就要來一回英雄救美,剛好趁熱打鐵,拿下這個小娘們,有種你小子來打我啊」。
陳平安看著他。挺英俊一年輕男人,身材修長,面如冠玉,典型的文弱書生。難怪徐遠霞經常念叨讀書人沒幾個好東西,天底下的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也沒幾個是不眼瞎的,竟然瞧不上他徐某人,反而個個喜歡那些病秧子似的書生。然後陳平安就一步跨出,瞬間走到那書生面前,一巴掌扇過去,打得他橫著倒地,直挺挺昏死過去。
劉姑娘站在原地,張大嘴巴,眼神獃滯,想要尖叫又不敢,苦苦壓抑,唯恐這個出手行兇的歹人連自己一併打殺了,到時候自己與剛剛認識沒多久的柳郎豈不是真成了一對短命鴛鴦?可是才子佳人的書上不都是說父母反對,種種坎坷,跌宕起伏,但最終必然是苦盡甘來,良人美眷嗎?沒有哪本書上寫著書生佳人會給匪徒活活打死啊。
陳平安大踏步離開,顛了顛背後劍匣,頭也不回。等回到游廊,沒看到張山峰,便問了問。徐遠霞是個愛說笑話的,便說張山峰與一妙齡佳人對上眼,夜遊去了。劉高華跟著瞎起鬨,陳平安當然不信,不過此刻看著劉高華的面容,陳平安眼神有些古怪,心想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吧。猶豫片刻,問道:「你有沒有已經婚配的姐妹?」
劉高華一頭霧水:「沒啊。我有姐妹各一人,如今我沒娶妻,她們沒嫁人,全在家裡混吃混喝。我爹整天埋怨我們是一群酒囊飯袋,俸祿都給我們仨糟踐了,尤其是準備嫁妝聘禮,害得他好些年沒購置案頭清供。」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有婚嫁就好,否則那個相貌與劉高華有幾分相似的女子若真是劉高華的姐妹,那麼她一枝紅杏出牆去,說與不說,陳平安都挺為難。
湖心亭高台那邊很快就落下帷幕,掌聲雷動,劉太守和馬將軍親自走出水榭去往高台跟老神仙噓寒問暖。老神仙對答得體,一文一武兩位父母官都覺得如沐春風。其間還有一個士族子弟模樣的年輕人死活要跟老神仙拜師學藝,結果很快就被宅子裡頭的管事雜役拖走。
張山峰比陳平安晚回來幾步,看到陳平安平平安安地就坐在原地,如釋重負,玩笑道:「我還以為你掉茅坑裡了。」
陳平安不願泄露小街一戰,低聲道:「沒找著茅坑,又不好意思去問宅子里的管事,就想著偷偷找個僻靜地兒,結果找了很久,回來的時候見游廊人多,不好意思擠進來,就在外邊待了一會兒。」
徐遠霞促狹問道:「一個勁兒往陰暗處鑽,就沒見著些卿卿我我的畫面?我可跟你說,這綵衣國,尤其是胭脂郡,書生美人最多,閑來無事就都喜歡看點艷俗禁書,看多了,可不就按照書上寫的路數……」
聽到這裡,劉高華忍俊不禁,使勁點頭道:「就像我家那個小丫頭,十三歲而已,就因為偷看了幾本煙柳書——倒也不是看男女情愛——性子野著呢,從小就嚮往江湖俠義,總嚷嚷著胭脂郡的男子都是娘兒們,不爽利。她只學書上那些偷溜出綉樓、架梯子翻牆的伎倆,好在她精明,我娘親比她更精明,小丫頭片子就沒一次是得手的。」
徐遠霞眼前一亮,拍胸脯道:「嚮往江湖好啊,我徐某人裝著一肚子江湖水,隨便拎出一兩個故事,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劉高華翻白眼道:「別啊,我妹妹歲數還小,徐大俠,咱哥倆交情歸交情,只在江湖裡談。再說了,成了我妹夫,你輩分不虧?」
徐遠霞笑眯眯道:「你不還有個姐姐嗎?」
劉高華不敢多說什麼,似乎有難言之隱。陳平安欲言又止。
徐遠霞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劉高華肩膀上:「看把你嚇的,我徐某人闖蕩江湖這麼多年,紅顏知己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對綉樓閨閣里的女子從來不感興趣!」
筵席散去,三人在人流中走出宅子,返回客棧,劉高華被父親派人逮去應酬關係。雖然兒子不成器,制藝不精,基本上斷了仕途前程,可到底是家中獨子,劉太守還是希望劉高華將來能夠撐起門面,混得別太難看。
回去的路上,因為到手兩件東西,陳平安便跟徐遠霞和張山峰詢問法寶一事。
「法寶」是一個很籠統的說法,也分好幾個等級。最底下的物件是匠器,只能算是鑄造精良的死物,吹毛斷髮、削鐵如泥這些江湖說法,多是形容這個範疇的兵器。山上仙家象徵性賜予入門弟子的物件,往往是賣相不錯的匠器,比如張山峰的那把桃木劍。當然,如果是龍虎山天師府賜予下山天師的桃木劍,可就遠遠不止如此了。
匠器再往上是重器,江湖宗師的神兵利器大多屬於此類,材質稀罕,一般練氣士,尤其是沒有師門傳承的野修散仙、被視為大道門外漢的純粹武夫以及修行路上的山腰人,運氣好的話,就有一兩件重器。徐遠霞那把佩刀,其實就是重器當中的佼佼者。
接下去的靈器和法器才是真正的法寶。
靈器分先天後天,先天靈器更為珍稀,天地所鍾情,孕育出充沛的靈氣,讓修行之人操控起來事半功倍,關鍵時刻還能以毀壞根基的代價反哺主人。雪花錢其實勉強能算此類,只是一枚雪花錢蘊含的靈氣太過稀少,可以忽略不計,沒有練氣士傻乎乎到汲取雪花錢的靈氣來助長修行境界。後天靈器,例如高品相的黃紙符籙,以及一些被練氣士雕刻、打造而成的神異器物,比如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那枚名為「老龍布雨」的玉佩,就是靈器之中的頭等物件,價值連城。還有他從宋集薪那邊購買的「山魈壺」,更是珍貴異常。神誥宗那些練氣士隨身攜帶的縛妖索、鎮妖木、打鬼竹鞭等,雖然同樣是後天靈器,跟這兩樣比起來,無論價格還是價值,都有天壤之別。
靈器之上是法器。「法」從來都是一個很大的字,否則就不會有道法、佛法之說。法器,蘊含著天地大道的無形規矩,專門用以溫養飛劍的養劍葫穩穩佔據一席之地。當然,阿良從魏晉那邊取來的銀白色養劍葫,還有正陽山蘇稼腰間懸挂的那個葫蘆,都是養劍葫當中的天潢貴胄,相傳是道祖飛升之前親手栽下的一串葫蘆藤結出的六個葫蘆,后被山巔高人打造成六件養劍容器,自然不是尋常養劍葫可以媲美的。
法器之上還有仙兵。十之八九的山上練氣士終其一生都無法親眼看到一件仙兵,哪怕是「宗」字頭的仙家府邸也未必每一個都擁有仙兵坐鎮山頭。一洲道統執牛耳者神誥宗,掌門祁真這次破境成功,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上宗賜下一件仙兵。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手腕上所系的那把本命飛劍,是他遇上一場天大的因緣際會,以一條大江之水煉化而來,能夠算是一件半仙兵,這才是曹曦最讓人忌憚的地方。
但是世間最拔尖的仙兵無一不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存在,擁有之人更是地位超然,享譽浩然天下。比如龍虎山天師府的天師印和那把仙劍,還有潁陰陳氏老祖年少時遊歷天下偶然所得的一隻青銅小鼎,相傳曾是遠古聖人懸挂腰間的山河大鼎之仿品。
而本已鳳毛麟角的仙兵之中,又有一種更為傳奇,經過漫長歲月的積澱,孕育出擁有自我意識的「神靈」。此神靈,絕非世俗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之流,所謂的正神不朽金身在這一類高高在上的「神靈」之前,恐怕就是連土雞瓦狗都不如。
陳平安心中有數了。哪怕拋開五座山頭不說,自己還是很有錢!自己當下這一身家噹噹真殷實:今晚剛剛從路邊「白撿來」的瓷碗和烏木;槐木製成的木劍「除魔」;陸沉通過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哪怕撇開是世間蛟龍之屬的心頭愛不提,也肯定屬於最上等的靈器材質;而齊先生留給自己的三方印章,都是用最好的蛇膽石篆刻而成;李希聖饋贈的「風雪小錐」筆,以及一大摞材質珍貴的符紙;腰間那個在法器中極為特殊的養劍葫,是絕大多數中五境劍修都要垂涎三尺的寶貝;最後還有兩把暫時認可他作為主人的本命飛劍「初一」和「十五」。
陳平安獨自走回屋子的時候,腳下帶風,像極了沒在路上遇見某某某的青衣小童。雖然暫時無法斷定每一樣東西的具體品級,但是從落魄山帶出來的物件絕對差不了。喝酒喝酒!
養劍葫里已經沒了酒,陳平安就去跟客棧夥計詢問酒水價格。最差的胭脂郡土釀一斤最少也要八錢銀子,至於客棧的招牌胭脂酒一斤要價十兩,而且絕不還價!陳平安的酒葫蘆能裝下十來斤酒水,十斤最貴的胭脂酒也才一百兩銀子而已,又不是一百文山上神仙專用的雪花錢,不喝這樣的美酒,對得起自己身上那一座座金山銀山?於是陳平安果斷要了十斤土釀燒酒。
原本三人已經各自回屋,結果劉高華又來到客棧,先敲了張山峰的屋門。他滿臉尷尬,身後還跟著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男女,女子面容與劉高華有些相似,估計就是他姐了。劉高華把事情跟張山峰一說,原來是來討要一點江湖兒郎的跌打葯,說是一位柳公子今夜去看老神仙,人太多,又是夜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腦袋了,到現在還暈乎乎的。郡城內的藥鋪早已關門,他姐實在不放心柳公子,聽說弟弟認識江湖豪傑和山上神仙后,就想著請他們幫忙看看,千萬別落下病根子,一切開銷,她來承擔。
張山峰便領著三人去了徐遠霞的屋子。徐遠霞也爽氣,給那柳公子看了看,說不礙事。看那女子不太滿意,便笑著從包袱里掏出一帖清涼膏,讓柳公子貼在太陽穴上,保證藥到病除,而且絕無後遺症。女子這才放下心來,坐在凳子上,柔柔的眼神痴痴望向柳公子,滿是愛憐疼惜。柳公子就安慰她不用擔心,咬文嚼字,文縐縐的。徐遠霞最受不了這些,看得直牙酸。
張山峰雖然是出家人,但是湊熱鬧一點不含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立即跑去把陳平安扯過來,說是劉高華的姐姐,模樣挺端正一姑娘,今夜帶了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過來,估摸著很快就會是郡守府的乘龍快婿了。陳平安剛將酒裝滿養劍葫,見張山峰不把自己抓去看好戲就誓不罷休的架勢,只好放棄練習劍爐的念頭,跟著他去往徐遠霞的屋子。等陳平安一進去,月下幽會的那對才子佳人就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氣。
敵不動我不動。陳平安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一屁股坐在桌旁,開始喝酒。
柳公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劉姑娘更是心虛。畢竟,一個富貴門庭里的黃花大閨女跟陌生男子私訂終身只差一步,怎麼看都不是可以拿出來說道的好事。雖說胭脂郡民風開放,可是一郡太守的嫡長女跟外鄉書生摟摟抱抱給人撞了個正著,若是熟人,恐怕明天半座郡城都要傳開了。
劉高華納悶道:「怎麼,你們仨認識?」
還是柳公子會瞎編,咳嗽一聲,解釋道:「今夜我與你姐姐在湖邊散步,恰好遇上這位公子,背負劍匣,真真正正是龍驤虎步,氣概非凡。我們頓時被公子的氣度折服,自然過目難忘,此時再會,榮幸之至!」他對陳平安拱手行禮,眼神之中充滿了祈求和可憐。當時他不過是見杏樹底下的少年細胳膊細腿的,便想著老天爺賞賜下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讓自己英雄救美,若是錯過,豈不是枉費了月老牽紅線?於是就有了那麼一場結局不太美好的「誤會」。
陳平安對此人談不上太多好惡,好感肯定是沒有,便呵呵一笑,倒是沒有揭穿他的老底,算是留了迴旋餘地。說到底,他還是不願意摻和劉高華的家務事。這樁姻緣是好是壞,是良人美眷、天作之合,還是註定一場露水鴛鴦的孽緣,跟他沒關係。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劉高華換成被陳平安當作真正朋友的張山峰,陳平安肯定要直言不諱,哪怕不當面說破,私底下也會提醒一聲,比如「你的未來姐夫做人不太地道,不像是書香門第走出來的翩翩公子」之類。
最後,據說是一路遠遊求學至此、在一場廟會上偶遇劉姑娘的落魄寒士柳公子,竟是窮酸到了要跟人蹭住的份上。因為客棧實在騰不出空屋子,劉高華就在那邊賠笑臉,求著徐遠霞和張山峰他們收留,讓徐遠霞大開眼界:當小舅子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少見,不但沒有嫌棄這人的家世,反而幫著姐姐隱瞞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
柳公子不敢跟陳平安住一間屋子,也不願意跟徐遠霞待在一起,總覺得自己細皮嫩肉的,大髯漢子這葷素不忌的模樣太嚇人,就挑了那個最正常最順眼的年輕道士。張山峰對此倒是沒有意見。
劉高華帶著依依不捨的姐姐離開客棧,姐弟二人走在即將夜禁的寂寥大街上。劉高華在快到郡府門口的時候,輕聲道:「姐,我不太喜歡那個人,但是既然你喜歡他,我能做的都會做。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錯了,也別覺得有什麼,天塌不下來。爹打罵也好,氣急了做出了過火的事情也罷,到時候你都別怕,有我呢,我是你弟弟嘛。」
劉姑娘輕輕踢了一腳弟弟,惱羞成怒道:「劉高華!你就不能念一點姐姐的好啊,說什麼晦氣話!」
劉高華轉頭做了個鬼臉,女子故作驚嚇,拎起裙擺,碎步跑向郡守府大門。
劉高華嘆了口氣,快步跟上,又突然停下腳步,猛然間轉過頭去,看見的是空落落的街道。再環顧四周,還是沒看到任何異樣。他搖搖頭,繼續前行。因為剛才那一刻,他覺得脖子後邊和背脊都涼颼颼的。他在心裡不斷安慰自己:怕什麼,自己是跟爹一起見過老神仙的人,還跟那位仙風道骨的老仙長當面聊過幾句,沾了那麼些仙氣,就算世間真有污穢的東西,比如古宅里的樹妖那般,如今肯定也近不了身。
在雜役關上府邸側門的那一刻,遠處一條僻靜的空曠街道上,剛好有巡夜更夫開始敲更,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是三更天的時辰,卻打著四更天的鑼。
在這座胭脂郡內的街上,沙啞聲響幽幽響起:「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巡夜多年的目盲老更夫手持銅鑼,原本應該帶著一個負責持梆敲更的啞巴同伴,多年配合,熟稔至極。但是老更夫並不知道,同伴換成了一個白衣女子,她一次次敲鑼,鑼面上都會有鮮血四濺,但是鮮血不等濺落在街面,就化作縷縷黑煙,迅速散去。
目盲老更夫還是一聲聲嘶啞喊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