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古宅風雨夜
第七章古宅風雨夜
疾風驟雨,偶爾被電閃雷鳴撕開夜幕。
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人神色灰暗,攤手望去,一枚造型古樸的青銅花錢突然崩碎開來。中年道人忍著心疼,看似漫不經心地隨手丟掉,冷哼道:「一雙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還要負隅頑抗,徒增痛苦罷了。」
中年道人身旁站著一個衣衫單薄的高大男子,濃眉大眼,任由雨水拍打全身,眼眸之中偶有一絲金色光芒閃過,腰間懸挂有一隻拳頭大小的印盒。
他眼見著道人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白損失了一員心腹愛將,便有些不耐煩,冷笑道:「若是還要硬闖進去,那麼事成之後,可就不是五五分賬了!」
中年道人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休,反過來問道:「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聖,為何恰好在今夜造訪古宅?」
高大男子嗤笑道:「聽說去年末綵衣國來了個外地遊俠,仗著有把好刀,收拾了幾隻不成氣候的鄉野陰物,就暴得大名。觀其行走於這場大雨中展露出來的神意,頂多就是一個四境武夫。若在別處,我還要忌憚幾分。如今在我的地界上,不值一提。到時候你我一併收拾,你大可以拿去製成傀儡,我決不阻攔,但是刀要歸我。」
中年道人一揮拂塵,全身霧氣升騰,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間乾燥,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高大男子猶豫片刻,問道:「那古宅主人的靠山當真已經在神誥宗內部失勢?」
中年道人點頭笑道:「你這位山神的消息未免也太閉塞了。」
高大男子滿臉陰霾,咬牙切齒道:「還不是怪那棟宅子弄了個神誥宗秘不外傳的破爛陣法,一點點蠶食了方圓百里的靈氣,害得我這百年以來,金身漸漸朽壞,如今誰還願意把我當山神看待,混得比別處的土地爺還不如。此仇不報,難解我心頭之恨!」
中年道人點頭稱是,安慰一番。
事實上,此處的山神廟,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本就是未被綵衣國朝廷敕封的一座淫祠。加上遍地亂葬崗,穢氣遮天,高大男子接納香火,僥倖成為山水神祇之後,為了修行,不惜涸澤而漁,加速了山水枯敗的進程。古宅作為陣眼的陣法運轉,只汲取陰煞之氣,而不損耗山水靈氣,反而維持了山水平衡才對。但是這些內幕多說無益,墮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心知肚明,反正誰都不是什麼好鳥。
高大男子突然厲色問道:「我是為了奪回全部地盤,你是垂涎那個女鬼的身軀,一旦為你掌控驅使,必定如虎添翼。那麼那個傢伙又是圖謀什麼?難道這古宅之中,還有我不曾知曉的珍稀法寶?」
中年道人嘿嘿笑道:「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回頭咱們一起問問他?」
高大男子心中瞭然:「如此甚好!」
中年道人環顧四周,泥土之外,多是一片片山崖慘白的光景,綠樹寥寥,但是他卻知曉這還要歸功於那個女鬼的「閒情逸緻」,土地上才能有這點點春意。
那個女鬼,無論是機緣還是性情,實屬罕見,中年道人親臨此地后,越發志在必得。他眺望那座古宅,嘖嘖道:「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不承想高大男子也是讀過書的,笑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一修士一神祇,相視而笑。
古宅的二進院落,一側廂房已經漆黑一片,兩個書生應該都已入睡,但是陳平安和張山房間的燈火還亮著。不等老嫗敲響房門,嗜酒如命的刀客就已經聞到了酒香味,自顧自使勁拍打房門:「可還有酒喝?若是有,那可就是換命酒了,保管你穩賺不賠!」
老嫗沒有阻攔,只是說道:「你們自行安排房間。」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打開房門,看到一個容貌粗獷的陌生漢子。
刀客瞥了眼陳平安,大大咧咧問道:「小娃兒,聽你的行走和呼吸,應該也是習武之人,如今有無二境?」
陳平安笑道:「自幼跟隨長輩學武,這是頭一次行走江湖,還不知境界劃分。」
回頭望去,張山已經被吵醒,正坐在床邊穿鞋子。
刀客大步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嘖嘖道:「不知境界劃分?那就是出自窮鄉僻壤嘍?那為何這趟出門遠遊,東寶瓶洲的雅言說得如此順暢?尋常小國的鄉野之地可學不來這玩意兒!說,你小子是不是那披著人皮的鬼魅?!」他拔刀出鞘大半,刀光刺眼,怒目而視,「速速報上名來,我徐某人刀下不斬無名之鬼!」
陳平安和張山面面相覷:難道是因為外邊雨大,所以這哥們兒腦子裡進水了?鬼魅?
練氣士當中,野路子的散修無數,來歷駁雜,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雖然歧視難免,但是遠遠稱不上被打壓追殺,可是鬼修卻是例外,一經發現,幾乎人人喊打喊殺。若說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環,那麼練氣士的證道長生就屬於逆天行事。人死入土為安即是人道,鬼修則違背此理,屬於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門歪道。
仙為生修,神為死授。鬼修剛好是例外,既不是在世之時的生修,也不是死後朝廷敕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靈。所以龍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師桃木劍所指的對象,四處作祟的惡煞鬼魅要遠遠多於藏匿於市井坊間的精怪。「精怪」這個詞,越是在人來人往、商貿繁華的樞紐地帶,就越是沒有明顯的褒貶之分。事實上,一些大的國家,尤其是山上勢力根深蒂固的強盛王朝,即便是老百姓,都習慣了與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共處於人間。
陳平安根本沒有辯解什麼,摘下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刀客愣了愣,喉嚨微動,顯然是肚子里的酒蟲作祟了,氣勢驟降,厚著臉皮伸手道:「只要請我喝過了酒,你便是鬼物,我也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不被我當場撞見行兇作惡,一切好說。」
陳平安搖搖頭,不給。
刀客喟然長嘆:「你這小子,不老實,忒姦猾,明擺著欺負我這種正派高手啊!」
張山連忙坐下,幫著打圓場,跟刀客用東寶瓶洲雅言閑聊起來。
古宅內的綉樓美人靠那邊,男女依偎在一起,女子身穿青黑大裙,裙擺巨大,不露雙腿和繡鞋。兩人耳鬢廝磨,男子輕聲呢喃道:「願娘子春寒衣暖,願娘子愁眉舒展,願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當空,綠水青山……」
面容醜陋至極的女子咿咿呀呀嗚咽起來,如泣如訴,下半身的裙擺翻滾如浪花。
老嫗走在漆黑游廊之中悄悄嘆息,最後坐在懸挂燈籠的廊柱旁,摸著自己的乾枯臉龐,早已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是如此,想必百年光陰不曾離開綉樓半步的小姐更是如此吧。
刀客跟張山聊著聊著,突然手按刀柄,不復之前的玩笑神色,鄭重其事道:「果如附近小鎮的傳言,妖氣來自古宅後院!好重的妖氣,難怪此地風水會消磨殆盡,說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兩個小娃兒,我這就斬妖去,你們兩個見機不妙就撤,別不當回事。此處兇險異常,絕不是你們兩個可以蹚渾水的!」
話畢又思量片刻:「倒是不用現在就撤,免得被古宅老妖盯上。我哪怕落敗,也會盡量拖住他們,到時候聽我消息,要你們跑的時候別猶豫!」
然後只見他深吸一口氣,拔刀出鞘,刀光乍現。他又伸手撥開火盆里的灰塵,抓起一塊熊熊燃燒的火炭擦拭刀身,火星四濺,襯托得那柄寶刀越發鋒芒無匹。
哪怕勝算不高,刀客此時滿身慷慨意氣,可謂英雄氣概。
陳平安遞過酒壺,神色肅穆:「壯士。」
刀客笑著搖頭,手持寶刀猛然起身:「閑聊時喝個酒,解饞而已。其實斬殺大妖,除魔衛道,比喝酒痛快千百倍!」
雨夜中,刀客持刀推門而去,往後院大步而行,一抖腕,刀光綻放,照亮四周。他抬頭望向遠處,朗聲道:「徐遠霞在此,請賜教!」
張山拿起系掛有聽妖鈴的桃木劍,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去助他殺妖!陳平安,你是純粹武夫,在躋身四境之前,不適合對付大妖陰物之流。你就留在此地,如果真有需要,我會出聲喊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
在張山身子輕盈地掠出屋子后,陳平安稍等片刻,沒有選擇待在原地靜觀其變,而是走出屋子,隔著一道雨幕,望向對面的廂房:「我知道是你。」
熄燈已久的對面廂房緩緩打開一扇門,走出那個楚書生,身材修長,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澆滅的火把,面帶笑意。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后,楚書生扯了扯嘴角,抬起手臂,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瞬間點燃火把,尾端輕輕往走廊柱子上一戳,就將整支火把釘入其中:「你的話最少,但是最聰明。當然了,本事也不小,能夠除掉白鹿道人的銅錢鬼物。只不過三境的鬼物說到底也就那樣了,少年郎莫要因此驕傲自滿啊……」
陳平安一言不發,消瘦身影毫無徵兆地消失於原地。楚書生微微錯愕。
一道身影在電光石火之際掠過廂房之間的雨幕直撲而來,有些託大的楚書生甚至來不及回神就被拳罡如白虹掛空的一拳迅猛砸在頭顱上,整個人倒撞出去,連房門帶牆壁一併打穿,跌入外邊抄手游廊,最後撞在了一根粗壯廊柱上。
後背心的廊柱砰然龜裂出一張小蜘蛛網,楚書生這才堪堪止住後退身影,嘔血不止,神魂劇震,滿臉驚駭。不單單是拳法勁道之大駭人聽聞,而是拳意與拳罡相交融,打在他身上,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狠狠鞭笞陰物一般,天生克制。
砰然一聲巨響,這次是一拳擊中脖頸,楚書生連人帶廊柱一起向後倒塌。
楚書生被這兩拳打得那叫一個血淚模糊,面目猙獰,衣衫崩裂,就要現出原形,再也顧不得什麼布局不布局了。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說法:「初一。」
江湖混久了,誰還沒有一點壓箱底的本事和法寶。當楚書生聽到「初一」這個稱呼后,就沒來由地心弦大震,卻無法感知那股危機起始於何處。狼狽不堪的他心思急轉,一咬牙,從袖中滑出一顆青白色的圓球,流光溢彩,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五指緊握,那顆圓球如蠟燭遇火融化,黏稠如水銀的汁液迅速從他手臂處漫延開來,覆蓋全身。下一刻,他竟然穿上了一具潔白如雪的甲胄,中央的護心鏡精光閃閃,是光明鎧樣式。世俗世界的道觀寺廟之中,天王靈官神像多穿此甲,蘊含光明正大之意。
如果不是察覺到性命都受到威脅,楚書生哪怕恢復真身也不願使出這顆價值連城的「甲丸」。甲丸是兵家至寶,價格沒有最貴只有更貴,並且一向有價無市。它們一般由墨家機關師和道家符籙派聯手鍛造,平時收斂為拳頭大小的丹丸模樣,不佔地方,方便攜帶,一上戰場就可以澆灌真氣,瞬間寶甲護身,堅不可摧。
既有甲丸寶甲護身,比起之前多了幾分從容,他站起身來苦笑道:「少年郎,你可是把我害慘了。原本這件光明鎧是為了預防出現分贓不均的情況,到時候就可以用來抵禦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的聯手攻勢。現在早早露出了馬腳,他們一定會更加小心防範,這可如何是好?」
雖然言語輕鬆,但是楚書生絲毫沒有掉以輕心,更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怎的少年喊出「初一」之後,就沒了下文?既無寶劍出鞘,也沒什麼隱藏在暗處的援手撲殺而來。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絕對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傢伙,兩拳就差點打得自己現出原形,恐怕那個莽莽撞撞去斬殺大妖的大髯刀客都做不到。
陳平安則是有些惱火,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間養劍葫。
如今葫蘆里的那把「初一」莫名其妙就性情大變,之前是脾氣暴躁,動輒要陳平安吃苦遭罪。可自打離開落魄山後就成了個憊懶貨,整天死寂不動,甚至跟陳平安發脾氣的心思都沒了,在陳平安重拍之下依舊紋絲不動,懸停在養劍葫內的虛空當中。倒是碧綠幽幽的飛劍十五嗡嗡作響,在主動跟陳平安進行情緒上的粗淺交流,大概是想說既然初一不願出戰,它可以代勞。
兩柄劍開竅之後,像是尚且不會開口言語的稚童,靈智已有,但是不高,更多還是憑藉本能行事。陳平安的心聲和心意,它們能夠清晰感知,但是雙方往往溝通不暢。而且陳平安只能依稀知曉它們的情緒好壞,交流起來還是不容易。
看到陳平安的這個動作,楚書生立即凝神望去,只瞧見那隻硃紅色的酒葫蘆光彩黯淡,並無異樣,瞧不出半點氣象神異的端倪。其實在這之前,在古宅外大雨中初相逢時,楚書生就仔細打量過陳平安和張山,覺得他倆不該是什麼世外高人。
綵衣國地界,山不高水不深,卧不了虎也藏不住龍,白鹿道人之流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師神仙。不出意外,楚書生才是那條興風作浪的過江龍,如此才合情理。
他這趟離開府邸,從古榆國南下綵衣國,為了這棟宅子里的東西費盡心機,哪怕穩操勝券,仍是徐徐圖之,先拉攏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三方各取所需,然後結交姓劉的世家子弟,誘騙他來此山遊歷,與那兩個盟友說是自己不惜親身涉險,先行探查虛實,憑藉劉書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氣和書卷氣,遮掩他身上那點淡薄妖氣,真正目的還是勘探陣法所依的地脈,以便在大戰之中渾水摸魚,偷了那件法寶,便不與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過多糾纏,靠著出人意料的甲丸護身遠走高飛,返回古榆國繼續潛心修行。至於那個刀客的出現,不過是他臨時起意,便在附近城鎮散播謠言,推波助瀾,將古宅渲染得越發妖風邪氣十足。事實上,百年以來,古宅陰氣濃重是真,可殘害百姓、暴虐一方還真沒有。他這麼做,為的就是讓這片池塘之水更加渾濁,有利於他輕鬆脫身。哪怕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也是好事,若是能夠支撐到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趕來混戰則更是好事。而那個古道熱腸的刀客哪裡曉得這些內幕,循著那些風言風語,在最近一座小鎮喝過了兩大碗烈酒便熱血上頭,剛好覺得那場大雨古怪,便火速前來斬妖。
淫祠山神親自塗抹油膏的火把,白鹿道人藏有銅錢鬼物的油紙傘俱是不起眼卻很花心思的物件。一個幫此地名義上的主人——淫祠山神近距離查看古宅內部氣機,一個幫白鹿道人布置機關,找機會現身,由內而外毀去古宅那些用來抵禦外敵的手段。比如那些殘敗不堪的神誥宗青詞符文、殘留有一縷道家正宗氣韻的影壁,這些手法,幫著風雨飄搖的古宅擋下了多次陰險襲擊。
結盟三方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不過這才正常,若非如此,在弱肉強食的山野修行,恐怕早就身死道消,淪為其他兇狠修士的墊腳石了。
與世無爭的練氣士有沒有?當然有,比如這棟古宅的男女主人和老嫗。主僕三人百年以來深居簡出,下場便是當下這凄慘境地了。
不願節外生枝,楚書生選擇主動退讓一步,微笑道:「陳公子,你我其實並無仇怨,何必生死相見?只要陳公子今夜願意退出古宅,將來只要路過古榆國,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國皇宮大殿屋脊之上飲酒也使得。」
說實話,楚書生雖是來歷不正的精魅出身,但是修出人身之後,不知經歷了什麼,氣態不俗,卓爾不群,簡直比起鐘鳴鼎食的豪門俊彥還要有富貴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定然是有其獨到機緣,才能有今天的風度雅量。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問道:「聽說古榆國皇帝姓楚,你也姓楚,你們有關係?」
楚書生猶豫了一下,似乎是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點頭微笑道:「關係有一些,但不是血緣關係。總之,我們相互依附,同時相互提防,比較複雜,一言難盡。」
「楚」字,上「林」下「疋」,「疋」字可作「足」字解,雙木為林,樹下有足,楚書生以此作為自己的姓氏,不言而喻,多半是古樹成精。只不過陳平安之讀書識字如今還是停留在「粗通文墨、偶有會意」的程度,遠遠沒有達到能夠準確「解」字的精深地步。
陳平安打量了一下楚書生身上那副鎧甲,打定主意,先不動用十五,剛好藉此機會試試自己的拳法斤兩,好確定三境修為的深淺,便又問道:「你是練氣士第幾境?」
楚書生笑道:「第五境而已。」
這當然是自謙之詞。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怎麼可能只是「而已」?要知道,在那些「宗」字頭的仙家豪閥,中五境修士一樣是身份極其金貴的存在,不是地位清貴的長老供奉,就是職掌一方實權的執事。宗門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古榆國、綵衣國這些好似彈丸之地的小國了。
但是楚書生略帶自得之意的謙虛在一根筋的陳平安聽來,那就是貨真價實的「而已」了。這就是張山嘴裡的第五境「大妖」?陳平安手腕輕輕扭轉,咧嘴一笑。嫁衣女鬼楚夫人打不過,眼前這個穿著烏龜殼的傢伙還真可以拿來練練手,能夠打死是最好,打不死自己也不虧,畢竟還有飛劍傍身,而且不是一把,是兩把!
楚書生無奈道:「為何還要打?」
陳平安給了個直白無誤的答案:「不打過你,我朋友和那個刀客會很危險。」
楚書生眼神陰森起來。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他這麼個見慣了人間榮華的強勢地頭蛇:「少年郎,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嘍?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古宅外頭還有兩個人虎視眈眈,你當真要摻和進來?真當我怕了你?」
陳平安的答覆讓他越發火冒三丈:「你怕不怕我,跟我打不打你,沒關係。」
雙方各有各的堅持,既然談不攏,就只能見真章了。楚書生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熠熠生輝的胸前護心鏡:「你的拳頭不是很硬嗎,來,儘管朝這裡打,這副價值三千文雪花錢的珍稀甲丸是古榆國皇家的地字型大小庫藏。姓陳的,打碎了算你本事!」
陳平安哪裡會跟他客氣,腳尖一點,地磚竟是瞬間碎裂,足可見前沖勢頭之迅猛。
古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不是沒有道理的。真身為樹精的楚書生雖然是五境練氣士,體魄不弱,但確實不精通輾轉騰挪和近身廝殺,這才花了巨大代價攫取甲丸,當作關鍵時刻的保命符。此刻他聚氣凝神,好整以暇地迎接陳平安出拳。
一拳過後,勢大力沉,以至於護心鏡凹陷寸余,楚書生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在古宅最外邊的院牆之上。但是這次他再無半點狼狽姿態,倒是背後的牆體轟然碎裂,露出驚世駭俗的一幕瘮人場景——牆內不是磚石,而是糾纏盤踞的樹根,正在緩緩蠕動。
楚書生拍了拍肩頭塵土,譏笑道:「就這點能耐啦?若無一顆六境英雄膽,哪怕我從頭到尾站著不動,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你想要一鼓作氣打碎甲丸,還是很難啊。」
武夫的四、五、六這三境不再局限於淬體,而是上升到鍊氣的武學高度,因此被譽為「小宗師境」,每層境界對應魂、魄、膽三物,一旦大成,武夫的戰力就會層層拔高,反哺肉身不說,對峙練氣士也有了更多底氣,尤其對付精怪鬼物更是事半功倍,次次出手,拳罡所至,如烈日灼燒,萬邪辟易。
一拳得逞,打在預料之中的實處,陳平安之所以沒有追擊,不是強弩之末,恰恰相反,這一拳只是下酒菜而已。他主要是被書生身後的古怪牆體所震驚:難道整棟古宅的牆壁之內皆是如此?
後院那邊,時不時有光芒綻放,照耀夜幕,其間夾雜有大髯刀客的呼喝聲。
三張黃紙寶塔鎮妖符已經用完,但是還有兩張金色材質的鎮妖符以及兩張縮地符藏在陳平安袖中。他默念一聲:可以了。
之前幾次出拳都是靠著身形矯健,其實都是直來直去的路數。這次不一樣了,陳平安擺出一個極具古意的拳架,一步踏出,雙臂舒展,緩緩握拳,行雲流水。
一瞬間,他的拳意如洪水傾瀉,真真正正能夠刺人眼眸,落在對面楚書生眼中,簡直就是一輪大日起於東海,駭人至極。
神人擂鼓式!楚書生咽了口唾沫,心想是不是再坐下來聊聊?為何感覺寶甲護身都未必安穩了?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躋身三境,為何會有如此蠻不講理的渾厚拳意?
楚書生心生退意,覺得至少也應該避其鋒芒,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頭砸在身上才是。在他剛要轉移位置的瞬間,陳平安竟是憑空消失,轉瞬之間就來到了他跟前,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氣勢洶洶,力道很大,打得他向一側踉蹌橫移出去。但是同時,他也鬆了口氣:擺出正兒八經的拳架之後,這少年郎的拳意嚇人歸嚇人,但是氣力似乎增長不多。
殊不知,崔姓老人曾經在落魄山竹樓笑言這神人擂鼓式重先手第一拳,第一拳到了,神意牽引,首尾相連,之後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對手,之後能夠遞出多少拳,就看一口氣能夠撐到什麼時候下墜。所以陳平安為了第一拳不落空,不惜使用了一張縮地符。之後陳平安出拳越來越快,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許,捶在楚書生的各處氣府。甲丸寶甲光芒流淌,陳平安拳頭砸在何處,光彩就在何處猛然亮起,不愧是古榆國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寶。
每次試圖躲避,都像是只差半步,偏偏就是躲不開那一拳。毫無還手之力的楚書生在結結實實挨了十拳之後,臉色驀然變得慘白一片。肩頭、胸口、肋骨、腹部、後背心、太陽穴、眉心、手肘、膝蓋,無一處不是少年拳頭的「立足之地」。
陳平安出拳快若奔雷,關鍵是在楚書生眼中,少年始終眼神平靜,呼吸沉穩。他的心太定了,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恰到好處,渾然天成,簡直是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
十五拳之後,陳平安的拳頭已經血肉模糊,露出些許白骨,但他豈會在意這點不痛不癢的皮肉之苦?比起彷彿鐵鎚一點點敲爛十指血肉、寸寸敲碎骨頭之苦,比起自己動手剝皮抽筋之苦,陳平安都要覺得這點疼痛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
楚書生已經現出一半真身,變得身高一丈,眼眸青綠,一張臉龐布滿青筋,寶甲之下可見肌肉鼓脹的跡象,如老樹拳曲。他雙臂格擋在面目之前,一次次被擊飛出去,竭力高喊道:「白鹿道人,秦山神,事情有變,快來助我!」
古宅外的那處山坡,秦山神聞聲后微微變色。先前楚書生一將火把插在廊柱上,火花便從火焰中剝離了出去。星星點點的火焰四處飄蕩,雖然大多很快消散,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團陸陸續續通過抄手游廊飄向周圍,能夠讓秦山神通過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觀察古宅內的景象。所以楚書生跟陳平安的交手過程他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他有些為難。不是為難出手相助,而是為難何時入場才能撈取最大好處。在楚書生的寶甲破碎之前,他才懶得去雪中送炭。宰了少年,幫著書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寶甲,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白鹿道人突然說道:「大鬍子刀客那把寶刀的鋒銳程度超乎想象,貧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要傷及女鬼真身了。怎麼說,你是隨貧道一起去,還是繼續旁觀壓陣?」
秦山神笑呵呵道:「既然你我是盟友,就該共進退,哪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白鹿道人哈哈大笑,向前拋出那柄雪白拂塵,拂塵即將落地之時,幻化成一頭身形高大的白鹿。他一掠而去,騎乘著白鹿快速前奔,道袍大袖鼓鼓蕩蕩。也虧得附近沒有樵夫百姓,否則估計就要納頭便拜,高呼神仙了。
秦山神沒怎麼使用術法,只是簡簡單單一步跨出,就走到了道人身側。
白鹿奔跑如風,很快就來到古宅外。道人身形一衝而起,白鹿瞬間重新化為拂塵,掠向主人手中。道人大笑道:「楚兄,貧道來助你殺敵!」
陳平安在遞出二十拳后已是極限,只可惜仍是無法打碎那副甲丸寶甲。
楚書生雖然被打得七竅流血,魂魄震蕩,真身徹底暴露,幾乎整條抄手游廊都被兩人毀壞殆盡,但也只是失去了一戰之力,依靠著天賦異稟和光明鎧,自保還有餘力,不至於被陳平安的拳罡活活震死。隨即手持拂塵的白鹿道人就從天而降。
陳平安剛剛收回一拳,輕輕一拍腰間養劍葫,一縷白虹掠出,直刺剛剛被打得凹陷進去的寶甲護心鏡。
甲丸幾乎將所有光彩流螢都匯聚在護心鏡上,寶甲發出瓷器碎裂般的輕微聲響。
那縷白光反彈而退,一閃而逝,不知去向。奄奄一息的楚書生驚慌至極,但是很快就滿臉狂喜:寶甲並未被刺穿,自己還沒有死!但是下一刻,便只覺眉心處一涼,魁梧身軀頹然後仰倒去。彌留之際,他氣急敗壞地撂下一句狠話:「接連壞我大道根本,咱們走著瞧!」說完,竟然變作一大截青色枯木,腐朽成灰,失去主人的寶甲也恢復成光可鑒人的圓球模樣。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原來,在初一之後,葫蘆內又有一絲幽綠光芒掠出,以快過先前那道白虹許多的速度,抓住寶甲凝聚靈氣防禦護心鏡的間隙,輕而易舉地鑽透了楚書生的眉心。
站在古宅高牆上的秦山神驚呼道:「本命飛劍!」他轉頭就是一大步跨出去,身形很快出現在十數里之外,陰風一吹,大汗淋漓。
「娘咧,劍仙!」那個雙腳剛剛點地,飄落在游廊當中的白鹿道人腳尖一點,拔地而起,二話不說就跑了。在空中猛然丟出拂塵,白鹿落地,道人騎乘在它背脊上倉皇遠遁。
陳平安有些愕然,站在原地,一頭霧水,心想:我一個練拳還沒兩年的門外漢,怎麼就成劍仙了?我連劍修都還不是啊。
古宅後院,綉樓外邊,大戰正酣。遠遊至此只為斬妖的大髯刀客徐遠霞雖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但是手中那柄寶刀卻是品相極高的神兵利器,灌注真氣之後,使出之際紅光綻放,隱約有風雷聲,勢不可當。
先前守在三進院子的老嫗竟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三境練氣士,只是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不敵徐遠霞和他那柄寶刀,十數個回合后就被他以刀背擊暈,一腳挑踹,撞入廂房內,昏死過去。
原本老嫗不至於如此不堪,只是久在樊籠里,被陣法聚攏過來的陰煞之氣浸染已久,雖然不是見不得光的陰物鬼修,卻也天然畏懼那柄寶刀的陽剛之氣。而且徐遠霞遊歷四方,搏殺經驗極其豐富,老嫗的迅速落敗確實在情理之中。
最後一進院子,古宅主人起先選擇獨自退敵,從美人靠那邊飄落院中,挑了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劍身清涼如水。他並不與寶刀硬碰硬,每次出劍,直刺徐遠霞的關鍵氣府,劍尖吐露青色劍芒,在雨幕當中帶起一絲絲凄美流螢。
徐遠霞出手,頗有沙場悍卒的風采,粗朴無華,每一次出刀都快而猛,招式並不繁複,也談不上如何精妙,刀刀乾脆利落,收放自如,一刀不中則已,一中必重傷。對陣劍術上乘的古宅主人,他猶有餘力。
瞧出古宅主人一些蛛絲馬跡,徐遠霞出刀更加迅猛。因為有了幾分真火,大罵道:「你這鳥人,明明出身仙家正道,好好的大道長生不去爭取,為何要自甘墮落?!到頭來淪為半人半倀鬼,偏袒這女鬼,禍害得此處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你說你該不該死!」
徐遠霞怒喝一聲,雙手持刀重重斬下,一刀砍在古宅主人劍上。古宅主人一路倒滑,腳下雨水四濺,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咽下一口涌至喉嚨的鮮血,手腕一擰,抖了一個劍花,瞬間攪碎劍尖附近的無數雨滴,碎裂聲響宛如春日爆竹。
徐遠霞一腳向前重重踏出,一手提刀,一手指向他,怒目相向:「佛家說『回頭是岸』,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賬玩意兒還不收手退下,真當我徐某人不敢連你一併斬殺?!」
古宅主人終於開口說話,大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嗓音沙啞如石磨鈍刀,但是氣質清雅,神色從容,非但沒有惡語相向,反而打趣:「佛家還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徐遠霞環顧四周,抬頭瞥了眼二樓的美人靠,收回視線,譏笑道:「喲,還有心情跟我在這兒磨嘴皮子,看來是有些倚仗了。也對,憑你的出身和這份五境墊底的練氣士修為,說不得在這百年之間,早已經營了偌大一份腌臢家業,否則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雖然肯定是沒臉皮去認祖歸宗了,但是在外邊,沒少做扯虎皮做大旗的勾當,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動你分毫。」說到此處,徐遠霞已經怒極,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是也不是?!」
古宅主人微笑不語,眼眸深處有些悵然。
徐遠霞厲色道:「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你不要,那就莫怪徐某人斬妖無情了!」
古宅主人在徐遠霞出刀之前,喟嘆一聲,有些愧疚,然後咬破手指,在劍身之上畫符寫字,以自身精血寫就一封青詞丹書。
青詞寶誥是道教科儀之一,相傳在遠古時代就能夠上書神靈,直達天庭,勾連天地,一旦精誠所至,被神靈接納,便有種種神通降臨於身。例如寫給雷部神靈的青詞,一旦顯靈,甚至能夠手握雷電,金身護體,短時間內如同蒞臨人間的雷部神將,妙不可言。
「難怪影壁那邊留有上等青詞的殘餘氣韻,你這鳥人竟然是神誥宗正式弟子,真是百死難贖!」徐遠霞氣得幾乎要跳腳,一刀劈出,傾力而為之下,光華爆炸,襯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晝。
對於見慣了古怪事和凄慘事的他來說,妖魔鬼怪的暴虐行徑再令人髮指,他都不會太過震驚,因為那就是他們的天性。若是他們與人為善,那才是奇怪事情。所以他從來都是竭力打殺。可是一個練氣士棄明投暗,仗勢欺人,這才是最讓他憤恨的。
暴怒之下的徐遠霞氣勢驚人,一時間院子之中刀光絢爛,罡氣激蕩,使得不幸落進小院的雨水尚未觸及青磚地面就已經在空中化作齏粉。
雖然使出了師門絕學,可是古宅主人的精神太過萎靡,皮囊腐朽,如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的境界勉強維持在五境門檻上,但是氣機早已所剩無幾,如河床寬闊卻無多少水源的溪澗,幾乎就要乾涸見底了,這也使得劍身之上的青詞寶誥為長劍增加的攻伐力度十分有限。
綉樓二樓,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終於忍不住現身,一手掩面,一手扶住廊柱。
隨著她的出現,院牆那邊,還有院中地面、游廊柱子,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樹木根須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原本已經穩佔上風的徐遠霞頓時險象環生,但他渾然不懼,身形在院中輾轉騰挪,躲過一支支樹根箭矢,順便一刀刀斬斷擦身而過的暗器。他氣概豪邁,身陷險境卻放聲大笑道:「老妖婆果然是樹精鬼魅!來得好,徐某人就斬斷你的全部根須,到時候留你一口氣,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
張山從游廊上飛奔而來,兩條小腿上各貼有一張黃紙符籙,使得他奔跑如一陣清風,讓人眼花繚亂。他一邊奔跑,一邊大喊道:「徐大俠,小道來助你殺妖!」
徐遠霞被一截樹根撞在肩頭,高大身形借著巨大衝勁在空中旋轉一圈,一刀砍斷那樹根。摔落地面的樹根猶撲騰不止,而縮回牆面的那截樹根,斷口處有黑血滲出,散發出腥臭氣息,加上陰沉雨水,使得院子里瘴氣橫生。好在他一身武道真意流轉不停,如一層金光庇護體魄。眼見著年輕道人過來湊熱鬧,他吐出一口血水,氣笑道:「小道士,好意心領!但是莫要幫倒忙,帶上你的朋友速速離開宅子!只管去那座小鎮備好美酒等著犒勞徐某人,這就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張山卻不願就此離去。斬殺妖魔,為民除害,他義不容辭!身為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的旁支弟子,哪怕關係再疏遠,哪怕跟那個道教聖地隔著千山萬水,他張山哪怕再籍籍無名,道法微薄,也是張家正統天師的千萬候選人之一!
張山雙腿所貼符籙正是他重金購買的神行符,能夠支撐約莫一炷香工夫。
神行符又名甲馬符,顧名思義,能夠幫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馬,彷彿上古神人御風巡狩,因此得以躋身符籙丹書九階流品當中的第七品,哪怕再昂貴,對於戰力欠缺、體魄孱弱的張山來說,也物有所值。
擒賊先擒王。張山雙指掐劍訣奔走於游廊當中,抬頭望向綉樓二樓,道:「急急如律令,去!」背後桃木劍嗖一下飛掠而出,卻也不是直直殺向綉樓廊柱那邊的樹精女鬼,而是兜了一個大圈,劃出一個精妙弧度,最終繞過廊柱,從側面刺向女鬼的面目。
女鬼不但要幫助樓下夫君壓制徐遠霞的寶刀鋒芒,此刻還要分心對付這柄破空呼嘯而來的桃木劍,便顧不得遮掩容顏。原來她半張臉龐血肉腐爛,蛆蟲爬動,白骨慘然,僅剩半張稍稍完整的容顏也滿是如瓷器的冰裂紋,這副令人作嘔的噁心姿容,膽子小一些的凡夫俗子看了恐怕當場就要嚇死。
數根拇指粗細的青色樹枝從廊柱中破裂而出,死死纏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釘入女鬼臉龐的桃木劍。剎那之間,桃木劍上亮起一粒黃豆大小的銀色符光,在劍身上下滾動流走。一點靈光即符膽,使得那些樹枝如遇烈火,滋滋燃燒,青煙陣陣。
女鬼如遭雷擊,撕心裂肺般哀號一聲,趕緊扭過脖子,不敢再看那點靈光,猛地一揮衣袖,幾乎要被燒成焦炭的樹枝裹挾著桃木劍一起被甩入綉樓閨房內。
女鬼轉頭之後,由於動作太大,臉上血塊和蛆蟲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她輕輕嗚咽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難堪。
「鶯鶯!」古宅主人看到這一幕後,輕呼出聲,情難自禁,喊出了女鬼的閨名。
他心痛不已,凄然道:「你們欺人太甚!為何要與淫祠山神狼狽為奸,如此逼迫我們夫婦?!拙荊雖是鬼魅精怪之身,可從無害人之舉,百餘年來,我除了以自身氣血維持拙荊生機,不過是以古宅為陣眼,吸納方圓三百里的陰氣穢氣而已,反而是那淫祠山神,奪山水氣運為自身修為。你們一個自詡為豪俠,一個身為道人,為何不去找他的麻煩,反而來此咄咄逼人?!」說到這裡,他悲憤大笑,「就因為我們夫婦不是『人』,姓秦的貴為山神,你們便覺得正邪分明了?」
皮囊腐敗、氣血幾無的古宅主人橫劍在胸前,低頭凝視著那抹雪亮劍光。
曾幾何時,宗門巍峨,青山綠水,仙鶴長鳴,洞天福地,他也曾在那裡修習劍術,熟讀一本本青詞寶誥,也曾是一個有望躋身中五境的年輕俊彥。只是突然一封家書寄到山門,說是與他青梅竹馬且有媒妁之言的姑娘重病纏身,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經無力回天。家書要他安心修行,因為哪怕下山,也多半趕不及見上姑娘最後一面。家書末尾,父親還暗示他,這門婚事絕不會成為他以後在神誥宗往上走的阻礙。
他燒毀家書,仗劍下山。回到家鄉之時,姑娘已經死去。他一意孤行,動用神誥宗秘術,以心頭血書寫了一張招魂符,帶著姑娘的屍體,牽引著她殘留的魂魄連夜趕往深山老林,日出則藏身於洞穴,日落則匆忙趕路,試圖尋找一處陰氣濃重之地,希望能夠幫助她還魂回陽。之後百餘年間,他花光家底、費盡心思、耗盡修為建造出了古宅,盜取了古榆國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以移花接木的邪門秘術,將姑娘的魂魄與木芯融合在一起。她衣裙之下早已無足,唯有樹根,整棟古宅既是幫她續命,也是畫地為牢……他們在綉樓之上一起拜了天地,遙拜父母高堂,最後夫妻對拜,從此相依為命。只有姑娘的貼身丫鬟對他們不棄不離,從青絲少女變成了白髮老嫗。
往事不堪回首。古宅主人喃喃道:「若是世道如此,我們夫婦苟活也無甚意思了。」
徐遠霞伸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做出休戰的姿態,沉聲問道:「可是有什麼隱情?」
古宅主人慘笑道:「淫祠山神覬覦古宅已久,我在今年開春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修為很難抵禦那些鬼祟之輩的陰險試探了,便不得不違背良心和誓言,書寫一封密信去往宗門,希望宗門能夠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來幫著震懾那座山神廟,只是泥牛入海,至今沒有消息傳回。這也正常,宗門不對我趕盡殺絕就已經足夠仁至義盡,誰還願意摻和這等腌臢事?若是換成我在山上,聽聞這種宗門醜事,估計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門戶了吧。」
張山來到徐遠霞身前,低聲解釋道:「小道腿上的神行符所剩時間不多了,若是他們使詐,小道可就真要帶著朋友一起撤退了。」然後他又驀然一笑,「不過小道覺得那男子所言不虛。」
徐遠霞有些為難。人心鬼蜮,笑臉魍魎,世事難料啊。若是真有神誥宗弟子願意來此,哪怕只是一個二三境的外門修士,都可以證明古宅男女的清白。
神誥宗作為東寶瓶洲道家執牛耳者,又有一位天君作為定海神針,說句不太厚道的話,哪怕是個打掃山門階梯的雜役弟子說的話恐怕都要比外邊小門派的掌門管用。
在場四位,雖然大戰告一段落,可仍是不敢有絲毫分心。尤其是鶯鶯,在此之前一直被古宅主人保護得很好,這場大戰卻被徐遠霞砍斷無數根須,更被那把桃木劍嚇得不輕,雖然內心深處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當真到來的時候,仍是讓她驚慌失措,只覺得自己永遠是夫君的累贅,心中愧疚愈演愈烈。
就在此時,二進院落那邊出現了兩道聲勢驚人的強大氣息。雖然之前古宅男女就聽聞那邊的打鬥動靜,但忙著應付徐遠霞,實在無暇分心去一探究竟,只當老嫗已經恢復清醒,正在阻攔潛入古宅的陰險小人。然後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還說著什麼「本命飛劍」和「劍仙」的怪話,像是遇上了真正的山上神仙,根本不敢出手就急忙撤退遠遁。
徐遠霞輕聲道:「小道士,去瞅瞅。」
張山愣了愣。雖然這大髯刀客說得雲淡風輕,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卻是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又悲涼。激蕩的是自己終於遇上了同道中人,願意不惜性命除魔衛道,在龍潭虎穴亦是氣概如舊,這正是他這輩子最渴望成為的人物;悲哀的是自己總是這般無用,碌碌無為。
張山默默召回桃木劍接在手中,靠著腿上神行符最後一點效力轉身疾走。
古宅主人皺眉深思,不知那邊的變故是喜是憂:難道神誥宗真的派遣門內弟子下山至此?
鶯鶯擔憂他的身體,本就是強弩之末,此番大戰更像是一通催命鼓。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儀態,緩緩向前,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綉樓一起遮蔽的龐大身軀第一次顯現,二樓美人靠被從當中破開,像是站在巨大樹墩上的女子傾斜落在院中,身後是一大截橫斜在空中的蒼老樹根。她顫顫巍巍伸出雙手扶住古宅主人的臉龐,咿咿呀呀,只恨自己無法言語。古宅主人輕聲安慰道:「莫怕莫怕,說不得真是宗門派人救援來了。」
徐遠霞見此情景,嘆息一聲,長刀拄地,心想眼前夫妻二人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可這份情意,做不得假。
陳平安在嚇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後,便撿起那顆甲丸圓球收入方寸物中,然後悄無聲息地趕到三四進院子的游廊,剛要讓兩柄飛劍掠出養劍葫殺敵,就發現大戰停歇,雙方暫時沒有拚命的意思。他聽著古宅主人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便有些吃不準真偽,於是開始屏氣凝神,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後。
當徐遠霞讓張山離開的時候,陳平安略作思量,腳尖一點,身形拔高,踩在廊柱之上,往三進院子彈射出去,雙手在前方橫樑上輕輕一拍,好似游魚浮水一般從中順暢穿過,很快就從三進回到二進院子,飄然落地,坐在原先住處的廂房門檻上。
在他屁股剛剛坐實的瞬間,張山就一頭沖了過來:「陳平安!」他火急火燎道,「咱們拿上東西趕緊走,徐大俠要我們趕緊去往小鎮,事情曲折,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指向古宅大門那邊:「有人闖進來了。」
五名道士在進門之後紛紛收起油紙傘,繞過影壁,折入游廊當中,向他們這座院落大步而來。他們身穿一襲素雅高潔的精緻道袍,頭頂道家三教之一的魚尾冠,氣勢非凡。為首的老道人在夜幕之中仍是眼神炯炯,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其餘四人,有弱冠年紀的青年道人,手持銅鈴,背負烏鞘長劍,劍穗為一長串金黃色絲結,異常醒目;有一對相貌酷似的少年男女,神色倨傲,一人腰間懸挂盤曲起來的漆黑長繩,一人腰間斜挎一根青黃相間的漂亮竹鞭;還有一個笑嘻嘻的稚童,因為個頭最小腿最短,便顯得尤為走路帶風,大搖大擺,手裡拎著一根不起眼的長條木塊,卻篆刻有「萬鬼俯首」的古字。
青年道人輕聲笑道:「師父,是人非妖。」
老道人點點頭,便不再理會站在廂房門口的陳平安和張山,徑直前行。
後邊男女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對陳平安都沒什麼興趣,只是打量了幾眼張山的道冠和道袍,好像都覺得有些新鮮。
五名道士就這麼把兩人晾在身後,張山放心不下徐遠霞,拉著陳平安遠遠跟著。
老道人在跨入三進院落之後,猛地怒喝道:「孽障楊晃!還不滾出來認罪!」
綉樓下的古宅主人聽聞這個熟悉嗓音后,頓時喜憂參半。喜的是,那個老道人毋庸置疑是神誥宗內門弟子,這意味著自己的那封求救信起到了作用,宗門雖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譜牒,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調查此事,這意味著姓秦的淫祠山神註定要吃不了兜著走。而憂的是,老道人與他是同一年進入神誥宗的天之驕子,並且各自的師父是師兄弟,但是兩人的關係卻極其惡劣。如今老道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師,他則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賤倀鬼,若是老道人公報私仇,他能如何?畢竟,老道人身後,而非他楊晃身後,是擁有一洲道主坐鎮山門的神誥宗。
楊晃讓鶯鶯躲在自己身後,輕輕將長劍刺入地面,面向游廊,長揖到地:「楊晃願意接受宗門責罰。」
老道人意氣風發地走近他,扯了扯嘴角:「楊晃,百年不見,混得挺風生水起啊。」
徐遠霞轉頭望去,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裝束后,並未上前攀交,而是向楊晃抱拳道:「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賢伉儷了,在此誠心賠罪!若有需要,徐某人定當挺身而出。」
徐遠霞行走江湖二十載,眼力何等老辣,一眼就看穿楊晃跟神誥宗老道人的不對付。福禍相依,不外如此。這五個光鮮道士,只差沒在額頭上貼「正派人士」四個字。
老道人負於身後的手掌悄悄做了個宗門獨有的手勢,其餘四人立即飛掠出去,各佔位置,圍困住了古宅男女,其中青年道人還站在了高牆之上,看這架勢,可不像是靠山到來該有的排場。
楊晃伸手握住鶯鶯的手,輕聲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鶯鶯依然口不能言,嗚嗚呀呀,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說那句「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就這麼一下,蹲在游廊欄杆旁的陳平安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了出來。
兒時記憶早已模糊,但是有一幕,陳平安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爹是一個不善言辭的木訥漢子,可能一輩子就只說過一句情話:「下輩子咱們還能不能繼續在一起啊?」
當時正在縫補衣裳的嫻靜女子只是笑著反問:「怎麼就會不在一起了?」
當時陳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懷中,年紀太小,對於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語沒什麼感觸,但是爹娘那一刻的容貌神情,偏偏就讓他記住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平安越來越覺得,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好像一輩子是不夠的。
張山無意間發現陳平安的異樣,抹了抹自己臉頰,有些疑惑。雨下得再大,也不至於滿臉是雨水吧?何況這場滂沱大雨到了現在已經變作綿綿細雨了,便是不撐傘都無妨。他有些擔心,問道:「陳平安,沒事吧?」
陳平安趕緊胡亂抹了一把臉,擠出個笑臉,搖頭道:「沒事沒事,今晚這麼多古古怪怪,太嚇人。我這個人比較後知後覺,之前顧不上驚嚇,現在沒事了,才敢放開了哭。」
張山十分佩服,伸手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轉過頭去,忍住笑道:「你就當我沒看到。」
神誥宗老道人環顧四周,最後笑望向直腰站立的楊晃,嘖嘖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好一對苦命鴛鴦。楊晃,你覺得貧道會如何處置你們?你說是按照宗門的金科玉律辦呢,還是按照你我之間的師兄弟情誼行事呢?」
楊晃咬緊牙關,默不作聲。只是最後,他似是要跪下身去,只求老道人法外開恩。
徐遠霞正要開口說話,老道人轉過頭去,眼神陰沉,一聲暴喝:「閑雜人等,乖乖閉嘴!神誥宗清理門戶,由不得旁人指手畫腳!」
徐遠霞氣得眼珠滲出血絲,恨不得一刀掄起就劈砍過去,但是最後也只能頹然嘆息。這種宗門大派的家務事,外人膽敢摻和,真是死了也白死。
就在此時,陳平安轉頭悄悄遞給張山一顆圓球:「張山,從現在起,我們兩個就算是不認識了。這東西你收下……」
張山一把推回,湊過腦袋輕聲道:「陳平安,你可千萬別胡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完全占不住理了。這些正道仙師,小道曉得如何對付,肯定比打架管用。記住,等下我被人揍的時候,你別出手幫忙,否則就會前功盡棄了。」
陳平安問道:「這也行?」
張山笑臉燦爛道:「試試看,如果不行,你再頂上唄。」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綉樓廣場,大聲道:「諸位先聽小道一言!」
在場眾人紛紛望向這名外鄉道士,神色各異。腰間綁有一團烏黑繩索的少年道人摘下繩索隨手一拋,繩索便如一條靈蛇在空中自行舒展,瞬間將張山給捆了起來。粽子似的張山搖搖擺擺,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少年道人冷笑道:「憑什麼要聽你廢話?一個來歷不明的假道士,再敢聒噪,就直接將你丟出院子。」
張山憤怒道:「小道姓張名山,來自北俱蘆洲,師從凌霄派火龍真人,更是族譜有據可查的龍虎山張家子弟!此次遠遊四方,來到東寶瓶洲磨礪道心,是為了完成龍虎山山門的考驗。只要小道返回家鄉,就能夠成為天師府金玉譜牒的在冊道士!你們神誥宗好大的威風,竟敢如此欺辱龍虎山張家人!」
江湖經驗不夠的少年道人有些蒙,一時間沒了跋扈氣焰。顯而易見,他是給「龍虎山天師府」給震懾到了。拿神誥宗與之掰手腕,還真沒有底氣。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能夠流傳到東寶瓶洲的宗門,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更是赫赫有名,不隸屬於道家三教任何一脈,是自立門戶的一方道統。張家天師一手掌印,一手持仙劍,道法無邊,殺力無窮,那真是在神人輩出的中土神洲也能夠躋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
張山乘勝追擊,一臉正氣,死死盯住那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領頭老道人:「楊晃作為神誥宗的前弟子,為一個『情』字淪落至此,便是小道這些外人看來,也覺得可歌可泣,要為他夫婦二人掬一把同情淚。神誥宗作為東寶瓶洲道統之首,想必也該有與之匹配的氣度才對。」
年紀最小、手持古木長條的神誥宗小道童輕輕扯了扯少女道人的袖子,悄悄問道:「師姐,我覺得那個張天師說得挺對的,你覺得呢?」
少女道人搖頭道:「虛頭巴腦的客套話,別當真。」
陳平安大開眼界,但是與此同時,他眼角餘光瞥向綉樓屋脊那邊,有些疑惑。
張山想要伸出手指指著那個老道人的鼻子,以此增加氣勢,但是發現自己被綁得結結實實,便乾脆向前跳了一步,冷笑道:「何況老仙長與楊晃有多年同門之誼,今日他鄉遇故知,為何是刀兵相見,而不是把手言歡?我張家天師,不管在冊還是記名,遊方四海時只要遇上,必然一見如故,怎麼偏偏你們神誥宗就沒有這等氛圍?再說了,小道雖是龍虎山張家子弟,亦是登山修道之人,卻也曉得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淺顯道理。老仙長該不會是跟楊晃有舊怨,因此不顧宗門氣度,非要將這對夫婦往死路上逼吧?不過小道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老仙長一看就是心胸豁達之人,此間事了,小道必然會為老仙長和神誥宗揚名,哪怕將來到了祖庭正宗的龍虎山,只要提及神誥宗,都要伸出大拇指!」
雙手負后的老道人眯起眼,笑而不語。
站在牆頭上的青年道人突然說了一通誰都聽不懂的言語,張山正犯迷糊,那青年又轉回東寶瓶洲雅言,居高臨下,伸手指向張山,大怒道:「你這騙子,貧道以北俱蘆洲官話問你話,為何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在東寶瓶洲膽敢冒充龍虎山張家子弟,就是悖逆一洲道統,你知道神誥宗一樣有資格將你拿下嗎?還不跪下認錯!」
沒想到碰到一個比自己還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張山勃然大怒,開始用真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大罵那個青年道人,然後轉回東寶瓶洲雅言:「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好一個神誥宗,好一個東寶瓶洲道主!」
不承想那牆頭上的青年道人根本不理睬張山,已經轉頭望向老道人,笑眯眯提議道:「師父,初步判定此人並非來自北俱蘆洲,至於是不是龍虎山張家弟子,還需慢慢確定。不如將其拿下丟在一旁,咱們先行清理門戶,處置了那對倀鬼樹精再談其他?」
老道人似乎意有所動,正要開口說話,徐遠霞終於忍不住心胸間那口惡氣,果真如先前所說那般,手持寶刀,向前走出一步,大笑道:「在下只是無名小卒,沒辦法要神誥宗的仙師賣什麼面子,但若是諸位仙師想要責罰楊晃,依法辦事,徐某人便洗耳恭聽,領教一下『宗』字頭仙家的金科玉律到底有無法度可循。可若是不給個說法就要打殺楊晃夫婦,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幾十斤肉不要,只憑手中一口刀,也要領教領教諸位仙師的通天道法!」
神誥宗少年道人突然問張山:「你既然自稱出身於龍虎山位於北俱蘆洲的小宗門派,那可有通關文牒能夠證明你來自北俱蘆洲,且是張家子弟?若是證明不了,假冒龍虎山張天師一事,你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張山面有難色,流露出一絲猶豫。徐遠霞也有些頭疼,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氣用事,冒充龍虎山上黃紫貴人的遠親,那可是罪名不小,落在有權力督查一洲道統的神誥宗手中,是要吃大苦頭的。一洲道主,職責所在,歸根結底只是四個字,但分量極重,叫作「正本清源」。
張山深吸一口氣,轉頭道:「陳平安,幫忙從我包袱里取出通關文牒。」
楊晃苦笑一聲,轉頭看了眼鶯鶯。鶯鶯似乎看出了夫君的心思,點了點頭。楊晃這才轉過身,朗聲道:「徐俠士、張道長,你們的好意,楊晃心領,若有來世,必當回報!今日神誥宗是以公法定罪還是以私怨報仇,楊晃與拙荊全部承擔便是。只是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那位姓陳的小哥,可別以為我神誥宗修道之人皆如此人啊,絕非如此,絕非如此!」說到最後,楊晃笑聲肆意,好似百年苟活,心情從未如此輕鬆快意。
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我神誥宗!」略作停頓,又指向那個老道人,「像你這種修道不修心的蠢貨終究是少數。難怪百年光陰彈指而過,你趙鎏還是只有五境修為。哈哈,百年之前我楊晃就已是五境練氣士,如果沒有記錯,你趙鎏當時才三境柳筋境?好一個『留人境』,留住最多的,便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王八蛋了!」
楊晃一番話說得肆無忌憚,酣暢淋漓,卻讓趙鎏手底下那撥宗門晚輩聽得面面相覷,頗為難堪。尤其是那個稱呼趙鎏為師父的青年道人,殺機畢露,背後長劍在鞘內蠢蠢欲動,竟然是一名劍修。不過楊晃的言語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窩:他師父趙鎏在三境滯留數十年之久,他亦是如此。一步步從驚才絕艷、有望躋身中五境的良才美玉淪為前途渺茫的繡花枕頭,幾乎終生無望煉出一柄本命飛劍,他在神誥宗的地位也在短短十年之內一落千丈。遙想當年,他甚至能夠與那雙享譽一洲的金童玉女偶爾聊上一兩句話,這是何等殊榮?!尤其是賀小涼,當年閑聊之時,她還曾露出過一絲笑容,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即便是禮節性的笑意又如何?要知道,她可是一個連陸地劍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而且那位風雪廟劍仙還是東寶瓶洲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修。到頭來,他卻只能跟隨一個大道無望的師父,帶著這群小屁孩在山腳下的爛泥塘里摸爬滾打,美其名曰歷練修心,一路上斬殺些靈智未開的陰物,降伏几頭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水怪,然後跟什麼亂七八糟的宗門孽徒、樹精女鬼糾纏不休,這算個什麼事?
他一怒之下就要出劍。反正殺的也是倀鬼樹精,死不足惜。自己再不濟也是三境劍修,與金童還積攢著些點頭之交的香火情,想必就算有責罰,也不過是面壁抄書之類的,怕什麼?
一個促狹嗓音毫無徵兆地響起:「劍可不能隨便出鞘。」
眾人循著聲音,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那邊的夜幕漣漪陣陣,輕輕蕩漾,那個不速之客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隱身符籙,其實一直就在屋脊之上隔岸觀火,此刻緩緩顯出身形,是一個身材不那麼苗條婀娜的少女,倒也談不上臃腫肥胖。她有一張紅潤圓臉,身穿紅緞子衣裳,很有福氣相。
趙鎏有些驚慌,連忙拱手作揖道:「拜見傅師叔。」
踩在一把長劍之上的圓臉少女疑惑道:「你認得我?」
趙鎏滿臉笑容:「神誥宗子弟,無論內門外門,豈會有人不認識傅師叔,那也太過孤陋寡聞了。」
圓臉少女突然黑著臉冷笑:「怎麼,我跟金童告白失敗的糗事整座宗門都已經知道了?是哪個長舌婦或是閑散漢告訴你的,說出來聽聽,我回到宗門后,一定要好好感謝一番。」
不但趙鎏一頭霧水,其實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之所以認得出這位傅師叔,可不是因為什麼告白不告白,而是因為她的靠山驚人。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御劍筆直衝入雲霞,然後從百丈千丈高空一頭撞下,只在離地兩三丈的高度緊急御劍拉升,貼地飛行,瀟洒遠去。尋常劍修誰敢這麼不要命?誰會不記住這位小祖宗?再說了,她在兩年前試圖在離地一丈的高度轉向,結果就那麼一頭撞入地面,連人帶劍以一個乾脆至極的倒栽蔥姿勢孤零零地杵在那邊,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觀子弟一個個啞口無聲。最後還是靠著與她關係極好的賀小涼的一番訓斥,才讓她收斂許多。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她就從五境破開瓶頸,成功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後就又開始御劍神誥宗了,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門口逛盪,讓習慣了清凈修行的宗門長輩們一個個不勝其煩。但是她的太姥爺生前曾是神誥宗現任掌教祁真的傳道恩師,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對這位恩師後裔甚至比對金童玉女還要偏愛。
那傅師叔一看眾人表情,立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並且還說漏了嘴,恨不得當場就御劍遠去千萬里。但是一想到賀姐姐和那個狗屁金童的交代,只好忍著怒火和羞憤,板著臉站在屋脊上開始醞釀措辭,好早早打發了那對無足輕重的古宅男女。
神誥宗與許多門派一樣,分內門外門,在賀小涼脫離神誥宗之前,金童玉女同出一宗是一樁極其罕見的盛事。為了歷練兩位天之驕子,掌教祁真專門讓他們插手外門事務。當然,不是直接丟給他們那麼大一個攤子,由著他們獨斷專權,而是類似世俗王朝的御史言官,擁有督查百官之權。而且賀小涼他們有些時候也會被賦予全權處理某些外門俗事的硃批之權,就是以硃筆書寫如何處理事務的具體建議,然後交由外門專門負責山下俗世事務的宗門弟子,作為其歷練之一。最後成果如何,賀小涼兩人又有勘驗評定之權。
楊晃寄往山門的密信,神誥宗在新年初其實就收到了。當時賀小涼尚未離開神誥宗,和金童還就這封信起了衝突。金童先行提筆硃批,內容大致為妥善處置,不用太過苛責楊晃,實屬情有可原。賀小涼卻是直接給了相反的意見,硃批措辭極為嚴厲,說楊晃身為神誥宗弟子,竟然淪為倀鬼,應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不過兩人對於鶯鶯的處置倒是都選擇不理不睬。
因為雙方起了爭執,所以楊晃這封密信就被暫時擱置。關於此事,神誥宗外門於情於理,以及還有不可言說的大勢,更多還是傾向於賀小涼。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賀小涼突然就不是神誥宗弟子了,連一洲玉女的身份都捨棄不要。愛慕賀小涼多年的金童彷彿是覺得那封密信太過晦氣,不願意再理會半點,而且他手邊需要處理的事情不計其數,就隨手丟給外門一個執法長老,只說是交給下山歷練的弟子便宜行事就是了,不用考慮上邊自相矛盾的硃批內容。後續事情很明了,趙鎏抓住了這個機會,親自下山報私仇。但是傅師叔不知道從哪裡聽聞了此事,偷偷摸摸一路跟隨。
傅師叔出現之後,徐遠霞和張山就都明白楊晃夫婦的命運已經不是他們能夠掌控的了,說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一位神誥宗的「長輩」,只說一句話就夠了。
楊晃握住鶯鶯的手,抬頭望向圓臉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楊晃與拙荊,全憑傅師叔發落,不管生死,謹遵師叔法旨。」
傅師叔瞥了眼那對夫妻,模樣實在是讓人喜歡不起來,當然也談不上厭惡。她一想到密信上的兩份硃批,嘆了口氣,心想反正賀姐姐都已經不是神誥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個狗屁金童的意思辦?她清了清嗓子,發號施令道:「趙鎏帶隊去搞定那座淫祠,至於是親自動手還是跟當地官府聯繫,你們自己看著辦。楊晃夫婦就這樣吧,以後只要不打著神誥宗的旗號做壞事就行。總之,從今日起,你們夫婦一切所作所為都與神誥宗無關。」
既然看完了熱鬧,她就不願再待在這個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劍破空而去。別人御劍飛行都是沿著一個弧度緩緩爬坡,最後進入高空,她卻是恨不得筆直衝上雲霄,看得人心驚膽戰,總覺得她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楊晃記起一事,大聲道:「謝過傅師叔先前退敵之恩!」
趙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離去,之後,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楊晃沒有得意忘形,反而對趙鎏師徒之外的三名神誥宗小仙師抱拳致歉:「楊晃一身污穢,不敢相送諸位仙師。」
收回縛妖索的少年道人以及他腰掛打鬼竹鞭的雙胞胎姐姐猶豫了一下,都微微點頭。那個手持鎮妖木的小道童大搖大擺離開,突然又轉過頭做了個鬼臉,對鶯鶯笑道:「醜八怪呀醜八怪!」
原本笑意盈盈的鶯鶯頓時神色凄然,緩緩扭過頭去,雙手捂住臉龐,再不敢見人。
剎那之間,小道童突然停下腳步,就那麼直愣愣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不是他不想動,而是不敢動彈。
一行人當中,其實真正最受宗門器重的弟子,是他這個天生直覺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對雙胞胎姐弟,更不是那個趴在三境上曬了好多年太陽的蠢貨。
他迅速轉頭望去,攥緊那塊篆刻有「萬鬼俯首」的鎮妖木,手心滿是汗水。
他緩緩偏移視線,醜八怪女鬼不去說,病秧子似的倀鬼、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風的大髯刀客、極有可能是龍虎山張天師的北俱蘆洲道士,他一一看過這三人,最後才看向那個面無表情的背匣少年。
他如此作為,落在別人眼中,只當是孩子心性的玩鬧。只有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悄悄做了個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勢。小道童趕緊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後牽強一笑,跟那個讓他覺得危險至極的傢伙客客氣氣地揮手告別,一邊飛奔一邊哀怨:媽呀,這傢伙一身凌厲氣勢,怎麼那麼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還是那種經常下山廝殺、身經百戰的修士。小道童跑著跑著,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陰轉多云:哇,果真如自己師父所說,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這不就給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後,一定要跟師父說,自己遇見的老怪物,說不定還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臉,假裝少年模樣,嚇得他差點屁滾尿流……
小道童歡快奔跑,還來了一個蹦跳,高興道:「喲呵,這趟下山不虧。」
前邊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靈犀地同時轉頭,小道童立即屏氣凝神,落地后,老氣橫秋地繼續穩步前行。
綉樓那邊,一場風波過後,雖然古宅男女從頭到尾都在擔驚受怕,但總算是劫後餘生。夫婦二人握手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覺得得償所願,負擔盡散,苦盡甘來。
張山對陳平安笑道:「劍仙劍仙,看到沒,這麼年輕的劍仙,厲害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
雨已停歇,張山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詩一首啊。」
徐遠霞哈哈大笑。不管如何,事情總算有了個圓滿結局,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斬妖成功、痛飲美酒還要讓他感到喜悅。
在三進院落那邊倒地不起的老嫗終於悠悠醒轉,立即飛掠而來,結果看到相安無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
楊晃對老嫗輕聲笑道:「都過去了,以後不用再擔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嫗先是愕然,隨後喜極而泣,泣不成聲。
鶯鶯緩緩挪動軀幹「遊盪」過去,輕輕挽住她的肩頭,嗚嗚咽咽,像是在溫柔安慰。
無事一身輕,再無半點枯槁頹喪神色的楊晃大笑道:「徐俠士、張道長,還有陳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讓我們儘儘地主之誼,備上一桌好酒好菜,共同暢飲一番?」
徐遠霞笑著點頭,問張山和陳平安:「意下如何?」
張山笑道:「有何不可?」
陳平安也笑著點頭,拍了拍腰間酒葫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一點酒。」
楊晃一揮手,好像恢復了當年那個神誥宗弟子的風發意氣,爽快道:「家中自釀的窖藏土燒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錯,消夜之後,吃飽喝足,陳公子只管搬走!」
眾人笑聲朗朗,古宅再無半點森森陰氣,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氣了。
老嫗一會兒笑逐顏開,一會兒又低頭抹眼淚,快步走去灶房燒菜。
夫婦二人在三進院落的正房待客,與徐遠霞閑聊江湖事。
張山猶豫片刻,還是喊上陳平安,來到院落游廊旁,歉然道:「陳平安,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並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麼久,不太厚道。」
陳平安坐在欄杆上,對此根本沒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麼錯不錯的。」
張山峰眼睛一亮,哈哈笑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就說嘛,陳平安這個名字雖然寓意很好,可到底還是有些俗氣……」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是本名!」
張山峰頓時有些尷尬,沉默片刻,想起一事,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麼?」
陳平安在內心說了一聲「對不住」,然後笑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的打鬥動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剛剛那個劍仙斬殺之後,丟下那顆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寶。那個劍仙瞧不上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撿了起來。」他伸手遞過去那顆圓球。
張山峰恍然,接過後掂量了一下,並不沉重。低頭細看,依稀看見有一條細微裂縫,臉色肅穆,遞還給陳平安:「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這顆甲丸應該遭受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絲破綻。但不管怎麼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好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千萬別給外人看到,只要以後找高人縫補修整,就能夠放心穿在身上,相當於一等一的護身符!」
這顆兵家甲丸,按照楚書生自己的說法,是古榆國皇家庫藏里的地字型大小法寶,價值三千文雪花錢。陳平安沒有藏入袖中順勢收進方寸物,而是試探性問道:「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物,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處不大,賣給你吧,三百文雪花錢,咋樣?」
張山峰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文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文雪花錢,這麼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噹響,否則也不至於連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
陳平安將圓球輕輕拋給張山峰,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文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身子骨,以後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麼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穫,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張山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收下那顆以往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陳平安肩並肩坐在游廊欄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輕輕喊了一聲:「陳平安……」然後就沒了下文,好像許多言語都說不出口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欄杆上:「你看我這次從頭到尾都沒幫上什麼忙,你也沒嫌棄我拖後腿啊。」
張山峰撓撓頭,這麼一說,好像略微心寬幾分。陳平安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也是把他當朋友的,朋友之間,是不是就別那麼規規矩矩、事事講究了?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俠帶寶刀。」
陳平安笑了笑。得嘞,這是在誇獎大髯漢子徐遠霞。
張山峰又說道:「棄文游海岳,辛苦覓全真。」
好嘛,應該是在說他自己了。
張山峰轉頭道:「陳平安,現在沒想到關於你的詩詞,等以後小道有感而發,一定會有的。放心,小道保證一定很豪邁!」
陳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擊他的興緻,只得點頭附和道:「好的好的。」
他跳下欄杆,跑向灶房,轉頭喊道:「我去幫忙燒菜。」
張山峰嗯了一聲,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邊時不時傳出徐遠霞的爽朗大笑,張山峰換了一個坐姿,背靠廊柱,雙臂環胸,想起了家鄉的那座高山,便閉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製詞曲的小調兒,搖頭晃腦,優哉游哉。最後睜開眼睛,輕聲喃喃:「要問此歌何人作?武當山上張山峰!」
陳平安其實在沉思:先前與楚書生一戰,自己武道三境的斤兩心裡大致有數了。崔姓老人傳授的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是威力最大的一種,他打了二十拳,已是極限。如果不是飛劍斃敵,恐怕就會被那個書生耗盡自己的氣力。若是書生騰出手來,使出一兩件攻伐法寶,他怎麼辦?逃倒應該不難,可想要勝出並且殺敵,挺難。不過能夠將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的出擊配合起來,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天衣無縫的意味,也是一樁收穫。可他內心深處還是覺得不夠酣暢淋漓,終究是差了一點意思。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了,還是他出拳不夠快!不夠猛!
陳平安收起思緒。練拳也好,將來練劍也罷,急不來的,總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就是了。他拍了拍腰間的養劍葫,輕聲笑道:「這次謝了啊。」
葫蘆內有所感應,十五開始飛來掠去,十分雀躍。
陳平安突然說道:「但是以後你們倆登場的時候,能不能別那麼……光彩奪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報個名號亮個兵器啥的,上陣殺敵,咱們就不講究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養劍葫就好了,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
十五瞬間懸停,靜止不動,似乎有些生悶氣。初一更是掠出養劍葫,闖入陳平安的氣府之內興風作浪。好在陳平安如今對於這點疼痛淡定得很,滿臉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邊幫忙。
駕馭本命飛劍只是消耗心神,無須動用真氣,但是飛劍殺敵存在著距離限制,與劍修境界,或者說神魂凝結程度有直接關係。初一的路程瓶頸是方圓十丈,十五則是八丈。想要打破飛劍距離瓶頸也無捷徑可走,對於劍修就是上升境界,對於陳平安這個剛剛贏得「劍仙」美譽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劍氣運轉的那一口真氣一鼓作氣闖過沿途更多氣府。
不遠處就是灶房了,裡面依稀有些光亮。
「張山峰這個名字,哪裡就比陳平安好了?」陳平安放緩腳步,想到這裡,便有些不服氣,只是突然咧嘴,自顧自偷著樂,「嘿,劍仙!」
老嫗正在灶房裡忙碌,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有些訝異。「君子遠庖廚」,這可是聖人教誨,雖然也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講究,但不意味著君子賢人們會自己動手下廚。不過老嫗很快釋然,眼前少年遠遊四方,風餐露宿,看著也不像是出自書香門第。但是老嫗還真不覺得陳平安能幫上大忙,便讓他幫著做些擇菜的活計,順便盯著燉菜的火候。陳平安沒有堅持什麼,就幫著打雜。溫暖的灶房內,砧板上發出老嫗嫻熟切菜時的清脆聲響,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剝筍,帶著清新的草木香味。
老嫗隨口問道:「陳公子,你的左手怎麼了?」
陳平安瞥了眼包紮有棉布的左手,笑道:「不小心摔了跤,不礙事。」
難得有人跟自己聊天,老嫗笑道:「雨天地滑,害公子受傷了。咱們這棟宅子啊,本就有些年頭了,先前又是虎狼環伺的艱難處境,更不敢大肆張揚,夜間也很少掛燈籠。這麼多年,怕嚇著了老百姓,不敢請磚瓦匠人過來幫忙,都是我胡亂搗鼓的,手藝當然很差,好些個青石地磚坑坑窪窪,連平整都算不上,這要是在州郡大城的大家門戶裡頭,不說自家人瞧著礙眼,若是給別家人看見,會被笑話死的,背後肯定要嚼舌頭的,什麼難聽的話都會有。好在老爺和夫人從來不計較這個,這是我的福分。」
老嫗的語氣平緩,如水靜流深,百年光陰,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一點點沉澱在心田了。「這是我的福分」,這應該就是老嫗對自己人生的總結。
陳平安輕聲道:「宅子能有老婆婆你忙前忙后,也是他們夫婦二人的福氣。」
老嫗愣了一下,帶著笑意,轉頭打趣道:「你這孩子,瞧著憨厚本分,怎麼也這麼會說話?」
陳平安已經將所有剝好的筍都放在一隻乾淨竹籃里,抬頭道:「老婆婆,我說的是實話啊。」
老嫗看著少年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眸,嗯了一聲,轉過身去,臉上笑意更多了一些,隨口道:「陳公子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啊?咱們綵衣國胭脂郡的女子可是出了名的漂亮,若是不著急趕路,可以去那邊逛逛廟會,說不定就有一段美好姻緣呢。再說公子你雖然武道境界不高,可在胭脂郡這般無正神無地仙的小地方真不算差了,若是願意紮根在此,當個將軍都尉什麼的綽綽有餘,到時候娶一個書香門第里的大家閨秀不也挺好?」
陳平安有些羞赧,囁囁嚅嚅,不敢接這個話題。
老嫗轉過頭,瞥了眼眉眼頗為周正秀氣的少年郎,會心一笑,輕聲道:「知道嘍,陳公子肯定是有心愛的姑娘了。」
陳平安憋了半天,紅著臉問道:「老婆婆,如果我喜歡的那個姑娘曾經問過我喜不喜歡她,我當時說不喜歡,結果現在去找她,又跟她說我喜歡她,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啊?」
「陳公子你這話說得可真繞。」老嫗情不自禁笑出聲,一鍋菜燜著,她便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笑問,「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說喜歡她?膽子小,難為情?還是覺得點頭說『是』會在姑娘面前丟了面子,所以故意逞英雄?」
陳平安認真地想了想,給出一個誠心誠意的答案:「我傻唄。」
老嫗這下子是真被逗樂了,笑得整張蒼老臉龐都柔和起來:「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應該不會生氣的。一個姑娘如果被人喜歡,而且那個人喜歡得乾乾淨淨,怎麼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有些苦惱,將一籃筍端到灶台旁邊:「可是那個姑娘跟我說過,她只喜歡大劍仙……」
老嫗忍住笑:「喲,那可真是難為你了。大劍仙,怎麼都該是第六境的神仙,我家老爺天資多好,曾經還在神誥宗那樣高高在上的洞天福地修行也不曾躋身中五境。陳公子,婆婆給你一個建議,你就跟那個姑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大劍仙這個要求變成小劍仙、一般的劍仙?要知道,天底下的劍修,境界再低,還是很吃香的,四境五境已經很了不起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寧姑娘所謂的大劍仙,肯定至少也是十二境啊!哪怕她再好商量,答應往下降一降,估計怎麼也得是風雪廟魏晉那種劍仙境界吧?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提醒道:「老婆婆,菜好了。」
老嫗趕緊起身,掀開鍋蓋。很快,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野味就進了菜盤。老嫗讓陳平安端著那盤下酒菜送去三進院子的正房大堂,還讓他送完這盤菜就不用回來,就在那邊吃喝,之後她來端菜送酒便是。陳平安一溜煙跑去又跑回,看到老嫗佯裝生氣的模樣,笑問道:「婆婆,我來拿酒,而且我跟楊老爺打過招呼了,他答應送我酒喝……」說到這裡,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晃了晃,笑容燦爛,「裝滿為止。」
老嫗從一隻紅漆老舊櫥櫃里拿出酒勺,然後笑著指了指牆根幾個大酒罈子:「搬一罈子沒開的過去,邊上還有小半罈子喝剩下的,你可以裝酒葫蘆里,怎麼都夠的。」隨後便不管蹲在牆根舀酒入葫蘆的少年,自顧自炒菜。
陳平安將酒葫蘆裝滿,跟老嫗打了聲招呼,抱著酒罈離開。老嫗笑著轉頭看了眼少年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是個酒鬼啦?就不知道見著了心儀的姑娘后,是變成一葫蘆喜酒還是斷腸酒呢。不過她當然還是希望少年能夠得償所願。
三進院子的正房其樂融融,古宅主人楊晃和鶯鶯坐在左邊,徐遠霞被請上座。他是豪爽性子,也懶得推託。張山峰坐在右邊,陳平安端菜送酒過去后便開始暢飲。
鶯鶯戴著厚實面紗遮掩容貌,徐遠霞先前便問過了是否有什麼仙家術法能夠幫助這個可憐的女子恢復容顏,楊晃苦笑搖頭,並不藏掖真相,詳細說出其中緣由。其實最關鍵的還在於古宅陣法與古榆木芯融為一體,無法挪動了。並且兩百年前,綵衣國遇上一場可怕瘟疫,十數萬人染病暴斃,大多胡亂葬在此地。歷代綵衣國皇帝都希望改變此地風水,當初一位觀海境的道家神仙雲遊經過綵衣國,被皇帝召見,親臨此地,諸多布置,光是兩次羅天大醮就耗費了近百萬兩銀子,只可惜好了沒幾年便又恢復成瘴氣橫生、鬼魂遊盪的凄厲場景,真是連神仙都束手無策。
根子還在這處地界的風水之上,雖是鶯鶯的救命葯,也無異於飲鴆止渴,終有一天她還是會淪為惡鬼。他倆早已約好,真到了那一天,便雙雙自盡,以免禍害一方百姓。
其實古榆木芯天生清潔,只是他當時著急挽留住鶯鶯的魂魄,加上之後病急亂投醫,才使得她一步步惡化。若是能夠持續汲取天地清靈之氣,其實她有望恢復靈性,甚至反哺當地氣運,成為類似淫祠山神的存在。但是她的神祇本性因為古榆樹的關係,必然與姓秦的截然不同,她是造福一方,姓秦的卻只能腐壞山水。
最後楊晃豁達笑言,最多再有三十年,這棟宅子就該無人無酒也無菜了,所以希望徐遠霞三人最好在這之前多來此地,好歹還能有個乾淨廂房作為歇腳的地方,還能如今夜這般天南地北,相談甚歡。
涉及一地數百里山水的龐大氣運,徐遠霞和張山峰都無言以對,實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因為只有十境練氣士才有資格對此「指手畫腳」。
十境可稱「聖」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早是世俗王朝的恭維奉承,因為上五境的神仙實在太過少見,十境修士卻需要牢牢佔據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需要長時間積攢修為,面壁破境,偶爾也會跟山下的帝王將相打打交道,因此儒家聖人、道家的陸地神仙、佛家的金身羅漢等俗稱皆在此列。
陳平安如今喜歡喝酒不假,但是每次喝得不會太多。徐遠霞卻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格。張山峰酒量比陳平安還不如,偏偏臉皮子薄,被楊晃和徐遠霞一勸兩勸,就半碗半碗一口飲盡,使得陳平安每次只敢給他倒些許。即便如此,張山峰還是搖搖晃晃,滿臉紅光,說話嗓音也大了許多,跟徐遠霞聊江湖見聞,跟楊晃聊詩詞,很是開心。老嫗隔三岔五就會端來一盤菜肴,見一壇酒空了,又去搬了一壇過來。賓主盡歡。
在第二壇酒就快要見底的工夫,一聲哀號驟然響起:「楚兄楚兄!你上哪裡去了?莫要拋下我一個人在此啊!」
很快又有哭腔響起:「小道士,姓陳的,你們怎的也不見了,難道是給惡鬼抓了吃掉了嗎?不要啊,宅子里的妖怪,你們要吃人就一起吃啊,不要最後單獨吃我啊……」
老嫗當時正端來一盤菜,就要去安撫那個姓劉的官家子弟,解釋緣由。陳平安趕緊起身說讓他去。老嫗一想也對,若是她去了,估計那個可憐書生就要嚇暈過去了。
劉高華被陳平安拉著走入三進院子的時候,兩腿打戰,嘴唇鐵青,上了酒桌便只管喝酒,不敢看人。
徐遠霞笑問道:「你這書生運氣怎麼這麼背,交了那麼個不地道的精怪朋友?還一路遊山玩水,把你騙到這裡來。不過你能夠活到現在,跟我們一起喝酒,也算你福大命大。看你穿著,是綵衣國的富家子弟?」
劉高華顫聲道:「家父是胭脂郡的太守,但是家裡真沒錢,算不得富家子弟。」
徐遠霞哭笑不得:「怎麼,我徐某人像是那種劫匪草寇?」
劉高華抬起頭瞥了眼大髯漢子,心想:不能更像了。
徐遠霞不再嚇唬這個文弱書生,突然有些擔憂地對楊晃道:「楊兄,那老道士當真會解決了淫祠山神?會不會故意放過,留下來噁心你們?」
楊晃搖頭笑道:「既然此事有那位傅師叔盯著,神誥宗外門就一定會追查到底。何況每一撥外門子弟下山磨鍊,最終結果的勘驗評定極為縝密嚴謹,容不得趙鎏擅作主張。」他突然臉色微變,「我現在只擔心姓秦的在官府那邊有靠山,若是趙鎏彎彎腸子,打著不願仗勢欺人的幌子跟州郡高官『商議』此事,估計就懸了。一旦趙鎏說服綵衣國朝廷和禮部主動要求留下那座淫祠,甚至乾脆讓姓秦的成為一方山水正神,事情就會很棘手。雖說綵衣國的五嶽正神比不得大國王朝的同類,只是六境練氣士的修為,在自家地盤上才能發揮出觀海境的實力。姓秦的那位,畢竟是塑有金身的山神,只要趙鎏從中作梗,幫著他名正言順獲得皇帝敕命,說不定就能擁有洞府境的實力。來自神誥宗的仙師隨便說幾句話,綵衣國皇帝都會好好掂量的。」
聽楊晃說完這些,徐遠霞、張山峰和陳平安幾乎同時望向那個戰戰兢兢的讀書人。
劉高華有些茫然,怯生生說道:「我爹只是個四品郡守,什麼山神不山神的,我爹估計聽都沒聽說過,他幫不上忙啊。」
徐遠霞笑道:「放心,不是要你爹幫忙,只是防止他幫倒忙而已。明天一大早我就陪你返回胭脂郡城,快馬加鞭去拜見郡守老爺,怎麼都不能讓那趙鎏捷足先登。相信只要趙鎏在郡守府見著了我徐某人就會心裡有數了,曉得他的算盤打不響,便是打響了,也要小心咱們去神誥宗鬧,學那老百姓在官衙門口擊鼓鳴冤,口呼『青天大老爺要為民做主』。」說到最後,徐遠霞自己都大笑起來。
楊晃站起身拱手道:「那就先行謝過徐兄!」
徐遠霞的臉色突然古怪起來,喝了口酒,悶悶道:「徐什麼兄,我這歲數給你當孫子都嫌小了!」
楊晃哈哈笑道:「英雄不問出身,朋友不論歲數!」
便是鶯鶯都有些輕微笑聲從面紗后滲出,把好不容易積攢出一點膽氣的劉高華又給嚇得臉色慘白。
當晚,張山峰喝高了,劉高華沒敢敞開了喝,生怕這一醉倒就再也看不到明早的太陽。最後四人同住二進院子,一夜無事。
天亮時分,張山峰起床推門,看到陳平安已經在院子里練習走樁,比起初次見到時,感覺像是越來越慢了。
吃過了老嫗準備的早餐,四人便一起告辭離去。日頭高升,古宅男女主人因為不喜陽光就沒有出門送行,站在綉樓那邊遠遠揮手。
徐遠霞打著哈欠,眯眼看著越來越耀眼的日頭,懶洋洋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張山峰在跟劉高華聊著胭脂郡的風土人情。劉高華在走出這棟古宅后,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渾然一變,跟打了雞血似的,滔滔不絕。
陳平安突然轉身走到門檻那邊,對老嫗輕聲說道:「老婆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了麻煩事情,你可以寄信到最北邊的大驪龍泉郡,給披雲山一個叫魏檗的……人,就說楊晃大哥是我的朋友,陳平安欠了你們好多酒呢。」
老嫗笑著點頭,雖然沒有當真,可還是沒有拒絕這份好意。有些善意,就跟春寒料峭時的陽光一樣,雖說在與不在差別不是很大,可為什麼要拒絕呢?
陳平安伸出手,遞過去七八枚雪花錢:「大驪龍泉與綵衣國路途遙遠,這是到時候老婆婆你寄信的錢。」
這棟宅子早已耗盡了楊晃所有家底,處處捉襟見肘,故而連酒水都是自釀,菜肴更是老嫗去遠處採摘而得。老嫗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那幾枚雪花錢。
寄信去往東寶瓶洲最北邊的大驪王朝當然花費不少,可也絕對不需要七八枚這麼誇張。但是少年一把錢幣遞過來,好像拒絕了,或是故意少收幾枚,略顯不近人情,或是矯情;大大方方收下了,也不至於欠下如何天大的人情。
老嫗一時間有些唏噓:年紀這麼小就曉得照顧別人的感受,也不曉得小時候吃了多大的苦,才有這份分寸火候。
張山峰笑著招呼道:「陳平安,走啦!」
陳平安應了一聲,跟老嫗告別,跑出去一段距離后,突然轉身望向綉樓那邊,大聲喊道:「書上說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楊晃和鶯鶯聞言,相視會心一笑。雖然夫婦二人早已不是「人」,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背負劍匣腰懸葫蘆的少年就那麼倒退著跑去,再一次跟老嫗揮手告別:「老婆婆,你的菜做得好吃極了!下次我還來啊!」
老嫗站在門口,笑容溫暖,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里的少年,輕輕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