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
第一章夜宿古寺有妖氣
胭脂郡一條陰暗巷弄內,一名少年雖然衣衫樸素,可是唇紅齒白,皮囊好似妙齡少女。他靠牆而坐,懷裡抱著一個不斷嘔血的將死男子,兩人身旁還蹲著個望風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鋪的店夥計,都是米老魔的弟子。
少年懷中的師兄正是等於與崇妙道人互換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頭,他咧開嘴笑了,臨死前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小師弟,我與你二師兄,你更喜歡誰?」
少年動作輕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頭,眼神中滿是深情,哽咽道:「當然是你。」
男子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書,顫顫巍巍交給俊美少年。少年接過那本秘籍后,懷中男子已經死去。少年一手攥緊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聲「二師兄」,轉過身去。
二師兄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都在秘籍上,少年驟然加速轉身,一手持書,一手迅猛戳向二師兄的脖子,原來是袖刀。一戳一拔,如此重複了三次,二師兄幾乎整個脖子都被少年戳爛,少年俊美的臉龐上濺滿鮮血,嘴角卻滿是笑意。
二師兄雙手捂住脖子,癱靠著牆根,瞪大眼睛望著那個暴起殺人的小師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臉龐,不斷將鮮血擦拭在二師兄衣服上,然後從二師兄懷中又掏出一本秘籍,嬉笑道:「二師兄,我方才騙大師兄呢,其實我更喜歡你一些,不過呢,我當然是最喜歡自己了。大師兄常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咱們那個脾氣古怪的臭師父總譏諷大師兄沒讀過書,根本不曉得這句話的真意,但我覺得大師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再說了,咱們本來就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師兄別怪我啊,你大不了就當是陪著大師兄一起走趟黃泉路。到了下邊,告訴大師兄,就說其實我是更喜歡你一些的……」
二師兄死不瞑目,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搖頭晃腦,在兩具屍體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漏網之魚。少年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他停下手,乖乖從懷中掏出兩本秘籍,放在自己頭頂。
一個少年熟悉到了骨子裡的滄桑嗓音帶著更熟悉的那種譏諷意味在少年頭頂響起:「真夠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沒學到幾兩,大魔頭的氣概倒是學到了好幾斤。」
少年牙齒打戰,這次是真的怕了。
米老魔轉頭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牆壁上后,立即化作一團黑色血霧。這個在胭脂郡城蟄伏將近二十年的老人低聲咒罵道:「好你個琉璃仙翁陳曉勇,就算你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這條落水狗!」他一臉嫌棄地看著少年:「起來吧,收好那兩本東西。既然你兩個師兄都死了,你現在就是我的大弟子了。」
少年戰戰兢兢起身,米老魔從袖中拿出一盞燈油黏稠的小油燈,重重吸了一口氣,兩名弟子的魂魄被從屍身中抽離出來,全部飄入油燈之中。弟子的面容在黏稠燈油上浮現出來,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閃而逝,融為燈油的一部分,看得俊美少年背脊發寒。
小巷兩端各自出現一人緩緩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鋪的那對夫婦。婦人腰肢扭擺得比大風中的柳條幅度還要大:「米老魔,這麼巧,又見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凜,冷笑道:「怎麼,要反悔?咱們雙方可是事先說好了,琉璃盞歸我,陳老兒的其餘家當全部歸你們。」
婦人一隻手五指如鉤,在牆壁上緩緩劃過,媚笑道:「話是這麼說,可如今琉璃仙翁當了縮頭烏龜,他能裝死,我們夫妻兩個總不能陪著他在這裡等死吧。米老魔,你是不是得分出點好處來,總不能讓我們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臉色陰晴不定,俊美少年低著頭,貼著牆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轉動。
東邊城樓之上,隨著馬將軍帶兵離開城頭馳援城內,這邊已經無人看守。
一個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人站在城樓頂樓的廊道外,面帶微笑,望向米老魔所處的那條巷弄,嗤笑道:「一個小破琉璃盞,我當年用來喝酒的不值錢物件,也能爭得如此頭破血流?過了一千年,綵衣國就已經變得這麼沒意思了嗎?」他看了一眼就不願浪費時間,轉頭望向那座郡守府:「龍虎山天師府……呵呵,沒想到吧,你派人在兩百年前添加的那張符籙,以天師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內,人家綵衣國皇帝出於私心,根本就不願好好加持靈氣。而且亂葬崗的出現應該也打亂了你們雙方的布局,使得我終於脫離牢籠。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欄杆,一手掐訣,以胭脂郡為起始,從五百年前的綵衣國國勢推演到現在,突然笑了,望向整個寶瓶洲的最北方,嘖嘖道:「高人,高人,綵衣國少了一件傳承已久的鎮國之寶,庇護綵衣國的靈犀派也元氣大傷,被人偷走那件鎮派之寶的綵衣仙裳。包括古榆國在內的三個鄰國豈會袖手旁觀?趁人病要人命,很簡單的道理。綵衣國皇帝長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議不斷,只要綵衣國京城一帶再出現一場天災,必然是民怨沸騰,說不定就要動蕩大亂,而且這一亂,就是數國混戰。」粉色道袍的柳赤誠點頭道:「既然大勢如此,我也要收幾個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飄幻,轉瞬即逝,下一刻便從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走出,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婦二人嚇得紋絲不動。那種氣勢上的碾壓,就如幾隻小蝦小蟹在原本緩緩流淌的寂靜河道之中遇見了一條身軀就幾乎塞滿整座河床的蛟龍。
柳赤誠根本沒有廢話,隨手一揮袖,巷弄中的夫婦二人就當場灰飛煙滅了,連一點灰燼都沒有留下,至於什麼靈器、法器和小雪錢之類的,當然也是一併消失於天地間。
見慣了風雨的米老魔仍是滿頭汗水,問道:「仙師為何不一併殺了我?」
柳赤誠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衛道啊?就不許我只是覺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無言以對。他娘的,絕對是魔道巨擘,並且是傳說中站在山巔最高處的那種。
柳赤誠一彈指,將米老魔彈得從巷子中間倒飛至巷子盡頭:「別礙眼了,趕緊滾蛋。還有,你這個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雙手負后,低頭望去,笑眯眯問道:「小傢伙,姓甚名誰?」
俊美少年遲遲抬頭,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稟仙師,我叫元田地。」
「嗯?」柳赤誠略帶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搖頭,臉色發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頭顱粉碎,他不敢騙人,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娘親懷上我的時候,家裡窮,懷胎九個月的時候,她還在田地里做農活,結果不小心就早產把我生下來了,我爹就給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誠笑容燦爛,輕輕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錯,我喜歡。以後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師父先送你一件門派入室禮。」
只見他抬手打了個響指,四面八方的猩紅瘴氣就瘋狂湧來,絲絲縷縷匯聚成一個巨大的紅色球體。柳赤誠兩根手指隨便一搓,這顆大球就變成了拳頭大小。
柳赤誠輕輕拍了拍少年額頭,笑道:「忘了告訴你,做我的弟子,得活著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撐到天亮,你就是咱們這麼個大門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的背撞在牆壁上,疼痛感難以言喻,眉心如開裂一般。
柳赤誠對此無動於衷,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睜眼后遙望西邊,自言自語道:「還是大師兄你的白帝城氣味更好啊。」
這場無妄之災爆發得快,讓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以致整座郡守府和馬將軍麾下入城精銳都誤以為大妖魔頭們是不是還有更加迅猛的後手。可是當朝陽升起時,霞光萬丈,郡城開始恢復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數自行銳減。眾人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靈犀派仙師乘坐彩鸞來此安定軍心,他們卻「失約」未至,從正午時分一直到晚上,都沒有看到半點身影。再就是劉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時過後,胭脂郡城再沒有妖魔作祟的慘事發生,中間只有幾起街痞無賴的渾水摸魚,入室打劫,被正在氣頭上的馬將軍直接讓人帶兵鎮壓,當場擊殺了兩個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實那兩個可憐蟲只是下意識拿起兩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過去,胭脂郡還是安靜祥和,但是仍然沒人敢掉以輕心,大批披甲將士日夜不歇,一隊隊在城內戒嚴巡守。第二天清晨,彩鸞依然沒有駕臨郡城上空,只有一老一少兩名劍仙御劍凌空而至,其中一個陳平安三人都認識,正是姓傅的圓臉少女,另一個則是靈犀派的太上長老。兩人落在郡守府,劉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長老雖然氣度不俗,談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間難掩憂色,坐了沒多久,在確定胭脂郡已經清除瘴氣后,很快就與姓傅的少女告辭,御風遠去,趕回靈犀派山門。
原來他們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師門飛劍傳訊,傳承千年的鎮派之寶竟然不翼而飛了!只不過這等涉及門派生死存亡的機要密事,他當然不會跟外人說出口。事實上,如果不是礙於顏面,主要是怕給神誥宗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這名中五境劍修根本就不會去胭脂郡,綵衣國一郡安危哪裡抵得上那件彩鸞衣裳重要?這可是門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後對於郡守府又有一樁天大的好事發生,就是那位來自神誥宗的少女劍仙看中了劉太守的小女兒劉高馨,說可以親自幫她引薦,讓她進入神誥宗外門,而且極有機會直接成為內門某位祖師爺的嫡傳弟子。
整座郡守府歡天喜地,唯獨少女悶悶不樂,然後就被她爹娘、她大姐二哥罵了,甚至還被她的師父痛罵了。
圓臉少女雖然在神誥宗輩分奇高,在趙鎏、楊晃那邊臉色冷淡,但是到了劉高馨這邊還真是好說話,樂哈哈笑呵呵的,還拉著劉高馨逛盪郡城,買一些少女的閨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極晚,夏來極遲,今年的春天,初春來了,暮春走了,明天馬上就是立夏時節,那麼今年的整個春天,就算這麼過去了。
這一天拂曉時分,少女劉高馨離開了郡城,她沒有依依惜別,只留下了一封封書信在房間。少女紅著眼睛,跟那個來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騎乘著一匹雪白駿馬,馬蹄聲陣陣,回蕩在青石板上,她與家人和家鄉愈行愈遠。她心有靈犀地猛然轉頭望去,看到一個背負劍匣的少年站在遠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對她輕輕揮手告別。她噘起嘴,猛然轉回頭,滿臉的淚珠兒就那麼一粒粒摔成碎瓣兒,心情卻驀然轉好,高高揚起腦袋,背對著那個悄悄為自己送行的傢伙,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圓臉少女轉頭瞥了眼,只覺得遠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沒什麼印象,便懶得再想了。
陳平安為劉高馨送行后,便獨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懷念著齊先生,便有春風縈繞少年袖。
陳平安三人還是被郡守府強行挽留了三天。劉高華經此風波,好像脫胎換骨了,再沒有初見時的那種頹態,經常去找他爹討教學問,既有道德文章,也有經世濟民,想到什麼就問什麼。劉太守還是不待見這個兒子,可是劉高華再不會他爹一流露出不耐煩就心裡發虛、打退堂鼓,反正這兩天他把劉太守給煩得不行。更多時候,劉高華還是黏在徐遠霞和張山峰身邊,再就是防賊一樣緊緊盯著那個窮書生柳赤誠。他不介意這個白水國寒士娶他大姐,但是在柳赤誠把他姐用八抬大轎娶進家門之前就想要佔便宜,他可不會答應。
既然是共患難的朋友,劉高華就沒了那麼多講究約束,把一些綵衣國的廟堂事、官場事當作下酒菜,私底下說給陳平安他們聽。
胭脂郡城這場殃及千家萬戶的劫難,雖然大妖魔頭已經紛紛銷聲匿跡,或被鎮壓打殺,或是遠遁潛伏,但是對於胭脂郡那些百姓人家的影響,深遠且綿長。百姓人心惶惶,許多富貴門庭開始偷偷著手準備搬離郡城,去往州城,甚至是京城。哪怕不是舉家遷移,這些有錢有勢的門戶也都想著絕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這本就是世情常理。
據說綵衣國朝廷那邊得知消息后,已經有禮部和兵部的人,官兒都不大的那種,慢悠悠離開京城衙門,南下胭脂郡,說是調查案情,安撫人心。不過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劉太守知道,這不過是那位皇帝陛下做做樣子罷了,撥款賑災的戶部銀兩,那是一兩都不用奢望的。要收拾胭脂郡這個爛攤子,官邸存銀遠遠不夠,而他又不是那種橫徵暴斂的無良官員,所以還得靠他這個郡守的一張大髯老臉去求人,靠什麼載入地方縣誌的美名、撰文立碑以供後人瞻仰來跟城內的郡望豪紳們求銀子,而且必須趕在京城兩部衙門的那些個欽差大人進入郡城之前把銀子的事情敲定,千萬別給皇帝陛下心裡添堵,更別給本就日子難熬的戶部衙門添麻煩,他這個太守才有可能保得住官帽子。
人生有起有落,不管是官場商場,還是修行路上,都是一樣的。比如這次陳平安等三人出手,不管是出於義憤還是惻隱之心,大概是好人有好報了一次,徐遠霞和張山峰最終一合計,竟然各自收穫頗豐。
徐遠霞新得了一把神兵利器,是米老魔大弟子遺落的一把短刀。這把短刀原先的主人是貨真價實的魔道中人,不承想這把短刀出鞘之後卻是刀氣雪亮,光明輝煌,絲毫沒有邪祟氣息。再就是馬將軍的副將——那名披甲武人,在兩場並肩作戰後,對徐遠霞一見如故,硬是「報失」了一張軍中頭等強弓和官邸庫藏的五支墨家特製箭矢,將其一起偷偷贈送給徐遠霞。徐遠霞起先不願接受,「軍法如山」這四個字,綵衣國別處不好說,看那個馬將軍帶兵治軍,多半是不含糊的。副將知道他的顧慮后,哈哈大笑,覺得與他實在是脾氣相投,乾脆就泄露天機,說這本就是馬將軍點頭答應的。一開始自己只敢要一支箭矢,是馬將軍先跟劉太守通了氣,打了聲招呼,之後大手一揮,將那份遞交給朝廷兵部稟報戰損的官文在箭矢一項直接從十六改成了二十一。
張山峰收繳了兩件品相不好的靈器,一件破損得厲害,是一隻薄如瓷片的白玉酒杯,能夠自行汲取天地靈氣,每半旬時光就可使天地靈氣凝聚為一粒靈氣飽滿的露珠。他將酒杯收入囊中的時候,酒杯給磕出了一個缺口,想必會一定程度影響凝氣的速度。還有一雙傳說中的青神山竹筷,一根筷子篆刻有「青神山」,另外一根則篆刻有「神霄竹」,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了,至於是不是真的取自青神山,暫時無從證實,但是竹筷確實蘊含著充沛靈氣。不管如何,它們都是所有下五境練氣士夢寐以求的靈器。
陳平安沒有拿出青色木盒和金銀兩色金身碎片,事關重大,福禍相倚,這些東西,可不是當年在家鄉小鎮抓到的山龜或是捕蛇鷹。他只是拿出了那截焦炭似的烏木,和繪有五嶽真形圖的白碗。
徐遠霞沒看出白碗的門道,但是對那塊沉甸甸的木頭嘖嘖稱奇,說這是雷擊木,不是尋常的雷電劈中樹木就能夠生成,必須是某些蘊含著天威的特殊五雷之屬。而且被雷劈中的樹木必須存活下來,不能是死木,因為死木根本就留不住那份玄之又玄的雷法天威。徐遠霞掂量著手中烏木,笑道:「陳平安,你信不信,只要將其送給農家練氣士,人家回頭就能幫你變成一棵生機勃勃的小樹苗?」
陳平安立馬懂了,是值錢貨!
郡守府還象徵性贈送了這些「豪俠義士」每人五百兩銀子作為賞金。徐遠霞不願收,張山峰也不願,唯獨陳平安收下了。為此,張山峰還調侃陳平安是真財迷,陳平安一笑置之。
趙府那男孩叫趙樹下,女童叫鸞鸞,如今因禍得福,都脫離了賤籍,跟隨了那位綽號「漁翁先生」的老者,鸞鸞更是成了老者的關門弟子。
陳平安每天清晨在住處的院子里練習走樁,趙樹下就蹲在院門口,托著腮幫仔細看著,陳平安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撼山拳譜上的東西,他本來就沒把拳譜當作自己的東西,更不好隨便傳授別人拳法。但是趙樹下有心「偷師學藝」,他覺得其實不是什麼壞事。這個孩子,心地很好。所以他就故意放慢了走樁速度,並且走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一天,日頭高照。立夏已至,萬物長成。陳平安在暮色里對趙樹下說道:「你能不能把那個走樁的拳架認認真真練習一百……練習十萬遍?」
趙樹下使勁點頭。
陳平安叮囑道:「不可以求快,只能求穩,並且每次都不能出現差錯,在三五年之內練習十萬拳,走完六步只算一拳。記住,如果覺得哪一步走岔了,就要從頭再來一遍,不可以有半點含糊。」他仔細思量了一番:「練拳是……很笨的事情。趙樹下,你人可以聰明,當然,你確實很聰明,比我強多了,但是拳要練得越笨越好。知道嗎?」
趙樹下眼神堅毅,雙手握拳道:「知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陳平安被逗樂了,問道:「做了人上人,想做什麼?」
趙樹下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給鸞鸞買好多冬天穿在身上都暖和的好衣裳!」
陳平安又問:「那你自己呢?」
趙樹下抹了抹嘴,憧憬道:「頓頓吃上飽飯!」
陳平安收斂笑意,微微皺眉:「就這樣?」
趙樹下是底層窮苦出身,最擅長察言觀色,當下便有些難為情,害怕這位大恩人覺得自己沒出息。可他是真沒啥雜念,也不願欺騙陳平安,便耷拉著腦袋,愧疚道:「真沒了。」
「吃上飽飯怎麼夠?」陳平安故意板起的臉一下子柔和了許多,揉了揉他的腦袋,「還得餐餐有肉!」
趙樹下頓時咧嘴傻樂呵。
張山峰、劉高華、柳赤誠三人肩並肩蹲在廊椅上,鸞鸞被劉高華姐姐抱在懷中,離三個大老爺們兒稍稍有點遠。看到這一幕後,大家都忍俊不禁。
這一場萍水相逢,雖有波折,可是好聚且好散,殊為不易。
這天正午時分,柳赤誠跟隨陳平安等人一起離開郡城,劉高華和他大姐,還有趙樹下和鸞鸞,以及漁翁先生都來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五里的路邊行亭。行亭附近楊柳依依。
柳赤誠跟劉姑娘在樹蔭下依依惜別,不知說了什麼情話,劉姑娘雖然傷感,卻也有些笑意,眼神中明顯帶著許多念想和盼頭。
陳平安單獨找到了漁翁先生,交給他五百兩銀票和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說這些是趙樹下和鸞鸞的拜師禮,懇請他務必收下。漁翁先生也是豁達的性情,毫不扭捏地收下了,笑著說讓陳平安放心,他一定將樹下和鸞鸞兩個孩子視若己出,絕不會委屈了他們。
陳平安最後抱拳道:「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這是陳平安的肺腑之言,所以他頭一回把話說得文縐縐,卻毫不難為情。
漁翁先生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目送四人步行遠去,輕聲笑道:「仙氣俠義兼具,真國士也。」
劉高華用手肘輕輕推了一下大姐胳膊,笑問道:「姐,柳赤誠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能讓你憋著不哭?」
劉姑娘微笑道:「柳郎說等他功成名就了,一定會回來娶我,到時候一定要跟老丈人把臂言歡,讓咱爹在酒桌上一口一個賢婿。」
劉高華齜牙咧嘴:「讀書人的屁話,你真信啊?」
劉姑娘雙手捧在心口,痴痴望向那個頭頂柳條花環的書生背影,喃喃道:「書上都是這麼說的呀。」
劉高華無奈道:「一個大老爺們兒,多大歲數的人了,戴著個柳條花環也不害臊,這種窮秀才能有啥出息?」
劉姑娘一腳踩在弟弟腳背上,氣惱道:「不許這麼說你姐夫。」
劉高華疼得趕緊縮回腳,站遠一些,雙手抱住後腦勺,優哉游哉,結果腦袋給人重重一巴掌拍下。劉高華轉頭就要破口大罵,結果整個人像是給人勒住了脖子,死活開不了口,漲紅著臉憋了半天,悻悻然喊道:「爹。」劉姑娘更是緊張萬分。
脫了官服換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劉太守站在兩個兒女之間問道:「你跟陳平安是朋友?」
劉高華一時半會兒吃不準老爹的名士脾氣和言語深意,小心翼翼道:「算是?」
劉太守瞥了眼兒子,呵呵一笑,不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向漁翁先生,與老人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
劉姑娘偷偷拍著心口,如釋重負。
劉高華輕聲問道:「姐,我又說錯話啦?」
劉姑娘幸災樂禍道:「債多不壓身,就這樣了,你怕什麼?」
劉高華一聲哀號。
姐弟二人不敢湊到父親身邊去,怕遭白眼,更怕自投羅網,就在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
趙樹下突然放慢腳步,來到劉高華身邊,悄悄道:「劉大哥,我家先生誇你好呢,說你有孝心,秉性純良,你爹說哪裡哪裡,勉勉強強不辱家風而已。」
結果劉高華恁大一個大老爺們兒,剛在背後說柳赤誠沒出息,現在自己快步跑向河邊,說是洗把臉去了。
一行人難得偷閑,沿著官道緩緩走回胭脂郡城,先後與一個俊美少年擦肩而過。少年手中甩著一大把柳條兒,眉心處有一抹棗紅印記,長得真是漂亮。
三天後的夜晚,陳平安四人在去往梳水國的一條僻靜山路上,落腳在一個破敗古寺內。劉太守之前說過一件事,聽說梳水國的地龍山有一處不見於官府記載的古怪「渡口」,極有可能就是陳平安想要找的那種地方,是山上神仙乘船在雲海中御風遠遊的出發點。徐遠霞到時候會在那裡跟兩人告別,獨自去往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將朋友的那壇骨灰送回家鄉。
徐遠霞喜歡步行遊歷山川,而且還喜歡寫山水遊記,記錄那些奇險雄怪的風景地貌,所以一直不願意乘坐仙家渡船。柳赤誠則是要去寶瓶洲西南的一個誰都沒聽過的地方,就連見多識廣的徐遠霞都從未耳聞。
夜間這座荒廢已久的古寺有些瘮人,佛家的四大天王神像俱已倒地,而且寺廟佔地很大,空蕩蕩的,穿堂風、過廊風,加上山林之間偶有鴞聲驟然而起,嚇得柳赤誠嘴皮子一直打戰,哪怕點燃了一堆篝火,還是拼了命往徐遠霞身邊靠,總覺得這哥們兒長得最凶,肯定能夠鎮住鬼魅陰物,而陳平安和張山峰那樣的少年,多半靠不住。至於暫居他體內的那隻「脂粉老鬼」,柳赤誠從來不覺得他有多厲害。連金丹境神仙都不是,只會躲起來吹牛。要是真厲害,還會給人鎮壓那麼多年,需要他柳赤誠去救?再說了,真正的神仙,哪一個不是仙風道骨,誰他娘的披上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反正他柳赤誠臊得慌。
柳赤誠所思所想,被他取了個「脂粉老鬼」綽號的傢伙一清二楚。而老鬼披上粉色道袍長久現世后,柳赤誠幾次都是徹底失憶,直到老鬼願意返還身軀為止,這讓柳赤誠恨得牙痒痒。
他撅起屁股蹲著,伸手烤火取暖,滿臉愁容。過會兒又揚起腦袋左看右看,覺得古寺在夜幕籠罩下越發可怕。好在徐遠霞在喝酒,小張道士在那邊練劍,讓柳赤誠略微心安幾分。至於陳平安,則去了遠處找生火煮飯的枯枝。柳赤誠確實佩服這個姓陳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一根筋,每天來來回回地練習那兩個拳架,雷打不動。他覺得自己要是讀書能有陳平安練拳一半用功,早就是觀湖書院的讀書種子了。
柳赤誠很快看到陳平安一路小跑回來,除了一大捧枯枝,還拎著個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陳平安詢問他這到底是啥,值不值錢。柳赤誠看得直翻白眼,沒好氣道:「就是個長檠,放油燈的,窮苦門戶只有短檠,可沒這麼講究。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記載,在很久以前,佛家的寺廟比皇帝老子還有錢,這不是反了天是什麼,於是就有了幾次滅佛。你手裡這個長檠要是新的就還行,現在就是破銅爛鐵,不值幾文錢。」
陳平安有些惋惜,放下枯枝后,屁顛屁顛地將長檠重新給拿回原地放著了。
柳赤誠摸著額頭,覺得自己跟這麼一號土鱉行走江湖,挺丟人現眼的。
飯菜煮熱后,柳赤誠挑三揀四吃過了晚餐,就開始收拾被褥,準備做春秋大夢。徐遠霞喝夠了酒,向後一倒就開始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今天張山峰負責守前半夜,陳平安守後半夜。陳平安先是把那些菩薩天王的破敗神像收攏起來,分別堆在能夠遮擋風雨的角落。做完這些,就開始在坑窪不平的空地上練習走樁。
如今陳平安的拳,按照柳赤誠的話說,就是一次出拳慢得能夠讓他睡一覺。可今夜卻突然開始加快打拳的速度,最終快若奔雷,身體四周呼嘯成風,片刻之後,才又開始放慢速度。
張山峰走過去看了一會兒,笑問道:「怎麼,有點心煩?」
陳平安站定收起拳架,無奈道:「摸到了一點門檻,可就是跨不過去,不上不下的,就覺得有些不痛快。」
張山峰笑道:「你小子這是要破境的意思啊,二十歲以下的武道四境小宗師,便是在我們北俱蘆洲的江湖,都很生猛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出門前有人告訴我,到達老龍城之前,最好能夠躋身純粹武夫的鍊氣境。」
突然之間,遠處張山峰擱放在行囊上邊的聽妖鈴劇烈振動起來,張山峰心中一驚:「有妖氣接近寺廟!」
陳平安點點頭:「你先把聽妖鈴收起來,免得打草驚蛇。」
徐遠霞迅速坐起身,大笑道:「咱仨真是生意興隆啊,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笑過之後,徐遠霞一抹絡腮鬍,雙手各自按住腰間長短刀的刀柄,沉聲道:「但是切記,斬妖除魔,還是保命第一。」
陳平安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張山峰嘿嘿道:「我還有一張神行符。」
陳平安憋了一會兒,悶悶道:「我跑得快!」
龍泉郡,小鎮謝家。
一名手中拿著幾本書的長眉少年跑入院中,開心道:「老祖宗,今天我跟師父學了一門新劍訣。」
天君謝實點了點頭,放下手中書籍。與人言語之時,哪怕是少年這樣隔著無數輩分的晚輩,謝實還是會這般鄭重其事,絕不會左看右晃,心不在焉。少年如今還不知道這份氣度的意義所在,更多還是想著老祖宗的道家天君頭銜,想著此次南下返鄉的千秋大業,以及沉浸在謝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悅當中,對於這類細枝末節,畢竟年少,反而沒有太大感覺。
謝實接過那幾本書,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輕輕坐下后,問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謝實輕輕拍了拍書,笑道:「怎麼會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拿到會試資格都懸乎。」
謝實雖然相貌粗朴,跟小鎮莊稼漢相差無幾,可事實上卻博覽群書,通曉三教學問,他待在謝家老宅這段時日就是在小院看書。少年每天在阮家鋪子那邊打鐵、鑄劍歸來,都會捎帶幾本從小鎮新開書鋪購得的書籍。謝實早就告訴少年,不必拘泥於道家典籍,什麼書都可以買。
謝實突然站起身,少年自然而然跟著起身,一大一小就這麼站了約莫半炷香工夫,少年才驚駭地發現自己娘親言笑晏晏地領著一個「年輕道士」來到院子。等到婦人離開后,謝實正要說話,登門拜訪的蓮花冠道人伸手示意,讓他坐下。
陸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緩緩扇動清風,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與謝實吩咐道:「等到寶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蘆洲之後一甲子,賀小涼那邊你多看著點,也不用如何幫她,只需保證她別死了就行。等她站穩腳跟,開宗立派,那個時候你倒是可以錦上添花。人也好,錢也罷,法寶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們兩個也算結下一樁善緣。」
謝實再次起身,拱手行禮道:「謹遵掌教法旨!」
「你這古板脾氣,真是不討喜啊。」陸沉調侃一句,轉頭對少年笑眯眯道,「長眉兒,來來來,給你一樣臨別贈禮。」
長眉少年戰戰兢兢,既有雀躍也有敬畏,趕緊望向老祖謝實。謝實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收下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實都不太敢隨便施捨福緣,但是掌教陸沉送人東西當然是好是壞早有定數,絕無差池。當著謝實的面送給長眉少年東西還能是壞事?註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氣。
陸沉手腕翻轉,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瓏剔透的七彩寶塔,光彩流轉,妙不可言。若是細看,可以發現不過半尺高度的小小寶塔,光是各處懸挂的匾額就多達三十六塊。
謝實剛剛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對少年沉聲道:「還不跪下謝恩!」
這次陸沉倒是沒有勉強,由著懷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陸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溫和的性子,不用擔心你仗勢欺人,這座小塔能夠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陰物,勉強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記一點,肉眼可見的邪祟陰物鬼魅不見得是最壞的,人心微瀾處,更有可能心魔橫生。」
少年面紅耳赤,朗聲道:「晚輩一定銘記在心!」
陸沉還是那副憊懶姿態,笑道:「以後你跟阮邛練劍大成,既然是劍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時候多多觀察人心。之所以送給你這座寶塔,為的就是讓你不用太顧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個說法,叫作自了漢,挺有意思。對了,謝實,記得幫這孩子找一件好點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長是好事,可當長輩的太過吝嗇,也不好。」
謝實又要起身領命,陸沉氣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還沒完沒了了!」
謝實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陸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沒有笑意,鄭重其事道:「以後記得保護好李希聖,如果出了問題,貧道就算壞了兩邊的規矩,也要從白玉京返回這個浩然天下,唯你謝實是問!」
已經吃過掛落的謝實當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陸沉一拍額頭:「有你這麼些不開竅的徒子徒孫,難怪貧道這一脈道統香火不旺啊。」
陸沉抬起頭,舉起手臂,屈指輕彈那頂蓮花冠,面帶笑意,輕聲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話,麻煩你開門送客啦!」
謝實臉色微變,趕緊順著掌教的視線抬頭望去。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盡目力,仍是只能透過重重雲海,最終在一處天幕穹頂看到些許波瀾漣漪。
陸沉一閃而逝,瞬間那處天幕穹頂開啟的「小門」就隨之關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陸沉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浩然天下,幾乎沒有半點動靜,但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掌教老爺在青冥天下那邊鬧出的動靜可就大了。
同樣是天幕穹頂,只不過換成了道教坐鎮的青冥天下,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破開一個大如山嶽的金色雲海洞窟后轟然砸下,筆直落在了一座高達萬丈的高樓之巔。
一個手持竹杖、背負書箱的年邁文士行走於青冥天下的綿延山脈之中,身邊跟著一個剛收的少年書童。這個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額頭,仰頭望去,笑了笑:「看來給齊靜春氣得不輕啊。」
少年好奇問道:「先生,齊靜春是誰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讀書人,年紀不大,學問很高。」
少年接下來的問題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鄉不是有句諺語嘛,大水漫不過鴨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來不太高。」
清瘦老人爽朗笑道:「讀書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求學問高遠,一身所學還得能夠帶著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讀書人除了要讓自己有安身之地,也要讓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則一個人的學問再高,文章寫得再漂亮,於己有益,卻於事無補啊。」
少年無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說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一個栗暴,然後自顧自嘆息起來。
少年百無聊賴,反正無所事事,就乾脆也跟著老先生嘆息起來。
清瘦老人是想著自己故鄉如今的時節,應該是大地處處黃花了。
謝實在掌教陸沉離開這個天下后,雖然十分失落,但是整個人的心境明顯輕鬆了許多。之前有陸沉身在小鎮,謝實其實很忐忑,唯恐哪裡做得不對,一不小心就會被那位掌教老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謝實輕輕呼出一口氣,氣勢渾然一變,站在院子里遙望西邊大山裡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邊就會出現一艘冠絕北俱蘆洲的巨大渡船,上邊會有數位名動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鯤船在寶瓶洲中部被人擊毀,除了打醮山的數位祖師悉數出動,還有幾大勢力一起南下,名義上是聯手調查此地沉船事件,至於真相如何,除了勢力最小的打醮山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謝實知道,大驪國師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兩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劍瓮先生是最關鍵的那枚棋子,是死士。哪怕是北俱蘆洲也只有極少數人清楚這名散修的那頂貂帽其實正是法寶劍瓮。劍瓮在幫人溫養飛劍的同時,也孕育出無數縷劍氣,數百年積攢下來,劍瓮裡邊的劍氣早已攢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劍瓮先生的傾力一擊,以徹底毀掉法器劍瓮作為代價,幾乎相當於一位玉璞境劍修的全力一擊,足夠擊沉那艘打醮山鯤船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謝實順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讓這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親自去往觀湖書院以北地帶坐鎮其中,徹底掐斷寶瓶洲南北雙方的聯繫,不讓大驪吞併整個寶瓶洲北方的「大勢」出現任何意外。
謝實拍了拍少年肩頭:「陪我去一個地方。」
長眉少年跟隨自家老祖宗走進了楊家鋪子,走出來的時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謂的咫尺物,以及那個楊老頭的一個承諾。付出的,同樣是天君謝實的一個承諾。
回到家中小院,謝實便跟少年說了關於鯤船失事的大致脈絡。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地問道:「老祖宗,既然咱們寶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蘆洲這麼一個大洲的道主,還需要擔心什麼嗎?」
謝實搖頭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簡單了,以後註定會有無數人叫囂著『這是北俱蘆洲欺負我東寶瓶洲無人嗎』,然而這些人中的大半隻會搖旗吶喊、隔岸觀火,小半會蠢蠢欲動,在這其中又會有一撥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裡面會隱藏著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個類似風雪廟魏晉的人物,而且這類人到最後會越來越多。不過你暫時只需要拭目以待。總之這件事,無論以後發展到何種態勢,你在成為上五境練氣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隨阮邛修行劍道。」見長眉少年心事重重,謝實啞然失笑:「就算髮生最壞的結果,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出現的,你操心什麼?」
少年悶悶不樂,轉身走向院門:「老祖宗,我去練習劍術了。」
謝實獨自坐在石桌旁閉目養神,默默推演寶瓶洲的大勢走向。
另一邊,謝實和少年前腳走出楊家鋪子沒多久,曹曦後腳就找上了門。店裡邊的夥計都沒當回事,如今小鎮繁華,有錢人見多了,不差這個胖子。
曹曦笑著詢問楊老前輩可是住在後院,一名年輕夥計正在葯櫃那邊稱量藥材,瞥了眼身材臃腫的富家翁,朝懸挂竹帘子的大堂後門揚了揚下巴,懶得多說什麼。曹曦道了聲謝,往那邊緩緩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條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氣派一些。後院正房對面的廊道裡頭放著一條長凳,彷彿專門為曹曦這種訪客準備的。
對面正房外,楊老頭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煙,青竹煙桿早已摩挲得泛黃古舊。透過煙霧,老人看著那個從南婆娑洲跨海而來的劍仙。雙方當然互相認識,曹曦離開小鎮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只是曹曦對這個躲在藥鋪後邊年復一年坐井觀天的楊老頭記憶極為淡薄,不過相信楊老頭對他曹曦絕不陌生,說不定當年他成功走出驪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後安排。
曹曦來此當然不是為了報恩,他從來不是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人,就算楊老頭找上門,他都未必願意搭理。楊老頭在驪珠洞天或者說龍泉郡,誰都要賣他幾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這次的一鎚子買賣就要返回婆娑洲,厚著臉皮跟潁陰陳氏老祖討要報酬,楊老頭的身份再神秘,未來在寶瓶洲再牛氣,關他曹曦屁事。至於那支留在大驪王朝的上柱國曹氏將來是福是禍,看他們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離開之前象徵性幫襯一二,至於大驪宋氏皇帝領不領情,無所謂。曹曦膝下子孫無數,更何況修道修道,從來不是為了修什麼子孫滿堂,這只是額外的彩頭罷了。
曹曦的第一個問題是:「楊老前輩,在數千年的漫長歲月里,在這個天下的洞天之中,佔地面積最小的驪珠洞天從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誰的成就最高?」
楊老頭反問道:「你算哪根蔥?」
曹曦揚起手腕,上邊系著一根碧綠繩子,笑嘻嘻道:「這裡還真有『一根蔥』。」
楊老頭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換了一副嘴臉,搓手諂媚道:「楊老前輩,晚輩聽說您神通廣大,您可知曉我那娘親的魂魄去處?是消散於墳塋旁的天地間,還是投胎轉世,還是……給老前輩您悄悄收攏了起來,以便待價而沽?」
楊老頭不理會那個陸地劍仙言語中暗藏的殺機,直截了當道:「你曹曦是想出價買走?只要你給得起,別說你娘的魂魄,就是你爹的,都沒問題。」
曹曦放聲大笑,一隻手指向吞雲吐霧的老人:「楊老前輩真是爽快人,好好好!這趟總算沒白來!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輩的一條命值多少錢?」
楊老頭語氣平淡地道:「要做買賣,歡迎。登了門見了人,不願意掏錢,趁早滾蛋。」
曹曦聞言后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起來,雙手都是如此,姿勢顯得極為滑稽。
曹曦殺機畢露,楊老頭根本就無動於衷。
曹曦驀然哈哈大笑起來:「買賣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歡跟人做買賣了,只是希望老前輩的價格千萬別太高,那我是不會買的。我是什麼人,楊老前輩可能不太清楚,為了修行,親兒子親孫子我都能賣了換錢。只不過如今闊綽了,發達了,衣錦還鄉,睹物思人,才有了一點點戀舊的念頭。」
楊老頭緩緩道:「有個丫頭叫李柳,跟隨她爹娘一起去了北邊俱蘆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願意公平買賣,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證沒有紕漏,到時候全須全尾兒交給你。當然,你要反悔,強取豪奪也可以,現在就可以轉身離開,以後發生什麼,後果自負。」
曹曦苦著臉道:「全須全尾兒……楊老前輩您說話也太不中聽了。好吧,您可以開價了。」
楊老頭用煙桿指了指曹曦的手腕,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兒?要老子將這把本命飛劍送給那李柳?!楊老頭,你失心瘋了吧?」
楊老頭斜眼瞥去,繼續道:「你煉化這條大江之前的那把飛劍,一直留著吧?可以拿出來贈給李柳,記得連你的劍訣一併傳授給她。」
曹曦臉色陰晴不定,楊老頭冷笑道:「別覺得吃虧,你這輩子就沒收過好的徒弟,我等於無償幫你找到一個。說不定將來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時候,就都會是這麼一種說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師父。』」
曹曦有了點興緻,搓手嘖嘖道:「那閨女這麼厲害?」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她,我相信你會心甘情願地交出那把飛劍。」
「這樁生意,老子做了!要賭就賭一樁大的,這才符合我曹大劍仙的身份!」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聲調,「除此之外,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買賣可做?」
楊老頭語氣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隨即翻白眼道:「免談免談,送我都不要。」
楊老頭開始吞雲吐霧:「不要拉倒,那就換一個。你去找真武山馬苦玄,當他的護道人,最近二十年裡不用時時刻刻盯著,只要湊夠十年時間就行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個有望躋身十二境的劍仙給一個孩子當護道人?!我曹曦雖不太在乎顏面,在那婆娑洲確實是以厚顏無恥著稱於世,可這點面子還是要的啊!」
楊老頭沉聲道:「我可以讓曹峻投軍大驪,在沙場上砥礪破碎劍心,我還可以讓人暗中護著他二十年,直到劍心修補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來,楊老頭嗤笑道:「少在這裡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曹曦的那點面子,跟家族多出一個陸地劍仙,哪個更值錢?」
曹曦一臉為難地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讓他成了陸地劍仙,豈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氣了,一門兩劍仙嘛,擱在哪兒都可以挺直腰桿做人,哦,不對,應該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後算賬……」
楊老頭根本不接這一茬,直接說道:「曹峻成為陸地劍仙之後,必須答應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會要他去死,對那個時候的曹峻而言,不會太難。」
曹曦有些狐疑,問道:「楊老前輩,你為什麼不直接找曹峻?這裡面該不會有什麼算計吧?咱們哥倆怎麼也算半個同鄉,老鄉見老鄉的,不說兩眼淚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鄉啊,是不是?」
楊老頭直截了當道:「曹峻現在沒資格跟我談買賣,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說不出話來。
離開楊家鋪子后,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藥鋪,自言自語道:「這些事情,該不會也被陳淳安那個老傢伙算到了吧?」
泥瓶巷。深夜時分,一個滿身富貴氣的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發著呆。
那位陰陽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長鏡捶殺之前,曾經私底下找過他,發表過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老人甚至向他坦言自己對大驪現任皇帝的那樁天大陰謀。老人讓皇帝陛下擅自修行,違反儒家聖人訂立的規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躋身中五境不說,甚至一路勢如破竹,達到了第十境。皇帝是為了親眼看到大驪王朝吞併一洲,而陰陽家大修士是為了將大驪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親,製成一隻牽線木偶,因為大驪皇帝正式閉關衝刺上五境門檻的時候,就是徹底失去靈智淪為傀儡的時刻。
阿良打斷了大驪皇帝的長生橋,皇帝在長生橋斷裂破碎之際極有可能看到了蛛絲馬跡,那些原本隱藏在橋身之中的種種機關和伏筆極有可能已經泄露。雖然大驪皇帝當時在白玉樓外的廣場上掩飾得極好,可是皇帝到底沒有想到,陰陽家修士在宋集薪身上也動了手腳。阿良的那一拳徹底打亂了老人這一脈陰陽家長達數十年處心積慮的深遠布局,只不過這一切遠遠沒有結束。
此時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語,心情沉重至極。
稚圭披衣而出,問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轉頭笑道:「就是睡不著而已。」
稚圭哦了一聲,搬了條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邊。
宋集薪突然提議道:「月明星稀,風光大好,不如咱倆隨便走走?」
稚圭懶洋洋道:「好啊,都聽公子的。」
仍是主僕的二人一起走過了小鎮的街街巷巷,在齊先生教書的老舊學塾後院的石制棋桌旁,宋集薪伸手抹過冰涼的桌面。他次次坐在北邊,趙繇坐在南邊,當時不知道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原來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趙繇過得如何。」
到了這邊,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後,兩人繼續散步,走得漫無目的,隨心所欲。鐵鎖井的鐵鏈已經被一名外鄉男子取走,這就是仙家機緣;杏花巷的那隻黑貓好像跟著悶葫蘆似的傻子馬苦玄一起離開了小鎮;拆掉廊橋、恢復原貌的石拱橋,橋底下的老劍條不見了蹤跡;聽說聖人阮邛好像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開宗立派,到時候註定是一場盛事,大驪禮部衙門將此事當作今年春末的頭等大事,精心操辦;騎龍巷相鄰的壓歲鋪子、草頭鋪子都姓了陳,這可是稀罕事,小鎮姓陳的傢伙幾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僕役婢女;神仙墳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兩廟已經竣工,分別祭祀袁曹兩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驪中興雙璧,如今也算葉落歸根,一副副楹聯出自大家手筆,就連遠在南澗國的文壇名宿都寄來了親筆手書的對聯,鐵畫銀鉤,風骨錚錚。
宋集薪在祭祀聖人的廟外扯了扯嘴角:「哈,風骨錚錚。」
最後這位出身大驪宋氏的天潢貴胄轉頭望向遙遠的西邊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那邊有一座香火極差的山神廟。他突然變得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除去披雲山的北嶽正神的大廟不說,西邊大山裡頭還有些尋常的山神廟。香火最旺的是最北邊的風涼山,因為靠近龍泉郡城,神道開闢得最為寬闊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館以及供善男信女們半路歇腳的大小客棧,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山腳有一個集市,販賣各種茶酒麵食和花鳥魚蟲,以至於小鎮的許多孩子一聽說爹娘要去那邊燒香就開心得很,不比過年差多少。
一個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邊擺攤子,只賣餛飩。蝦仁、春筍、豆乾都極具風味,最後撒下一把蔥花,加上少年自製的一小碟辣椒醬,那滋味,真是絕了。
少年原來在龍尾郡陳氏新辦的學塾讀書,但是不知為什麼,哪怕不需要花錢,少年還是退了學。他將在小鎮的兩棟老宅賣了一棟,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嶄新的大宅子,離著風涼山不過十幾里路。
餛飩攤從一大早開到黃昏,沒個準時,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會等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攤子推車返回。郡城如今不設夜禁,處處是塵土飛揚的熱鬧場景,若是夜間在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眺望郡城,就像一盞大燈籠擱在大地上。
這天夜幕降臨,董水井已經開始收拾餛飩攤子,準備打道回府。不承想從遠方走來一個奇怪的男子,不挎劍不背劍,而是橫劍在身後。他走到攤子旁,笑問道:「店家,還賣餛飩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賣!怎麼不賣!就是得燒水,客人要稍等會兒。」
男人笑著坐在桌旁,等來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漂在紅湯上的蔥花瞧著就很誘人。董水井問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說越辣越好,少年就遞過去滿滿一碟辣椒醬。男人拿出一雙筷子,不急著下筷,先低下頭去,閉上眼睛聞了聞香味,嘖嘖道:「這味兒,對頭!」又隨口問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遠處的董水井點頭道:「當然,以前先生說過,墨家曾經是四大顯學之一,所推崇的學問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難,很考驗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較容易鑽牛角尖,先生說比較……可愛。」說到這裡,董水井撓撓頭,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說的。」
男人嚼著一隻餛飩,使勁點頭道:「說得真好。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墨家遊俠當中的賒刀人?賒欠的賒,刀劍的刀。」
董水井一臉茫然,輕輕搖頭,這個齊先生真沒有說過。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氣,很是愜意,然後笑道:「那你想不想當賒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復正常,笑著搖頭:「賣餛飩挺好的,能掙錢,還安穩。」
當初他、李寶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個學塾弟子一起把真實身份是大驪死士的車夫騙得團團轉,雖說出謀劃策和查漏補缺的是李寶瓶和林守一,但事實上任何一個人只要露出絲毫馬腳就會前功盡棄,所以最終正式成為齊靜春嫡傳弟子的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就像董水井,這麼大點年紀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讓她幫著以一個天價賣出小鎮老宅,然後迅速去郡城那邊買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條街!天上掉下的大錢有它的花錢法子,錢能生錢;養家糊口的小錢也該有它的掙錢法子。不花錢就等於是在掙錢了,兩者並不衝突。
「不用著急回答我。」男人擺擺手,微笑道,「至於為何選擇你,董水井,我已經觀察你挺長時間了,方方面面都談不上最好,但是都沒有什麼問題。這就足夠了。」
董水井無奈道:「你是?」
男人沒有藏掖,開門見山道:「我叫許弱,墨家子弟,來自中土神洲。我不是賒刀人,但是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他在死前要我答應他,幫他選一個合適的弟子繼承衣缽。他是墨家上一代賒刀人的祖師爺,是一個很厲害的傢伙,曾經跟阿良喝過很多次酒,酒錢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遊歷的時候欠下一屁股債,還是他幫著還清的。」
「阿良又是誰?」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對頭的兒子。」
「啥?!」董水井蒙了,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來,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會兒!」
男人微笑道:「這碗餛飩的錢先欠著,說不定以後你答應做賒刀人……」
董水井堅持道:「這哪行,只要是做買賣,就要親兄弟明算賬。」
男人點了點頭,掏出幾個銅錢:「哈哈,真像賒刀人的風格。」
夕陽西下,許弱揚長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他遠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之所以壯著膽子要那幾枚銅錢,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而是一種充滿市井氣息的試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動不動地發著呆,沒有什麼天上掉餡餅的狂喜情緒,反而有些茫然。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的野心其實不大,就想著以後掙了錢,衣食無憂,在住人的那棟宅子里有一口能夠汲水的水井,旁邊種著一棵柳樹,每年春天都會吐出嫩芽,風一吹,柳條兒就會晃悠起來,很……可愛。
荒郊野嶺,月黑風高夜,適合殺人越貨,也適合斬妖除魔,就只看是那道高一尺,還是那魔高一丈了。
梳水國的破敗古寺外,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傳來,最終響起了陣陣敲門聲。徐遠霞看了眼陳平安,瞥了眼張山峰,調侃道:「你們倆誰去迎客?我去開門的話,怕嚇著了母妖精,到時候人家二話不說掉頭就跑,咋辦?」
張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陳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誠被聽妖鈴驚醒,迷迷糊糊,一聽母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說里的狐仙艷鬼,膽氣橫生,趕緊從地鋪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書上的古靈精怪們最喜好文弱書生,你們仨個個拿刀背劍的,還是我最合適。不過事先說好,碰上了好妖精,咱們有話好好說,若是人家願意與我共度春宵一刻,你們別攔著;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壞鬼魅,你們可得救我!」
柳赤誠屁顛屁顛跑去打開大門,呼啦一下狂風大作,吹拂得他睜不開眼。他只覺得香風飄過,身邊響起兩個銀鈴般的嬌媚嗓音,還有一條綢緞袖巾掠過他的臉龐,絲滑細膩,讓他有些陶醉,他趕忙關上門。等到山風停歇,柳赤誠轉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個姿容美艷的女子,其中兩個嬌笑著奔向徐遠霞三人的火堆,她們體態豐腴,僅是背影就晃蕩得柳赤誠心神搖曳。還有一個年紀稍小的妙齡少女,身穿淡粉長裙,腳踩繡花鞋,怯生生地站在柳赤誠身前不遠處,手指使勁捻著衣裙,比起她那兩個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顯得小家碧玉,尤為動人。
徐遠霞正盤腿坐著喝酒,看見兩個美人過來,本來都已伸開雙臂,誰知她倆一個坐在了張山峰身邊,一個落在了陳平安身旁,讓徐遠霞的動作僵在那邊。他愣了愣,只得自顧自喝酒以掩飾窘態。
坐在張山峰身邊的妖嬈女子用肩頭蹭了蹭他,嬌滴滴問道:「喲,小道長,還背著把木劍哩,是不是傳說中的桃木劍?要不要拔劍出鞘,給姐姐瞅瞅是長是短?」
張山峰耳根子紅透,不敢搭話。
依偎在陳平安身邊的女子生了張瓜子臉,眉眼帶春,伸出纖細如青蔥的一雙手,嗓音輕柔道:「這位公子,奴家與姐妹們這次趕夜路,山嶺夜間好大的山風,吹得奴家小手兒冰涼冰涼,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陳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來。」
那個粉裙繡花鞋的妙齡少女沒有湊熱鬧,獨自蹲在篝火邊,低著頭伸出手去。柳赤誠在她身邊坐下,主動套近乎,笑問道:「小姑娘,你們可是梳水國人氏?」
少女輕輕點頭,抬起頭,睫毛顫顫,欲言又止。
徐遠霞看了一眼少女的繡花鞋邊沿,然後望向那兩個媚態女子,笑道:「除了這個小姑娘腳上沾了些泥土,為何兩位姐姐走了這麼遠的山路還是纖塵不染?該不會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我們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時候只求兩位姐姐給兄弟們一個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嘿嘿,不知姐姐們意下如何?」
柳赤誠笑呵呵道:「這兩位姐姐生得如此國色天香,怎麼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萬步說,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們今夜對花對酒,雖是陰陽殊途,卻是人鬼相逢,能夠桃李春風一杯酒,那才是一樁真正的雅事。姐姐們,對不對?等會兒可千萬莫要喝著酒,一不小心露出嚇人的鬼魅本態,那可就不美了。」
兩個嫵媚女子相視一笑。在此禍害生人百餘年,還真是頭回遇上這麼些沒心沒肺的傢伙,是藝高人膽大,還是初出茅廬的雛兒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厲害?她們中一個掩嘴嬌笑起來,一個乾脆就捧腹大笑。
那個少女猛然抬頭,露出慘白臉色,尖叫道:「你們快跑啊!她們是——」
對面掩嘴嬌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隻長袖一甩而去,擊中少女額頭,打得少女後仰倒地,眉心處紅腫一片。少女身邊的柳赤誠嚇了一大跳。
幾乎同時,張山峰雙指併攏掐劍訣,背後桃木劍瞬間掠出,在空中疾速劃出一道圓弧,直接釘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劍貫穿嬌軀,撲倒在地,並無鮮血噴涌的畫面,靈光流轉的木劍就像釘中了一件鼓鼓蕩蕩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軀猙獰扭曲,顯然並非修鍊出人形的精怪,而是沒有實體依託的鬼魅之流。只見女鬼全身黑煙滾動,不斷掙扎,試圖逃離篝火附近,卻死活無法脫離斜立於地面的那把桃木劍的約束,就像是一頭被鐵鏈拴住的野獸。
張山峰口誦法訣,桃木劍身上靈光絢爛,女鬼再也無法維持人形。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來是徐遠霞迅猛抽刀。那把長刀在火焰中一劃而過,如同仙人淬鍊神兵,直劈那個被桃木劍釘住魂魄的女鬼。黑煙遇上那把罡氣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盡,女鬼刺破耳膜的哀號聲響徹古寺。
另一邊,陳平安正一手做扯人脖頸狀,一手出拳如疾風驟雨,捶打另一個女鬼心口,打得女鬼煙消雲散。
柳赤誠也不傻,顧不上憐香惜玉,屁滾尿流地從倒地少女身邊跑開,繞過篝火來到三人身後。
少女掙扎著坐起身,泫然欲泣:「你們快跑吧,我們嬤嬤很快就會趕來的……」
話音未落,聽妖鈴又開始劇震,大門被一股強勁陰風直接吹開,一縷陰寒山風當場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鮮血,嬌小身軀掠過火堆,撲向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徐遠霞趕緊收起手中長刀,以免傷及無辜。可就在這一瞬間,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閃電般出手,在徐遠霞和張山峰胸口各自點了數下,身形反彈些許,就那麼站在火堆之中,用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熊熊烈火,那些滾燙炭火根本無法傷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會無法動彈的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只是一腳踢飛了那把桃木劍。繡花鞋尖觸及桃木劍的瞬間,出現了些許焦黑。她居高臨下地望向那個場中唯一還有一戰之力的背匣少年,笑道:「你要是願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馬。」
大門那邊,陰風呼嘯,出現數個手持黑幡、鬼氣縈繞的男女,望著寺廟內少女的眼神炙熱無比,高呼道:「嬤嬤神通蓋世,千秋萬歲!」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樣的嬤嬤陰惻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後,由此可見,你們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國此處兩百年,有一拿手菜,名為爆炒心肝,必須用新鮮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辛辣作料,否則腥膻味實在太重了,讓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過也有例外,幾年前有個路過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殺了本仙手底下好些個乖巧丫頭。那個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難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們四個身手不錯的外鄉人,心肝滋味如何?想來應該不會太差,練家子的體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門外,極遠處有一個極清晰的蒼老嗓音突然響起:「宜祭劍。」
少女臉色巨變。大門那邊劍光四起,那些橫行一方的陰物人頭滾滾而落。
很快,一個神色木訥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門檻,他的腰間懸挂劍鞘,身邊跟著一把出鞘長劍。青銅劍身布滿裂紋,而且沒有半點劍氣流淌,但是安安靜靜懸停在老人身側的銹跡斑斑的長劍,還是擁有一種無言的震懾力。
純粹的劍氣,充沛的劍意,凌厲的劍術。闖蕩江湖,往往一山還有一山高。
少女明顯知曉此人的身份,雙手指甲長如十支銀鉤,背脊彎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厲內荏道:「宋雨燒,你一個江湖中人,難道要跟我們梳水四煞為敵?信不信我們聯手剷平你的劍水山莊?!」
老人神色平靜,看著這個惡名昭彰的梳水國魔道巨擘,緩緩開口道:「你似(是)不似(是)個撒(傻)子。」
貌似少女的魔頭臉色陰晴不定:「宋雨燒,你今日鐵了心要與本仙掰掰腕子?」
名叫宋雨燒的黑衣老人從懷中掏出一本老皇曆,翻開一頁,手指抵住一處,默念道:「宜齋戒,宜求財。」而後收起老皇曆,收劍入鞘,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財消災。」
少女很清楚眼前這個老怪胎的江湖規矩,二話不說從袖中掏出一枚黃玉銅錢,銅錢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則是「雷轟天頂」。這種玉錢,跟小雪錢一樣,都是山上神仙用來做買賣的貨幣。少女手心這枚玉錢的昵稱為「小暑錢」,小雪錢與之相比,價值就像市井坊間的銅錢對比銀兩,相差很大。她將這枚小暑錢輕輕拋給黑衣老人,非但沒有撂下狠話,反而笑靨如花道:「不打不相識,希望以後本仙去劍水山莊登門拜訪,老莊主可別拒人於千里之外。」
宋雨燒面無表情,收起小暑錢,任由少女化作一股烏青濃煙,緩緩飄離寺廟。他屈指輕彈,有一縷縷清風如箭矢,分別擊中徐遠霞和張山峰心口的幾處竅穴。這是張山峰第一次見識江湖高手的點穴手法,他恢復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身體還是有些不適。
徐遠霞本就是武功絕頂的純粹武夫,此次陰溝裡翻船,難免面紅耳赤,對著老人抱拳道:「謝過宋劍聖的仗義相助!」
宋雨燒是個脾氣乖僻的,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徑直走到火堆旁,盤腿而坐,橫劍在膝,開始閉目養神。
徐遠霞便放低嗓音,為張山峰和陳平安大致介紹了一番江湖事。
在寶瓶洲中部地帶,即綵衣國及其附近的十數國,有四位劍道宗師名動一方。其中一位來自綵衣國,佩劍燭陽,劍術通神,只不過早已退出江湖,隱居山林三十餘年。近期傳出一個驚人噩耗,老劍神竟然死於仇家報復。這個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使得江湖中人人心浮動。
然後就是眼前這位黑衣老人,他身為梳水國劍水山莊的老莊主,性情古怪,比起綵衣國劍神要低一個輩分,有「劍聖」的美譽,佩劍鐵水。他創立的劍水山莊是梳水國第一大江湖門派,現任莊主是宋雨燒的嫡長孫,劍術造詣同樣驚才絕艷。
第三位來自古榆國的劍尊殺傷力極大,但武德極差,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江湖散仙,並無開創門派,獨來獨往,傳聞跟古榆國皇帝關係不錯,佩劍綠珠。
松溪國還有一位年紀最輕的後起之秀,自封青竹劍仙。
這四位劍道宗師閃亮於包括綵衣國在內的十數國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覷。
宋雨燒驀然睜開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給我顯形!」
長劍鏗然出鞘,這位被尊崇為「劍聖」的老人,隨手向寺廟神台方向劈斬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劍氣驟然而起,本就殘敗不堪的神台徹底碎裂,後邊露出一個模樣嬌俏的瘦弱少女。少女雙手捧住小腦袋,好像這樣就誰也瞧不見她了。
她一出現,張山峰的那串聽妖鈴又輕微顫動起來。
世間精靈妖怪以及陰物鬼魅的修鍊之法幾乎全部道統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聽妖鈴之下無處遁形,這也是聽妖鈴能夠成為僅次於白澤圖的練氣士必需之物,備受推崇的原因。徐遠霞在躋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過一串類似的鈴鐺,用以防身示警。
徐遠霞和張山峰都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而想要正式練劍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的陳平安卻被老人這出鞘一劍所驚艷。這一劍看似輕描淡寫,隨手一揮而已,但是劍氣如虹,就像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所向披靡。
柳赤誠在那個嬤嬤出手后就變得異常沉默,始終蹲在篝火旁,一聲不吭,伸出雙掌低頭烤火。
「好好一處佛門清凈地,豈容你這等小妖玷污!」宋雨燒臉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見青銅劍尖輕顫,瞬間就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師的縛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開,又像是一張天道浩蕩的恢恢法網,對著那隻被斷定為妖物的膽怯少女當頭罩下。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將這幅畫面收入眼帘,大開眼界。本該細緻入微的劍氣竟然也能如此嫻熟駕馭,變化萬千?老人單手持劍,一切信手拈來。尤其是那份沉靜氣度,最讓他神往。
少女被大網罩住,痛得滿地打滾,很快就不能保持人形,大半臉龐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頸生出一叢叢雪白絨毛,泛起淡淡的狐臊味。
那隻道行薄弱的雪白狐妖在地上掙扎哀號:「我沒有害過人,我一個人都沒有害過,我只逗弄嚇唬過一些借宿古寺的書生,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宋雨燒似乎有些心結,手中長劍虹光綻放,他厲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了,自然而然就會屠戮無辜,以此為樂!」
大半身軀變成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還從那個嬤嬤和她的手下手中救下過兩個讀書人!我將好些珍藏已久的東西送給了她們,才讓她們放過了讀書人。我不會害人的,我這輩子都不會的……」
宋雨燒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說劍下斬殺一百個妖魅,最多只冤枉一個!」
年幼狐仙已經無力辯解什麼,身體抽搐,衣衫破碎,渾身浴血,一雙原本黑黝黝異常發亮的水靈眼眸已經黯淡無光。彌留之際,少女卻並未怨恨老人的兇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門,像是在等待一個窮酸秀才的登門拜訪,然後她就可以又嚇唬一下這些秀才,得逞一次,就能讓她開心好幾個月。
柳赤誠緩緩抬起頭,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轉,嘴角有些冷漠笑意,還有些閱盡人世的無奈嘆息,只覺得人生再過千年,還是這般無趣。
就在他準備站起身的時候,陳平安先站了起來,輕輕顛了顛背後劍匣,開口問道:「宋老前輩,如果這狐仙剛好是那個被冤枉的妖魅,又該如何?」
宋雨燒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確定之前九十九個以及之後九十九個,板上釘釘都是禍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劍,只會更加爽利。」
陳平安指向那個已經完全變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麼辦?」
宋雨燒拍了拍胸口處,直截了當道:「若是老皇曆上說『宜下葬』,老夫便會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曝晒屍體。它爭取下輩子投個好胎,莫要再做山澤妖魅了。當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陳平安道:「老前輩遇妖殺妖,遇魔降魔,當然做得對,但是可以做得更對。」
宋雨燒仔細凝視著他,突然笑出聲:「瓜娃子,你似不似個撒子喲?不過是借宿古寺,就當自個兒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宋老前輩,你要如何才能放過這個狐魅?」
宋雨燒站起身,沉聲道:「念在娃兒你也是個用劍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該斬殺狐妖的那一劍用來對付你。你如果接得住,這件事就算了了,這個狐妖將來無論是作孽還是行善,善惡報應,以後就由你來承擔;若是接不住,死於老夫劍下,你就怨自己本事不夠強出頭。咋樣?」
徐遠霞和張山峰也都站起身,如臨大敵。
宋雨燒哈哈笑道:「沒關係,你們兩個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兩劍,還是一樣的規矩。」老人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震得古寺內一根根腐朽梁木隨之顫抖,撒落無數灰塵。
「可以!」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對徐遠霞和張山峰搖搖頭,示意他們不用插手。
「小心了。」老人不是拖泥帶水的性格,出聲提醒之後,就是一劍揮下。
兩人相距不過一丈,劍芒罡氣轉瞬間就劈到陳平安身前。陳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張方寸符,劍氣近身的剎那,陳平安的身影原地消失。
宋雨燒嗤笑一聲,原來那抹劍氣劈斬在空處后,繼續前行,正好朝著那個雪白狐狸的方向。
出自李希聖所贈《丹書真跡》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屬於一次性消耗物品。陳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經出現在兩丈外的空地,當他發現劍氣繼續斬向狐魅時,已來不及再掏出一張方寸符,只得腳尖一點,向前迅猛躍去,同時向肩頭伸手,按住槐木劍除魔的劍柄,對著那抹劍氣當空一斬而去。
雖是出劍,其實歸根結底,陳平安還是以拳法為本,走的是崔姓老人所授鐵騎鑿陣式的剛猛路數。陳平安不過是武道三境的體魄神魂,更不是那種能夠將拳法、劍意融會貫通的武道大宗師,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這次匆忙出手,以木劍取代拳招,就顯得頗為彆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劍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劍氣之上,強行阻止其斬殺那個年幼狐妖。一時間劍光炸裂,劍氣四濺。
陳平安手持槐木劍,雙腳落定后錯步轉身,擋在狐妖身前,對著那些分裂開來的劍氣就是一頓胡亂揮舞,出劍架勢完全就是某人調侃過的好一通王八拳。
張山峰鬆了口氣后,不忍直視。
徐遠霞伸手捂住額頭,無奈道:「本以為這傢伙拳法相當不俗,背了這麼久的劍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俠劍客……」
身前劍氣盡碎,陳平安打完收工,趕緊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劍。除魔雖是輕巧木劍,竟然極為堅韌,對上那位梳水國劍道宗師的磅礴劍氣,劍身上下沒有一處缺口,陳平安心中大定。
宋雨燒洒然一笑,自嘲道:「不承想世間還有人能用一頓王八拳擋下老夫的一劍。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兒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為難地上那個狐妖。你們一人一妖好自為之,須知報應不爽,希望你們好好珍惜這樁暫時不知善惡的緣分。」
老人收劍入鞘,一直盤腿而坐的他這才站起身,轉身離去。走出寺廟大門后,他抬頭望向陰沉夜幕,喃喃道:「斬不盡的妖魔鬼怪,殺不完的魑魅魍魎,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這位昔年創建了劍水山莊的開山鼻祖突然又轉頭笑道:「你們四人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去往老夫的莊子上。近期劍庄正在選舉梳水國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們如果到了劍庄,老夫多半不在,可以直接找到年紀最大的楚管事,就說你們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幾杯還是有的。」他最後望向陳平安:「今夜你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對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其實一直如你這般,只多不少。但是……罷了,老傢伙的喪氣話,便不說給少年郎聽了。總之,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
遲暮老人拍了拍腰間長劍,在夜幕中默然遠去。陳平安怔怔出神,回過神后,轉過頭去,瞪大眼睛,年幼狐妖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徐遠霞伸手指了指自己臉龐,打趣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英雄救美,事後能否讓美人以身相許,還得看這個啊!」
陳平安將槐木劍收入魏檗打造的木匣,一路小跑至火堆,伸手湊近篝火,有意無意瞥了眼坐在對面打哈欠的柳赤誠。後者嬉皮笑臉道:「瞅啥瞅,這會兒總算開始羨慕我的英俊瀟洒啦?唉,其實我也羨慕你陳平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為萬千女俠仙子的夢中情郎了!」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心情激蕩。之所以沒有請動兩位小祖宗飛出養劍葫蘆,反而要以身涉險,並非是他意氣用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站起身去往空地。別好酒葫蘆后,閉上眼睛,仔細回味梳水國老劍聖的三次出劍:一次劈中神台,讓狐妖被迫現身;一次手腕輕抖,劍氣成網;最後一次當然就是那直撲自己的當頭一劍。
陳平安緩緩抽出槐木劍,學那老人橫劍在胸前,如劍在鞘,將出未出。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蘆畫瓢千次萬次都學不像,別說神似,恐怕形似都難。這跟他當年看著寧姑娘走六步拳樁大不一樣。
原來出劍到底跟練拳是不一樣的。陳平安嘆息一聲,只得再次收起那把兩次追隨自己遊歷江湖的槐木劍。
有人笑言:「陳平安,你的木劍太輕了,所以味道怎麼都不對。舉重若輕,是劍道高處的境界,你一個初學者,又不是什麼練劍的天縱奇才,當然會覺得哪裡都不對勁。不談登頂,只說入門,練拳一事,有個稍有名氣的師父帶路就行了,可是習劍,還是需要一位明師領路才行。你其實應該跟那個宋雨燒誠心問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劍道,這很不容易。」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番真知灼見,不是徐遠霞說出口的,也不是能夠駕馭桃木劍飛掠的張山峰說的,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邊的書生柳赤誠說的。說這一席話的時候,柳赤誠站在添加了許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整個人的修長身影隨著火光緩緩晃蕩。
張山峰正在跟徐遠霞請教江湖點穴的門道,一問一答,十分專註,便沒怎麼在意柳赤誠的言語。又或者說,兩人根本就沒有聽到柳赤誠的言語。因為從頭到尾,柳赤誠都未開口說話,但陳平安真真切切聽到了柳赤誠的嗓音。於是他問了一個奇怪問題:「是你?在胭脂郡城,我聽劉太守私底下說,你其實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在城外顯露過一手神通。」
柳赤誠擺擺手,緩緩繞過火堆,來到陳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們倆就別鉤心鬥角啦。你已經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後所負之劍大有來歷,否則它方才就不會壓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氣息后自發顫鳴起來。你雖然很快就強行壓下它的動靜,可我又不眼瞎耳背。陳平安,你能否告訴我,這把劍,是何方神聖鑄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懸山,交到誰手上?」
陳平安神色凝重,問道:「你要搶劍?」
柳赤誠笑著眯起眼,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笑話。他雙手負后,搖頭笑道:「劍是好劍,可我還真沒興趣。我知道你不信這種話,沒關係,我比你強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陳平安點頭道:「詩文中看到過。」
柳赤誠一揮袖子,煙水朦朧,雲遮霧繞。從篝火另一邊,往這處看來是沒有半點異樣,柳赤誠和陳平安正相談甚歡。事實上,這名白水國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樹臨風,此情此景,詭譎至極。柳赤誠繼續道:「『彩雲易散』,是說白帝城的彩雲間,雲霞聚散如飛煙,風景壯麗。『琉璃脆』,是說曾經有個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統的大妖,就像今夜這般,為了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小妖魅跟大師兄起了爭執。他為天下大勢,我為小小情理,師兄弟就此決裂。如今回頭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兩個孩子鬧脾氣差不多。反正我一氣之下砸爛了白帝城彩雲間的一整棟琉璃閣樓,最後只留下幾隻琉璃小酒盞而已,從此脫離白帝城,雲遊四方。沒了師門庇護,我被身為正道領袖的衛道士追殺千萬里,最終被打入大牢,被鎮壓了千年之久。我那個大師兄,從頭到尾,只是袖手旁觀。」
陳平安皺眉問道:「你與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
柳赤誠微微一笑,雙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兩隻大袖,雙手疊放在腹部,氣象森嚴:「因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頭,覺得你陳平安挺不錯的,想傳授你世間最上乘的劍法。我師兄身為魔教領袖,卻比神仙還神仙,便是許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樣願意對我師兄頂禮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劍法,亦是足以幫你登頂大道的正宗劍法。機緣一到,你有望直達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這個『宗』字,可不是能夠亂用的字眼。宋雨燒之流,雖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劍道真意,可以他的武學高度,撐死了就是幫你躋身中五境。陳平安,你意下如何?可願意以弟子身份,隨我修習大道?」
陳平安反問道:「當魔頭?」
柳赤誠微笑道:「在我看來,大道崎嶇難行,唯有堅韌不拔之輩方能走到最後,甚至有望比那些才華橫溢的天之驕子走得更遠更高。你陳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經幫你收取了一個大師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最多百年光陰,我們師徒三人必然揚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裡佔據一席之地。」柳赤誠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師兄當初所在師門很有意思,大師兄是人,修行魔道術法;我是妖,修習人族神通。我們那位師父訂立下來的宗旨,正是『有教無類』四個字,這一點與身為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無敵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還有數大道統,一個個勢力大到驚人,盤根錯節,便是宗字頭的正道仙家一樣要避其鋒芒。所以說,只要你拳頭夠硬、境界夠高,什麼魔道正道都是無稽之談,根本無所謂的。」
陳平安咧嘴一笑:「認不認你當師父,我得問過才行。」他的額頭早已滲出汗水,但是這一刻的背匣少年,神色自若,並無半點畏懼。
「哦?」柳赤誠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錯的師承。沒關係,說來聽聽。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不丟人。我也不勉強你,更不會拿話唬你,只要你的師承高於我,我絕不強求這樁師徒情分。」
文聖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離開寶瓶洲,陳平安上哪裡去找?齊先生又逝世了,彷彿已經沒了推託的借口,但是陳平安絕不願意跟隨此人修行什麼通天大道。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那就賭一次。成與不成,在此一舉。實在不行,大不了拚命;還是不行的話,就像阿良說的,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認了柳赤誠當師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劍送到倒懸山,親手交給寧姑娘!
沒有人知道,陳平安第一次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大隋,之後跟隨少年崔瀺返回黃庭國,再到這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劉高馨遠行,為何次次在高山之巔、大水之畔,都必定會練習立樁劍爐,而且哪怕練習完畢,也會長久站在原地,在今年最後的春風裡,喝著酒,喃喃自語。
陳平安在內心深處,知道那個人肯定去世了。那個人曾說過:遇事不決,可問春風。
柳赤誠忍俊不禁起來,因為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樣學樣,學著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但是柳赤誠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在少年高高提起的雙手之間,有縷縷春風歡快地縈繞雙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龍在雲海游弋。
陳平安輕聲問道:「齊先生?」
柳赤誠心頭劇震,這一刻,簡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場大戰,他對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劍、一手托法印的張天師!
一個溫暖醇厚的嗓音在陳平安身旁響起:「在的。」
柳赤誠一襲粉色道袍在微風中緩緩飄拂搖蕩,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地有些拘謹。
陳平安身邊由一縷縷春風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虛無縹緲,面帶微笑。柳赤誠觀其氣象,不過是一盞幾近枯涸的油燈而已,但是氣象之外,又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換成任何一名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恐怕就捉摸不透其中關節。暫時依附於柳赤誠之身的他,在修為達到巔峰之際,是貨真價實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統之前,他在那座黃河小洞天江水傾瀉之下、絢爛彩雲之間的白帝城,恰好見過太多屹立於群山之巔的能人異士,因此他一下子就束手束腳,不敢輕舉妄動。越是看不出深淺虛實,柳赤誠越是不敢輕視。
齊靜春與陳平安並肩而立,以眼神示意陳平安只管放心,他對柳赤誠笑著自我介紹道:「齊靜春,文聖門下弟子,曾是山崖書院山長。」
柳赤誠有些茫然,眼前這傢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溫文爾雅的模樣,只是文聖、齊靜春、山崖書院……什麼亂七八糟的,難道是自己被龍虎山張天師厭勝的這一千年中湧現出來的一對儒家師徒?只是「文聖」這個說法可不簡單,某個人的稱呼單以「聖」字作為後綴,例如禮聖、亞聖,無一不是有資格在儒家文廟裡豎立神像的傢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極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誠這個半吊子讀書人根腳太淺,成天不務正業,對於一洲形勢從來不感興趣,光想著靠肚子里那點可憐的墨水去風花雪月,矇騙女子感情。當然,他自己也有責任,覺得東寶瓶洲這麼一塊蠻夷之地,哪怕耗上千年光陰積攢底蘊,上五境修士肯定還是屈指可數,自己根本無須上心。
齊靜春隨手揮袖,柳赤誠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誠。
如此一來,徐遠霞和張山峰很快就發現這邊的異樣,一下子面面相覷。那個穿粉色道袍的傢伙,是窮書生柳赤誠?為何他還有這種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個上了歲數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聖?
柳赤誠眯起眼,這個青衫儒士竟然瞬間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雖然只有半個玉璞境的修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統傳承下來的高深神通,哪怕是一個實打實的玉璞境練氣士也沒辦法如此輕而易舉地破開。
張山峰要起身去往陳平安那邊,卻被徐遠霞一把抓住胳膊。徐遠霞輕聲提醒道:「我們繼續聊我們的,那邊的事情,絕對不要摻和。咱倆最好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徐遠霞看到那個青衫儒士向他們望來,微笑著點頭致意,徐遠霞連忙抱拳還禮。
齊靜春笑問道:「前輩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閣主?」
柳赤誠點頭道:「怎麼,聽說過我的大名?是不是我在中土神洲早已惡名昭彰了?」
齊靜春搖頭道:「我曾經遊歷黃河大水,在河畔與白帝城城主見過一次,便聊到了前輩。」
柳赤誠突然破口大罵道:「放你的屁!我大師兄怎麼可能出城見人?!就我大師兄那脾氣,就算是那些個文廟裡的老頭兒慕名而來,他也不會主動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頭彩雲間露個面而已,這就已經算是賣了你們儒家天大的面子了。你還二人相見於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該有個底線!」
齊靜春啞然失笑道:「城主還曾邀請我手談三局,只是當時我臨時有事,必須馬上返回學宮,便先欠下了,不承想在那之後,我就再沒有機會重返白帝城,實屬無奈。」
柳赤誠抬起雙手,使勁揉著臉頰,一肚子火氣。他雖然與大師兄決裂,再無半點香火情,可內心深處對於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終心懷敬意,這是一種很純粹的仰慕以及崇拜。他在猶豫要不要果斷出手,一巴掌拍散這傢伙彌留人間的最後這點殘魂神意。
既然眼前這位琉璃閣主不願意相信他的話,齊靜春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對於這個重新現世的白帝城大妖,他的觀感其實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殺機,是梳水國劍客對那個年幼狐妖不分青紅皂白就痛下殺手。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中不缺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魔道中人其實亦不缺大風流之輩。齊靜春當年數次跟隨左師兄一起遠遊天下山川,早有見識,當然不會非黑即白。何況白帝城千年前那樁琉璃崩碎的公案,齊靜春本就對眼前這個大妖心存肯定。
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對柳赤誠笑道:「陳平安向你拜師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練劍一事,如果前輩願意教,陳平安願意學,我齊靜春樂見其成。」
柳赤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你現在什麼處境,你我心知肚明。幾縷春風凝聚而成的那點魂魄罷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聖人,可今時不同往日,你覺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討價還價?」
齊靜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看到了他的殺機湧現。
妖族本心易搖不易定,他們在做許多抉擇時更傾向於順從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這便有了許多世間慘狀。浩然天下對世間大妖鎮壓、束縛極多,並非沒有緣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歡奪萬物生機,唯有人族教化,願意慷慨赴義」,這些觀點言論對於妖族自然不是很中聽。事實上在禮聖坐鎮天下期間,不乏有學宮聖人提出建議,乾脆對所有躋身上五境的大妖進行圍剿,全部拘押在牢獄之中,永絕後患。只是最終禮聖沒有接納而已。
齊靜春有些感慨,歸根結底,世間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個「活」字上,即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成為強者,無拘無束,無法無天。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則落在「規矩」兩個字上,在規矩之內,澤被蒼生。
齊靜春伸出一隻手,笑道:「你如果不講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劍斬去你一半道行了。」
陳平安背後的槐木劍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為「降妖」的長劍,如久旱逢甘霖,歡快顫鳴,一寸寸緩緩出鞘,氣沖斗牛!
柳赤誠的粉色道袍鼓鼓蕩蕩,眼眸里充滿了戾氣,渾身上下充滿了磅礴妖氣,笑問道:「姓齊的,你確定有機會握住那把專門針對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爛你的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將陳平安打成肉泥?」
齊靜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講述一個最為天經地義的道理:「我齊靜春尚且在世一時半刻,就沒有誰能欺負小師弟一點半點。」
柳赤誠哈哈大笑道:「我還真不信這個邪!」
他瞳孔劇縮,整個人籠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在他的頭頂上方,就像當初一座黃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劍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庇護柳赤誠的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陣先是露出一點破綻,顯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點,然後是一條細微黑線,最終嘩啦一下金光大陣被徹底劈開。
劍尖直指柳赤誠眉心處,相距不過寸余。柳赤誠紋絲不動,並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沒有一戰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來以道法駁雜、神通繁多著稱於世,僅是身上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夠讓他站著不動,力扛那一劍。但是那個單手持劍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長劍不是那把阮邛鑄造的長劍,而是那把簡簡單單的槐木劍。於是柳赤誠選擇退一步,息事寧人。因為那個名叫齊靜春的傢伙,本就沒有太過咄咄逼人的意思。
齊靜春緩緩收起木劍,放回陳平安背後的劍匣,笑道:「如果這一劍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師兄,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誠問道:「大師兄當真出城見你,還主動邀約下棋三局?」
齊靜春點了點頭。事實即是如此,既不用引以為傲,也無須藏藏掖掖,何況齊靜春從來沒把這些經歷放在心上。這樣的心性,與崔東山至今還對曾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間下棋十局沾沾自喜,有著天壤之別。
柳赤誠喟嘆一聲,神色恍惚,就好像心中有一隻琉璃盞砰的一聲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釋然。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憤懣於大師兄的大道無情,但是那個眼高於頂的男人,終究是無敵的存在,是琉璃無垢的風流人物,不該為了誰而破例。
柳赤誠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陳平安做不了師徒,就不教他劍術了,我的道法還沒那麼廉價。姓齊的,既然你本事這麼大,自己傳授便是。」他像是有些賭氣,徑直轉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門。
齊靜春突然出聲道:「暫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贈。」
柳赤誠轉過身,有些疑惑不解。驟然間,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異彩的陣陣漣漪微漾,隨後他的臉上浮現出驚駭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後,他輕聲問道:「好一個齊靜春,你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巔仙人,怎會淪落至此?」
齊靜春笑著反問道:「何來淪落一說?」
柳赤誠微微一怔,心悅誠服道:「我自愧不如。這次就算我欠陳平安一個人情,以後等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揚名,可以讓陳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他離開之前,大袖一揮,將一個躲藏在暗處的年幼狐妖抓住,帶著狐妖離開了古寺。
年幼狐妖先前換了一身嶄新衣裳,臉上塗抹了好幾兩重的胭脂,紅一塊綠一塊,滑稽可笑,大概這就是她誤以為的紅粉佳人了?她懷中還有一本常年貼身珍藏的最心愛的秘籍,刊印粗劣,錯字連篇,名為《才子佳人》。這本書寫了一個個男女情愛的故事,順便說了些大家閨秀的賢淑禮節,比如與人說話要嗓音酥軟溫柔,初次看見英俊書生的時候要先羞赧低頭一次,然後怯生生抬頭偷看一次,再臉紅低頭一次……裡頭的學問可大了,讓她受益匪淺,有些結局傷感的故事,她還會看一次落淚一次。
柳赤誠強行擄走她,她本來嚇得不輕,只是當她看到古寺外邊站著一個俊美少年後,又雀躍起來,覺得老天爺待自己不薄。
柳赤誠帶著徒弟和狐魅下山遠去,不知去往何方。齊靜春環顧四周,也帶著陳平安離開古寺,在門外空地,藉助月色,一起眺望遠處的山嶺夜景。
齊靜春輕聲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我死後,將一身魂魄氣運,絕大部分都還給了此方天地;李寶瓶、李槐他們這些弟子,我分別給了一個『齊』字;而在你、趙繇和宋集薪三人身邊,都以殘餘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縷春風。我現在這個身份,其實不能算是完整的齊靜春,只算是護送你們走上一段路程的護道人。宋集薪選擇的道路與儒家正統愈行愈遠,世事如此,各有緣法,不可強求。
「趙繇當時被崔瀺阻攔,迫於形勢,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我事先就跟趙繇說過,要他無須拘泥於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後,趙繇去往別洲途中另有機緣,他的心境還是隨之出現了一點紕漏,以後說不得還要你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叔幫他一次。」
陳平安欲言又止。
齊靜春笑道:「你是說沒答應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師弟?沒關係,你不認老秀才當先生,我還是要認你做小師弟的。」
陳平安撓撓頭,點頭道:「好!」
齊靜春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這一路行來,累不累?」
陳平安搖頭道:「精彩得很,除了練拳,還會逢山遇水,結識了徐大俠和張山峰這樣的新朋友,見到了許許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似乎害怕齊先生不相信,他又強調:「真的不累!」
齊靜春嗯了一聲。他知道,這只是少年自己覺得不累而已。怎麼可能一路坎坷顛簸,半點不累?日復一日的枯燥練拳,單薄肩頭上挑著的,大多是別人的期許和世道的艱辛,少年還需要處處提防人心的險惡,所面對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不過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擔,卻想著莫讓別人擔心罷了。
得知齊先生不是事事知曉后,陳平安就一股腦跟他說起了神奇的過山鯽、黃庭國客棧的那條行雲流水巷,說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溫對齊先生的仰慕,還說了那對山水印的厲害,說了從棋墩山搬到披雲山的魏檗,說了性情各異的嫁衣女鬼、枯骨艷鬼們。當然,陳平安說得最多的,還是戴斗笠的那個男人,說了那個男人在說起齊先生的時候,分明笑容燦爛,卻好像極為傷感;還說了他給一個叫道老二的傢伙一拳打回了人間的事。然後陳平安告訴齊先生,重逢之後,阿良告訴自己,不用著急練劍,練拳練到了極致就已經是在練劍了,所以他不是特別著急……
齊靜春與滔滔不絕的少年並肩而立,笑問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總會回來的。」他又轉頭望向齊先生:「對吧?」
齊靜春笑著點頭。陳平安便又問道:「那麼齊先生呢?」
齊靜春嘆息一聲,搖頭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齊靜春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
陳平安低下頭,默默望著腳下。就像當初在楊家鋪子,雖然陳平安早有預感,可他聽到楊老頭親口說出「不值得」三個字后,還是會照舊傷心,而且不是一般的傷心。
齊靜春將手輕輕放在少年腦袋上:「此次我以這些魂魄殘餘,說是擔任你們三人的護道人,最後所有春風齊聚於此,其實何嘗不是讓你代替我齊靜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經沒有遺憾了。」齊靜春會心一笑,「可以傷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陳平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蘆,紅著眼睛,遞給齊靜春。
身形越發渙散不定的齊靜春伸了個懶腰,搖頭笑道:「我那份就當余著吧。」
陳平安自己也沒有喝酒,別回腰間。他怕自己真喝成了一個酒鬼。
齊靜春突然說道:「陳平安,我最後陪你練一次拳?」
陳平安納悶道:「六步走樁?」
齊靜春點點頭。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緩緩前行,悠然出拳。
月輝素潔,青衫儒士在陳平安身側,跟隨他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陳平安走完一趟拳樁后,輕輕停下腳步,他沒有轉頭望去,就那麼看著遠方,雙袖再無春風縈繞。
他知道,齊先生,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