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後會有期
第五章後會有期
大戰之後,需要休養,這是常理。因為朝廷大軍已經不構成威脅,山莊又有宋鳳山坐鎮,宋雨燒就不急於趕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過來,他要詢問一些事情。
一名登堂入室的純粹武夫,只要不傷及體魄根本、神魂元氣,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就可以恢復到巔峰狀態,時間長短,因人而異。宋雨燒原本以為的「武神境」,也就是陳平安所謂的金身、羽化和山巔三境,相傳這三境的武夫剎那之間就能夠完成新舊兩口真氣的轉換,外人根本無法洞悉真相,當然就沒有了破綻。青竹劍仙先前在戰場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現,故而寶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傳著個霸氣十足的說法,叫「武神戰死之前,皆為巔峰」。不過宋雨燒只是道聽途說,陳平安只知道境界劃分,對於煉神三境的武道山頂風光,依舊霧裡看花。
宋雨燒看到陳平安臉色不太好,有些反常。照理說武夫脫離戰場后,一身氣象應該趨於穩定才對,陳平安反而顯露出一些疲態。宋雨燒停下腳步,忍不住問道:「怎麼回事?受了暗傷?」
陳平安先查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緩慢平穩,好像暫時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可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抖手腕,將梳水國大將軍徹底震暈。
原本自以為隱藏極深的楚濠心中哀號,兩眼一黑,再無知覺。攤上這麼個不講江湖道義的狗屁劍仙,他這回是真沒轍了。
陳平安這才跟宋雨燒解釋道:「因為不是山上的劍修,所以我駕馭兩把飛劍需要耗費不少神意。它們雖然離開養劍葫蘆后,能夠自行殺敵,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飛劍上,類似它們的劍鞘吧,否則它們不會在氣府或者養劍葫蘆外滯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點多了,加上兩次換氣有點倉促,現在有點難受。不過沒關係,只要近期沒有大戰,就能靠呼吸吐納一點點補回來。」
宋雨燒如釋重負,行走在山林之間,樹蔭與陽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曠神怡,既有心結打開的緣故,更因為認識了一名能夠託付性命的忘年小友,而對江湖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還在。
老人突然笑道:「陳平安,雖說你有了一隻養劍葫蘆,就不用像劍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後都要耗費一定的天材地寶,來修補本命飛劍的瑕疵,但是一碼歸一碼,楚濠竟然請出了那名松溪國青竹劍仙壓陣,這次沒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軍之中,所以回了山莊,我會拿所有小雪錢作為報答。數目不多,這麼多年也就攢下不到兩千枚,鳳山去仙家渡口購買滄水,又用掉半數,所以只能給你八九百枚小雪錢。」
老人說到這些,有些難為情,自嘲道:「不承想梳水國劍聖宋雨燒的一條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宋老前輩,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錢就夠了,不用全部給我,宋鳳山以後肯定還用得著。」
雖然在飛劍十五這件方寸物當中,放著青衣小童當初購買普通蛇膽石的一堆小雪錢,還有八枚更加珍貴的小暑錢,不算少了。可是陳平安在魏檗的引薦下,親眼見識過牛角山包袱齋的景象,擔心隨後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儀的山上物件,會遺憾錯過。至於宋老前輩和劍水山莊,陳平安相信老人說的那句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選擇收下錢,又不全收,在宋雨燒的意料之外。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氣……也不客氣!曉不曉得老一輩江湖人,會怎麼說嗎?會拍著胸脯說一句:『兄弟之間,談錢傷感情,若是把我當兄弟,就莫要再談此事,否則兄弟都沒得做了。』」
陳平安搖頭道:「欠人情比欠錢,更難受,至少我是這樣。」
宋雨燒對此深有體會,點頭道:「確實如此。」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理該如此。」
山林間山風吹拂,綠葉婆娑,樹蔭清涼。因為顧及陳平安的身體狀態,宋雨燒行走不快,老人就當沿路賞景了。宋雨燒只是提醒了一聲陳平安,下次楚濠醒來,不用打暈,他有話要問。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在斷定了楚濠大致的武道修為後,生性謹慎的陳平安也放下心來。陳平安不願背著楚濠行走山嶺,可拎著人家的脖子總歸不是事兒,思來想去,他乾脆就拖著楚濠的一條腿,像一個巡視地盤的山大王,用掃帚一路「清掃」著自家門院里的枯枝落葉。
青竹劍仙不懼宋雨燒和少年追殺自己,沿著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站定,轉頭望向遠處的路旁山林,伸手握住掛在腰側的那截青竹。從山林中緩緩走出一名青竹劍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稜角分明,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江湖中人,其腰間佩劍,以不明材質的綠色絲線纏繞劍鞘,長度遠勝尋常劍客的長劍,極為扎眼。
青竹劍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名有過數面之緣的古榆國劍客,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相距二十步。
老劍客微笑道:「蘇琅,上次江畔一別,有五六年時間了吧?」
青竹劍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話直說,我現在心情不太好。」
對於一個江湖晚輩的盛氣凌人,老劍客不以為意,開門見山道:「我這次是受國師所託,來此截殺陳平安。先前我們與陳平安有過交手,一名皇室供奉練氣士以及蛇蠍夫人,先後死於陳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買櫝樓樓主不願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見識了一場神仙鑿陣的精彩好戲,就想著能不能與你聯手,一起追殺陳平安和宋雨燒。得手之後,無論死活,宋雨燒歸你處置,陳平安交由我們帶回古榆國。」
蘇琅瞥了眼山嶺密林,問了兩個問題:「來得及?有勝算?」
古榆國劍尊林孤山點頭道:「買櫝樓樓主最擅長刺殺,他會先行動手,進行襲擾,拖延住兩人腳步。至於勝算,我只能說,事在人為。我們三人即便聯手,最後能活下幾個,我林孤山不敢保證。」
蘇琅笑道:「林前輩如果說勝算極大,那我就不點這個頭了。」
林孤山問道:「這算是答應了?」
蘇琅點頭道:「你先去支援買櫝樓樓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騎的副將,以及那兩名梳水國供奉練氣士。你們兩個只要能夠攔下宋雨燒和陳平安,我就能讓勝算變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猶豫不決。
蘇琅微笑道:「這次匆忙聯手,有利則聚,無利則散,你信不過我蘇琅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親手斬下梳水國老劍聖的一顆頭顱,對於松溪國一名劍仙而言,誘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順手也將古榆國劍尊的頭顱一併取走?屆時十數國江湖,唯你劍仙一人獨尊劍道,豈不更好!」
蘇琅一手雙指拈住鬢角垂下的一縷青絲,一手屈指輕輕敲打那截青竹,顯得無比隨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劍,從來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極差的林孤山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氣恁大。」
蘇琅神色坦然:「真話一向不太好聽。」
林孤山嗤笑一聲,冷冷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陳二人才是我們的大敵,我與買櫝樓樓主靜候佳音!若是你們來晚了,我不敢說那個記仇的買櫝樓樓主,會不會報復你蘇琅,我林孤山肯定會跟你和松溪國皇室,討要一個公道。」
蘇琅伸出一隻手,示意林孤山先行。這名劍尊一掠長去。蘇琅亦是轉身掠向官路。
在半道上,蘇琅驟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動人少女,一襲鵝黃裙子,全身纖塵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蘇琅緩緩前行。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頭有硃紅色的封泥。少女笑眯眯道:「宋鳳山要我交給你的,說你打開信封一看便知。那個傢伙還說如果你答應,就當著我的面點個頭。宋鳳山承諾之後一甲子的十數國江湖,你蘇琅會以劍仙身份,穩穩佔據半壁江山。」
蘇琅思量片刻,從袖子掏出兩隻由雪白絲線縫製而成的手套,戴上后,招手道:「丟過來。」
少女正是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古寺「嬤嬤」,她此次離開劍水山莊,除了盯住宋雨燒,以防不測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找機會將這封密信親手交到蘇琅手上。這名享譽江湖的青竹劍仙,其實還是松溪國的皇親國戚,只不過血統不正,早早沒有了繼承皇位的機會。
蘇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開信封后,快速瀏覽了一遍密信內容,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然後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點頭道:「姑娘可以去宋鳳山那邊交差了,既然劍水山莊這麼有誠意,我蘇琅也投桃報李。姑娘你告訴宋鳳山,很快就會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劍聖有關係。信上之事,我希望宋鳳山說到做到。」
少女雙手擱在身後,十指交纏,巧笑倩兮:「宋鳳山雖然不解風情,可做事情還是很穩重的,比咱們這些活了百年、幾百年的魔頭,還要老練。所以蘇琅你大可放心,將來你就是十數國版圖的江湖君主,勝似坐龍椅。」
蘇琅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蘇大劍仙以後若是缺少枕邊人,只管知會一聲,奴家隨叫隨到!」少女向玉樹臨風的男子拋了一個媚眼,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化作一股滾滾青煙,拔地而起,很快在空中消失不見。
蘇琅繼續獨自前行,開始權衡利弊:是急功近利一些,早早將好處落袋為安,還是與宋鳳山聯手,讓他將自己推到江湖君王的高位上?
蘇琅突然啞然失笑,密信上有個提議實在有趣:宋鳳山承諾他們之間,大約每十年會有一場浩浩蕩蕩的江湖造勢,兩人進行一場巔峰之戰,他宋鳳山屆時會繼承劍水山莊的劍聖頭銜,以劍聖身份,與獨佔劍仙名頭的蘇琅,進行所謂的生死之戰,其實不過是給江湖中人演戲罷了。宋鳳山在信上,甚至已經選好了三個交手地點,第一次是他宋鳳山挑戰蘇琅,地點選在松溪國皇宮大內的大殿之巔,蘇琅大勝;第二次選在劍水山莊的瀑布之頂,宋鳳山略勝一籌;第三次約在綵衣國胭脂郡的亂葬崗,蘇琅勝出。
蘇琅覺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他決定把古榆國劍尊和買櫝樓樓主的腦袋,一起摘下來,作為禮尚往來的贈品。
蘇琅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國朝廷兵馬的身影,腦子裡還是宋鳳山的那些環環相扣的謀划,他喃喃道:「江湖還可以這麼玩啊?」
最終這名松溪國劍仙沒有徑直去往大軍之中,而是一個驟然轉向,獨自掠向山林。
還是三對二,只不過這個三,是宋雨燒、陳平安,加上他蘇琅。
蘇琅進入林間山路之後,開始故意放慢腳步,笑道:「江湖險惡啊。」
州城之內,一處不起眼的僻靜宅院內,有京城貴客下榻於此。雖然宅子談不上豪奢氣派,但是裡頭素潔異常,種種裝飾,充滿了書香門第的淡雅氣息,而且地段鬧中取靜,顯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一名養尊處優的婦人站在院內,雖然年歲不小了,可是保養得體,風韻猶存,不細看眼角皺紋的話,好似三十來歲的少婦。她此時正在彎腰,往一口大缸內拋食餵魚,裡頭飼養了十數尾體態玲瓏的金魚,更種植有一株株翠綠欲滴的水蓮,金綠兩色相映成趣。
除了這名儀態華貴的京城婦人,院內只有一個佩刀的壯碩婢女。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卻是暗藏玄機,不但有軍中銳士護衛,還有數名武道高手隱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個精悍能幹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嚴,由此可見,這名京城來客,必然大有來頭。
但是就在重重保護之中,魁梧勝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無徵兆地癱軟在地。婢女身後出現了一個手持摺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陣陣清風,鬢角髮絲微微飄蕩。他笑著望向那名還彎腰投食的婦人,豐腴婦人身姿盡顯,風光旖旎,公子哥只覺得此情此景美不勝收,不虛此行。
婦人站起身,轉過頭,默默望向這個年輕人。
年輕人微笑道:「夫人,我們之前在京城見過面。」
婦人神色鎮定,譏諷道:「什麼時候小重山韓氏子弟有膽子跟一位大將軍掰手腕了?」
年輕公子收起摺扇后,雙手遮覆在自己臉上,緩緩往下抹去,最後露出一張婦人熟悉至極的面容。年輕人以婦人同樣最熟悉不過的嗓音笑道:「現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婦人驚聲尖叫之前,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夫人放心,我韓元善只喜歡偷心,從來不偷不搶女子的身子,不過相信總有一天,夫人願意自薦枕席,與我……」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韓元善,伸手指向魚缸,言語略作停頓后,繼續道:「相濡以沫,魚水之歡。」
綵衣國胭脂郡,有一名腰間懸挂玉佩的年邁儒士,站在城頭,神色凝重。
綵衣國京城,皇宮御書房內,一樣有一名古稀儒士雙手負后,也有玉佩在腰。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發,綵衣國皇帝戰戰兢兢站在旁邊,連坐都不敢坐。
古榆國,也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還是懸佩樣式如出一轍的玉佩坐在一輛僱用而來的粗劣馬車內。一路上嫌棄這嫌棄那的青壯馬夫,在距離古榆國還有二十里的官道上被嚇傻了。眼力見兒不錯的他,看到那邊有兵強馬壯的千百精騎簇擁,有一大堆黃紫公卿站著,似乎還有一個身穿黃色袍子的男人在驛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車廂內的讀書人放下手中書籍,對他說道:「到了驛站再停馬。放心,他們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國朝廷私底下給你的賞賜,就當是我剩下的一切開銷了。」
說完這些,青衫儒士一邊收拾書箱一邊笑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到了梳水國,你可別又氣咱們山長了。」
劍水山莊中,武林盟主大典即將召開,大堂之內,少了先前筵席出現過的幾張面孔,但也多出了許多聲名顯赫的江湖大佬,黑白兩道皆有,梳水國的江湖豪傑,大半在此了。
宋鳳山高坐主位,看到這些風雲人物,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其中不乏投誠投機之人、包藏禍心之人,也有審時度勢、在下賭注之人,更有自以為能夠看到一個天大笑話的朝廷中人。
宋鳳山身邊不遠處,坐著他的妻子。她盛裝打扮,那份雍容氣度,恐怕不會輸給宮裡頭的娘娘們。
宋鳳山當然胸有成竹,下邊有人一樣以為穩操勝券。但是雙方都沒有想到,一名不速之客的登門,打破了兩邊多年苦心孤詣的謀划。
根本沒有門房稟報,更沒有劍水山莊的弟子出手阻攔,見到那名自報名號的人物后,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作揖致禮,以儒家禮儀待客。而那個身穿儒衫、頭戴幅巾、腰間懸挂一枚玉佩的年輕男子,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節奏,不急不緩地走入劍水山莊群雄會聚的大堂內。他跨過門檻,環顧四周,再一次自報身份:「觀湖書院,賢人周矩。」
大堂之內,幾乎所有人都嘩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年輕人作揖還禮,然後向前走出兩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劍水山莊少莊主。
宋鳳山臉色陰沉,坐在附近的年輕婦人以眼神示意,讓他不可輕舉妄動。
觀湖書院的年輕賢人語氣平淡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可在山莊?」
宋鳳山壓下心中的那股怒氣,扯了扯嘴角,緩緩道:「不湊巧,韓元善昨天還在山莊,今天卻已經不在了。他說是臨時起意,要去遊歷大好河山。不知這位書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話,我可以代為轉告韓元善。」
年輕賢人笑了笑:「韓元善身為梳水國進士,已是我儒家門生,卻修習魔道功夫,居心叵測,禍害一國社稷,我要帶他去觀湖書院接受責罰。至於如何處置,到了書院,自有定論。宋鳳山,我不以書院賢人身份壓你,我周矩想要勸你一句,懸崖勒馬猶未晚,亡羊補牢不算遲。」
宋鳳山的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托住腮幫,就這麼歪著腦袋,笑望向這位觀湖書院的賢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來。
傳聞這些貴不可言的夫子先生,每次離開書院,奉命行事,腰間都會懸挂上那枚書院聖人賜下的玉佩,能夠記錄一路見聞和自身修養,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玉佩樣式是世間最簡單素雅的平安牌,不同的賢人君子,其玉佩上邊篆刻的文字也不同,但是無一例外,均大有深意,往往蘊含著書院聖人對此人的期許和提點。
宋鳳山無禮至極,沒有答話的意思,年輕婦人站起身向那位書院賢人行禮之後,微笑道:「若韓元善真是如此,我劍水山莊義不容辭,自當秉公行事,一定全力幫助書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婦人,沉聲道:「你早早斷了長生橋,才能站在這裡大言不慚,否則你的下場,不比韓元善好到哪裡去。魔道中人,在江湖興風作浪,自有俠義之士除魔衛道,可如果膽敢侵擾一國之山河社稷,我書院決不輕饒!」
宋鳳山坐直身體,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說話,你最好客氣一點。」
「鳳山!」年輕婦人轉過頭,輕輕低呼一聲。宋鳳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嘆息一聲,身體後仰靠著椅背,不再說話。
這個時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竇陽灌了口酒,將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聲。
年輕賢人轉頭望向這名練氣士,道:「等我辦完書院正事,就會摘下腰間玉佩,希望到時候你竇陽還能笑得出來。」
竇陽斜眼瞥嚮應該還不到三十歲的書院夫子,笑道:「別人對你觀湖書院的名頭怕得要死,我竇陽也怕,但因為我知道你們書院的規矩,倒也不致戰戰兢兢。儒家賢人的門檻如何,瓶頸又是如何,與君子的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話壓我。說句難聽的,你摘了玉牌,我還是會忌憚你們書院,哪敢放開手腳與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連儒衫文巾一併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竇陽不把你打出屎來,我隨你姓!」
魔頭竇陽這番話,說得霸氣且解氣,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覺得此人雖然作惡多端,可他能夠當著一名觀湖書院賢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無愧「江湖」二字!梳水國的江湖能有這樣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壓過綵衣國和古榆國的江湖一頭?
賢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頭對那塊玉佩小聲嘀咕道:「先生,你聽聽,這我還能忍?忍住不打那些個書院賢人,也就罷了,難道出門在外,離著書院千萬里,還要忍一個魔道練氣士?好吧,你肯定會說一忍再忍,忍著忍著就能重新當回君子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說啥……喂喂喂,聽得到我說話嗎?哎喲,玉佩咋出問題了呢?先生,你回頭一定要好好管管書院製造局那些傢伙……那就這樣啊,不聊了啊,回到書院,先生你幫我換一塊玉佩啊……」
到最後,眾人只見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書院年輕夫子,伸手死死攥緊了好似自行顫抖起來的玉佩,將其使勁搖晃起來,然後雙指掐訣,輕輕轉動,有清風縈繞著那塊玉佩,將其包裹得如一顆蠶繭,年輕賢人這才笑著將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輕婦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鳳山身邊,苦笑道:「鳳山,我記起來了,此人是觀湖書院那位聖人的嫡傳弟子之一。在弟子當中,此人年紀最小,脾氣最差,本事……哪怕沒有最高,但肯定能排前二。他在弱冠之齡就獲得了君子身份,當時極為轟動,被譽為崔明皇之後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選,很有可能會讓學宮聖人親自勘驗考核,所以觀湖書院對他保護得很好。我們諜報上一直記載此人姓名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竇陽獃獃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他雖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毆打賢人」「重回君子」這些內容,還是讓他抓住了蛛絲馬跡。所以竇陽站起身,要向周矩賠罪道歉。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軟認輸,絕不丟人。
只是暫時以賢人身份離開書院的周矩伸出一手,雙指指向在梳水國不可一世的魔頭竇陽,微笑道:「我儒家先賢曾有雄奇詩篇問於後人:君不見,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後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見!」
以竇陽為圓心的一丈內,罡風席捲,凌厲勁風如一道陸地龍捲,瘋狂環繞這個魔道巨擘。
竇陽的下場,是名副其實的形銷骨立。
罡風消散,枯骨倒地。周矩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竇陽,微微仰頭,望向宋鳳山,問道:「現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與你妻子說話,已經算很客氣了?」
宋鳳山氣得手背青筋暴露,他被站在身邊的年輕婦人使勁按住手背。婦人微笑道:「我們夫婦二人,當然清楚周夫子給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韓元善不在場,那我就不打攪你們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們繼續。」
周矩瀟洒轉身,就這麼走向大門。剛巧外邊有一老一少返回劍水山莊,往大堂這邊並肩走來,他們好像經歷過連番兇險大戰,身上都沾染了血跡。
雙方都沒有停步,也沒有出聲,剛好在各自跨過門檻的時候,擦肩而過。
周矩一直盯著那個背劍少年看,後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兩者視線交匯。哪怕少年已經進入大堂,也不再與他對視,曾是觀湖書院君子的年輕賢人,還是一直轉頭望向少年。
周矩走出山莊大堂,梳水國劍聖走入大堂,這一去一來,略微彌補了山莊墜入谷底的氣勢。畢竟觀湖書院遠在天邊,一位賢人走了就走了,何況周矩沒有對劍水山莊興師問罪,那就意味著莊子不會傷筋動骨。而且宋雨燒如今還在梳水國江湖上,哪怕他不出劍,不在山莊,只要還在十數國江湖的某個角落遊歷,那麼宋鳳山的武林盟主就能坐得安穩。
宋雨燒猛然轉頭望去,跨出數步,先有意無意地將陳平安護在身後,然後筆直大步跨出門檻,正了正衣襟,彎下腰,對著周矩那邊的空中拱手抱拳。
直到這個時候,大堂眾人才驚駭發現,大門之外的高空漣漪蕩漾,出現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縹緲,仙氣瀰漫。
聖人駕到,親臨山莊;煌煌巍哉,泱泱深遠。
周矩在宋雨燒察覺到玄機之前,就趕緊從陳平安身上收回視線,抖了抖袖子,撤去對那塊書院平安玉佩的術法禁制,抽絲剝繭,使其露出真容。他將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動聲色地重新別在腰間,在宋雨燒行江湖大禮之際,作揖低頭道:「學生拜見先生。」
聖人如祠廟中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俯視著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形於色,緩緩道:「梳水國儒生韓元善修習魔道功法一事,我會交由別人處理,你立即返回書院。」
周矩嘆息一聲,直起腰后無奈道:「先生,不能打個商量?」
聖人道:「不能。」
周矩哭喪著臉道:「苦也。」
聖人望向門檻那邊的梳水國老劍聖,抱拳還禮后,雙手負后微笑道:「宋莊主破境在即,可喜可賀。聽聞宋莊主每次遊歷江湖都會拜訪各地文廟敬香,此心可鑒。若有閑暇,宋莊主在破境之後,可以來我們書院修行一段時間,穩固金身境。」
宋雨燒越發心悅誠服,始終沒有撤去拱手抱拳的姿勢:「先行謝過聖人恩典。」
不知這位觀湖書院的山長使用了儒家何種浩然神通,如此之快就能夠從書院來到梳水國,千萬里山水,好像只是書院聖人腳下的幾步之遙。
氣質儒雅的老者又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燒身後的背劍少年,複雜深邃的眼神一閃而逝,好像既有激賞認可,又有遺憾,還有幾分緬懷。最終老人沒有說什麼,收回視線,再次提醒周矩:「不得故意延誤行程,速速返回書院,另有重任交付與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邊的事兒?」
儒家聖人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說什麼,只是對滿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歸,武學一樣貴在養心,方可洞徹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卻俠義之心,我觀湖書院也願意對各位敞開大門,用以自省悟道,盡心知性。」
聖人一番言語點撥,如春風化雨,卻又點到即止,讓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覺,大堂眾人頓時為之折服。這才是真正的聖人氣度,書院高風。於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國黑白兩道豪傑梟雄不約而同地作揖拜禮,比起先前震懾於周矩的書院身份,這一次作揖顯然更加心悅誠服。
觀湖書院山長的身影在空中消散,空中隨之泛起一陣陣金色的光線漣漪。
在離去之前,聖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劍少年,感慨萬千。山崖齊靜春,果真選擇了這個暫時才在武道四境門檻上的大驪少年做那些嫡傳弟子的護道人。
觀湖書院中除了寥寥數人,無人知曉此事,這位聖人也是此刻親眼所見,才循著蛛絲馬跡,推演出一些道路遠處的風光。
與此同時,聖人以心聲告誡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麼,都不可妄言妄動,切記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聲笑著回復道:「先生,見賢思齊焉,這點道理,弟子豈會不知?」
聖人已去,周矩發現自己腰間的那枚玉佩也消失了,原來是被自己的先生取走了。他不再回頭望向大堂,只是唏噓不已。一直到走出劍水山莊的大門,他才回頭望去,笑道:「大開眼界。」
他周矩,雖然如今只是觀湖書院的賢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這般的寶瓶洲大君子,一樣不敢輕視他分毫。不單單是周矩的儒家修為不容小覷,也不僅僅是賢人躋身君子又被打回賢人的那場經歷,而是周矩能夠看到他那位聖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因為這份天賦異稟,學宮聖人都曾親自囑咐觀湖書院的山長要小心呵護周矩,絕不可讓周矩誤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眾生百態」,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門生,都會將一些蘊含特殊意義的精神氣具象化為某些奇異景象,多是一個個米粒大的小人兒,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氣府之中。
比如一個看似朝氣勃勃的書院賢人,他的小人兒卻是佝僂蹣跚,汗流浹背,如同在負重登山;一位以古板著稱,治學嚴謹的夫子,腦袋附近卻有濃妝艷抹的飛天女子盤桓不去;一名死氣沉沉、暮氣深深的書院學子,內心中卻有一個大髯劍客在氣府之間豪邁遊歷。
曾經被周矩一頓飽揍的那個賢人,滿嘴仁義道德,在書院向來以作風嚴謹、妙筆生花著稱,但是周矩卻看到那個賢人的書頁之間滿是彩蝶、蜜蜂縈繞,充滿了脂粉氣,此外還有一柄沾滿蜂蜜的鋒利飛劍胡亂飛掠。
這種人,周矩看不慣,只是恪守師訓,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山崖書院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傳言齊靜春身死道消,山崖書院更是從大驪遷到大隋,門庭冷落,那一文脈的香火幾近凋零,那個賢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擊齊靜春的經世學問,以此作為沽名釣譽的養望手段,希冀著藉此機會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歡心,成功躋身君子。周矩對那支敵對文脈談不上好惡,但是對這個口蜜腹劍的賢人——關鍵是此人還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以攻訐山崖書院——那是真討厭,所以他便出手打得那傢伙半年時間沒好意思出門。
崔明皇心中的景象是一幅山河社稷圖,幅員遼闊,但是硝煙四起,支離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絕無一粒小人兒。而那位寶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風流儒雅,名動一洲,本相竟是一個質樸老農,守著莊稼地,勤勤懇懇。
周矩自幼就擁有這份不見經傳的古怪神通,且他讀書過目不忘,文思如泉湧。他九歲時秘密進入書院,跟隨先生學習聖人教誨,十四歲成為賢人。之後依然待在先生親手打造的一個學廬里,深居簡出,一年到頭只與師兄師姐們打交道。二十歲躋身君子后,經過文廟一件禮器的鑒定,周矩很快又被發現了「正人」跡象,有望追上兩位寶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劍水山莊通往小鎮的大路上,嘆息一聲:「有點自慚形穢啊。」
一道身影憑空出現在周矩身側,輕聲問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麼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別這麼嚇唬弟子?如果給你嚇傻了這麼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書院山長的縹緲身影與周矩並肩而行,周矩微笑道:「先生,這一次,我可不想與你說了,饞死你。」
聖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著回書院吃板子吧。」說完這才真的離去。
周矩獨自行在異鄉路上,嘖嘖稱奇,搖頭晃腦。
陳平安的氣府有一顆分明是別人贈送的金身文膽,卻能夠與其神魂相容,毫無排斥,故而小小少年有一絲正人君子的氣象。少年行路之間,兩袖有清風,兩肩像是挑著向陽花木,草長鶯飛,更是美麗動人。
有紅臉小人兒打著酒嗝,晃蕩著硃紅色酒葫蘆;有草鞋小人兒臨水立樁,翻山走樁;有個翻書的小人兒,髮髻別有簪子,低頭看書,像是處處都有攔路虎,所以眉頭緊皺;還有個數錢的小人兒盤腿而坐,眉開眼笑,時不時拈起一粒錢幣放在嘴裡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擦;一個小人兒,滿滿的珠光寶氣,四處奔跑,這裡遞出一樣東西,那邊雙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給別人自己的心愛物件兒……
明明奇思妙想那麼多,種種執念根深蒂固,卻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這麼奇怪的少年郎?周矩收斂笑意,喟嘆一聲。他嘴上說見賢思齊,可是卻一點都不想成為那樣的少年,因為做這種人,應該挺累的。但是如果能夠跟這種人成為交心的朋友,應該挺好的。
周矩想到一件事情,身形驟然拔地而起,高入雲霄,御風遠遊。腳下就是梳水國的山河大地,雲海間隙,依稀可見山脈起伏。周矩自言自語道:「這趟見識過了俱蘆洲的道教天君,要不然我聽從那人的建議,挑一座大一點的福地,以謫仙人的身份下去領略一下別處風光?否則我當下這境界雷打不動好些年了,真是占著茅坑拉不出屎。」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周矩因著那份神通已經看到了自己那麼多秘密。觀湖書院聖人的大駕光臨,可能對梳水國江湖人士來說是百年一遇的奇景,可對於陳平安而言,其實談不上如何震驚。不管是在家鄉驪珠洞天,還是之後去往大隋,陳平安已經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甚至在那幅文聖老秀才的山河畫卷之中,陳平安見過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親手遞出了那開山一劍。
在山莊大堂內,陳平安沒有停留太久,因為宋雨燒在說了一句話后,很快就離開了。那句話,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萬丈波瀾:「前來圍剿山莊的朝廷萬餘兵馬,已經自行退去。」
那個少女嬤嬤,其實跟他倆一起返回了山莊,但是她不敢面對一個書院賢人,只是躲在暗處。好在聖人和賢人都沒有計較,這讓她大有劫後餘生的雀躍,在確定書院兩人都離開山莊后,這才進入大堂,落座后與宋鳳山以心聲交談。
宋鳳山的妻子開始縱橫捭闔,安撫群雄。
一言不發的宋鳳山神色大定,在如釋重負之餘,心情又有些複雜。爺爺宋雨燒,果真一人一劍擋在了大軍之前,而且還鑿陣擒獲了大將軍楚濠,省去了他宋鳳山許多謀划。不僅如此,爺爺和那個深藏不露的少年劍仙在深山之中,聯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說服的青竹劍仙蘇琅,反過來截殺設伏的古榆國劍尊林孤山、買櫝樓樓主。林孤山被蘇琅一劍削去項上頭顱,那柄綠珠成為蘇琅「劍仙殺劍尊」的最好證物,只可惜買櫝樓樓主以秘術負傷逃離,可能會是一個變數。
宋鳳山暗中對少女笑道:「按照約定,事成之後,我會幫你成為梳水國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使你能夠擁有金身,享受香火。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成為金身神祇之後,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漲,躺著享福,還是需要按照我的計劃行事,未來幾十年內,違背你的心性,捏著鼻子做好事,以便贏取民心。如果你違約,難改暴虐,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壞我大事,到時候你我之間,就只能兵戎相見了。」
少女以心聲媚笑道:「少莊主算無遺策,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
宋鳳山凝聲道:「還得麻煩你去趟州城,通知韓元善,局勢有變,還會有觀湖書院的人找他的麻煩,至於他還要不要以楚濠的身份躋身梳水國廟堂中樞,就看他自己定奪了。」
少女哀嘆一聲,站起身,準備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韓元善:「奴家真是個勞碌命。哦,對了,你記得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討要一枚從楚濠身上奪取的甲丸,不管是花錢買還是靠人情交換,東西一定要留下來,以後若是我家元善執意要富貴險中求,假扮楚濠,這枚甘露甲會是關鍵之物。」
宋鳳山回復道:「我自有計較。」
少女知曉此人冷血的梟雄心性,不再畫蛇添足多說什麼,就此離開大堂。
一老一少走向山莊給陳平安安排的院子。
先前在山間歸途,先是潛伏已久的買櫝樓樓主偷襲陳平安,之後就是劍尊林孤山趕到纏住宋雨燒。若是陳平安和宋雨燒處於巔峰狀態,勝負毫無懸念。但是陳平安神意損耗嚴重,對於初一和十五的駕馭,遠遠不如鑿陣時那麼嫻熟如意,使得他跟第二次交手的買櫝樓樓主打了個旗鼓相當。宋雨燒略佔上風,但是林孤山氣勢正盛,一時間宋雨燒無法脫身,幫助陳平安一同斬殺那個神出鬼沒的頂尖刺客。
之後青竹劍仙和少女嬤嬤接連現身,雙方看似各有一名盟友增援,照理說是林孤山一方勝算更大。哪知形勢突變,蘇琅一劍砍掉了林孤山的頭顱,買櫝樓樓主見勢不妙,再次遠遁。陳平安雖竭力駕馭飛劍十五刺透了他的腹部,可仍是被他成功逃離戰場。少女嬤嬤看似傾力而為,使出一身魔道修為,和買櫝樓樓主打得天翻地覆,真相卻未必如此。畢竟一個外鄉少年的死活無關梳水國大局,而且若是陳平安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少了一個不易控制的知情人,說不定對她形勢更好。
到了院子,徐遠霞和張山峰已經聽從陳平安的勸說早早去了小鎮。
在石桌旁坐下后,宋雨燒輕聲道:「大將軍楚濠多半是死了。」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從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遞給老人。先前少女嬤嬤討要此物,陳平安不願拿出。
宋雨燒擺手道:「楚濠是你擒獲,這枚甲丸當然就是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老前輩拿著吧,既然那個女魔頭索要,這枚甲丸肯定不是錢的事情。我只不過是不喜歡她的為人行事,才不想交給她。」
宋雨燒笑道:「不然將山莊的小雪錢全部給你?否則就不合規矩了,我心裡會有疙瘩,又欠錢又欠人情的。至於鳳山是不是有山上的開銷,由著他自己折騰去,反正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來幾千枚小雪錢。」
陳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實欠了人情也無所謂。下次我來山莊,老前輩多請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燒嘖嘖道:「欠人情比欠錢要難受,是你小子說的;這會兒朋友欠人情也無妨,還是你說的。怎麼,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陳平安的?」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輕鬆愜意地喝了口酒,再無顧慮,也無負擔:「宋老前輩不把我當朋友,就只管還錢還人情,一口氣還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後我路過梳水國,都不來山莊喝花雕酒吃火鍋。」
宋雨燒猶豫了一下,只得無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鄉當龍窯學徒的時候,教我燒瓷的師傅說過一個道理,人情送頭牛,買賣不饒針。」
宋雨燒愣了一下:「啥玩意兒?」
陳平安赧顏道:「意思就是說關係好了,給朋友送一頭牛都沒事,但是做買賣,一根針的錢物往來都得記在賬上。」
姚老頭這個滿是泥土氣的道理,書上是不會講的。在綵衣國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說過類似的言語。所以陳平安覺得這個話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沒錯了。
宋雨燒開懷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兒,你以後一定會很有錢!」
陳平安雙手抱拳,笑容燦爛:「希望希望。」
宋雨燒笑著起身:「山莊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後一起去小鎮,請你吃頓火鍋,之後你和朋友們就去那個渡口。」
陳平安點點頭,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後,回到自己房間,換過一身潔凈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其上已經畫好符籙,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少年以一隻酒杯將其壓住。
當初兩人離開戰場,陳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錢,不過是想著讓老人安心罷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變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能再過百年千年,還是如此。
吃虧是福,貪便宜是失便宜,這些道理,書上是講過的,而且不止一本書在講。
梳水國老劍聖拎來了一隻小包裹和兩壇美酒,兩人在院中碰頭。陳平安的酒葫蘆里再次裝滿美酒,剛好還剩下一壇,去小鎮吃火鍋的時候用得著。老人讓陳平安幫他拿著裝有小雪錢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離開小院后,白髮蒼蒼的山莊老管事站在門口,對陳平安抱拳笑道:「陳少俠以後常來山莊做客,從今年起,劍水山莊會備下許多專門為陳少俠釀造儲藏的花雕酒,保證少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陳年好酒。」
陳平安抱拳道:「絕不客氣!」
宋雨燒和陳平安再次飛掠離開山莊。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願離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莊主,真是跟之前數十年暮氣沉沉的模樣大不一樣了,這會兒老莊主一如當年行走江湖般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所以這梳水國的江湖,一定還能再風流數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間與負責那棟院子的兩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許多笑容,讓那一對妙齡劍侍受寵若驚,只覺得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宋雨燒與陳平安到了小鎮,朝廷安插於此的諜子得到風聲后都已經自行撤去。他們在那棟酒樓與徐遠霞和張山峰見面,四人還是在二樓吃起了火鍋。因為上次宋雨燒自報名號,酒樓掌柜有些拘謹,被老人一頓口頭禪的瓜皮鎚子笑罵過後,才恢復了幾分自在。張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願怯場,只好邊吃邊流淚。陳平安一本正經地說喝酒能解辣,結果年輕道人一口酒水噴了陳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燒也喝得有點多,他沒有用武夫境界驅散那一肚子酒氣,舉杯不停,還跟陳平安嘮叨了許多心裡話,有的沒的,想起了什麼就隨口聊:「陳平安啊,講道理這件事,不是一件討喜的事情。女孩子不愛聽,男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世道難混,一肚子憋屈窩火,臨了還要聽人嘮叨,你說煩不煩?道理不對也就罷了,明知對了,自己卻做不到,豈不是更戳心窩子?」
陳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經有些舌頭打結,反駁道:「我道理偶爾會說一些,但是還真的從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燒說:「如果以後有個姑娘跟你說:『陳平安,你是個好人……』」
陳平安滿臉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燒一拍桌子,幸災樂禍道:「你個哈(傻)兒!成個屁,你倆關係鐵定黃了!」
陳平安呆若木雞,趕緊喝了一大口酒壓壓驚。
酒足飯飽后,三人在小街盡頭與宋雨燒告別。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遠之後,腰間多懸佩了一把鐵劍的宋鳳山,默默出現在宋雨燒身旁。宋雨燒望著遠方,嘆息一聲。
宋鳳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孫子,還是他是?」
宋雨燒打了個哈哈。
宋鳳山雖然言語憤懣,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燒在那隻包裹里裝上了劍水山莊的將近兩千枚小雪錢,一枚也沒給山莊剩下。
陳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勸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時候腳步搖晃,滿身酒氣,暫時哪裡顧得上那隻斜挎在背後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還是太嫩了。
到達劍水山莊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於陳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顯沉悶。而這趟去往邊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態與前次有著天壤之別,而且因為許多話都說開了,各自抖摟了身上許多秘密,三人關係越發瓷實。便是那樁朋友死盡的慘案,一次露宿山巔時,徐遠霞喝著酒都說了一些。而張山峰也頗為難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師門。他接過陳平安遞過來的酒葫蘆,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說到他的師父火龍真人時,髒話連篇,大罵不已。雖然嘴上不留情,年輕道士的臉上卻滿是懷念,膝蓋上橫放著那柄桃木劍,說到動容處,只得以喝酒掩飾眼眶裡的淚花。其間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徐遠霞開玩笑說:「咋的,你那師父隔著一個洲,還能聽到你的埋怨?難不成是一位龍虎山外門天師?」
張山峰悻悻然說道:「什麼天師,老頭子一輩子都沒去過中土神洲,天天念叨著要去祖庭龍虎山拜謁祖師爺,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覺能睡十天半個月。最長一次,師門山頭下了一場連綿兩個月的大雪,老傢伙就立於崖畔風雪中睡了整整兩個月,等到風雪徹底消融才醒過來。在那之前,門內弟子們原本早早準備妥當,要跟隨師父一起遠遊龍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給打了水漂。總之,老頭子沒有半點誠意,師兄弟們怨聲載道。一次次旁敲側擊,老傢伙全當作耳旁風,你說任你說,清風拂山崗。」
陳平安也主動說到了齊先生,畢竟那晚齊先生出現在了梳水國古寺,跟徐遠霞和張山峰都見過面。但是他只提了家鄉那座驪珠洞天,說自己是那邊土生土長的人,說齊先生在那邊學塾教了很多年的書。
陳平安不是不願多說,他如果真敞開了說,借著酒勁,關於齊先生,他能跟兩個朋友說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說。
在他與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暫歸途中,那個死皮賴臉的弟子說了許多關於山頂的事情,例如那些諸子百家聖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謀划。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隻言片語、零零碎碎,故意不說透,使得真正的內幕如蛟龍在雲端般若隱若現,可是陳平安已經知道了輕重利害。
陳平安還說了自己的打瀑過程和境界攀升。徐遠霞是武道中人,驚羨不已,哪怕早有預料,仍是對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說他前途遠大,將來至少也是一個煉神境的大宗師。看張山峰一臉茫然,徐遠霞就舉了個例子,說如今陳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將破開下五境瓶頸,隨時能躋身洞府境。張山峰這才恍然大悟,然後便哀號開來,說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難道都給狗叼走了嗎。
陳平安哈哈大笑,跟徐遠霞一起合夥挖苦張山峰。張山峰不需要別人安慰,這傢伙的堅韌心性其實不輸陳平安,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沒錢,吃不飽飯。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這幾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夠好,一直良心難安。
隨後這一路風平浪靜,經歷了胭脂郡的波譎雲詭,又看過了劍水山莊的江湖熱鬧,三人此時覺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邊境關隘,三人都有正兒八經的通關文牒,雖然盤查嚴密,仍是順利走過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燒贈送的包裹當中,除了將近兩千枚小雪錢,還有一封老人的親筆書信,只要陳平安交給梳水國邊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夠獲得朝廷許可,進入禁地。
陳平安到了門禁森嚴的府門前,上去搭話,不承想這些邊關武卒聽不懂寶瓶洲雅言,陳平安又不會梳水國官話,一時間雞同鴨講,十分尷尬。好在府門武卒示意陳平安稍等,讓一人進去稟報,很快就走出一位有書卷氣的儒衫老者,他精通寶瓶洲雅言。陳平安遞出那封信,信封上書「大都督親啟」五個大字,署名為「劍水山莊宋雨燒」。
府邸老幕僚雙手接過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領著三人在偏廳落座,等上過茶,才快步跑向大都督處理軍務的官廳。又過了一會兒,就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沒有披掛甲胄,也未穿武臣官服,神色木訥,手裡攥著三枚青銅印符,徑直將其交給陳平安,隨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三人離開大都督府的時候,陳平安和張山峰都有些蒙——那位其貌不揚的梳水國大都督,也太過雷厲風行了些。徐遠霞解釋道:「真正從底層攀爬到高位的沙場武將,都不是夸夸其談的性格。」他笑了笑,「擱在官場上,這叫作貴人語遲。」
張山峰沒好氣道:「人家根本就沒說一個字,遲啥遲?」
兩人聽陳平安說過劍水山莊的那場風波,知道朝廷對山莊的態度,徐遠霞不由得感慨道:「在這個當口願意接見我們三人,還掏出三枚通關印符,這位大都督也算仗義了,跟宋老劍聖的交情一定極好。」
陳平安點頭道:「能夠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壞。」
徐遠霞和張山峰相視一笑,後者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句話說得有學問啊,都會拐彎抹角吹噓自己了?」
陳平安又說道:「能跟宋老前輩做朋友的人做朋友,應該也不差。」
徐遠霞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厚道,有嚼勁!」
張山峰摟過陳平安肩膀,稱讚道:「轉折自如,無懈可擊!」
三人大笑著從南門離開關隘,繼續往南去,各自腰間都懸挂著那枚印符。百餘里后,他們就會進入仙家渡口管轄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頭,三人停歇,陳平安生火做飯,其間遠方暗處有人望向他們,估計是見到腰間印符后才悄然離去。
三人吃飯,都沒有喝酒。即將進入那座山上練氣士聚集的渡口,還是小心為上。
徐遠霞這次主要是為陳平安和張山峰送行,不過如果有渡船去往寶瓶洲東南部的青鸞國,那就更好,至於渡口兜售法寶重器的店鋪,徐遠霞一個純粹武夫,如今又多出一把神兵利器,已經完全沒有興趣。
張山峰除了想要購買一把攻伐法劍,再就是補充一些神行符之類的珍稀符籙,以及找人鑒定那雙青神山神霄竹筷的價格。那口凝聚靈氣化為甘露的白碗,以及陳平安半賣半送給他的古榆國甲丸,他是萬萬不會賣的。這兩件寶貝,他連拿都不會拿出來,免得讓人起了覬覦之心,白白多出一樁禍事。
從落魄山帶出的東西,陳平安肯定一件都不會動。
賀小涼在鯤船上還給他的那顆上等蛇膽石,留著便是了。在驪珠洞天下墜后,龍鬚河和鐵符江早已見不到一顆蛇膽石,先前的蛇膽石都變成了普通石子。他聽說蛇膽石是驪珠洞天的特產,這意味著每用掉一顆,世上就要少掉一顆。陳平安如今已經知道這叫奇貨可居,越晚出手,只會越賺。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身文膽要藏好,先後兩次獲得的金身碎片和銀色碎片一樣不可示人。而沈溫最為重視的,甚至說了一句「神器唯有德者持之」的,篆刻有「綵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的天師印的歸屬,陳平安其實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龍虎山外門道士張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書院求學,但是修習《雲上琅琅書》的林守一。陳平安用心思量之後,還是決定這枚天師印暫時由自己保管。不是不捨得送給他們中的一人,而是覺得哪怕贈送,也應該以後再說,等到自己理解了何謂「有德者」,再看那個時候,他二人誰配得上這三個字。
至於那截遭受雷擊后猶有生機殘存的烏木、繪有五嶽真形圖的大白碗及藏匿有枯骨艷鬼的那張符籙,陳平安都會拿出來詢問其價格,至於是否典當出售,到時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鋪總不會強買強賣。
劍水山莊送的將近兩千枚小雪錢,加上青衣小童給的,陳平安現在差不多有四千枚小雪錢了。一想到這個,他就有些樂呵。只是他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樂呵不起來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經說過一些意思差不多的話,要陳平安在進入倒懸山之前,先躋身武道四境,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那座長城上站穩腳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無形劍意淬鍊體魄、夯實神魂。這對於任何一個鍊氣三境的純粹武夫來說,都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話說,如果連四境都沒有,就乾脆別去城頭上丟人現眼了,即便能走上去,也未必能夠爬下來。陳平安給那姑娘送完了劍,就只能在劍氣長城下邊乾瞪眼,乖乖滾回落魄山當山大王了。可陳平安想在那邊多待一會兒。
很快有一行七八人在山頭下邊的道路走過,裝束各異,個個不似俗人。山坡上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出門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開稚童婦人。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淺的同道中人,沒事別瞎瞅,天曉得會不會碰上個脾氣壞的。那些人亦是視線掃過三人後就不再打量。
雖然還沒有到達渡口,可幾十里路能走多久?離別在即,原本說好了都不喝酒的,但只是因為陳平安習慣性喝了口酒,張山峰就說也要喝,陳平安便將酒葫蘆遞了過去,結果徐遠霞也來了一口。於是三人坐在小山頭的山頂,就這麼一人一口,默默飲酒不停息。
徐遠霞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還是戰事慘烈的邊軍,只是實在受不了身邊每天死人才開始廝混江湖,不承想到最後還是死人。你們可能不信,我徐遠霞出身書香門第,當年屬於投筆從戎,家族雖算不上鐘鳴鼎食的豪閥,可也算一地郡望吧,這都多少年沒回去過了。好好一個父母健在的家鄉,如今倒像是個故鄉了。」大髯漢子喝酒喝得滿鬍子都是酒水,盤腿而坐,醉眼矇矓:「當邊軍那些歲月,我早前讀過些書,還算稍稍講一點家國忠義。軍中袍澤們大多不談這些,只管掙軍功、賺銀子、給先行一步的兄弟們報仇。沙場殺敵就只是殺敵,痛快而已,不過若在沙場上給敵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麼縫針拔箭的時候,可就只有痛沒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爺們兒,躺在滿是血污的傷兵帳篷里疼得嗷嗷叫,誰也別笑話誰……」
張山峰向後倒去,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陳平安總不能一口氣背兩個人吧。張山峰望著蔚藍天空道:「師父總說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當年不去參加科舉,而是上山修行,這輩子肯定不虧。可我哪裡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兒,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讓它們還給我,我下山降妖除魔用得著。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會害得那些花錢請我辦事的百姓骨肉分離、流離失所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好,喝多了,言語反而少。他默默地聽著兩個朋友吐露心聲,雙手抱著那隻酒葫蘆眺望遠方。
最後下山去往渡口時,想著自己千萬不能醉酒的張山峰,已經讓徐遠霞背著了。徐遠霞的腳步還算沉穩,只是酒話沒少說,大聲吟誦了好些邊塞詩,最後說到「美酒千杯少」,打了個酒嗝,就沒下文了。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佳人……兩個也多呀。」
徐遠霞翻了個白眼:「白瞎了一個劍仙!」
陳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劍仙!」
張山峰喃喃地說著夢話:「還有大天師……」
這個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沒有城郭的繁華小鎮,這讓陳平安有一種重返家鄉龍泉郡的錯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練氣士其實不算太多,更多的還是世代紮根於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賈,街道處處是店鋪。到了小鎮,張山峰已經清醒過來,就是有點頭疼,陳平安和徐遠霞則早已酒氣散盡。
徐遠霞輕聲提醒道:「咱們別想著貨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鋪最大的地兒。」
根據這寶貴的江湖經驗,三人找到了一家掛有「青蚨坊」匾額的大鋪子。鋪子有五層樓,很有鶴立雞群的氣勢,而且佔地廣袤,樓后好像還有一個大庭院,古樹參天,似乎還有流水聲。店門口兩側楹聯是「童叟無欺,我家價格公道;將心比心,客官回頭再來」。
就是這家財大氣粗的青蚨坊了!
店門口的街道上,沒有夥計招攬生意,但是三人走入陰涼大堂后,很快就有一個衣衫華美的年輕婦人姍姍而來,婦人兩側肩頭各自懸停著一隻青色飛蟲,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寶瓶洲雅言問道:「三位客人是要鑒賞寶物,還是購買店內珍藏?」
當婦人問話的時候,兩隻青色飛蟲已經振翅而飛,圍繞四人傳出啾啾的細微聲響。原來是為了遮蔽雙方對話,不讓店內其他人聽聞。
徐遠霞笑道:「先鑒寶,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適的,而且果真價格公道,我們再買不遲。」
婦人伸手指向一處,微笑道:「鑒賞重器就在一樓,靈器在二樓,法寶在三樓。樓梯口在那邊,三位客官自行選擇便是,我會一路跟隨。」
徐遠霞點點頭,大步走向樓梯口。毫無疑問,他們會在二樓停步。至少靈器價格還有個底,若是身懷仙家法器,就算陳平安和張山峰想賣,徐遠霞都不建議在這個渡口交易。
婦人跟在三人身後,微微而笑,既然他們是直奔二樓,那自己這次運氣不錯,有點賺頭了。
一樓其餘幾名差不多姿色氣度的女子,眼神都有些艷羨。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就安排了順序,財路大小,就要靠她們各自的運氣了。不過一年下來,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驟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號訂立下來的祖傳規矩,也不會讓其餘人等知曉,除非那個人自己說漏了嘴。
到了二樓,婦人又開始領路前行,廊道鋪有一整張綵衣國出產的一幅錦繡地衣,看綉工絲毫不比劍水山莊大堂的那幅遜色。她領著三人走到一個房間門口,屈指輕輕敲門,得到一個蒼老嗓音的回應后,婦人推門而入,站在門口,等到徐遠霞三人都跨過門檻,才輕輕關上屋門。
屋內有一張大桌案,後邊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屋內有一個小香爐,香氣裊裊;還有一盆古柏盆栽,古柏虯曲,橫向蔓延極長,枝幹上竟然蹲坐著一排綠衣小人。綠衣小人原本在竊竊私語,見到客人蒞臨后,竟是齊齊站起身,在古柏枝幹上作揖行禮,稚聲稚氣道:「歡迎貴客光臨本店本屋,恭喜發財!」
不愧是仙家手筆,看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徐遠霞是老江湖,知道隱藏情緒。而張山峰本就是山上人,雖然如今很窮,可在師門修行的時候,其實見識不淺。所以露出馬腳的土鱉,其實就陳平安一個。
只是這麼一個小細節,婦人就將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遠霞和張山峰身上,覺得穿草鞋背劍的少年多半是有點小機緣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問道:「鑒寶?什麼靈器?我最擅長青銅器、字畫和美木良材的鑒賞,其餘諸多雜項器物也皆有涉獵,不敢說樣樣精通,但是我在青蚨坊這間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數屈指可數,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張山峰便從袖中拿出那雙竹筷遞給老人。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目中精光綻放,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外神色,站起身,雙手接過竹筷,坐下后,小心翼翼地將竹筷放在身前的桌面上,從抽屜中拿出一塊特製絲巾,仔細擦拭雙手手心和五指,這才拎起那支刻有「神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詳,久久無言。
放下「神霄竹」,拿起「青神山」,老人喟嘆一聲,抬頭后,望向年輕道士,滿臉惋惜道:「此物材質絕佳,不僅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還是由那座青神山的神霄竹製成。在青神山封山百年之後,以青神山獨有的神霄竹製成之器物,價格可謂一路水漲船高,說是瘋漲都不為過,只可惜竟然沒有製成一對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雙……筷子!太奢侈了!太……過分了!」說到最後,老人有些咬牙切齒,差點就要捶胸頓足,破口大罵筷子舊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著竹筷上「青神山」三個字,輕聲安慰自己:「可若是製成了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樓了,我哪裡有機會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神,就是竹夫人。要知道,小說家的祖師爺曾經如此描繪這位傳說中的山神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不過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一位絕代女神的風采……」
老人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當中,青蚨坊的領路婦人雖然有些尷尬,可心底雀躍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掙一筆抽成了!而且還不至於讓三樓那些個最擅長拿捏架子的賤貨賺了去。上邊的那些個女子,瞧著一個比一個像仙子,看似模樣清冷,實則一肚子算計,誰有錢誰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個個都是喜歡勾引男人的狐媚娘們,做成了買賣后,還願意死皮賴臉地倒貼身子,領著客人去後邊的庭院私宅一陣翻雲覆雨,臭不要臉,恬不知恥!
張山峰只好打斷老人的思緒:「老先生,老先生,貧道只想知道這雙筷子到底值多少錢。」
老人趕緊回過神,笑眯眯望向領路婦人:「翠瑩啊,我今年是不是還剩一次份額?」
婦人有些驚訝,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確實還有一次將寶物收入囊中的機會,只是還得按照老規矩,先給頂樓的二坊主掌過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這是當然!」他對張山峰正色說道:「這雙筷子,若說裨益修行之處,實在不多,但是擱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會是將相公卿、達官顯貴們爭搶的寶貝。因為每次下筷夾菜都沾染些許靈氣,故而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災,凡夫俗子增壽個三五年不難,而且『青神山』『神霄竹』這兩個說法也能溢價極多。」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滿臉喜悅:「我青蚨坊……或者說我洪揚波本人,願意開價四百五十枚小雪錢。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證,在青蚨坊內樓上樓下也好,還是在這個渡口小鎮其餘大小十六家店鋪也罷,都不會高出這個價格了。一般市價最多出到四百枚,委實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還有一次將鑒賞之物收入囊中的機會才願意出此高價。這位道長,如何?可願意割愛?」老人可憐巴巴地望向張山峰,眼神裡帶著祈求:「四百五十枚小雪錢,這個價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們怕我撿漏,信不過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沒關係,我們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們再去街上大小鋪子轉一圈……」
張山峰看了眼徐遠霞,後者輕輕點頭。張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隻手掌:「一口價,五百枚小雪錢,我就賣了!」
婦人轉過頭,掩嘴偷笑。得嘞,以洪先生的執拗性子,收東西只看眼緣不管價值,一旦成了心儀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讓你心頭好,讓你千金難買心頭好!」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後站起身,仍是快意多過心疼,豪邁道,「就此說定!翠瑩,你小心拿好這雙筷子,送去頂樓給二坊主鑒定,免得我有假公濟私的嫌疑。確定價格公道之後,我就可以自掏腰包了,當然你那份,少不了!」
婦人小心地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姍姍離去。徐遠霞知道這次買賣是張山峰賺到了,而且賺了不少。而陳平安還站在桌邊,偷偷低頭彎腰,跟那些綠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覺得這些小傢伙有趣,憨頭憨腦的,長得還可愛,想著以後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給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會喜歡,也省得她在竹樓覺得無趣。而那些小傢伙覺得這麼個土鱉泥腿子竟然連它們都不認得,也挺有趣。真是相看兩不厭,雙方都挺開心。老人坐在桌后,哼著小曲兒,更開心。
婦人很快返回,笑著交出那雙青神山竹筷:「二坊主說恭喜您少了一樁憾事,但是也說了,下次請他喝酒的時候,不許拿出這雙筷子跟他臭顯擺。」
老人呸了一聲:「不顯擺怎麼行。」然後飛快收起那雙竹筷,拉開抽屜,再拿出五枚小暑錢遞給張山峰:「雖然一般來說,在大鋪子做買賣,一枚小暑錢就是一百枚小雪錢,但是誰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錢要額外多出四五枚小雪錢的。」
張山峰笑著點頭,接過五枚小暑錢后,看到陳平安還在那邊傻乎乎地跟綠衣小童們擠眉弄眼,賞了他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裝傻扮痴,拿去吧,利息先還你了,本金還欠著。如果你過意不去,就從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錢。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著你,以後再說了。」
顯然,知道那顆古榆國兵家甲丸的真實價格后,張山峰一直沒覺得因為「朋友」兩個字就能安心收下這顆昂貴的甲丸。
陳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錢,收入袖中后,說道:「就這麼兩清了!不然我還你錢,你東西還我?」
張山峰悶不吭聲,徐遠霞笑著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就這樣吧,否則就矯情了啊。」張山峰這才嗯了一聲。
陳平安摟過張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覺得過意不去,再把桃木劍賣了唄?」
張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罵道:「一邊涼快去!」
陳平安跳開:「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徐遠霞搖搖頭,跟兩個孩子似的。
婦人有些意外,凝望著背劍少年的側臉,難道這位才是真正的土財主?
張山峰對老人笑道:「小道已經沒東西要賣了。」
老人大失所望,不過陳平安緊隨其後說道:「我有東西要先生鑒賞。」
老人立即挺直腰桿,笑著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陳平安從袖中掏出那隻繪有五嶽真形圖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神平靜,雙手持碗,緩緩旋轉,放下后道:「碗面所繪應該是古榆國的五嶽真形圖,青蚨坊願意開價一百五十枚小雪錢。若是大王朝的五嶽真形圖,價格會翻好幾番,只是古榆國的五嶽本身蘊含靈氣有限,繪製在這隻白碗上,功效也就大打折扣。」說到這裡,老人有些感慨,說了一樁山上商貿的風波:「想當年,因為此碗而獲得暴利的店鋪,當屬在數十年前就偷偷囤積了大量大驪五嶽碗的包袱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萬利,之後無數小店家跟風購買,哪裡想到那大驪皇帝失心瘋,直接改了全部五嶽。哈哈,多少商家為此血本無歸啊!好在咱們坊主眼光獨到,力排眾議,不高價收購哪怕一隻大驪五嶽碗,才使得青蚨坊免去一場災難。」
陳平安耐心聽完老先生的言語后,輕聲問道:「老先生,這隻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說到咱們青蚨坊的厲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這就給公子說正事。」老人致歉一聲后,指了指白碗,「五色社稷土,是每個王朝必須有的。五色土從何而來?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寶地,也可人為造就,所用的就是這類碗具了。將取自五座山嶽的土壤放入碗內,一段時間后,根據五嶽碗的材質好壞和品秩高低,就會短則數天長則一旬出產一小抔五色土。當然了,五色土也能售賣,以公子這隻五嶽碗的品相,若是擁有足夠的古榆國五嶽土壤,一年產出大致能賣出……這個數!」
老人攤開一隻手掌,婦人又開始掩嘴偷笑。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五十枚小雪錢?」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而後解釋,「許多這類能夠持續生財的靈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陰來算價格。一年五枚,一甲子之後,就是三百枚小雪錢。哈哈,公子別急,誤以為是青蚨坊坑人,只願意出半價購買此碗。五嶽碗有些特殊,一些個社稷不穩動蕩不安的國家,他們的五嶽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試想,國家都沒了,五嶽又何在?那麼五色土又從哪裡來?青蚨坊對於收購五嶽碗興趣一直不大,願意出半價,也當得起『公道』二字了。」
陳平安想了想:「這隻碗能不能不賣?」
老人笑道:「當然可以。說句大實話,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買下此碗,到時候古榆國一夜之間山河變換,我可是要擔風險扣薪水的。」
陳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一年五枚小雪錢,那就是足足五千兩銀子。知道最早的時候龍泉小鎮一棟桃葉巷的宅子多少錢嗎?都不用一千兩銀子!當然,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接壤於大驪王朝版圖,小鎮宅子價格已經天翻地覆,可是龍泉郡城那邊的宅子,五千兩還是能買好幾棟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寫信給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們試著幫忙收集古榆國的五嶽土壤……然後自己從倒懸山返回的時候,也要親自跑一趟古榆國五座山嶽,能多拿幾斤就多拿幾斤,希望到時候方寸物中還有足夠的空地放置。
徐遠霞突然輕聲道:「這隻碗,可以賣。」
老人雖然因為一雙青神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時做生意,其實精明得很:「這位兄弟是覺得大驪鐵騎一定會南下,所以古榆國未必能夠保住江山吧?我倒覺得不然。有觀湖書院坐鎮寶瓶洲中部,相信大驪宋氏還不至於長驅直入,哪怕真有那麼一天,中間橫亘著那麼多王朝屬國,一個個打過去,大驪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費多少年?」
既然老人說破了,徐遠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觀湖書院阻攔,我還是覺得大驪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語,不願在此事上跟人爭執不休,青蚨坊只是做買賣的,和氣生財。
徐遠霞對陳平安笑道:「落袋為安啊!」
陳平安見他眼神堅定,便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還買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無欺,照買無誤!這樁買賣若是青蚨坊虧了,就當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錢就扣我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陳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錢到手,如徐遠霞所說,落袋為安。之後陳平安乾脆一起掏出那截烏木和有艷鬼依附的符籙,老人又先後鑒定,對烏木讚不絕口,願意出價三百枚小雪錢,並說農家和醫家練氣士都會對此物感興趣;只是對於那張材質還算不俗的符籙,只願意出價五十枚小雪錢。陳平安想了想,只賣了那截烏木,收回了符籙。
自此陳平安和張山峰都已經無物可賣,那就到了花錢如流水的時候了。老人親自笑吟吟送客到門口,不忘對徐遠霞道:「以後有機會再來,咱倆再看看古榆國的形勢如何,誰輸了誰請喝酒,如何?」
徐遠霞笑道:「行啊。其實不管輸贏,能跟洪老先生喝頓酒,都不算虧。」
老人哈哈大笑:「就沖這句話,下次老哥先請你喝酒!」
徐遠霞抱拳告辭。
聽說張山峰要買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道家符籙法劍,婦人就帶著三人直接去了四樓,選了一間懸挂「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門口有青蚨坊專人守護。婦人與那人打過招呼后,輕輕推門,屋內一排排劍架比鄰,劍氣森森,各色劍器琳琅滿目。
張山峰剛跨過門檻,莫名其妙就說「不看了」,讓婦人心中一陣失落。
陳平安卻說道:「別搭理他,我們看劍。」
張山峰死活不願意進屋子,徐遠霞便拖曳著他進去。
婦人依次介紹了十數柄價格高低不一的法劍,張山峰雖然一直垂頭喪氣,可還是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銅古劍,青銅劍劍鞘早已遺失,劍身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於劍身傷痕極多,哪怕鑄劍材質極好,青蚨坊也只開價四百枚小雪錢。陳平安二話不說便決定買下,只是在掏錢的時候有些遲疑。婦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動離開屋子,等再回來時,陳平安已經將四百枚小雪錢堆放在一處劍架上。她清點后,將古劍真武裝入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劍鞘,遞給陳平安。
眾人一起走出寒光劍舍,婦人沒帶三人走青蚨坊正門,而是領著他們從一座二樓空中廊橋去往後院高樓,再穿過高樓,由另一道後院側門離開。婦人在跟三人說了那處渡口的行走路線和一些規矩、價格后,就與三人揮手作別。婦人轉身之時,青蚨坊護院武夫已經關上側門,她背對房門,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滿臉喜悅,只是很快就恢復平靜,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樓,這時她已是滿臉愁容,長吁短嘆地跟同伴們埋怨三個客人的寒酸。
渡口距離青蚨坊只有不到兩里路,此刻剛好有一艘去往雲松國的渡船。雖然雲松國距離青鸞國還有很長一段路,但怎麼說也比徒步去青鸞國快上許多,而且在雲松國下船可以馬上登上去往青鸞國的渡船,因此徐遠霞會乘坐此船離開梳水國。而陳平安搭乘的渡船航線已存在千年,雖然不會直達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但是一樣會大大縮短數十萬里的漫長路程。
在臨近渡口的時候,張山峰和手持真武法劍的陳平安幾乎同時停下腳步。張山峰低下頭,不敢說話。
徐遠霞嘆了口氣,跟陳平安笑道:「當初胭脂郡崇妙道人無意間提了一嘴,在寶瓶洲東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鸞國附近,半年後會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屆時會有無數道教神仙會聚,更會有幾位大名鼎鼎的寶瓶洲道家仙師在那邊開壇說法。張山峰當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開口,總覺得如果臨時改變行程太不仗義,對不住你。現在好了,你又買下這把法劍,這傢伙就覺得更沒臉跟你告別了,畢竟一開始說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龍城。我估摸著這傢伙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陳平安,你就用這把真武在地上挖個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陳平安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張山峰腦袋上:「瞧你這傻樣兒!咱們誰跟誰?你似不似個撒子喲!劍,拿走;錢,欠著;人,滾蛋!」
張山峰不抬頭,肩膀微顫。
陳平安不再說話,把真武劍拋給徐遠霞,獨自快步離開。
在眼眶通紅的年輕道士抬起頭時,那名來自大驪龍泉的背劍少年已經走遠。似乎察覺到張山峰的視線,陳平安高高舉起一條胳膊,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