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塵埃落定

第十章 塵埃落定

第十章塵埃落定

胭脂郡城北有家米鋪,開了二十來年,鋪子主人是個高高瘦瘦的老人,終年沉默寡言。店裡的夥計也不太愛說笑,不過經常去城隍閣燒香,這讓街坊鄰居們多出一些好感。加上米鋪子賣的米和山珍雜貨物美價廉,所以生意還不錯。

今天米鋪來了兩個外鄉人——一對看著憨厚本分的中年夫婦。鋪子因此早早關門歇業,一個米鋪去年冬末新招收的少年夥計對顧客解釋說是米掌柜來了遠房親戚,也沒誰覺得奇怪。這麼多年沒串門的親戚,見面之後多聊聊才正常。

鋪子關門后,鋪子主人和夫婦二人坐在桌旁,一桌子豐盛飯菜香氣撲鼻,三個店夥計遠遠湊在一起嗑瓜子,顯然是沒資格落座。

遠道而來的男人伸手直接抓起一隻油膩雞腿狂啃起來,一手持酒壺,仰頭灌酒的時候能濺出一半。婦人微微歪過頭,兩根手指拈住下巴處的肌膚,輕巧一撕,竟然撕下了一張纖薄麵皮。她將麵皮重重甩在桌上,這才背靠椅子,重重呼出一口氣:「這狗屁玩意兒戴著真是遭罪,呼吸都不順暢了,竟然還要三十文雪花錢……」

遠處三個店夥計倒抽一口冷氣。撕掉偽裝麵皮的婦人,長得真是丑!而後他們相視一笑,覺得那張麵皮婦人買得實在太划算了。

婦人說著又伸出另外一隻手撕下第二張麵皮往桌上一甩,三人頓時愕然,咽了咽口水:這老娘兒們長得賊好看啊。三人開始不約而同祈求莫要有第三張麵皮了,於是當婦人再次抬起手臂時,三人心中默默哀號:得嘞,其實還是個醜八怪。不料姿容妖艷的婦人拋了個媚眼給他們,嬌滴滴道:「沒啦,姐姐就長這樣,美不美?」

鋪子主人沒好氣道:「趕緊說正事。」

男人揚了揚下巴,示意婦人說事兒,他忙著喝酒吃肉。

婦人拿出一面小鏡子,對鏡整理鬢角青絲,懶洋洋道:「米老魔,我們這趟來是為了跟你分贓。」

米老魔夾了一筷子冬腌菜,嚼在嘴裡脆生生的,皺眉道:「贓物還沒到手就想著分贓,你們夫妻兩個是不是腦子有坑?」

婦人微微放低鏡子,媚笑道:「你與琉璃仙翁關係莫逆,是百餘年的老朋友了,我們夫妻當然清楚。只是大船將沉,米老魔,你總不能陪著他一起溺水而亡吧?」

米老魔停下筷子:「怎麼說?」

「真美,不愧是要價八十文雪花錢的上等貨,就是膽子太小了,我開價兩百文雪花錢都不敢幫我製造一張與賀小涼有七八分相似的麵皮。」婦人放下鏡子后,又撕下一張麵皮,露出滿臉雀斑的老態容顏。

男人滿嘴流油,笑嘻嘻道:「就是就是,若是能像賀小涼或是蘇稼七八分,莫說是兩百文雪花錢,五百文我都願意出!」

婦人白了他一眼,繼續說正事:「一個姓傅的神誥宗小劍仙也加入了靈犀派的南下隊伍,她年紀不大,架子倒比天還大,靈犀派的兩位老祖可都把她當菩薩供起來。」

米老魔放下筷子,臉色沉重:「當真?」

婦人點頭道:「若非如此,我們夫妻便是想要提前拆夥,能有什麼好處?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們可不做。做買賣太不講究,生意肯定做不長久。」

米老魔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們怎麼知道神誥宗的人參與其中?靈犀派有你們安插的間諜,而且輩分還不低?」

婦人反問道:「這很奇怪嗎?」

米老魔冷笑一聲,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做生意都做到山上去了,佩服佩服。」

男人將雞腿骨頭甩在地上,大大咧咧插嘴道:「做到山頂去那才厲害吧?我們這點小打小鬧算個屁。」

婦人直截了當道:「米老魔,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你給句準話,要是鐵了心跟琉璃仙翁綁在一起,我們夫婦二話不說,吃完飯就走,靈犀派那單子也夠我們大賺一筆了。要是你願意跟我們一條心,那就好好合計合計,做掉琉璃仙翁之後,提前開啟陣法,趁亂奪了那件法寶就跑。」

見米老魔有些猶豫,男人抹了一把嘴道:「宰了琉璃仙翁,不但他的琉璃盞歸你,其他家當,你能找到多少都算你的,但是那方印章必須歸我們。」

米老魔沉吟片刻:「稍等。」

他轉頭望向那個年紀最小的弟子:「丟銅錢,算一卦吉凶。」

少年眉眼俊秀,唇紅齒白,笑容燦爛,掏出一把銅錢攥在手心,蹲在地上,抬起頭問道:「老米,有好處不?」

米老魔淡然道:「每天晚上不用穿那些婦人衣衫了。」

其餘兩名弟子臉色如常,相視一笑。少年微微臉紅,嬌柔扭捏道:「這算什麼好處。老米你換一個唄?」

米老魔想了想:「分你一成好處。」

少年問道:「得了好處,弟子還有命花不?」

米老魔冷冷瞥了一眼兩個入門已久的弟子,對少年點頭道:「有。」

少年笑容嫵媚,咬破手指,在銅錢上一一抹上血跡,最終一把撒下,端詳片刻,抬頭驚喜道:「大吉!」

米老魔如釋重負,望向夫婦二人:「我讓弟子提前開啟陣法,咱們三人一起對付琉璃仙翁,速戰速決,如何?」

婦人視線從秀美少年臉上緩緩收回,心情大好:「可以呀。」

男人突然陰惻惻問道:「米老魔,你跟琉璃仙翁百年交情,真忍心下手?」

米老魔夾了一筷子菜:「給你一隻仙人遺物琉璃盞,讓你宰了你媳婦,你做不做?」

男人悻悻然,婦人倒是半點不傷心,又掏出銅鏡左看右看:「我若是在這個沒良心的傢伙眼中能值一隻琉璃盞,這輩子就算活得不虧嘍。」

城隍殿外,少女戰戰兢兢站在第一座大殿後門,甚至不敢站在財神殿和太歲殿之間的小廣場上,因為前方那座城隍殿內打得天翻地覆了。她心目中的神仙老爺先是被入魔的城隍爺沈溫一腳踩中後背,然後瞧著年輕的神仙老爺更是厲害,一瞬間硬生生挺直了腰桿,迫使城隍爺後退兩步。之後那尊大名鼎鼎的綵衣國金城隍爆發出驚人的戰力,在寬敞的大殿內疾步如飛,追著神仙老爺四處亂竄。其間一式二十一拳,還是那打破術法禁制的奇怪拳架,明明已經打得墮入魔道的金城隍一身金粉化作碎屑飄散於大殿,身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縫,滲出絲絲縷縷的黑煙,但是金城隍大喝一聲,結了一個少女認不得的古怪手印,不但金粉悉數重新匯聚在神像表面,就連那些碎裂縫隙都瞬間合攏復原。三丈高度,每一拳都砸得牆壁凹陷,每一腳踩踏都跺得地磚粉碎,簡直就是一尊坐鎮天庭的威嚴神靈,正在人間降妖除魔。

銀鈴少女滿心憂慮:如此無敵之姿的金城隍,真能被人打敗嗎?她也有些疑惑不解:為何老神仙不祭出那兩張金色符籙,甚至連飛劍都不願使出,反而只是跟城隍爺近身肉搏?這都已經換了多種拳法,好幾次她親眼看到老神仙從城隍殿一頭給打飛到另一頭,後邊城隍爺乾脆就拆了一根大殿棟樑當手中武器,肆意橫掃劈砸。

真是神仙打架,地動山搖。少女看得驚心動魄,手心滿是汗水,默默念叨著加油。

老神仙雖然暫時處於下風,可也打得英姿勃勃。比如他雙臂格擋在頭頂,硬抗下一根大梁的當頭砸下。樑柱轟然折斷,他的雙膝則當場沒入地下。少女趕緊閉起一隻眼側過頭不忍再看,心想這一定很疼吧。

又有一次,他被一腳踹出大殿,整個人在廣場上翻滾了十數圈。金城隍就站在大殿門檻后,滿臉冷笑,朝老神仙勾了勾手指,老神仙起身後又沖入大殿。

不到一炷香工夫,城隍殿就被城隍爺沈溫給拆了。五六根大梁一拆,歷經數百年風風雨雨的大殿就徹底倒塌,塵土遮天。金城隍拔出最後一根紅漆大梁,左手邊的牆壁不似右邊高牆破碎不堪,而是一整面牆向外倒去。

陳平安就站在牆上,雙袖早已稀爛,轉頭輕輕吐出一口血水。他將這尊金城隍當作了第二個馬苦玄,通過大戰,磨礪自己的體魄神魂。

只靠一雙拳頭,應該是打不過了。似乎那尊神像在這座城隍殿不管如何捶打重創,都可以很快恢復到巔峰狀態,這太不講道理了。

陳平安眼角餘光掃了掃廢墟,回想一下金城隍從頭到尾的站立位置,心中瞭然。

各方聖人有地界一說,例如齊先生和阮師傅置身於驪珠洞天,只要儒家聖人在學宮書院、兵家聖人在古戰場遺址等等,與人廝殺交手,就都會擁有天時地利。想必這位胭脂郡城隍爺在這裡,也符合這點。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繼續前沖,先勾引這位城隍爺離開這座城隍殿試試看,如果可行的話,能夠誘騙他離開整個城隍閣地域是最好。

但是世事不如人願,金城隍雖然入魔,靈智混沌,但是憑藉本能,死活不願離開已經淪為廢墟的城隍殿舊有地盤,哪怕陳平安兩次不惜以受傷作為誘餌摔出城隍殿外,金城隍最多也只是以一截截樑柱作為武器,瘋狂砸向陳平安而已。陳平安不願繼續在這裡耗費時間,還是得儘快去郡守府揭發那個裝神弄鬼的主謀。

這場大戰真正的酣暢淋漓在這一刻才徹底展現出來。陳平安出拳不斷,與此同時,養劍葫里的初一、十五也都已向金城隍飛掠而去,配合陳平安的出拳間隙,縈繞在神像周圍,看得銀鈴少女眼花繚亂,目瞪口呆。

最終陳平安祭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寶塔鎮妖符,以它徹底暗淡無光的代價才將金城隍鎮壓其中。神像金身寸裂,最後只剩下十數枚碎片以及那隻青色小木盒。

陳平安默默收起那些東西,摸了一把臉上的血污,來到少女身邊,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怔怔出聲:「劉高馨!」

陳平安道:「高興?」

劉高馨有些臉紅,解釋道:「高處的高,溫馨的馨。不是高興的興。」

爹娘取這個名字,寓意是她的將來能夠一枝獨秀,且在最高處猶有馨香。

劉高馨容顏姣好,心境純然,不願在這件事情上糾纏。眼前這位神仙老爺與入魔的金城隍大戰完畢,正需要調養氣機。

陳平安本來想說這名字取得真好,雅俗共賞,與自己的名字很像,結果不是「高興」,只好把話咽回肚子,突然又有些犯嘀咕,疑惑道:「你該不會是劉高華的妹妹吧?」

劉高馨眼前一亮:「怎麼,神仙老爺也認識我哥?」

陳平安笑道:「剛認識沒多久。正好,我要去趟郡守府告訴你爹,那個老神仙才是罪魁禍首。」

他說完就掠向高牆,劉高馨忙不迭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飛檐走壁。

劉高馨雖然也曾淬鍊體魄,但到底遠遠不如陳平安,很快就氣喘吁吁,陳平安便在一處屋頂翹檐停下讓她休息片刻。

劉高馨小心翼翼道:「老劍仙,你怎麼不御劍飛行啊,可以帶我一起御風凌空去往我家,會更快一些的。」

胡亂稱呼劍仙也就罷了,還「老」劍仙?陳平安哭笑不得,乾脆不理睬她,等少女呼吸恢復平穩,又開始率先在郡城一座座屋脊之上埋頭狂奔。

劉高馨心想這位劍仙老神仙真是不走尋常路,而且脾氣還老好了!她之前借著說話的機會偷偷看了他幾次,模樣還挺俊俏哩,真不顯老!

「大事不好!」城樓之上,俯瞰郡城、掌控全局的的老神仙、米老魔口中的琉璃仙翁驚呼出聲,轉頭對滿臉驚疑的馬將軍解釋道,「城隍殿那邊出了大問題,看樣子,竟是有大妖魔頭凶性大發,直接壞了城隍爺的不朽金身。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眼才能放心,金城隍牽涉胭脂郡的氣數,若是金身徹底崩壞,哪怕這回渡過劫難,胭脂郡仍是元氣大傷!」他望向城隍閣方向,憂心忡忡,喟嘆一聲,「罷了!便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一闖了!說不得要拼了一身道行,試試看能否將重傷的城隍爺救出來。不承想此次作祟的妖魔如此勢大,原本以為只是以陣法牽制城隍爺,哪裡想得到是要滅絕一城的狠辣手段。馬將軍,沒辦法,城東門暫時就只能交由你一人看顧了。」

馬將軍沉聲道:「需不需要派遣十數名精銳武卒助黃老一臂之力?郡守府內還有數十支特殊箭矢,最能誅殺妖魔。」

琉璃仙翁擺擺手道:「來不及了,而且意義也不大。」

馬將軍到底是沙場悍將出身,沒有拖泥帶水,抱拳道:「預祝黃老旗開得勝!」

「那就借馬將軍吉言!」琉璃仙翁抱拳還禮,微微一笑,身形如飛鳥掠下城頭,落在數十丈外的一處屋脊上,飄然起身,再次向前飛去。十數次飄逸瀟洒的起起落落,最終身形小如米粒,落在塵沙漸歇的城隍閣高牆外的大殿廣場上,大袖一揮,飄蕩出一大摞黃紙符籙,在空中便煙霧滾滾,眨眼之間就有十數名持劍的白衣少女衝出煙霧,身形曼妙地撲向那座供奉有綵衣國開國元勛的第一層大殿,又飛快掠入財神殿、太歲殿之間的小廣場。其中一名少女嘴唇微動,像是輕輕呼喚著誰,卻並無回應。

琉璃仙翁環顧四周,皺眉道:「不用喊了,你們綵衣姐姐早已被打回原形,就連我都感知不到她的殘餘魂魄,出手之人道行很高啊。」他抬起手臂猛然一招手,隱藏在古柏高枝樹蔭間的那把猩紅長劍瞬間被他握在手中。他低頭嗅了嗅劍身,稍稍放心。並無絲毫魔氣遺留,這就好,不是米老魔發現了蛛絲馬跡,搶先奪走了那枚精鐵官印。

隨手將長劍拋給一名嘴角有痣的白衣少女,琉璃仙翁緩緩向前。雖然目前形勢的走向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可是也好不到哪裡去。城隍殿已毀,金城隍沈溫已經變成一地泥土,兩尊文武屬官神像也是一樣的下場,精鐵官印不知所終。

難道是重重幕後的那位大人物對這枚「城隍顯佑伯」印也有興趣,所以瞞過自己,讓人捷足先登?琉璃仙翁不禁作此想,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不至於,應該不至於,對那位真真正正站在東寶瓶洲之巔的老神仙而言,這類法寶,遠遠不值得他為此背信棄義,巧取豪奪。那個人所圖謀的,太大太大了,是一場包括綵衣國、古榆國在內的五國大混戰,是東寶瓶洲中部版圖的擂鼓聲聲,硝煙四起。

琉璃仙翁沉著臉走入城隍殿廢墟,來到一堵整面倒塌在地的牆壁旁邊。雖然牆體維持完整,沒有出現太大的裂縫,但是細微的破損極多。他仔細打量每個細節,壁畫之上所繪的九九八十一個飛天美人,當下只剩下三十多個品相較好的。他一跺腳,大為痛惜道:「暴殄天物啊!」確定四周無人後,仍是讓那些持劍的白衣少女去往各處牆頭盯著,他則蹲下身來,左手掏出一隻流雲溢彩的精美小盞,嘴中默念,壁畫上的各色美人開始緩緩流動,一個個飄蕩著離開牆壁,紛紛湧入琉璃小盞內。三十個容貌、服飾品相最好的最先進入小盞,之後是十數個面容完整、四肢衣衫損壞的,最後壁上只留下面容身段俱毀的女子,似有一陣陣細微嗚咽聲,如溪澗清泉流淌過石。琉璃仙翁還不願就此罷休,連整幅彩繪壁畫的底子都給抽出來收入小盞,那些好似丟失庭院住處的殘破女子越發凄婉哀怨,在空落落的牆壁上如泣如訴。

琉璃仙翁收起小盞,起身後俯視著牆壁上零零散散的殘餘女子,又搖了搖頭,心痛不已,抬起大袖,一掌重重拍下,那堵牆壁瞬間化作齏粉。

米鋪再次開門,但不是重新做生意。三個店夥計各自去往郡城一處,尤其是那個俊秀少年,跑出去的時候滿臉喜氣。米老魔則帶著夫婦二人走在一條僻靜巷弄里,婦人問道:「城隍閣的金城隍已經淪為你米老魔的傀儡,哪怕修為有些下降,怎麼可能突然就金身炸裂?小小一座胭脂郡,難道還藏有中五境的高人?」

米老魔心情不佳。殺手鐧和護身符就這麼莫名其妙沒了,換作誰都沒好心情。他想了想,攤開手心,還是打算冒險嘗試一下掌觀山河的神通。

這等上乘術法,一直被屈指可數的正道仙家所珍藏,秘不示人,米老魔也是機緣巧合得到一本殘缺的外道秘籍,才學了點皮毛。由於殘缺秘籍少了半數運氣口訣,每次使用起來都要耗費他一滴心頭血,代價極大。而且遙遙偷窺之地若是有境界相當的練氣士在場,很容易就會察覺,極有可能循著蛛絲馬跡一路殺至。於是好好一門無上神通,就因為殘缺不全,變得無比雞肋。

山上的仙家門閥之所以根深蒂固,很大程度上就在於他們擁有代代相傳的秘訣心法,沒有任何後遺症,通過一代代祖師爺的不斷完善,趨於圓滿,根本不需要子孫後代和得意高徒自己摸索。傳聞一些最上乘的宗門秘法,甚至能夠讓修習之人有望躋身上五境,而次一等的旁門左道也能夠幫助躋身中五境的陽光大道。反觀世間有多少野修散修因此走火入魔?不計其數!

米老魔手心滲出一滴猩紅濃郁的鮮血,突然砰然炸裂,血霧瀰漫。他的掌心也很快出現了一幅景象,正是那座城隍閣。老人眯眼望去,看到了琉璃仙翁和白衣侍女們的身影,微微晃了晃掌心,原本囊括整座城隍閣的景象很快變得只剩下一座城隍殿廢墟,因此琉璃仙翁蹲在地上的身姿更加清晰。

米老魔呵呵笑道:「天助我也!陳老兒耐不住性子,親自來此查看,他這是自投羅網了!」

婦人眼神發亮,死死盯住圖像中琉璃仙翁手上的琉璃小盞:「那就是琉璃盞?」

米老魔驟然握緊拳頭,手心那團血霧重新回到體內,轉頭冷笑:「怎麼,要跟我搶?」

婦人眼波流轉,媚笑道:「奴家哪敢呀。」

米老魔不理會這妖婦的裝模作樣,心中快速權衡利弊:陳老兒此次所求,一開始就是那幅金城隍眼皮子底下的壁畫,他嘴上說是貪圖那幅壁畫的精氣神,經過數百年香火熏陶,蘊養出了真正有仙氣的美人兒,而且在亂葬崗收集到女子魂魄后,還可以將壁畫作為她們新的棲身之所,一舉兩得,說不定能多養出幾個女鬼陰物。

米老魔此時才恍然大悟,說不定……那枚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印章根本就不在郡守府或是趙府,而就在那城隍閣!而他這個老朋友一開始就想著獨吞所有好處,根本就沒想過要將他們師徒苦苦謀划多年的印章留下來。

好一個琉璃仙翁陳老兒!老夥計,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

胭脂郡城上方原本晴空萬里的天色緩緩變得陰暗起來,黑雲壓城,讓人胸悶不已。一輛馬車安然駛出城南大門,老幕僚一手持馬韁繩,一手從身邊拿起早早準備好的一壺好酒,剛要喝,就看到不遠處的官道路邊,有個窮書生在那裡使勁招手,大聲嚷嚷:「老宋老宋,我是你家大小姐的朋友,她在馬車上嗎?」

老幕僚心一緊:難道妖魔早就盯上了郡守府,決意要斬草除根,連公子和大小姐都不放過?

劉大小姐趕緊彎腰掀開車帘子,歡快道:「宋叔,是我朋友,他叫柳赤誠,是白山國的遊學士子。」

又有一顆腦袋探出來,疑惑問道:「柳赤誠,你不是早就出城了嗎,怎麼才走到這裡?路上又調戲哪家姑娘小姐啦?」

老幕僚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了馬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能靜觀其變了。

聽到劉高華這個未來小舅子的調侃,柳赤誠翻了個白眼,屁顛屁顛往前小跑。雖然不知道為何老妖怪要突然從天空降落,還把身體暫時還給了自己,但柳赤誠也懶得管這些了,反正老傢伙跟自己保證,只要說服這輛馬車掉頭回城,他就可以只用一根手指頭解決掉所有麻煩。不過這會兒柳赤誠身上還穿著那件粉色道袍,但是老傢伙說十境以下的練氣士,包括狗屁金丹神仙在內,全都沒辦法看出他施展的精妙障眼法。

柳赤誠站在馬車旁,氣喘吁吁問道:「咋的,你們也要跑路啊?劉高華,你這個不孝子,忍心把你爹娘丟在水深火熱之中?城內那麼多興風作浪的妖魔,你身為郡守之子就該身先士卒啊,至少也該振臂高呼,守住郡守府大門,誓死不退才對。我這不走出城門很遠了,還是覺得不能就這麼離開。你想一想,哪怕是我這麼一個外鄉人都會覺得大義當前,我輩讀書人就該慷慨赴死……」

老幕僚氣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朝這個窮書生臉上扇過去。

劉高華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看著柳赤誠,而他姐已經眼神迷離,淚眼朦朧了,雙手交錯捧在心口,覺得柳郎這麼做肯定是為了見她一面。

劉高華翻著白眼道:「要回你自己回,我要跟我姐避難去了。」

柳赤誠心裡犯嘀咕:老頭兒,咋辦,這個小舅子沒啥英雄氣概,我這是對牛彈琴哪。

突然之間,柳赤誠發現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一腳「輕輕」踩在官道之上。

轟然一聲巨響,整條官道之上揚起陣陣塵土,從城頭那邊看來,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條長達數里的黃色蛟龍。

柳赤誠咽了咽口水,咳嗽一聲,雙手負后,盡量讓自己多一些高人風範:「實不相瞞,我柳赤誠,就是深藏不露的金丹境神仙!」

老幕僚駭然失色,一時間怔怔無言。恐怕只有綵衣國最最頂尖的江湖大宗師,例如那位隱居世外的老劍神才能有這一腳之威吧?難道眼前這個不著調的窮書生真是遊戲人間的山上神仙?

柳赤誠嘗試著一踮腳尖,想著直接飛到馬車上,但是身體紋絲不動,只好自己灰溜溜地爬上馬車。擠入車廂后,在面面相覷的姐弟之間盤腿而坐,轉頭望向那個激動萬分的女子,微笑道:「劉姑娘,心誠則靈,對吧?」

陳平安和劉高馨來到郡守府附近的一座屋脊上,劉高馨正要開口問話,陳平安指了指府邸牆頭和高樓,劉高馨順著方向望去,心頭一凜。那裡有一張張墨家特製的強弓,箭尖齊齊朝向他們兩人,十數名挽弓力士一律披掛綵衣國軍方制式甲胄。

劉高馨皺眉道:「好像是馬將軍留在府上的親軍,他們未必認得我,不然我大喊幾聲?只要我露面解釋一番就行,怕就怕官場上一番問詢,要花費不少時間。」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稍有猶豫:「分頭行動,你不用著急衝進去,被攔下后不妨先跟他們解釋,但我必須馬上找到朋友們。」

劉高馨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點頭道:「好!就聽老神仙的!」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一躍而起。一支箭矢迅猛而至,他的身形驟然拔高,踩在箭矢上,輕輕一點,直衝郡守府。

劉高馨高聲喊道:「我是劉太守之女,他是來助陣的盟友,懇請諸位放下弓箭!」

陳平安身形落在官邸正廳大門口,頭也不轉,側身橫移兩步,伸手握住一支從背後激射而至的箭矢。箭身篆刻有古樸雲紋,且鑿有三道細微凹槽,其間光彩流動。

陳平安隨手一丟,將箭矢釘入地面,沉聲道:「徐大俠、張山峰,你們在不在大堂?那晚在湖心高台顯露神通的老者是這次城隍閣遭難的幕後主使!」

徐遠霞率先飛身而出,披甲武將和張山峰緊隨其後。

一尊丈余高的黃銅力士大踏步轟然衝來,二話不說對著陳平安就是一拳砸下,陳平安只得伸出手掌擋住那隻拳頭。崇妙道人精心畫符打造而成的這尊黃銅力士實力不俗,雖然品相不高,但是戰力足以媲美二境巔峰的純粹武夫,可被陳平安五指擋住拳頭后,身軀關節處劇烈顫動,發出陣陣嘶鳴聲,卻始終無法前進分毫。

劉太守也快步跑出大門,仰頭望去,見著了那個站在牆頭上的銀鈴少女,立即高呼道:「是我女兒,是我女兒劉高馨,諸位猛士莫要誤傷了她!」

徐遠霞也跟旁人趕緊解釋道:「是我們朋友,名叫陳平安,之前去調查城隍閣的虛實了。」

披甲武將點了點頭,抬起手臂做了一個軍中手勢,潛伏在各處的弓箭手沒有立即收起手中一架架強弓,只是箭頭往下一壓,緊繃如滿月的弧度同時縮回新月形狀。所有人的動作都整齊劃一,連弦的弧度變化幾乎都不差絲毫。

遊歷過許多國家的徐遠霞心細如髮,在見到這一幕後,頓時大為嘆服:不承想綵衣國這般書卷氣瀰漫的地方,還有這麼一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師。那位如今負責坐鎮城東門的馬將軍,必然是一位治軍有方的大才。

崇妙道人掐訣召回那尊出師不利的黃銅力士,臉色不太好看,冷笑道:「黃老神仙是主謀?哈哈哈,你這紅口白牙的少年郎,我倒覺得你才是想要渾水摸魚的歹人!」

他又轉頭對劉太守和武將說道:「若道法通天的黃老神仙是那居心叵測的主謀,那我等還在這裡謀划什麼?乾脆等死好了。再說了,黃老是幕後兇手的話,何必脫褲子放屁,主動為我們示警?」

劉太守沉吟道:「道理是說不通。」

武將倒是為陳平安說了一句公道話:「邪魔外道最擅長兵行險著,不可以常理揣度。我們目前最好誰都不要輕信,不妨先聽這少年怎麼說。」

劉高馨跳下牆頭,一路飛奔而來,身法充滿靈氣,尤其是銀質鈴鐺叮叮咚咚,身邊蕩漾出陣陣金色漣漪,分明是修行中人的模樣。

劉太守顧不得深思為何小女兒變成了飛來飛去的神仙,等到她來到身邊,立即著急道:「有沒有哪裡受傷?你這個臭丫頭,現在郡城這麼亂,瞎跑什麼?胡鬧!」

劉高馨指了指陳平安:「老神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因為先前趕路的時候,一手飛劍術驚天動地的老神仙專門告訴她不要多說城隍閣的那場戰事,他目前還不願意泄露身份,以免郡守府也有作祟妖魔的內應,早早起了戒心。

她連忙改口:「我和陳少俠在城隍閣遭遇了一個禍害郡城的枯骨女鬼,正是那晚湖心高台率先露面的綵衣美人。我和陳少俠好不容易將其制伏,不料城隍爺和兩尊文武屬官神像都入魔了,七竅之內黑煙翻湧,就要將我們打殺。所幸有位會飛劍的老神仙從天而降救下了我們,只是老神仙也身受重傷,要我們先來報信,那個姓黃的傢伙與同夥處心積慮圖謀一件法寶,要我捎話給爹,叫咱們絕對不要引狼入室!老神仙還說等他調養好氣海和本命飛劍,一定會再度出手,幫助我們斬妖除魔!」

陳平安神色自若,在心中稱讚少女的靈機應變。

眾人一起快步返回正廳,不等落座,就有一身血污的披甲銳士進入,說是郡城之內多處出現如同陷入魔障的百姓開始瘋狂殺人,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街坊鄰居都不能倖免。這些百姓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眼眶滲出鮮血,而且身形頗為矯健,極為棘手,已經有許多官府兵丁和捕快受傷。不但如此,郡城有數處地方几乎同時出現了猩紅光芒,方圓十數丈內草木枯黃,游魚翻起白肚。

正廳內氣氛凝重,劉太守強自鎮定,開始排兵布陣。除了派人火速前往城東門通知馬將軍小心那個黃老神仙之外,郡守府內所有胥吏都要離開官邸,通知城內百姓馬上返回家中,暫時不得出門,否則,一經發現,以犯夜禁律從重處置。廳內眾人則兩人組成一隊,聯手去往各處古怪之地,以防不測。只要發現魔障百姓或是妖魔陰物,可斬立決。

徐遠霞和張山峰一路,崇妙道人和披甲武將一路。在劉高馨的竭力要求下,她追隨陳平安。劉太守再大公無私,哪裡放心自己寶貝閨女去涉險,好在那位江湖武人義士主動請纓,協助陳平安去往趙府門口,劉太守這才千叮嚀萬囑咐,要劉高馨不許衝動,一切聽從兩位高人的吩咐。劉高馨當然歡天喜地,滿口答應下來,劉太守怕她不上心,又拉住她叮囑一番,少女便有些不耐煩了。突然,身邊那位不顯老的「老劍仙」提了一嘴:「劉姑娘,不要讓太守大人擔心。」

劉高馨愣了一下,轉頭望去,看到陳平安既不是生氣惱火,也不是倚老賣老,就像是簡簡單單要她把當下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些。劉高馨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耐著性子跟父親告別,保證自己不會意氣用事。劉太守這才略微放心,最後向陳平安和那位姓竇的武人抱拳致謝,誠懇道:「小女就有勞兩位俠士多加照顧了。」

陳平安和竇武人還禮。

三人火速去往跟官邸只隔了兩條街的趙府,竇武人抬頭看了眼天色,搖了搖頭,感慨道:「山上神仙也好,妖魔也罷,骨子裡其實從來不把人命當回事,不該如此。」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不言。

三人到了趙府門外,已經有眼眶滲血的魔障男女往外衝殺,張牙舞爪,奔跑迅捷。外邊刀客和弓箭手多是郡城捕快和官邸衙役,平日最多是和小毛賊或江洋大盜打交道,哪裡見識過這番場面,大多臉色雪白,弓箭也失了準頭。而且那些魔障了的趙府家丁婢女哪怕身中箭矢也依然能夠繼續向前。弓箭手和刀客的粗劣陣形幾乎是一衝即潰,只得與那些悍不畏死的魔障近身肉搏,若非陳平安三人剛好趕到,源源不斷擁出的趙府人氏恐怕就要流竄各地,形成一股蝗群般的災禍。

陳平安不知魔障是否有化解之法,更多還是以拳腳將那些趙府魔障打飛回大門附近。劉高馨鈴鐺大振,金花朵朵飄散四方,那些魔障只要被金花沾上,就會全身潰爛,變成一攤鮮血膿水,腥臭衝天。竇武人抽刀出鞘后,刀身綻放出刺眼的雪白光芒,每一刀下去,就直接將魔障男女老幼劈成兩半。他的刀法極其不俗,分明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宗師境界,直截了當,毫不拖泥帶水。但是比起徐遠霞的刀法,此人出刀少了沙場粗糲氣息,多了幾分出神入化的氣象,極有可能是一位四境武夫往上走的武道宗師。由此可見,在官邸正廳那邊不顯山不露水,更多還是江湖上所謂的真人不露相。

劉高馨擋住一撥趙府魔障后,發現自己周圍是滿地鮮血和斷肢殘骸,突然蹲下身嘔吐起來。

趙府內紅光一閃而逝,散發出濃重的陰鬱氣息。陳平安眼見著趙府門口暫時沒有危險,腳尖一點,迅速掠過高牆,直奔紅光起始之地。

循著那抹紅光的蛛絲馬跡,陳平安來到一處雅靜庭院,其內有一棟三層高的私家藏書樓,樓外台階上坐著一個白衣公子哥,姿態慵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一手托腮幫,一手捧古書,打著哈欠,斜眼看向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這麼晚才來?這位公子氣宇不凡,是山上修道的仙師,還是行走江湖的宗師子弟?」

坐直身體,白衣公子哥伸出手指沾了沾口水,輕輕翻過一頁書籍,頓時書頁之間又有猩紅光亮一閃而過。紅光匯聚成一條粗繩,像一條蟒蛇在空中扭曲翻搖,在院子高牆那邊略作盤桓,就要衝入府邸某地,試圖依附在府內眾人身上。

陳平安一拍腰間養劍葫,那條猩紅蛇蟒被一斬而斷。

白衣公子哥一挑眉毛:「喲呵,還是位小劍仙?了不起了不起。聽說下五境的劍修殺力巨大,但是很容易體力不濟,幾口劍氣一吐,光彩耀目,很容易就沒了下文,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更厲害一些?」

他一手持書,一手嘩啦啦將書頁從頭翻到尾。數十條粗如拇指的猩紅小蛇從書樓這邊衝天而起,就要往四面八方散去,但是白衣公子哥卻看到那個腰掛硃紅色酒葫蘆的少年郎竟然還有心情摘下酒壺灌了口酒。他剛想譏笑出聲,便看到天空中那些名為赤鏈的小紅蛇剎那之間就被一抹縱橫交錯的白虹切割殆盡。然後他眉心一涼,驀然瞪大眼睛,彷彿白日見鬼,死不瞑目。原來,他被飛劍從眉心刺透了頭顱不說,還被滲入體魄神魂的那縷劍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攪碎了所有生機。

陳平安別好酒葫蘆,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便悠悠然返回。

院牆那邊,竇武人站在牆頭上,看到這一幕後,朝陳平安抱拳行禮。陳平安心思一動,對他說道:「跟劉高馨說一聲,我要馬上去一趟土地廟,去去就回。」

他爽朗笑道:「此地已經沒有大礙,小貓小狗三兩隻罷了,陳仙師只管放心去。」

陳平安有些無奈,本想著速戰速決,不承想還是被人撞破自己飛劍殺敵的一幕。他對竇武人點點頭,腳尖一點,越過牆頭,按照心湖間歇泛起的漣漪「話音」,按照「那人」的指示,來到一座四下無人的土地廟。抬頭一看,土地廟內有一個儒雅文士正在對他招手,面帶笑意,只是身影飄搖,如最後一點燈火,稍稍風吹即熄滅。

陳平安稍作猶豫,一掠而去,站在略微明亮的門檻外。

文士先作揖行禮,起身後微笑道:「這是咱們第二次見面了。本官沈溫,正是胭脂郡城的城隍爺,看著這座城池已經好幾百年了。今日果,是往日因,是本官失職在先,若非你破了禁制,成功阻止了本官墮入魔道,說不定堂堂正正的綵衣國金城隍到最後還要為虎作倀,淪為禍害轄境百姓的兇手。本官要謝你。」

說到這裡,他洒然笑道:「之前入魔在即而不自知,所以種種作為,都讓小仙師笑話了。這次感謝,既謝你幫了本官,不至於出去傷害黎民百姓,在史書上遺臭萬年,還要謝你赤子之心,之前願意主動交還那隻青色木盒。」

當初跨入城隍殿,少年交還木盒,是一善,是善事。明明身懷方寸物,遞出木盒之時卻不是從方寸物中取出,而是直接從袖中拿出,這意味著眼前外鄉少年一開始就認定木盒是城隍殿之物。這又是一善,是善心。

陳平安仔細看著這位沈城隍,再看不出入魔的蛛絲馬跡,略微鬆了口氣。他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之前在城隍殿內,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壞了城隍爺的金身……」

沈溫擺擺手,換了一個話題,問道:「小仙師可是讀書人?」

陳平安有些汗顏,搖頭道:「不算讀書人,如今只是會翻書做筆記,希望多認識一些字,多學一些書上的做人道理。」

沈溫笑問道:「可知道金身碎片的用處?」

陳平安還是搖頭,確實不知。

沈溫輕聲道:「那些金身碎片務必好好保管,世間享受祭祀香火的神靈,無論是山水正神還是我們這些城隍和文武兩廟,皆有金身一說,先是朝廷敕封,塑造神像,然後是神靈自身溫養那一點靈光神性。只不過金身也分品秩高低,與官場相似,一般都以五嶽大神的金身品相最高,然後是大江水神,以及京城城隍爺之流,以此類推。那隻青色木盒裡頭裝著的,是龍虎山天師府某一代大天師親自篆刻賜下的『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是一件蘊含浩蕩天威的極強法器,只是需要配合五雷心法才能使用。本官雖然身為現任胭脂郡城隍爺,但是作為一方神靈,是無法使用道統雷法的。事實上,當初天師府賞賜此物,本就是象徵意義更多,幫助庇護一郡風水,並不是讓綵衣國練氣士或是城隍爺掌印示威。若非這方小天師印無形中震懾群魔,城外那座亂葬崗在形成早期,怨氣很重,早就要衝入胭脂郡城了。」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需要我幫你交給劉太守,還是交給你們綵衣國皇帝?」

沈溫仔細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眸,一揮袖子,朗聲笑道:「聖人教誨,天地神器,唯有德者持之!」

金城隍這句話說得分量極重,便是儒家學宮書院勘定的君子賢人恐怕都不敢自稱「有德者」。讀書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為首,最為艱難,絕大多數的讀書人,終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會一退再退。但是陳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淺,還無法理解沈溫以讀書人身份而非城隍爺身份說出這句話的深層意義。對於那隻一觸摸到就心安的青色木盒,陳平安當然喜歡,如今曉得裡頭裝著一件龍虎山掌印天師親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歡了。天底下誰不喜歡好東西?陳平安喜歡得很!但是喜歡是一回事,不等於就可以奪人所好,這跟陳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飛劍有幾把沒有關係,這其實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復禮,只是陳平安暫時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溫笑言:「印章你拿著便是。」

看到眼前這位小仙師有點迷糊,沈溫更加開心。數百年香火浸染,見多了香客們的種種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難、虔誠和世事無奈,沈溫從一個生前只知骨鯁報國的純粹文臣變得越發了解世情,偶爾甚至會生出一些火氣,氣惱那些只知燒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女,惱火那些一肚子齷齪的富賈刁民,也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諸多事諸多人,在自己即將煙消雲散之際一一浮現心頭,沈溫看著站在門外的外鄉少年郎,百感交集,突然硬提起一口氣,渙散的縹緲身影稍稍穩固幾分,道:「沈溫最後有個請求,做與不做,你可以自己考慮,沈溫不敢強求。」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直說便是。」

沈溫問道:「如果綵衣國將來出現英明君主,你能否幫助一二?哪怕是一點點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澇。你距此不遠,能否施展神通,幫助綵衣國百姓安然渡過天災?一次,一次就好。」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放心,無論綵衣國皇帝是否賢明,我只要聽說綵衣國有難,一定主動來此。但是事先說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還望城隍爺理解。」

沈溫滿臉欣慰,喃喃道:「很好了,這就很好了啊。」

其實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為他在算計人心。他堅信眼前少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現大的紕漏,將來一定前程遠大。到時候只要少年對綵衣國懷有情感,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對綵衣國就越有裨益。

沈溫望向土地廟外的陰沉天色,心中有些苦澀:我沈溫也只能為綵衣國做到這一步了……回過神,沈溫笑道:「先前金身碎片一事只說了淵源和品秩,至於用處,有點類似屠龍技,用處極大,但門檻很高,換作一般人,握在手中數十上百塊金身碎片恐怕也無半點意義,可如果擁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數,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無價之寶,是天底下先天靈器中極為珍稀寶貴的一種,或者是一國之君用以賜給自家山河內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間頭等恩賞了。退一步說,以後到了靠近山頂的地方,賣給需要此物的識貨人,比如金丹境、元嬰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價,怎麼出價都不過分!」

陳平安神色凝重,一一記在心裡。沈溫微笑道:「請伸手。」

陳平安有些茫然,伸出手。

沈溫也伸出手,往自己胸口處一掏,將一件東西輕輕放在陳平安手心——竟是一顆鵝卵石大小的金色物品。

陳平安抬起頭,眨了眨眼睛。沈溫笑道:「古代戰場遺址,無數兵家修士辛苦尋覓沙場陰魂,找的其實是英烈、戰神們的英靈英魂。我沈溫是讀書人出身,死後被綵衣國皇帝敕封為此地城隍爺,一副金身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內的城隍爺,但是這顆金身文膽,不輸一洲任何城隍!」這一刻的沈溫像是重返弱冠之齡,寒窗苦讀十數載,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氣風發,以狀元之身帶頭走在皇宮之內,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光宗耀祖,為的是百家姓氏俱歡顏。

沈溫交出那顆金身文膽之後像是如釋重負,數百年兢兢業業庇護一方風水,如今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

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手,沈溫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顆文膽之上輕輕一點,微笑道:「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小仙師,以後多讀書!」

陳平安鄭重其事地收起金身文膽,連同青色木盒一起放入方寸物中。

他以讀書人晚輩身份鞠躬致禮,沈溫卻以同輩讀書人身份作揖還禮。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步跨入土地廟,拿出那對山水印,輕聲道:「城隍爺,我叫陳平安,來自大驪龍泉郡,有位齊先生贈送給我這對印章,說是遇見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輿圖上蓋章。先前亂葬崗那邊陰氣很重,我便從郡守府託人拿了一幅地圖往上一蓋,結果山水氣運好像真的顛倒了。那麼現在妖魔在胭脂郡城內以邪法作祟,還有用嗎?能夠壓制他們製造出來的妖邪之氣嗎?」

沈溫神色肅穆,問道:「我可以拿一下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沈溫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對山水印,然後一手一個高高舉過頭頂,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色的正紅朱印,深吸一口氣,放下手臂,問道:「那位先生有沒有告訴過你,這樣一對價值不可估量的無上法器存在一個缺陷,就是每鈐印一次,靈氣就會消散一分,直到最後靈氣使用殆盡,變成最普通的一對印章?」

陳平安撓撓頭,咧嘴笑道:「齊先生沒跟我說過這些。」

沈溫又問道:「你就不怕你這次鈐印下去,靈氣大損?」

陳平安搖頭道:「這有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是胡亂揮霍。先前我從一本山水遊記上看到八個字,叫『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我特別喜歡,還專門刻在了竹簡上。而且我覺得這也是齊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齊先生在這裡,肯定一樣會這麼做。」

沈溫喟嘆一聲:「只可惜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蠱惑人心,以及傳播瘟疫,這對山水章的鈐印意義非凡,卻對當下的險峻時局用處不大。陳平安,收好印章,我還是那句話,若是將來綵衣國有明主,你路過綵衣國的時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討要一幅京城形勢圖,往上邊一蓋,便可以至少惠澤百年。收起來吧,切記切記,好好珍藏,不要輕易拿出來讓人瞧見。」

陳平安有些失落,只好重新收起印章。這一幕,看得沈溫哭笑不得:哪有這麼「缺心眼」的孩子,山上人是一個個生意人,都在追求一本萬利,或是不計較眼前得失,卻也深謀遠慮,布局千萬里和千百年,歸根結底,還是要大賺。

沈溫身影越發虛無縹緲,渙散不定,沉聲道:「陳平安,此次妖魔作祟,就像你自己所說,『力所能及』就足夠了。」

陳平安點點頭,摘下酒葫蘆,和城隍爺一起抬頭望向外邊的天空。

沈溫突然問道:「大驪龍泉郡?東寶瓶洲的州郡縣一般都不會帶個『龍』字才對。」

陳平安笑道:「我家鄉以前是那座驪珠洞天,後來破碎墜地,才改名為龍泉郡。」

沈溫一怔,試探性問道:「你說的那位齊先生,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文聖最得意的弟子?」

陳平安嗯了一聲,神色黯然:「就是那位齊先生。」

沈溫獃獃看著來自大驪的少年郎。草鞋、酒葫蘆、飛劍、印章、赤子之心,名叫陳平安。沈溫有點口乾舌燥:「陳平安,那你可是齊先生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猶豫不決,最後決定還是實話實說:「齊先生不願收我做弟子,但是後來遇上了文聖老爺,好像齊先生是想代師收徒。不過我當時覺得自己連讀書人都不是,就沒答應文聖老爺做他的弟子。文聖老爺也沒生氣,就是喝高了,我背著他的時候,他使勁拍著我的腦袋,勸我喝酒……」陳平安笑著舉起手中的酒葫蘆,「所以現在我喝酒了。」

沈溫只覺得五雷轟頂,還不是一頓天雷砸在腦袋上,是一波接著一波。齊靜春!齊靜春的小師弟!文聖老爺!文聖老爺的閉門弟子!陳平安給拒絕了,給拒絕了……

沈溫呆若木雞,陳平安怔怔看著他,心想難不成是自己說錯話了?只好偷偷喝了口酒,壓壓驚。

沈溫驀然大笑,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伸手使勁拍打少年郎的肩膀:「好好好!我們讀書人的事情,別人肯定不明白!這才對,這才對!」

他收回手,雙手負后,大步跨出土地廟的門檻:「痛快痛快,讀書人讀書人……」

他又回頭一笑,伸出大拇指:「幹得漂亮!」

金城隍沈溫在跨出大門后,最後一點神性靈光也消磨殆盡,就那麼大笑著消散在天地間,整個人的身影砰然粉碎。

陳平安有些傷感,把酒葫蘆在腰間別好,對著沈溫消失的地方輕聲念叨:「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趙府在白衣公子哥被擊殺之後便再無人陷入魔障。劉高馨雖然作嘔不止,仍是不願退回太平無事的郡守府,陪著竇武人尋找漏網之魚。他們來到一處柴房,見大門緊閉,竇武人皺了皺眉頭,一腳踹開,發現裡邊有個男孩,八九歲,身後就是柴火堆。

竇武人淡然道:「讓開!入魔之後,便沒得救了。」

男孩抿起嘴唇,使勁搖頭。竇武人臉色冷漠,大步向前,按住男孩的腦袋往後一甩,男孩便撞在牆壁上。竇武人以長刀撥開兩捆柴火,裡邊有個面黃肌瘦的女童被繩子緊緊捆綁著,一隻眼眶滲血不止,另外一隻眼眶卻與常人無異。

女童嘴唇鐵青,微微顫抖。竇武人舉刀就要劈下,男孩掙扎著起身,拿起一把柴刀衝到女童身前,咬牙切齒道:「你敢殺她,我就殺了你!」竟然用字正腔圓的一洲雅言開口說話,趙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門,便是府上的僕役孩童也能通曉一洲雅言。

竇武人哂笑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知不知道你今天這點狗屁仁慈有可能會害死成百上千人。」

男孩身材消瘦,衣衫單薄,眼神堅毅,道:「我不管,我要保護鸞鸞!」

竇武人一腳踹飛手持柴刀的男孩,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個可憐的女童。

銀鈴響起,刀罡劈碎了飛旋而至的朵朵金色花朵。竇武人手上動作略作停留,可刀鋒仍是在鸞鸞的額頭處向下劃出一條寸余長的血槽。

一刀被阻,竇武人沒有動怒,只是轉身盯著少女,問道:「劉高馨,你能救她?入魔一事,別人不知道厲害,你身為修道有成的練氣士會不清楚?怎麼,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你要親手處決這名女童?」

劉高馨臉色雪白,嘴唇顫抖:「我不忍心。」

竇武人呵了一聲:「想必是先前趙府門外那些入魔的傢伙被我斬殺得太快了,劉大小姐沒能瞧見他們啃咬百姓血肉的場景。」

男孩再次掙紮起身,渾身劇痛的他連刀都已經拿不穩,朝著竇武人撕心裂肺道:「王八蛋,有本事你先殺了我!」

竇武人冷笑道:「殺你算什麼本事?」就要再次揮刀劈下。

劉高馨紅著眼睛,轉過頭,不忍再看。

門外有人說道:「稍等。」

背對門口的竇武人想了想,竟是乾脆收刀入鞘了,轉身朝來人抱拳一笑:「既然是仙師發話,那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原來是重新返回趙府的陳平安。他向竇武人點頭致禮,而後快步走入柴房,蹲在鸞鸞面前,發現她好像在竭力對抗體內魔障,而且哪怕眼眶滲血,痛徹心扉,仍是死死咬緊嘴唇,一聲不吭。鸞鸞竭力睜開那隻正常的眼眸,眼神中充滿了祈求。

人若能活,誰願死?尤其是這般大的孩子。

陳平安看著倔強的鸞鸞,動作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溫聲道:「不怕不怕,疼了就哭出來,沒事的,沒事的。」

鸞鸞仰起頭,望向那個微笑著的陌生少年,哇一下就哭出了聲。

有些委屈,無論大小,只有受過同樣委屈的人才可以真正體會。否則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恐怕都無法讓人真正心安。

陳平安幫她解開繩子,背轉過身,蹲著轉頭道:「來,我背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讓人救你。」

在兩隻冰涼小手放上肩頭后,陳平安對那個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麻煩你用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我怕萬一路上有事,會照顧不到她。你動作要快,做得到嗎?」

「可以!」男孩丟了柴刀,胡亂抹了一把眼淚,趕緊跑到陳平安和鸞鸞身邊,動作利索地把兩人綁在一起。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對劉高馨和竇武人說道:「我先帶小姑娘去郡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邊有沒有高人能夠救治。你們帶上這個男孩,如果趙府還有問題,劉高馨,你可以把他安置在趙府門外嗎?」

竇武人笑道:「讓劉姑娘帶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尋趙府就可以。」

陳平安轉頭對男孩說道:「自己小心,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來告訴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擦拭眼淚,使勁點頭。

陳平安背著渾身冰涼的鸞鸞掠出柴房,躍上牆頭,幾次蜻蜓點水一般的瀟洒飄蕩,很快就落到郡守府的高牆。這一次認清了陳平安的面容,潛伏其中的精銳親軍沒有挽弓勁射,任由陳平安進入官邸,迅速去往議事正廳。

劉高馨帶著男孩走出趙府大門,男孩忐忑不安地問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鸞鸞嗎?」

劉高馨還是頭一回被人稱呼為神仙姐姐,有些不適應,擠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麼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爺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會救下小姑娘的。但是如果沒有救下來,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嗎?」

男孩哭著點頭,劉高馨揉了揉男孩的腦袋,輕輕嘆息一聲。

陳平安進入正廳后,發現除了劉太守在座,還有兩個負責壓陣中樞的練氣士:一個手捧長劍的老嫗,腰間掛著一隻布袋子,不知裝有何物;一個腰間懸挂一支銀色毛筆的老人,據說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為,一輩子不曾躋身仙家門第,只靠著機緣和努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三境修為的練氣士在龍泉郡可能連走路都不敢喘大氣,在小國州郡內卻足夠叱吒風雲了。

陳平安解開繩子,將鸞鸞小心放在一張椅子上,跟劉太守三人說過了大致緣由,問道:「有沒有辦法救這個孩子?」

老嫗滿臉不悅,但是看到劉太守沒有出聲,她也不好反客為主,只是冷哼一聲,始終站在原地,後來乾脆閉上眼睛,選擇視而不見。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身,伸手撐開鸞鸞那隻滲血眼眸的眼皮,語氣沉重道:「小閨女是好資質,天生一雙陰陽眼,原本都有望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塵,沒有遇上伯樂,才遭此劫難。這隻陰眼淪為了濃郁魔障的棲息場所,好比一座小的亂葬崗,瘴氣橫生,哪怕是陽氣強盛的青壯漢子都要疼得哇哇叫,可憐這小娃兒了。」老者一邊幫鸞鸞把脈,一邊抬頭仔細凝視她眼眶邊的血跡,「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強烈,現在急需陽氣充沛的靈丹妙藥……不對,哪怕是對症下藥的上品丹藥也無法祛除這隻陰眼鬱積的瘴氣。難辦難辦,我身上目前只有一顆固本培元的春風丹,只能暫時幫助她維持生機,真正需要的是……靈符,而且必須是品秩極高的靈符,能夠牽引陽眼靈氣渡入陰眼,陰陽相濟,小娃娃靠著自己的毅力和運氣,才有希望活下來。可這樣的靈符哪裡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藥續命,也已經拖延不得了。」老者在說話間,就從袖中掏出一隻紫檀小盒,打開后,露出一顆清香撲鼻的青色丹丸,毫不猶豫就喂鸞鸞吃下。

蹲在一旁的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前輩,陽氣挑燈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驚喜,隨即苦笑道:「行,怎麼不行!天底下符籙千千萬,這陽氣挑燈符品相極高,正是最為對症的靈符之一,且立竿見影。但是你當真有?要知道世間有許多豬油蒙心的練氣士,這種符籙的仿品極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陽符』充數,賣出百倍的價格……」

陳平安沉聲道:「我手頭有一張!」他繼而站起身,「我很快就回來。」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緊。」

練氣士顯露家底,哪裡會當著外人的面。

劉太守低頭彎腰,看了兩眼鸞鸞的慘狀,很快就收回視線,去桌旁觀看形勢圖。

懷抱長劍的老嫗睜開眼,瞥了眼少年的背影,嗤笑一聲。

陳平安趕緊尋了一處僻靜廊道,背靠廊柱盤腿而坐,從飛劍十五這方寸物之中飄出李希聖贈送的那支「風雪小錐」筆和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籙。

從與馬苦玄小街一戰,再到城隍殿大戰枯骨艷鬼,以及之後入魔的金城隍,陳平安當下的體魄和神魂其實已是強弩之末,就像劉高馨所想那般,最是需要休養生息。他深吸一口氣,彎下腰,手持「風雪小錐」,視線有些模糊。他輕輕晃了晃腦袋,盡量平穩呼吸,開始憑著一口武人真氣去畫符。練氣士的氣機能夠生生不息,循環不止,畫符一事,雖然也是講究一氣呵成,但是比起純粹武人的畫符還是要簡單許多。而長生橋早已崩斷粉碎的陳平安要想畫出一張靈性十足的符籙,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半點不比接連不斷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輕鬆。

落筆畫符,快不得分毫,慢不得些許。在無人知曉的僻靜廊道,少年手持「風雪小錐」彎腰畫符,落筆沉穩,只是七竅緩緩流血。

至於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女童耗費一張他已經大致知道價值的金色符籙值不值得,陳平安沒有想過。事後會不會心疼,想必肯定會有的,但那也是事後事,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喝酒解悶便是了。

成了!陳平安擦乾淨血跡,腳步虛浮地奔向官邸正廳。當他將手中符籙交給老者時,老者呆了一呆,一臉匪夷所思地雙手接過。那份沉甸甸的盎然靈氣幾乎就要衝出金色符紙了,老者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道:「那我就用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用!」

老者蹲下身,雙指夾住那張陽氣挑燈符,輕喝道:「起符!」

金色符籙紋絲不動,沒有半點動靜。老者羞愧難當,漲紅了臉,調動體內所有氣機,再次喝道:「起!」

金色符籙這才轟然燃燒起來,卻不是燒成灰燼,而是浮現出一大團金色靈光,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劉太守看得嘖嘖稱奇,那捧劍老嫗更看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者不敢有半點鬆懈,再次強撐著運轉氣息,抬起另外一隻手,雙指併攏,指向那團如水流淌的濃鬱金光,嘴唇微動:「分陰陽,融水火,去!」

一點金光去往鸞鸞不斷滲血的陰眼,絕大部分金光浩浩蕩蕩融入她的陽眼。很快,她雙眼之間如有一條金色絲線搭建起一座小橋樑,金光從左眼緩緩流向右眼。

鸞鸞疼得牙齒咬破嘴唇,雙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整個瘦小身軀劇烈晃蕩,臉龐扭曲至極。陳平安輕輕抓住她的一隻手,不管她能否聽見,始終輕聲安慰:「堅持,一定可以活下來的,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相信自己只要活下來,什麼都會有的……」

老嫗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老者和陳平安身後,低頭仔細凝視著女童鼻樑處那條金色絲線的流動,微笑道:「果然是一位修道大成的劍仙。」

老嫗麵皮褶皺如雞皮,蒼老不堪,但是此刻那雙眼眸偏偏嫵媚得像是一個妖嬈婦人,風情萬種。她已經察覺到陳平安的瞬間變化,大笑著倒掠出去,直接將懷中那把長劍丟了,在門口停下身形,摘下腰間布袋,揚起手后嬌滴滴道:「這位劍仙,是不是覺得體內氣機凝滯不前了?嘻嘻,別緊張,這是奴家專門為你精心配製出來的『大雪擁關』,無色無味,龍門境之下很容易中招的,不丟人!何況只是半炷香的工夫,氣海凝固,氣機不受駕馭而已,嗯,還要加上神魂如同結冰,再無法以心神駕馭飛劍。當然了,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后,就可以繼續當你的劍仙啦。」

老者作為三境練氣士,與中五境的龍門境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早已中招,面如金紙,無比慘淡,在老嫗倒掠出去的瞬間就已經腦袋一歪,倒地不起,暈厥過去。所幸救治鸞鸞一事已經結束,否則恐怕就要兩兩赴死了。

這當然是那老嫗極為小心謹慎的結果,她真正的目標,是陳平安——一顆少年劍仙的項上頭顱,換取一件古榆國皇家庫藏的玄字型大小法寶!

老嫗撕去覆蓋在臉上的麵皮,露出一張成熟美婦的容顏,不但如此,身軀扭曲一番后,恢復正常體態,婀娜多姿,正是古榆國的練氣士蛇蠍夫人,最擅長用毒。她轉頭笑道:「竇兄弟,該你出手了,奴家體弱,不比你買櫝樓樓主的雄健體魄,便是被劍仙的飛劍刺上兩劍都扛得住。哪怕那劍仙如今已經是尋常人,可萬一還藏著啥殺手鐧,奴家可受不起。」

竇樓主緩緩走到門檻處,望向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對不住,我們國師要你的頭顱一用。若只是相逢於江湖,你我說不定還能喝上一頓酒,如今不行了,連你在內,屋內三人都要死。」

陳平安看著門口的一男一女,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竇樓主抽刀出鞘,大步踏入門檻:「你腰間酒壺的酒水,我回頭會幫你喝掉的。」

劉太守茫然失措: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陳平安依舊站在原地。之前馬苦玄的師父殺掉了一名古榆國刺客,現在則一口氣來了兩個,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第四人。

陳平安開口道:「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

略作停頓,他突然笑了起來:「初一、十五,這回出場,咱們可以漂亮一些。」

蛇蠍夫人嘖嘖道:「這位劍仙,你還要垂死掙扎呀,你知不知道咱們這位號稱千面的買櫝樓竇樓主對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最有心得了,平時未必討得了便宜,可今天在半炷香工夫內擰斷你的脖子,真不難。」

陳平安懶得理睬陰陽怪氣的婦人,安安靜靜調養氣機。一抹璀璨白虹、一抹幽綠光彩先後掠出養劍葫,一左一右懸停在陳平安肩頭附近。

蛇蠍夫人驚駭,顫聲道:「怎麼可能!你怎麼還可以祭出飛劍!」

便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竇樓主都不得不停下腳步,由單手持刀變成雙手握刀。

陳平安環顧左右,向兩柄飛劍笑問:「那咱們一起走一個?先殺話多的,話少的我來對付。」

竇樓主不願貿然前進,陳平安已經動身前沖,一腳踏出就是一地碎裂。與此同時,一雪白一幽綠光影在正廳空中劃出兩道美妙弧度,瞬間越過竇樓主。

蛇蠍夫人尖叫一聲,腳尖一點躍向空中,就要遠遁,她這輩子都不願意再見到那個少年模樣的怪物了。然而,她在空中的曼妙身姿出現一前一後兩次微妙停滯,再之後,就頹然摔在地面上。她的心口、眉心處,皆有鮮血點點滴滴緩慢滲出。

竇樓主暴喝一聲,雙手持刀,不進反退,小腿處驟然間靈光一閃,整個人後仰倒飛出去,身軀直接撞穿門外影壁。一身塵土的頂尖刺客掌心熠熠生輝,亦是有符籙加持,重重一拍地面,身影瞬間消失不見。

陳平安放慢腳步,走到門檻附近,環顧四周,最後指向遠處一個方向:「在那裡。」

貼地飛掠的初一和十五幾乎同時飛向陳平安手指方位。

分明是堅硬的青磚地面卻出現一陣浪花翻滾的波紋,片刻之後,終於恢復平靜。陳平安這才伸手捂住嘴巴,肩膀靠著門檻,咽下那口涌至喉嚨的鮮血,摘下養劍葫,兩把飛劍飛回其中。陳平安輕輕喝了口酒,正是八錢一斤的土燒,味道真不錯,就是不知道十兩銀子一斤的胭脂郡特色美酒是個啥滋味。

一個帶著敬畏的嗓音在背後響起:「陳公子,這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是劉太守回過神來了。關於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這些事,他兒子劉高華只能通過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了解到一鱗半爪。他則不然,畢竟是執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還是綵衣國頭等大郡,諸多秘史和秘事,劉太守其實早就知道內幕,至少州郡城隍閣和山神水神這些事,劉太守是必須要清楚的,朝廷禮部專門有人為這些地方大員解釋其中的玄乎門道。

陳平安略微平穩氣海,別好養劍葫,轉過頭望向劉太守,欲言又止。他這一戰勝得可謂驚險,本就已是強弩之末,駕馭兩把來歷特殊的飛劍又消耗了精神和心力。如果買櫝樓竇樓主沒有被嚇退,陳平安極有可能會被摘取頭顱,好一點也是兩敗俱傷。那麼陳平安恐怕連純粹武夫這條道路,因為傷及體魄本元和神魂根本,從此都要變得破碎不堪。

陳平安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涉及的秘密太多了。好在劉太守見這位仙師面有難色,便不再刨根問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間,其實規矩和忌諱也多,劉太守這點常識還是曉得的,只要確定眼前這名少年劍仙是「自家人」,足矣!

陪著劉太守客套寒暄幾句,陳平安轉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幫助這位心善的練氣士把脈。感覺到他脈象平穩,應該沒有大問題,等到那份「大雪擁關」的藥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過來。陳平安突然抬起頭,看到鸞鸞正充滿好奇地看著他。一雙天生陰陽眼的水靈眼眸在陽氣挑燈符的牽引下,流溢著淡淡的金色光彩。

陳平安笑著伸手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安慰道:「沒事了。還疼不疼?」

鸞鸞嘴角彎起,臉頰上出現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陳平安把老者扶起,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走向門口。劉太守尋思著如今還是跟在這位劍仙身邊最保命,便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出正廳門檻。陳平安走到蛇蠍夫人的屍體旁,在她腰間那隻素白色的棉布袋子里發現了一隻粉瓷質地的小筆洗,裡頭盤踞著一條小白蛇,長不過一寸,極其纖細,正昂首對著天空瘋狂吐芯,只是充滿了色厲內荏。還有一隻病懨懨趴在地上的漆黑蠍子,細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把墨色琵琶。

陳平安心思微動。駕馭初一十五斬殺強敵是痴人說夢,但是讓它們出來抖抖威風還是不難。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養劍葫,直撲古色古香的小筆洗,懸停在兩隻小東西的頭頂上空,嚇得小白蛇瑟瑟發抖,纖細身軀緊貼筆洗內壁,小黑蠍子更是做出抱頭狀。初一在筆洗內緩緩盤旋飛轉,如武將巡視駐地,氣勢十足。

劉太守此時此刻再無郡守官威和書生斯文,就那麼跟著陳平安一起蹲著,嘖嘖稱奇道:「真仙劍,真劍仙也!」

陳平安手持筆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發現筆洗外邊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細微文字如蝌蚪緩緩流轉不定,總計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陳平安會心一笑,想起了鯤船上遇到的那對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穩重,妹妹秋實孩子氣更重。他忍不住抬頭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們如今到了老龍城沒有?如果下次還能見面,陳平安挺想把這隻漂亮小筆洗送給她們的,只可惜筆洗上有春水卻無秋實,有一字之差,沒能完完整整湊到一起,否則就更好了。只是現在的陳平安還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沒辦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長久的遺憾。

陳平安說道:「劉大人,死者為大,能不能幫著將這女子的屍體收殮,以後有機會找一處地方下葬?一切開銷,我來支付。」

劉太守笑道:「這點小事,哪裡需要陳公子費心費力,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一定辦得穩穩妥妥。」而後收斂笑意,試探性道,「只是這次妖魔作祟,那姓黃的老匹夫包藏禍心,說不得還需陳公子飛劍鎮妖魔啊。」

陳平安苦笑道:「我暫時需要一隻大水桶,裝滿滾燙熱水,至於藥材,我自己就有,至少浸泡數個時辰,調養身體。」

劉太守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本官這就命下人去置辦,陳公子的身體要緊,胭脂郡十數萬百姓的安危如今都系掛在陳公子一人身上,確實不容出現絲毫紕漏,本官這就讓人去辦……」劉太守快步跑開,這位綵衣國正四品地方高官其實說得並不彎彎腸子,直白得很,陳平安再不混官場,也聽得懂言外之意,但是他對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證什麼,又不好臨陣推脫,就只能苦笑著不說話。送劍之外的所有事情,陳平安只有四個字:力所能及。對金城隍沈溫是如此,對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後在一間雅靜屋子裡,陳平安整個人浸泡在大葯桶里,藥材是離開龍泉郡之前魏檗贈送的,足夠三次使用的量。再多魏檗當然拿得出來,但他沒有一股腦準備太多,當時開玩笑說是兆頭不好,他還是希望陳平安這趟行走江湖一路順風也順水,受傷次數不超過三次,就當是討個好彩頭。

陳平安在進入這間屋子前,請劉太守幫著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他是「劍仙」的事。劉太守滿臉會意,答應得很痛快,只差發誓了。陳平安又遞給劉太守那張神行符,說是還給他的道士朋友張山,還是用的他的化名。

陳平安在浸泡的過程中,明顯察覺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閣那邊出現了驚天動地的大動靜,但是他既然顧不上,就乾脆不去多想,安心溫養氣機,配合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及楊老頭教給他的呼吸吐納法,在水桶里凝神入定,雙手掐《撼山譜》上的劍爐訣,如一棵冬日裡的枯木,安靜等待春風的吹拂。

這一夜,胭脂郡還是廝殺不斷,一方面是妖魔成功開啟陣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於應付;另一方面既是好事又是禍事,好事是城東門那邊馬將軍傳來密信,那個披著神仙外衣的黃老魔頭不知為何跟三個人在城隍殿窩裡反,打得翻天覆地,禍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絕無收手,看家法寶迭出,邪門法術層出不窮,損傷宅邸房舍數百棟,百姓死傷慘重。從駐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馬將軍麾下精騎總不能以騎軍姿態穿街過巷,只得下馬步戰,人人身披鐵甲,手持強弓勁弩,但是對上那四個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庫存的那數十支特製箭矢能夠造成實質性威脅,其餘弓弩箭矢一來跟不上四人飛來掠去的輾轉騰挪,二來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還有一些箭矢被四人在大戰間隙抓住后隨手丟擲回去,又是死傷八十餘名精銳,根本就是連以死換傷都做不到。

馬將軍則確實當得起「悍不畏死」四個字,在邊關沙場上驍勇善戰,對陣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與那名副將數次找准機會,逮住落單的某個妖魔聯手貼身近戰,後來惹得殺紅了眼的琉璃仙翁和米老魔,一發狠,先休戰片刻,將馬將軍和副將雙雙重傷。若非十數名親軍以墨家特製弓箭阻截以及數名不要命的護衛的保護,兩人都沒辦法活著脫離戰場,當夜就要戰死於這座胭脂郡城內。

後半夜,以一敵三的琉璃仙翁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撒在頭頂,全身上下瞬間滋滋冒起青煙,血肉模糊,被灼燒出無數個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術潛入地底。三個魔頭開始搜捕,若是遇上膽敢阻擋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擊殺。

拂曉時分,陳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發現劉高馨就坐在廊道盡頭的一張小凳子上打盹。少女睡意淺,很快就醒了過來,生怕自己睡覺流口水,趕緊撇過頭去擦了把臉。她其實回到官邸也才沒多久,換了一身潔凈衣衫就來這裡坐著當門神。

陳平安和她結伴去正廳,一問一答,陳平安大致了解了這段時間郡城的動向,聽到妖魔發生內訌之後,還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番廝殺做不得假,雖然不知其中曲折內幕,但只要有利於胭脂郡,到底還是好事,只是多出來的意外傷亡,誰都沒辦法掌控。用崔東山的話說:大勢如此。

在陳平安休養期間,郡城內處處戰火,包括徐遠霞和張山峰在內的江湖高手和山上修士,每次回來稍作休整和包紮傷口,很快就會出去繼續鎮壓各地魔障。徐遠霞和張山峰還對上了一個年紀不大的魔道高手,應該是布置陣法的魔道關鍵人物之一,雙方絞殺了不到一盞茶工夫,險象環生,徐遠霞硬是被赤手空拳的對手撕扯掉了肩頭一大塊肉。後來崇妙道人帶著黃銅力士趕到增援,才逼退了那個出手狠辣的魔頭。

劉高馨還說,她大姐和二哥不知為何,明明已經安然出城,卻又和她師父一起回到了家中,跟她爹在書房裡關上門說了一通后,師父就帶著她大姐和二哥去了後院待著,像是遇上了很古怪的事情,而且暫時分不清是好是壞的那種。是好,就皆大歡喜;是壞,就萬事皆休。總之,爹和師父都不願意她摻和其中,不過她今夜忙著四處救火,也真顧不上。再就是被陳平安救回的趙府女童鸞鸞,還有那個和鸞鸞相依為命的倔強男孩都已經被安排住在了郡守府內。

當陳平安和劉高馨臨近正廳的時候,就發現氣氛凝重,加快步子進入其中,聞到一股血腥氣。一名道袍破碎的年邁道人癱坐在椅子上,滿臉血污,披頭散髮,心口處血流不止,一身傷痕纍纍,包紮都無從下手,竟是到了一口氣幾乎只出不進的凄涼境地了。劉太守、徐遠霞、張山峰及腰間懸挂一支毛筆的老者都圍在老道人身旁,之前救過鸞鸞的老者對著眾人輕輕搖頭,滿臉苦色和愧疚,劉太守亦是長嘆一聲。

瀕死的老道人正是那個第一次見面就給人留下了驕縱且市儈印象的崇妙道人。他有些迴光返照,原本渾濁的視線逐漸明亮了幾分,抬起頭對劉太守笑道:「劉大人,如果這次靈犀派仙師救下了胭脂郡,剷除了大大小小的魔頭,以後貧道全家老小數十口人可就要勞煩劉大人你這位父母官多加照拂了。」

劉太守點頭沉聲道:「道長放寬心,便是哪天本官不在胭脂郡任職,也會讓新任郡守知道今日戰事,知道道長對胭脂郡的付出。總之,本官絕不會讓道長家眷受委屈。」

崇妙道人艱難抱拳致謝,然後轉頭對眼眶微紅的張山峰笑道:「張山,如果不是你小子傻乎乎不要命,恐怕貧道當時就給人打得氣絕斃命了,說不定還要讓那魔頭逃之夭夭,哪裡會有此次手刃魔頭的壯舉……」

他說著咳嗽起來,所有人便勸他不要再開口說話了。

徐遠霞輕聲問道:「老道長,要不要喊你家晚輩來這裡一趟?」

崇妙道人點點頭,劉太守又吩咐下人,趕緊去通知老道長在郡城內的嫡系家眷。

崇妙道人趁著自己的那一口精神氣提了上來,在心中默默算著子孫趕來這邊的路程和時間,休息片刻后,環顧眾人,緩緩笑道:「貧道其實知道,你們啊,之前是瞧不起貧道這種趁火打劫的貨色的。只是在商言商,修行之人別羞於談買賣、恥於談錢,沒辦法,我們這些山野散修沒有大樹可以乘涼,沒有師門祖師爺的祖蔭可以庇護,就只能靠自己掙錢,去掙那一線機會。不這樣,如何可行呢?」

說到這裡,崇妙道人又陷入沉默,神色恍惚,似乎想起了這輩子的榮辱沉浮。久久之後,他收起思緒,突然感慨了一句:「生意要做,但是修行中人,這個『人』也要做啊。對不對?」他自顧自咳嗽著笑起來,「不過可能是貧道的資質太差,早早知道自己無望大道,所以才會有這麼幼稚可笑的想法吧。真正的山上修行人哪裡會滿身銅臭呢,又哪裡會顧得上山下百姓的生老病死呢?」

崇妙道人怔怔望向大門方向,似乎是在尋找那些個熟悉身影,喃喃道:「給人喊了一輩子崇妙道人都沒能換一個字,被人恭恭敬敬尊稱一聲『崇妙真人』,憾事!大憾事!」這話一說出口,老人的精氣神好像一下子就垮了下去,雙眼視線模糊,呼吸已是微弱至極,嗓音低弱不可聞,「怎麼還不來呢……」

崇妙道人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家人,就這麼靠著椅背,溘然而逝。既算不得死不瞑目,也沒有安然閉眼,就像一個老人在眯眼望著遠方,想要看到一些什麼,可又看不清楚。

全場沉默。陳平安走過去,幫崇妙道人擦去臉上的血水。

在他做完這件事沒多久,崇妙道人的家族晚輩就蜂擁而來,多達十數人。

劉太守大致說了過程,也說了他的承諾。

崇妙道人的長子,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自然對郡守大人感恩戴德,婦人們多是在抽泣哽咽。只是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毫無徵兆地衝出來,對著所有人憤怒質問道:「為什麼就只有我爺爺死了?」這個滿臉仇恨和怒意的男孩瞪大眼睛怒吼,「回答我!」

徐遠霞皺了皺眉頭,張山峰轉頭看了眼面容慘白的老道人,心中嘆息。

有些答案,如果說出口,才是真的傷人。崇妙道人一開始其實是想著獨吞戰功,中了那示敵以弱的魔頭的圈套,輕敵冒進。如果不是徐遠霞和張山峰為了心中那份江湖道義,豁出性命去救,他的結局只會比現在更差。

話說回來,崇妙道人有私心不假,可這點私心是人之常情。他從昨天到現在,一路廝殺,到最後轟轟烈烈戰死,絕不是什麼「在商言商」可以解釋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如果不是對於胭脂郡這塊鄉土有著最誠摯的感情,絕不會如此拚命。

人情世情,最難講理。因為一旦真要掰碎了講道理,好像酒水分了家,沒滋沒味。

那個氣急敗壞的孩子伸出手指,指向眾人,嚷著:「你們全都是兇手!」

崇妙道人的嫡長子趕緊讓妻子扯回失心瘋的兒子,然後向眾人賠禮道歉。

劉太守臉色如常,嘴上說著「童言無忌」,甚至反過來跟那個男人道歉,說這次確實是他這個郡守當得失職,才愧對他們一家人,害得他們家族少了一根頂樑柱,以後一定還要登門賠罪云云。可這位父母官的心裡如何想,崇妙道人跟郡守府結下的香火情會不會因此減去幾分,天曉得。

所以說,世間的祖蔭福緣,哪怕送到了子孫手上,還是各人有各命,有些人抓得住,有些人抓不住;有些人抓得多,有些人抓得少。而且這種事情,往往當事人在當下只會渾然不知,只能憑本心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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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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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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