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
第七章有人送劍有人等
寶瓶洲這數千年,北邊是流水的皇帝,最南邊有個鐵打的苻家。
老龍城苻家很有錢。怎麼個有錢?就說那比仙兵差一籌的法寶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錢買的。這三件法寶代代相傳,一直傳到了現任家主苻畦手裡。聽說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剛回來,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過三?苻家沒這個講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從不修撰家譜,子孫取名從來隨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極高,歷史上擔任城主的女豪傑,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苻家子弟可以讀書購書藏書,一座座私家書樓收藏著寶瓶洲數量最豐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離開老龍城的苻家偏支,都從來不參加科舉,不給任何一個皇帝當武將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銀山裡,混吃等死都無妨,歷代家主對此從無偏見,都養著。
所以有錢的苻家,出過下棋最厲害、書畫雙絕、琴技入神的諸多俊彥子弟,還有苻氏子孫寫過最經典的食譜,出版過風靡一洲的山水遊記,在北方廣袤版圖買下過無數座山頭,卻都空著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廢。
苻家的怪人妙人,實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條家規,雷打不動:唯有家族最強者,可穿祖傳老龍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龍城外三百餘里,不是什麼山水形勝的僻靜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滯留,喧鬧沸騰,人滿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類似鯤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陸離。陳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陳平安就聽到了一個說法,說居住在城內的一個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逛不完老龍城。
陳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試圖俯瞰老龍城全貌,卻發現有雲海遮掩,有些遺憾。由於劉灞橋的出現,負責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動來到陳平安身邊,為他解惑。原來那些滾滾雲海就是老龍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從城內抬頭望天,卻不會看到半片雲彩。老人還告訴陳平安一個驚世駭俗的傳說:相傳在八百年前,曾經有近千名邪門歪道的修士,浩浩蕩蕩殺向老龍城,其中有兩名地仙坐鎮,金丹境、元嬰境的頂尖練氣士多達十人。這撥權傾一方的強橫之輩,為了謀划佔據老龍城一事,秘密經營將近百年,裡應外合,萬事俱備。在大軍壓境之際,剛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關鍵時刻,老龍城內苻家十二房已經因內訌而元氣大傷,尤其是兩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哪怕有層層疊疊的術法禁制極大壓制了半仙兵的殺傷力,仍是毀去了半座老龍城。
結果臨了,一個好似在老龍城雲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練氣士莫名其妙地出現,她看了一眼腳底下硝煙四起的老龍城,又看了一眼千餘名聚在一起的練氣士,打了個哈欠,探手一抓,方圓千里的雲海被她凝聚為手心的一顆珠子,丟入嘴中。然後她打了個噴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風龍捲,從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對老龍城勢在必得的魔道練氣士,不提濫竽充數、只是負責搖旗吶喊的下五境練氣士,只說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風吹死了將近半數。在那之後,逃過一劫的群魔倉皇退散,之後被局勢穩定的苻家追殺了整整百年之久。
陳平安聽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眯眯問道:「怎麼,公子不信?」
陳平安搖搖頭,他當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夠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麼多中五境練氣士?
老人捋須笑道:「其實我也不信。便是神誥宗天君祁真,風雪廟和真武山的劍仙和聖人,聯手一擊,也不該有此威勢,後世人的過度渲染罷了。只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嚇唬人的故事,還是得像我這麼誇張地說,才有意思。」
與老人告辭后,陳平安下了渡船,一棟棟高樓鱗次櫛比,大街寬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繼踵,陳平安被裹挾在其中,有些頭疼。這還沒進老龍城,就已經如此,還怎麼找灰塵藥鋪和鄭大風?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閑聊中,陳平安試探性詢問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懸山一事,結果老人一臉茫然,只說:倒懸山當然聽說過,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氣得很,別處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夠在咱們這個浩然天下釘下這麼顆大釘子,未免太不把文廟裡供奉的那些聖人當回事了。可老人從未聽說過老龍城渡口有去往此處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懸山的具體位置,只聽說離那個南婆娑洲比較近。
下了船的陳平安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實實走完三百里路,進了老龍城再說。陳平安一路走一路問,確定大方向後,發現了大道中央地帶,沒有步行之人,許多車輛來去如風,有寶氣燦爛的馬車,拉車的駿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騎則是猛虎、長蛇和大龜、仙鶴,雖然人人皆是練氣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沒有誰敢橫衝直撞。
楊老頭和崔姓老人,還有魏檗,都曾建議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再乘坐老龍城渡船前往倒懸山,所以在此之前,陳平安沒有太過執著於匆忙趕路。可是當陳平安在老龍城地界雙腳落地后,不知為何就特別想要儘早趕往倒懸山,什麼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沒了執念。
將整個寶瓶洲從北走到南,在數百萬里迢迢路程中,陳平安從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趕到倒懸山。於是在街邊一個類似驛站的地方,陳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錢雇了一輛馬車。兩匹通體雪白的拉車駿馬,車夫不是青壯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齡少女,透著股天生的爽朗氣,絲毫沒有靦腆羞赧。在陳平安坐上馬車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議僱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會在駕車途中,為客人介紹兩側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鋪,有哪些饞人的美食和價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畫。她自幼在老龍城外的渡口長大,對老龍城熟悉得很,保管陳平安不虛此行!
馬車緩緩穿過人海,在駛入大街中央地帶后,少女驟然快馬加鞭,與其他車輛一同迅猛駛向老龍城西門方向。陳平安坐在嫻熟駕車的少女身後,吃著干餅,沒敢喝酒。養劍葫蘆在下船之前,就已經被他收入斜挎背後的棉布包裹。魏檗當初提醒過,金丹、元嬰之上的十境地仙、聖人,還是能夠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認出養劍葫蘆的。
少女很開朗外向,給陳平安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一間間店鋪高樓的歷史淵源,介紹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說過什麼豪言做過什麼壯舉。陳平安走過「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發現一個類似家鄉小鎮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終於不那麼值錢了。
陳平安詢問少女可曾聽說過城內的灰塵藥鋪,少女搖了搖頭。老龍城內的光景,她見識不多,因為老龍城實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內城以及苻家城,每過一道城門,就要繳納一筆高昂費用,只要是外鄉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嬰境的老神仙,一樣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過老龍城的外城幾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錢袋子,肯定就要乾癟一回。
不過如果是苻家人和其餘老龍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過境不花錢,而且還可以在內外城御風而行。當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購買一枚老龍翻雲玉佩,除了老龍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過,其他地方也可以瀟洒御風。駕車少女問陳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龍翻雲玉佩多少錢嗎?
陳平安盡量往天價猜,說一千枚小雪錢——一百萬兩銀子。
少女開懷大笑,轉頭朝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五千!」
陳平安生怕馬車出現紕漏,顧不得心中震撼,趕緊說道:「姑娘小心駕車。」
少女應了一聲,轉過身去,背對陳平安,少女高高揚起了下巴,驕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雙手鬆開韁繩,閉上眼睛,馬車都能安安穩穩一直跑到西門口。我只是為了不讓客人們擔心,才這麼假裝認真駕車。」
陳平安輕聲道:「別假裝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給公子認認真真的!」
陳平安看著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轉頭望向一側街道的繁華景象。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風吹日晒,陳平安的膚色反而白皙了幾分,不再是當初那個黑炭似的窯工了。
少女好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這名外鄉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轉過頭,偷偷看了一眼負匣少年的側臉。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著真順眼。
少女突然笑出聲:「公子,你長得挺好看哩。」
陳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歡快情緒感染,難得開玩笑道:「給姑娘多看幾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錢不?」陳平安有此變化,想必阿良、徐遠霞、劉灞橋這幾個傢伙都是罪魁禍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從鋪子到城門,來回將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賺到一枚小雪錢。」
陳平安點頭道:「挺辛苦的。」
背對陳平安的少女使勁搖頭:「公子,這有什麼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歡這麼來來回回跑,哪怕我以後有了自己的鋪子,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也還是會親自駕車往來。這樣能認識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這樣的。」少女隨即有些憂愁,「可是買下一間鋪子要好多錢,我看我這輩子啊,懸嘍。」少女高聲笑道:「懸嘍!」
陳平安笑著幫忙鼓氣:「慢慢掙,今天比昨天有錢,明天比今天有錢,後天比明天更有錢!」
少女頓時鬥志昂揚,轉頭對陳平安燦爛一笑。
陳平安打從心底喜歡這個姑娘,當然不是男女情愛的那種喜歡。少女身上有一種向陽花木的感覺,陳平安願意跟這種人打交道,已經分別的年輕道士和大髯漢子,亦是如此。
少女繼續介紹兩邊街道,陳平安就跟著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陰流逝於馬蹄聲中。
不到一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可以看到老龍城的外城高牆,這牆頭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關隘城池的牆頭,都要高出許多。
在即將停馬之前,陳平安問道:「你知道孫嘉樹嗎?」
少女訝異轉頭:「誰?」
陳平安只得重複一遍那個名字:「孫嘉樹。」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來,憋了半天也不說話,直到馬車停下,少女驀然站起身,指向身後那條街道,手臂掄起,胡亂畫了一個大圈:「公子,瞧見了嗎?」
陳平安點點頭。
少女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從咱們城門這裡,一直到渡口那邊,三百里街道鋪子,全是他的!」
陳平安跟隨少女一起站在馬車上,有點蒙:「都是孫嘉樹一個人的?」
少女使勁點頭,格外自豪:「對!都是孫公子的!」
然後少女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聽掌柜說啊,孫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人,還有一等一的菩薩心腸。街上脾氣再壞的老一輩人,也都念叨著孫公子和他家長輩的好,說早年街道起了一場大火,燒毀了孫家兩三千間鋪子,那會兒剛剛成為家主的孫公子,非但沒有追究,還自己出錢幫著所有人重建了店樓。而且我還聽好些婦人說,孫公子長得特別英俊。他是咱們老龍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離著城門外還有一百丈遠,人流之中走來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輕男子,他徑直走到了陳平安和少女所站的這輛馬車旁。男子身材修長,玉樹臨風,但是不會給人那種鶴立雞群的無形壓力,就只是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像是一名書香門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溫文爾雅。
道路兩旁車輛的縫隙之間,多有行人匆忙趕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頭,趕忙道歉,男子笑著搖頭,說「沒關係」。
少女轉頭望向老龍城,喃喃道:「公子,你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好這麼好的孫公子?」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個已經站了一會兒的年輕男子,終於笑眯眯仰起頭,望向兩個人,對少女輕聲道:「謝謝啊。」
少女一頭霧水,低頭望去,疑惑道:「你謝我做什麼?」
年輕男子笑了笑,沒有解釋緣由,然後望向陳平安:「你是陳平安吧?我是劉灞橋的朋友,前不久剛剛收到了他的飛劍傳信,所以專門來這裡等你。」
陳平安跳下馬車,站這麼高跟人說話,也太不講究了。他試探性問道:「你不會是……」之後的那個名字,陳平安總算忍住沒說出口。
男子點頭道:「對,我就是孫嘉樹。」
少女嘆息一聲,無奈道:「這位公子,你怎麼偏偏跟孫公子一個名字,多委屈呀。」
年輕男子笑著不說話。
少女跟陳平安告辭,馬車緩緩掉頭,最後轉身離去。
陳平安跟隨孫嘉樹一起走向老龍城的西城門,忍不住問道:「孫……孫公子,整條街都是你的?」
孫嘉樹沒有任何故作矜持,點頭笑道:「祖上最風光的時候,老龍城的整個外城都是我家的。後來老龍城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孫家做虧了好幾筆大買賣,就變得不如苻家有錢了。不過如今孫家當然還是很有錢,嗯,就算是我孫嘉樹有錢吧。」
陳平安偷偷看了眼孫嘉樹,男子身上並無懸佩任何掛飾,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貴氣。
孫嘉樹笑道:「老龍翻雲玉佩?我們孫家沒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實大家都想買,可是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不許子孫在這種小事上大手大腳,我也沒辦法改變祖宗家法,就只好忍著了,其實很煩。」
陳平安欲言又止。
孫嘉樹轉頭道:「怎麼?是想說那二十枚小雪錢,能不能還給你?當然不行,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
陳平安撓頭:「我是想問老龍城這麼大,咱們要一直走到你家嗎?」
孫嘉樹不說話,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嘆了口氣,坦白道:「好吧,不還就不還。」
孫嘉樹恍然道:「難怪劉灞橋說我們會投緣。」
陳平安問道:「你也經常被人罵財迷?」
孫嘉樹有些哭笑不得,輕輕搖頭道:「劉灞橋說我倆都喜歡窮大方。」
什麼跟什麼啊,劉灞橋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說,孫嘉樹窮?
孫嘉樹突然說道:「我有一個偏門本事,就是能看到一個人過手又沒拿住的錢財。」然後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你送出去的東西,比整座老龍城都值錢了。」
老龍城內城,一處僻靜巷弄,有家新開的小藥鋪。不過巴掌大小的地兒,身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個貌美婦人和嬌俏女子,她們無一例外,都有一雙大長腿。男人整天無所事事,從不擔心藥鋪的生意,忙著跟她們耍貧嘴,說著一些個自詡風流的葷話,女子們表面上看似嬌羞,轉過頭去就翻白眼。
這個漢子今天又端了個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著瓜子,看著街上那些路過的女子。漢子兩眼冒光,想著確實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漢子眼前走過,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於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漢子已經丟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龍城西門交錢入城后,走過幾乎可以形容為漫長的城洞,孫嘉樹帶著陳平安走上一輛寬大馬車。乍一看,除了車輛大一些,拉車的馬匹溫馴些,根本瞧不出有錢人的氣派,車夫是一個不苟言笑的老漢。陳平安坐入車廂后才發現別有洞天,車廂里放著四隻素白色的蒲團,面對車帘子的那堵內壁,是一排到頂的書櫃,放滿了書籍,有一隻包漿迷人的黃銅香爐,紫煙裊裊。陳平安和孫嘉樹相對而坐。陳平安其實有些拘謹,生怕踩髒了這座纖塵不染的小「書齋」。孫嘉樹看著陳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時候,按照家規,我爺爺就開始帶著我走南闖北,在十八歲之前,幾乎每年換一個地方,所以我當過店夥計、漁樵村夫、米鋪小販、衙門胥吏,林林總總,得有十來種營生。我其實也會編織草鞋,只是很粗糙馬虎,比不得你腳下這雙堅實細密。」
孫嘉樹盤腿坐在蒲團上,沒有任何慵懶姿態,給人感覺很閑適從容。他笑問道:「陳平安,知道我當年最怕幹什麼農活嗎?」
陳平安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更不是孫嘉樹肚子里的蛔蟲,當然猜不出來。更何況孫嘉樹這個人,很奇怪,雖然兩人見面沒多久,可是對他的印象卻是越相處越模糊。
孫嘉樹微笑道:「是採桑葉。好不容易摘滿了一背簍桑葉,我爺爺伸手往背簍里輕輕一壓,就變成了半背簍,再采滿,又一壓,我又得採摘半天,能讓人感到絕望。而且每次上山,我總會被草木倒鉤劃出一道道很細微的傷口,太陽一曬,汗水一出來,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螞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覺得有趣。爺爺喜歡抽旱煙,燙一下螞蟥就會掉下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說道:「在我們家鄉那邊,在水田裡被螞蟥咬上,很麻煩的,因為捨不得鹽醋,得折騰半天,跟那些惹人煩的螞蟥鬥智斗勇,最後腿上鮮血直流。好在田地旁邊會有一種我們土話叫『綠娘娘』的小草,拿草葉貼住傷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鄉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種小草。」
孫嘉樹笑著點頭:「真正的窮苦人家出身,是沒講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這種有錢少爺,吃再多苦,也很難跟你們比。一開始我跟爺爺出門遠遊,隔三岔五就要哭鬧一回,嚷著要回家。現在回想起來,以後我若是帶著一個像我這樣的孫子,肯定沒有爺爺當年的脾氣和耐心。」
陳平安笑道:「真有那麼一天,說不定你的脾氣會更好呢。」
孫嘉樹微微訝異,然後點頭道:「還真有可能。」
一個坐擁老龍城外城整條大街的男人,一個錯過了一座老龍城的少年,聊著這些鄉土味的雞毛蒜皮,竟然都覺得天經地義,毫不彆扭。
馬車行駛平穩,香爐上雖然一直紫煙升騰,可是車廂內並未變得煙霧繚繞,只是多了一份春風青草的清新氣息。
陳平安說道:「你操持這麼大的家業,還專門跑來接我,得損失多少錢啊?其實你可以讓別人來的。」
孫嘉樹搖頭道:「怎麼掙錢是一回事,錙銖必較,哪怕一顆銅錢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錢怎麼花,就看各自習慣了。像我,一年到頭確實在拚命賺錢,圖什麼?就是為了自己能夠不用在交朋友這種事上太小氣,還要計較一個『錢』字。」
陳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餘下的小竹簡,趕緊將孫嘉樹這個道理刻在上邊。等自己真有了錢,以後再有人說自己是爛好人,就拿孫嘉樹這番話反駁對方。
這一路相談甚歡,孫嘉樹說了許多當年遊歷的趣聞和糗事。陳平安向來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從言談之中,他對孫嘉樹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很「心平氣和」的……有錢人!
馬車來到一處鄉下地方,馬蹄下是一條黃泥路,故而車輛有些顛簸起伏。孫嘉樹看到陳平安有些奇怪,笑著掀起車簾,車窗外是一大片的蘆葦盪,綠意蔥蘢。隨著馬車前行,竟然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瞧著就賞心悅目。照理說油菜花的花期早就過了,陳平安只當老龍城的水土異於自己家鄉。
孫嘉樹解釋道:「這裡是我孫氏先祖發家的祖地,後世子孫一直盡量維持原貌,怕壞了風水祖蔭,也有緬懷先輩的意思在裡頭。孫家款待貴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將相,都放在內城的孫府,很金玉滿堂的一個地兒,不比苻家老龍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還是願意拉來這邊。再往前十餘里,就是孫家祖宅,佔地不大,三進的院落,宅子臨水,正對著一條河,可以釣魚,希望你喜歡。」
陳平安燦爛地笑道:「喜歡,怎麼會不喜歡。」
孫嘉樹笑問道:「要不然咱們下車步行?」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下車走路去往孫氏祖宅。孫嘉樹又說了這處祖地的大概情況,一句輕描淡寫的「方圓百里,都是我們孫家的,有六個村莊,約莫兩千戶人家。養蠶種茶,一切出產,孫氏全部以略高於市價的價錢買下,鄉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樂業」,就讓陳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龍城的大,以及孫氏的闊綽。
看到孫氏祖宅輪廓的時候,陳平安問道:「老龍城有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嗎?」
孫嘉樹點頭道:「有,老龍城其實本就是寶瓶洲最大的商貿樞紐,哪裡能掙錢就去哪裡。只不過想要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掙錢,不是誰都有這份能耐。哪怕是老龍城苻家和孫氏在內的五大姓氏,這份買賣,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
說到這裡,孫嘉樹有些感慨,緩緩道:「幾千年下來,不談城主苻家,除孫氏以外的老龍城其餘四大姓氏已經全部換了好幾遍,栽在倒懸山那邊的,佔了大半。孫氏幾次差點家道中落,也跟劍氣長城有關。如今老龍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懸山,苻家佔了兩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載兩千餘人。苻家渡船,是一頭吞寶鯨和一隻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譽為『小倒懸』,上邊有亭台樓閣,瓊樓玉宇,風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選渡船,幾乎次次都會有許多金丹境、元嬰境的修士大佬。而我們孫氏的渡船,是一隻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龜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夠容納乘客兩千四百人,當然能容納的貨物更多。來往一趟倒懸山,真正掙錢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點費用,只要能夠將寶瓶洲和俱蘆洲的種種物資和特產送到倒懸山,那就是一本萬利。不過路途遙遠,意外眾多,傷亡慘重,血本無歸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練氣士如何按照年份、時節和卦象,選擇適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門大學問。」
說到最後,孫嘉樹略帶幾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說,老龍城苻家與我們五大姓氏,都是諸子百家中的商家門生,每個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與文廟裡的儒家聖人可不一樣。只不過商家哪怕到現在,都是不入流的學問。聽說在最早的時候,有位最終配享文廟、位置還很靠前的儒家學宮聖人,說過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實就是講我們商家。這類評價還算客氣的了,什麼商賈賤流,百家末席,一身銅臭,商人必無仁義之心,世風日下商家功莫大焉,這些罵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絕對不會被哪個王朝奉為主流。」
這些涉及諸子百家學問宗旨的內幕,陳平安就只能聽聽,不敢胡亂評價,妄下定論。
到了那座不大的孫氏祖宅,沒有什麼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數名看顧宅子的老漢老嫗。孫嘉樹請陳平安吃了一頓飯,既不是什麼龍肝鳳髓,也不至於粗茶淡飯,都是來自宅子附近的時令蔬菜和魚蝦雞鴨,很下飯。唯一一道硬菜,應該是幾種海味食材的煲湯,陳平安吃慣了河鮮,不太習慣。孫嘉樹也不勸他多吃,反正陳平安只憑自己喜好下筷夾菜就行。
吃過了飯,兩人在宅子外邊的河畔散步,陳平安問道:「孫公子,知道老龍城裡一個叫灰塵藥鋪的地方嗎?」
孫嘉樹想了想:「之前沒聽說過,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找到。」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孫嘉樹笑著擺擺手,示意陳平安不用如此客氣。他彎腰撿起一塊扁平石子,側身拋出,石子一路向對岸打水漂而去。對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視野之中,全是金黃色。
陳平安已經將包裹放在住處的屋子,重新在腰間別上了那個養劍葫蘆,當然依舊背負劍匣。他摘下「姜壺」喝了口酒,河水平緩流淌,像一位寧靜安詳的老人。
孫嘉樹停下腳步,說道:「我大致算過了,去往倒懸山的渡船,近期還剩下三艘,一艘是我們孫氏的山海龜,再就是苻家的吞寶鯨,以及范家的桂花島。如果從安穩角度而言,我建議你乘坐吞寶鯨。這十年內,去往倒懸山的跨洲航道氣候惡劣,因此山海龜不如吞寶鯨,甚至不如由島嶼打造而成的桂花島。畢竟山海龜脾氣再好,終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寶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鯤船失事墜毀,就是例子。而吞寶鯨能夠在深海之中遠遊,最是安穩。那條航道又是苻家開闢多年的熟悉路線,他們對如何避讓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爛熟於心。如果是想著省錢和舒適的話,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龜。你待在上邊,不敢說如何享福,終歸是衣食無憂,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麼選山海龜,要麼選桂花島,我是絕對不會乘坐吞寶鯨的。」
孫嘉樹很意外,問道:「為何?」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在家鄉驪珠洞天,我差點殺了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哪裡還敢坐他家的渡船。」
孫嘉樹忍不住對陳平安肩頭重重一拍:「陳平安!我見過不少英雄豪傑,但是像你這樣膽大的,真不多!」
陳平安嘆息一聲,聽孫嘉樹的口氣,就知道苻南華真不好惹。
孫嘉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笑出聲:「老龍城的少城主,雖然不止一名,有望繼承那件祖傳老龍袍的苻家別房子弟,也有好幾個,可是世人皆知苻南華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個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華的傳道之人,只是最近幾年都在閉關,傳言正在衝刺上五境。所以苻南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城主。陳平安,你可以啊,這要是傳出去,保證你一個月之內,就立即名動半洲。」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名聲,還是不要了吧。」
孫嘉樹越笑越開懷:「我跟苻南華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簡單的酒肉朋友,當然,苻南華跟劉灞橋仍是遠遠比不得。今天聽到這個真相,我就是想笑,看來是我太不厚道了。陳平安你也悠著點,跟我這種人當朋友,暫時別太交心,一定要多處處。」
結果陳平安冒出一句:「其實我跟劉灞橋不是很熟,總共就見過兩次面。」
孫嘉樹有點憋屈:「那劉灞橋在信上,說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誇得天底下絕無僅有了,還揚言如果我敢不親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絕交,然後將我的綽號傳遍寶瓶洲。」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綽號是孫子?」
孫嘉樹伸手撫住額頭,苦笑道:「這也能猜到?」
陳平安笑道:「雖然才見過兩次,可劉灞橋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最沒個正形。」
孫嘉樹唏噓道:「我與苻南華這種關係,無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劉灞橋,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
那名車夫遙遙出現在遠處,孫嘉樹回頭看了一眼,對陳平安說道:「我得馬上去內城孫府見一名客人,約好了的。灰塵藥鋪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會有人告訴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華有死仇,那麼近期你只要出門,就一定要先讓人跟我打招呼,我會讓人安排行程。至於渡船遠遊一事,你乾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龜去往倒懸山,二十天後準時出發。這段時間,你可以在我家祖宅這邊住著,想要任何東西,只要老龍城有,我就可以幫你送過來,你也別覺得不好意思。開口之前,你可以不斷告訴自己:『那個孫子有錢,很有錢,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先把福享了,以後並肩作戰,再把苦吃了,這才不虧。』」
「好,我就不跟你客氣了。」陳平安笑著點頭,眨了眨眼睛,「這句話是劉灞橋說的吧?」
孫嘉樹伸出大拇指:「難怪劉灞橋死皮賴臉要跟你當朋友,你懂他!」
孫嘉樹告辭離去,跟隨那名陳平安看不出深淺的老車夫,漸行漸遠,乘坐馬車去往老龍城內城。於是獨自一人的陳平安,開始沿著河水練習六步走樁。
平靜的河水,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沒有一座石拱橋和一座阮家劍鋪,陳平安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家鄉。
陳平安一路練拳,走出去十餘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莊,村莊里有雞鳴犬吠,還有炊煙裊裊。陳平安停下練拳,環顧四周,身邊有一座橫跨河面的小木橋,這一刻,他沒來由地覺得恍若隔世。
陳平安正要轉身走回孫氏祖宅,發現對岸遠處的油菜田裡,走出一群衣著樸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學的年幼歲數,還有一些個年紀更小的,掛著鼻涕跟在後邊。有兩個大些的男孩,手持應該是家中長輩削出的木劍和竹劍。兩柄劍樣式簡陋,只算有個劍的粗糙坯子而已。兩人好像是在比拼劍術,先後走在田埂上,對著油菜花就是一頓劈砍,口中還瞎嚷嚷,氣勢十足。
可憐田壟油菜花給兩個孩子砍得七零八落。後邊有個年幼孩子驟然哭出聲,他一開始還挺樂呵,後來才發現這塊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這要是給爹娘曉得了,自己回到家還不得屁股開花?可是他又不敢阻攔那兩個年紀大的「劍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劍客」意識到不妙,掏出一塊自家烘烤的凍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囑了幾句,滿臉鼻涕眼淚的幼童立即笑開了花,大搖大擺跟在兩名劍客身後,眼睜睜看著他們嗖嗖嗖出劍,覺得他們厲害極了。幼童想著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氣,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討要一把劍,把所有油菜花都給砍了去,那得多威風啊?鄰居家的翠花小丫頭,還能只喜歡跟村後頭的小秀才玩?到時候肯定天天黏著自己。
陳平安看得直樂呵。這可不就是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嗎?劉羨陽當年最喜歡做這種討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劍砍油菜花,還喜歡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壟推倒,拿石子砸河水裡的鴨子,天天挨婦人罵,被人攆著揍。後來劉羨陽跟陳平安都成了窯工,他就做得少了,覺得沒意思,喜歡往山裡躥,抓蛇逮野雞。可是陳平安屁股後頭多出了一個顧璨,將劉羨陽的本事發揚光大,只是比起劉羨陽的大大方方做壞事,小小年紀的鼻涕蟲顧璨要機警太多了,幾乎從來不會被人發現,既有陳平安都佩服的恆心毅力,又有與年齡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陽底下,就為了釣上一條黃鱔,顧璨一個人能夠撅著屁股等上大半天。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都會響起顧璨他娘親扯開嗓門的呼喊聲。
陳平安蹲在河邊,往水裡丟石子。孩子們浩浩蕩蕩從獨木橋那邊走來,一顆腦袋跟著一顆腦袋,跟一長串糖葫蘆似的。見著了陳平安這張陌生面孔,孩子們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幾眼,就走向不遠處的村子。一名手持竹劍的孩子,一步三回頭,視線始終放在陳平安背後的劍匣上,最後按捺不住好奇心,轉身飛奔,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字正腔圓的寶瓶洲雅言問道:「難道你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問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個問題好生幼稚,沒好氣道:「我還差一本絕世秘籍呢。」
陳平安憋住笑意,點頭道:「我也是。」
孩子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竹劍,再抬頭瞅瞅那個傢伙身後木匣里的劍柄,問道:「能給我看一看你的劍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這個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你這人忒小氣,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劍客。我看你的酒葫蘆里肯定不是裝著酒,而是水,做樣子騙人呢。」
陳平安問道:「那你見過真正的劍客?」
孩子使勁點頭。
後邊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們最遠只去過幾十裡外的集市,見不著劍客的。」
很快有個實誠孩子附和道:「學塾先生跟我們說過一些劍客的詩詞,集市上會賣一些很貴的小人書,上邊畫了許多江湖大俠,其中劍客是最厲害的,所有壞人都打不過他們。」
那個大孩子回頭瞪了一眼,身後兩個孩子立即閉嘴不言。
另外那個手持木劍的稍大孩子,虎頭虎腦的,他對著陳平安問道:「你的劍術有多厲害?」
這個問題還真把陳平安難倒了。
陳平安只好說道:「我親眼見過很厲害的劍客,不是你們的小人書上畫的。」
竹劍孩子冷笑不已。手持木劍的憨直孩子卻信了七八分,追問道:「那你跟那些大俠學到劍術沒?如果你能耍一耍劍術,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劍客。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候你收我為徒?我想跟你學劍術,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種。如果你一劍下去,能夠把咱們村子那座橋砍斷,我現在就可以跟你拜師學藝!」
陳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這劍術,還跟自己拜師學藝?
陳平安並不清楚,孫氏祖宅這方圓百里是老龍城著名的一處世外桃源。雖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質樸的尋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鎮,幫助孫家盯著這一方祖宅風水不受外人破壞。除了孫家祖宅的兩名老人,還有一名在山上結茅隱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開枝散葉、子孫滿堂的老人,他們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嬰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孫氏偏支老祖,也有來此避難隱居的世外高人,當然也有人是被孫家重金聘請。財帛動人心,神仙也難免,畢竟每年收的都是穀雨錢。
四名大練氣士此刻齊聚在樵夫茅舍之前。此處是陣眼之一,貌似青壯男子的樵夫隨手一揮,水霧瀰漫,匯聚成一幅畫卷。眾人視線始終追隨著那個沿河練拳的背劍少年。四人開始打賭此人境界,有人說少年既然是孫嘉樹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賦異稟的洞府境劍修,一身拳意只是偽裝。有人反駁,說少年未必躋身中五境。其餘兩人則是爭執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還是五境。其中一個說少年這是底子打得極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尋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資絕佳,還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藥罐子里泡大的頂尖豪閥子弟,說不定就出身於某個富可敵國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雖然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倒也其樂融融。
內城那間小藥鋪,那個不太正經的漢子又帶著板凳來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沒帶瓜子,而是帶了一本鋪子里不知哪個娘們買來的雜書,上邊寫了許多虛頭巴腦的故事,多是儒道兩家的聖人事迹和教誨,寫的是雙腳離地十萬八千里的大道理。漢子以往哪裡會看這個,只是在巷口蹲了這麼久,始終沒有女子願意搭理他,讓漢子覺得可能是自己少了點書卷氣的緣故,手裡拿本書翻一翻,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酷暑時分,女子衣衫穿得清涼,漢子坐在小樹蔭下,裝模作樣看書,眼角餘光實則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嬈的成熟婦人,把漢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漢子默默念叨著屁股寬過肩,快活似神仙。
漢子發現自己拿了本書當讀書人,也沒有女子樂意正眼瞧他,除了某個女子。她又來了,水桶腰,麻子臉,臉盤子比漢子的屁股還大。漢子哭喪著臉,終於開始認真翻書。那個家住附近的年輕女子,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腰肢那不是擰轉,而是晃蕩。漢子始終裝瞎子,後來女子實在扛不住毒辣日頭,戀戀不捨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
漢子翻書極快,最後停留在某一頁上,上面記載了一位以「子」作為後綴的道家大聖人,通過一個有關「虛舟」的故事,闡述了一番大道至理。這個故事是說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對而來,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罵,最後發現舟上根本無人,便哈哈大笑起來。在最後,當然會有聖人流傳後世的金玉良言:「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聖人又說:「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虛空,可不避人。」
漢子沒覺得這是在胡說八道,甚至他能夠理解其中真義,只是哪怕理解這些大而無當的道理,對他來說毫無裨益,因為他與那位道家聖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書先生的學塾,他都去偷偷旁聽過很多次,一樣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個艱深晦澀處,他都頗有感悟,可對於自身修為則毫無用處。
讓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樣在小地方修行的師兄,成天做著鄉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卻能夠境界一路攀升。去了趟大隋皇宮,那傢伙如今甚至都已經成為十境武夫了。一年到頭喜歡罵自己的師父,還經常說那個師兄悟性好。
他倒不會因此就記恨師父或者師兄,只是想不通,所以這麼多年一直活得很窩囊,甚至連想要證明給師父看的心氣都沒有,所以他越發憋屈,直到師父把他從北邊那座小鎮攆到了這座老龍城。
他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沒人可誇,他也走了,沒人可罵,一天到晚抽旱煙的老頭子,得多無聊?
漢子合上書本,將其當作扇子在耳邊使勁扇動起來。然後他臉一黑,嫻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煙跑回藥鋪。
那個膽敢覬覦他美色的娘們,竟然賊心不死,回家換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開始在街上晃蕩來晃蕩去。
漢子心驚膽戰地回到藥鋪,癱在那張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兒偷偷坐過,椅面還有餘溫,可不能揮霍了,趕緊蹭一蹭。
一名妙齡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幾枚銅錢,將銅錢狠狠摔在一名婦人的手心,然後狠狠瞪了眼掌柜。
漢子心中瞭然,嘿嘿笑著,大小娘們是拿自己打賭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覺到那點美人體溫,真是調皮。
有人登門拜訪,是一個俊逸少年,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可是到底多有錢,藥鋪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窩子尚淺,看不出。
店鋪內鶯鶯燕燕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漢子頓時無精打采,有氣無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幹啥?」
面對邋裡邋遢的漢子,那名少年略顯拘謹,然後忍著心中不適,雙指捏住一條小板凳,坐在漢子身邊,輕聲道:「鄭先生,家父讓我來問,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漢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來的。」
少年苦著臉,卻也不敢催促這位鄭先生。
漢子想到自己從頭到尾只教了少年一點皮毛,這點東西一個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點於心不忍,他壓低嗓音,正兒八經說道:「純粹武夫不比練氣士,後者喜歡一日千里,天賦嚇人的,一天破一個境界都沒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資質,都要腳踏實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時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勁壓著,要將那些體魄雜質和神魂瑕疵,一點點抽絲剝繭,一點點修補齊全。你現在做的,我要你爹幫你熬制的藥膏,以及打造出來的那個溫泉,都是在幫你修行,而且是當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麼火急火燎地躋身鍊氣境。」
漢子最後笑道:「行了,說什麼你爹要你來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龍城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難當。武夫從第三境躋身第四境,實在太難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稱為泥菩薩過江,幾乎全看自身天賦,七境武夫宗師都無法指點,八境遠遊境的大宗師,倒是有可能傳授一條捷徑。可是八境的練氣士好找,偌大一個寶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幾個?屈指可數!而且幾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籠絡尊奉的貴人。據說這還涉及虛無縹緲的一國武運,哪裡落得到老龍城頭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苻家和孫家比范家更有錢,肯定輪不到范家。
漢子拍胸脯保證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頸,我自會出手,不會讓你范家的銀子打水漂,到時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難。」
少年滿腹愁腸地來鋪子,神清氣爽地離開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隨護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島渡船,在少年誕生的那一天,就已經劃到他名下。他行冠禮的那一天,就能夠調用那筆年年暴漲的驚人財富。
少年一走,女子們又開始嘰嘰喳喳,詢問那少年的家世。漢子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抓捏動作,視線從她們的胸前掠過,賤兮兮道:「藥鋪的老規矩,你們誰捨得下本錢,本掌柜就對她說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歡身段豐腴的,還是喜歡嬌小玲瓏的……」
女子們沒有一個上鉤。
漢子惋惜道:「捨不得那個啥套不著小情郎啊,我真替你們打抱不平。」
女子們早已散去,三三兩兩竊竊私語,說著與那名少年相關的悄悄話。
漢子舒舒服服地癱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我鄭大風的女人緣,跟姓陳小子早年的福緣,不相上下啊,難兄難弟,難兄難弟……」
這個名叫鄭大風的藥鋪掌柜來自驪珠洞天,曾經負責看門,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銅錢。不久之前,師父捎人給他帶了一封信,要他準備幫助陳平安打散那四張真氣八兩符。在密信末尾,師父說如果陳平安能夠自己破境的話,就讓他鄭大風務必保證少年在老龍城順風順水。
鄭大風轉頭望向店鋪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這種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貼一兩張真氣八兩符吧?否則體魄就要消受不起。那個姓陳的榆木疙瘩,這才幾天沒見,就已經這麼生猛了?從他陳平安學了那門吐納術開始,這才多少年?」
漢子自嘲道:「師父你還真沒冤枉人,果然是師兄更有悟性,我當時可是很不看好陳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滿臉怒火,對著漢子尖叫道:「鄭掌柜!我的那本書呢?還給我!」
鄭大風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書本,放在櫃檯上。
少女滿臉通紅:「還有呢?」
鄭大風悻悻然又從懷裡掏出一件裹成一團的女子褻衣,輕輕放在書籍旁邊,心虛地解釋道:「你那包裹放得那麼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書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書後,又發現褻衣有些髒了,便好心好意,想著幫你清洗……」
兩腮粉紅的少女飛快收起褻衣,然後抓起書籍,啪一下砸在漢子臉上,氣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漢子拿著書,一本正經道:「你長得好看,就算你誤會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諒你了,但是褻衣髒了,我幫你清洗的這份善心,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呀。」
藥鋪內鬨然大笑,夾雜著婦人們的笑罵討伐,以及少女們的碎嘴埋怨。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經撤去山水陣法,畢竟看一個外鄉少年跟一群鄉野孩子鬥嘴,沒啥滋味。至於背劍少年到底是偽裝極好的劍修,還是煉體境的純粹武夫,四人還是沒有爭吵出一個眾人都信服的結果。不過四位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大修士,老龍城是寶瓶洲最為魚龍混雜的地帶,東邊三大洲的許多能人異士都會經過此地,他們大多願意賞個臉,成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賓,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為就很高的練氣士,也就談不上對少年如何驚為天人。不過他們都認為孫嘉樹親自帶來祖宅的這名客人,不管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一定是個很不俗氣的少年天才,說不定下一次來到此地,少年已經成了中年人,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或是躋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夠以武夫體魄,抗衡天道,從而御風遠遊。到了那個時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貴客,而不單單是孫嘉樹的一個朋友而已。
河邊,以兩個小劍客為首的孩子們,開始慫恿陳平安展露劍術,以此證明他是一個行走江湖的劍客,而不是一個掛了個酒葫蘆就裝英雄充好漢的江湖騙子。
陳平安一開始只是懷念自己小時候的時光,跟這些孩子開玩笑,逗他們玩。後來發現孩子們雖然年齡小,天真無邪,而且從未見識過真正的老龍城,更別談什麼江湖和劍客了,但是他們的一些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比如那個竹劍孩子,雖然滿嘴譏諷,但是望向陳平安的眼底深處,還是會帶著一絲希冀,希望他會是小人書上畫著的江湖高手,能夠憑藉劍術打敗惡人。木劍孩子則無比渴望自己能夠拜高人為師,他甚至連磕頭燒香都想好了,就等著那個他眼中背著劍的「大人」,能夠拔劍出鞘。其餘的孩子們也都一個個張大眼睛,等著陳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飯的時候跟爹娘吹牛。
陳平安撓撓頭:「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齊地小雞啄米,那個木劍少年不忘以激將法埋怨道:「婆婆媽媽,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個騙子,怕露餡吧?」
陳平安哈哈大笑,剛要下意識摘下養劍葫蘆,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不喝酒了。他轉頭望向對岸,河面寬達四丈。
陳平安轉身,面朝河岸那邊:「你們看好了。」
孩子們目不轉睛,不知道這個傢伙要做什麼。
陳平安原地蹦跳了兩下,抖了抖腿,然後緩緩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們齊刷刷點頭。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劍,瞬間拔劍,用上了武夫巧勁,將劍向河對岸拋去。槐木劍在空中打了一個轉后,變為劍尖直指對岸,筆直飛去,但是飛得不快。
「走嘍!」陳平安大笑一聲,腳尖一點,身形一掠而去,雙腳一前一後踩在了木劍之上。起先有點晃晃悠悠,站穩之後,少年便好似踩著飛劍御風而行,過河而去。
哇!真是神仙劍客,不是騙子。孩子們一個個瞠目結舌,滿臉羨慕和崇拜。
踩劍渡河的陳平安,腳步側移,先於槐木劍落在河對岸的一道小田壟上,然後接住下墜的槐木劍。他站在金黃色的油菜花之中,雙手雙腳附近,有一縷縷無形的真氣在崩碎飄散。
陳平安心中震撼不已,他轉身對那些孩子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陳平安,是一名劍客!」
陳平安向孫氏祖宅那個方向,再一次勢大力沉地丟擲出槐木劍,故而木劍疾速飛掠而去。陳平安再次起身追上,這一次踩劍御風,已經無比熟稔。
終於有那麼點少年劍仙的風采了。一人一劍,再次過河。
陳平安踩在劍上,雙臂環胸,閉上眼睛,高高揚起腦袋,默默感受著天地之間的某種奇妙流轉。迎面清風吹拂,一身輕鬆的陳平安,原來已經泥菩薩過了江,如今已是第四境了。
躲在小巷深處的灰塵藥鋪中,除了女子長腿和掌柜葷話,鋪子中的人一天到晚其實沒有什麼事情可做,生意寡淡。有些時候就連女子們都想不明白,掌柜花錢雇她們做什麼。要說那個冤大頭掌柜每天都會毛手毛腳,相對還好理解,可是漢子雖然嘴上不正經,眼神吃人,卻從不會真正揩油,這就讓她們有些犯迷糊了。不過每月發薪水時她們一枚銅錢也不缺,也就樂得在這個藥鋪虛度光陰,反正每天給那掌柜的瞅幾眼,身上也不會少塊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頗豐,衣食無憂,各自家中的伙食改善許多,女子們大多胖了兩三斤,惹人憂愁。
鄭大風今天又收到一個口信,傳信之人,是當時與他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一尊陰神。不管鄭大風如何插科打諢、稱兄道弟,陰神只是裝聾作啞,絕不泄露半點底細,以至於到現在鄭大風還揣摩不出陰神的修為境界。
老頭子讓陰神告訴鄭大風兩件事情,一件事是陳平安的真氣八兩符已經破碎,已經不用他鄭大風出手去除;第二件事是他的傳道人和護道人都在老龍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沒什麼,關鍵是下邊那件事,老傢伙的話說得模稜兩可,含糊不清,鄭大風想要追問,有符籙傍身的陰神已經身形消失。
鄭大風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藥鋪門檻上發獃。師父和傳道人,本就是鄭大風的一個心結所在,老頭子承認自己是他和師兄李二的師父,但不是他們倆的傳道人,反而讓李二的女兒李柳,認了老傢伙做傳道人。至於護道人身份,鄭大風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護道人,要保證那個小傢伙順利破開武夫三境瓶頸,之後還要幫著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純粹武夫的煉神境。
老頭子對於陳平安的態度,也挺讓人捉摸不透,但是鄭大風可以明確一點,泥瓶巷少年只是師父眾多押注對象之一,分量遠遠比不得天道眷顧的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當初傳授給陳平安的那門吐納法門,其實很粗陋,算不得什麼上乘心法。鄭大風猜測應該是這幾年陳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勢頭太過驚人,現在都已經由煉體境躋身鍊氣境,所以老頭子開始逐漸加大注碼。
鄭大風皺眉沉思道:「難道是要我去當陳平安的傳道人,或是護道人?不對啊,老頭子以往讓手下去做這類事,從來直截了當,給誰當,當幾年,負責護道對象到達何種境界,清清楚楚,絕不會如此藏藏掖掖。」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無奈嘆息:「再說了我跟陳平安八字不合,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死板少年,我實在喜歡不起來啊。顯然讓李二給陳平安當護道人,才是最合適的。師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給句痛快話?給他當個一年半載的護道人,還好說,捏著鼻子忍忍就過去了,可要是當他的傳道人,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
一個活潑少女坐在門檻上嗑瓜子,笑問道:「掌柜的,愁啥呢?」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少女胸前略顯平坦的風光,沉聲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長腿不長肉啊。」
少女本就是膽大的,又經過這麼久的朝夕相處,那些個葷話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繼續嗑瓜子,不以為意道:「想要長肉,就得多吃東西,可是藥鋪每個月的薪水就那麼點。我倒是想要那兒更風光些,可是兜里的銀子不答應,我能咋辦?掌柜的,給我偷偷漲漲薪水唄?我保證不告訴她們。」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就你這張嘰嘰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話的,我要是給你漲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漲,你當我的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養活你們這麼一大幫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兒坐在門檻上,故意向門外伸長了雙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個姐姐愛慕你嗎?那麼豐滿,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兒嗎?你為啥不答應人家?人家這兒……可長肉啦,咱們藥鋪里誰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丟了瓜子,雙手在胸口託了托。
鄭大風齜牙咧嘴,揮手趕人道:「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話,小心以後嫁不出去,趕緊回鋪子掃地!」
少女不願挪窩,理直氣壯道:「咱們鋪子就叫灰塵藥鋪,打掃那麼乾淨,多不像話。」
鄭大風說不過小丫頭,便蹺起二郎腿,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向天空。
別人看不出那片雲海,他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宗師,看得出:法寶之上,是為仙兵。
宗字頭的宗門在寶瓶洲就已經足夠鳳毛麟角,仙兵更是稀少。有多稀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洲道統所在的神誥宗,宗主祁真是因為躋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賜下一把仙兵。所以距離仙兵一大截,卻又超出法寶一籌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練氣士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今老龍城有四件半仙兵,兩件由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寶,從中土神洲新購而來的那件,是傾向防禦、庇護一城的重寶,唯獨城頭上空的那片雲海,老龍城對外宣稱是苻家持有,可其實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殺手鐧,難說。至於八百年前那場正邪之戰,什麼女子酣睡於雲海,她醒來后駕馭那件半仙兵斬殺群魔,騙鬼呢?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勢,必須兩點兼具,一是城上雲海絕不是什麼半仙兵,而是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須是上五境練氣士。
少女看著漢子的側臉,好奇問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鄭大風使勁瞪大眼睛,抬頭望去,輕聲回答少女的問題:「看有沒有體態婀娜、穿著清涼的仙子御風經過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頭上。」
鄭大風嘖嘖道:「那豈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噁心!」
鄭大風哈哈大笑。
少女剛跨過門檻,突然轉頭問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鄉小曲兒,能不能再哼哼?」
鄭大風使勁搖頭:「那可是我贏得佳人芳心的壓箱底本事,哪能輕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聲道:「哼哼唄,說不定我以後成了你媳婦呢?」
鄭大風眼睛一亮,剛要起身,少女已經坐回門檻,轉過頭望著漢子,一臉惋惜道:「掌柜的,你這也信啊,以後娶媳婦難嘍。」
鄭大風一屁股坐回門檻,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調子還是那支鄉謠的調子,只是這次沒有唱詞:
初一的月兒彎,十五的月兒圓,聽阿婆說,吃著餅兒,對著月兒揮一揮手,就會沒有煩憂。
春風兒吹秋風兒搖,聽阿婆說,紅燦燦的柿子掛滿了枝頭,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裝滿了背簍。
烏雲朵兒來烏雲朵兒走,聽阿婆說,雨後會有彩帶掛在天邊頭,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樓……
少女彎下腰,雙手托起腮幫,安靜地聽著口哨。
老龍城即將迎來一場盛事,少城主苻南華迎娶雲林姜氏嫡女。
雲林姜氏是寶瓶洲歷史最悠久的豪閥之一,相傳在上古時代,儒家剛剛成為浩然天下的正統,百廢待興,禮聖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規矩,姜氏出過數位太祝。太祝在《大禮·春官》中,與太史、太宰並列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祈福的各種祝詞。
雲林姜氏位於寶瓶洲東南部的大海之濱,面朝大海的府門,有一條極其寬闊的闕門行道,長達三十餘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有囊括東海之意,氣魄極大。
在從中土神洲遷徙到寶瓶洲后的漫長歲月里,姜氏逐漸棄文從商,家族在無數次山河動蕩中,始終屹立不倒,名副其實地富可敵國,老龍城苻家同樣如此。這兩家選擇聯姻,是寶瓶洲南方近期最大的一個消息。有人好奇苻家的聘禮是什麼,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與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會拿出怎樣的珍重賀禮,所以老龍城這兩個月湧入無數看熱鬧的山上修士。再加上傳聞那名姜氏女子奇醜無比,更讓人浮想聯翩。
素來以交友廣泛著稱老龍城的苻南華,在從北方驪珠洞天返回后,突然變得深居簡出。除了孫嘉樹這些老朋友能夠登門見上他幾面,苻南華再也沒有結交什麼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外城幾處名動半洲的風花雪月場所,這名少城主再沒有露過面。
今天苻南華竟然離開私宅,獨自走到苻城大門口,頭頂高冠,一襲玉白色長袍,腰間懸挂翠色慾滴的龍形玉佩。這名少城主的神色沉穩之餘,似乎還有些鬱鬱寡歡,比起去往驪珠洞天的意氣風發,有著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這座苻城貴客盈門,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國朝廷還要經驗老到,可還是有些應接不暇。
此時苻城門外,就有好幾撥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來祝賀那樁被世人譽為「金玉良緣」的聯姻,其中就有雲霞山。雲霞山算不得最頂尖的門派,但是其出產的雲根石,風靡數洲,財源滾滾,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兩個能夠扛起大梁的天之驕子,雲霞山躋身寶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龍城與雲霞山有著數百年香火情,雲霞山的特產雲根石,正是苻家吞寶鯨、懸浮山這兩艘渡船的重要貨物之一。由雲根石淬鍊打造的價廉物美的磨石,是劍氣長城劍修用以砥礪劍鋒的好東西。對劍修而言,沒什麼比有一把好劍更重要。
當然,所謂的價錢便宜,是相比其他通過倒懸山運往劍氣長城的珍稀物品。雲霞山雲根石,賣給寶瓶洲修士,賣給老龍城苻家,賣給劍氣長城劍修,是三種懸殊的價格。
這次雲霞山來了四人,兩位山門老祖和各自的得意弟子。苻南華今天破天荒出門迎客,是來見一個本該已經死了的人——雲霞山仙子蔡金簡。
當苻南華出人意料地現身後,城門這邊頓時議論紛紛,招呼聲賀喜聲連綿不絕,苻南華一一回應,不失禮節。最後苻南華來到位置靠後的兩輛馬車前。拉車的是兩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有著蛟龍之屬的偏遠血統。這應該是從孫家驛站臨時租用的車輛。老龍城內外都知道,兩種遊覽老龍城的方式最耗錢,一是向苻家買下一枚老龍翻雲玉佩,再就是跟孫嘉樹那傢伙名下的店鋪雇車。一般只有兩種人會有如此做派,一種是兜里真有錢,一種是土鱉傻子。
雲霞山的兩個老祖當然不傻,這點門面還是撐得起的,而且是必須要撐的。見苻南華親自出門迎接,兩個老祖趕緊帶著得意弟子走下馬車,其中一名雲霞山嫡傳弟子,正是臉色微白卻容顏嫵媚的仙子蔡金簡,另外一名則是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身上所穿法袍隱約有雲霧繚繞的氣象。
苻南華跟兩個雲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後,提了一個小要求,說要帶著蔡仙子先入城賞景敘舊。蔡金簡的傳道恩師受寵若驚,哪裡會拒絕這番美意。之前蔡金簡在驪珠洞天兩手空空地返回山門,花了整整一袋子金精銅錢,連半點水花都沒有。那可是金精銅錢,穀雨錢在它面前,就像誥命夫人見著了皇後娘娘,屁都不是。蔡金簡連累老人在雲霞山這兩年受盡白眼和詰難,原本想要一步步將蔡金簡推上山主寶座的老人心灰意冷。但是更氣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簡,這兩年跟個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門神通十分憊懶,讓老人既心疼又憤懣,還打不得罵不得,生怕蔡金簡破罐子破摔,淪為正陽山蘇稼那般的廢物。
苻南華與蔡金簡併肩而行,走過苻城大門,一路走向他在苻城的輝煌私宅。
在驪珠洞天尋覓機緣之時,苻南華還只是眾多未來家主候選人之一,所以精於生意的苻南華,對當時就矮他一頭的蔡金簡十分客氣,可如今對他青眼相加的傳道老祖破關在即,又有他與雲林姜氏嫡女聯姻的推波助瀾,苻南華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在雲霞山兩個老祖看來,苻南華如此親近蔡金簡,絕不是當年他們在驪珠洞天結為短暫盟友可以解釋的,難道兩人曾經有過一段露水姻緣?也不對,蔡金簡分明還是處子之身。但是不管如何,終有一天會穿上那件老龍袍的苻南華,願意如此破格禮遇雲霞山,兩個老祖可謂顏面有光。
苻南華和蔡金簡兩人極有默契,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到了苻南華的私人府邸,苻南華在大廳落座,拍了拍腰間那塊父親親自賜下的嶄新玉佩,望向那名曾經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破喉嚨的仙子,說道:「我們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蔡金簡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卻了無生氣:「說什麼?」
苻南華死死盯著這個本該身死道消於驪珠洞天的女子:「我不會問你如何活了過來。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救你?救了你之後,他想要你做什麼?」
蔡金簡收斂笑意:「如果我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嗎?」
苻南華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齊靜春只是一位君子,那麼儒家聖人還不得佔據四座天下?」
蔡金簡神色平淡:「苻南華,咬文嚼字就沒意思了。」
苻南華深呼吸一口氣:「那我先坦誠相見,你倒在血泊之後,我也陰溝裡翻船,差點栽在那個破地方,姓齊的當時從那個泥腿子賤坯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華突然察覺到蔡金簡嘴角玩味的笑意,立即停下言語,改了口風:「他齊靜春攔下陳平安后,跟我說了一番話,要我離開驪珠洞天,又隨手贈予我一份不在法寶器物上的機緣。具體為何,就不與你說了。但是很奇怪,齊靜春從頭到尾,沒有要我發誓將來放過陳平安,不找他的麻煩,或是用什麼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勸我。」
蔡金簡環顧四周,神情淡漠,最後望向苻南華,微笑道:「對待救命恩人和一位聖人,你難道不該以姓氏加先生作為敬稱嗎?」
苻南華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還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聯手鎮壓致死,儒教那座文廟選擇袖手旁觀,齊靜春明顯再無半點翻身的機會。聖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齊靜春又如何?」
蔡金簡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題外話:「我們雲霞山的幾個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沒有這座府邸來得靈氣充沛。苻南華,你們苻家真是有錢。」
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棟樑皆名「龍繞樑」,雕有纏繞於柱的真龍,真龍口銜寶珠,每一顆都是價值連城的先天靈器,使得這座宅邸匯聚大量靈氣,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於修行。
真正頂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覺打盹還是修行,這話一點水分都沒有。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對此眼紅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華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眯眼道:「蔡金簡,別給臉不要臉。我即將擁有一艘吞寶鯨渡船,我若是不收你雲霞山的雲根石,你們雲霞山的山門收入就會驟減兩成。就算你被那個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賠了一袋子金精銅錢在前,如果再影響雲霞山攫取暴利,你在雲霞山還混得下去嗎?」
蔡金簡笑了起來:「行了,苻南華你就別威脅我了。老龍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錢,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幾千年來是如何做買賣的,我一清二楚。別說你擁有一艘吞寶鯨,就是你真當上了城主,也不會在這種祖宗規矩上動手腳。」
苻南華嘆息一聲:「你這麼聰明,當初我們又曾在驪珠洞天共患難一場,為何不能合則兩利?你我二人,不如以誠相交,徹底消弭那場禍事的後遺症?在這之後,我不但會爭取城主之位,還能夠幫你往上行走。試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寶鯨收購雲根石的價格,並對外放出風聲,將功勞記在你蔡金簡頭上,雲霞山豈敢怠慢你這位招財童子?何況你自身天賦就很好,又有押寶在你一人身上的恩師作為山門靠山,再有老龍城這麼一個強力外援,雲霞山山主之位,最遲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說到最後,苻南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語激昂,氣勢勃發,如同一個指點江山的君主。蔡金簡微微抬頭,看著這個躊躇滿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並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不是苻南華說得不夠真誠,所描繪的前景不夠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簡,跟當初那個負擔山門重任、一肚子鉤心鬥角的蔡仙子相比,心境已經截然不同。人真正死過一次,彷彿從鬼門關一步步走回陽間,跟命懸一線卻最終大難不死,還是不一樣的。
那位在驪珠洞天擔任教書先生的儒家聖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在那座學塾內,有過一場長輩與晚輩的對話,就像只是在閑聊人生。蔡金簡當初肉身依舊重傷未愈,齊先生便將她的魂魄同身體剝離開來。學塾內,光陰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詢問了許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瑣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糧米價格如何,書本刊印之術是不是更加簡單便於流傳,等等。蔡金簡一開始還十分忐忑,到後來便放下心來,與齊先生一問一答。有些她答不上來,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終面帶微笑。偶爾,蔡金簡也會詢問一些連她師父都束手無策的修行癥結,先生便會三言兩語地一一點透。
最後齊先生還向她推薦一些聖賢經典,說山上修行,修力當然不可或缺,神通術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夠由雜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樣很重要。讀那些書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聖人,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頭活水來,莊稼才能繁茂豐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長生……
離開驪珠洞天後,蔡金簡還是那個志向高遠的蔡金簡,可她不再是那個覺得修行只為修行的雲霞山仙子。
在臨行之前,蔡金簡壯起膽子,詢問先生為何願意救下自己這種人。
那位齊先生坦誠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規矩,卻合我齊靜春的道理。」
蔡金簡又問,先生為何願意教自己這種人聖賢道理。
先生正色肅穆而答:「傳道授業,能解一惑是一惑;書上正理,能說一理是一理。」
蔡金簡回到雲霞山,哪怕已無修行上的困惑,仍是不再急於攀升境界,只是將齊先生推薦的書籍看了一遍,將那些先生的話語想了一遍又一遍。外人覺得她是荒廢修行,蔡金簡自己知道不是。
後來她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齊先生死了,在寶瓶洲北方版圖的上空,一人迎戰數位天上仙人,最終灰飛煙滅,世間再無齊靜春。
蔡金簡沒有悲痛欲絕,只是覺得有些失落。在那之後,她就開始放下書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開一境,並且故意壓制境界,免得太過驚世駭俗。這才有了她這次拜訪老龍城的露面機會。
種種福禍相依,一切源於那場泥瓶巷的狹路相逢。歸根結底,在於當初在修行路上誤入歧途的自己,禍害慘了那個少年。
很明顯,那位先生對少年的態度,不像是一位聖人在俯瞰蒼生,一切以規矩作準,而像是長輩在維護晚輩,甚至他可以為了少年不理睬規矩。
自己若是死在小巷之中,可能所謂的天道反撲大勢,和佛家的因果報應,就會落在那個少年頭上。
在那之後,齊先生為自己傳道解惑,則很純粹,大概是覺得她還有救,所以那位先生願意教。
蔡金簡想明白了許多以前想都不會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掃去遍地塵埃,而且雲霞山最重觀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處老龍城未來城主的龍興府邸,蔡金簡沒有揮袖離去,她突然會心笑道:「苻南華,我們第一次結盟,結局慘淡,今天第二次結盟,你我再大賭一場。我賭你能夠穿上老龍袍,你賭我能夠當上雲霞山山主,如何?我現在就可以承諾,只要我手握雲霞山大權,所有雲根石,不再分賣給老龍城其餘五大姓,全部給你苻家!在這之前,我也會通過師父,盡量提高賣給你的份額。」
苻南華有點措手不及,懷疑其中是否有詐,或是另有玄機,一時間反而沒有先前那麼胸有成竹。他在驪珠洞天的境遇,雖然沒有成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結,但是不梳理清楚脈絡,趕緊下定決心如何處置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華心裡頭就很不痛快。
蔡金簡已經站起身,來到一根龍繞樑附近,饒有興緻地欣賞起那顆雪白寶珠。苻南華最後也沒有答應或是拒絕蔡金簡,只說讓她稍等幾天。
在蔡金簡離開這座私邸之後,苻南華摘下那枚對老龍城來說意義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轉圈踱步,權衡利弊。
一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憑空出現在大堂中,他站在龍繞樑旁,仰頭端詳著那顆巨龍所銜寶珠,似乎想要通過雲霞山蔡金簡的視線,看到更深遠的地方。
他來得無聲無息,以至苻南華根本沒有察覺,等到苻南華意識到的時候,龍袍男人收回視線,望向這個嫡子,問道:「為什麼不答應她?」
苻南華回答道:「總覺得心意難平。」
龍袍男人正是老龍城城主苻畦,他隨口道:「很簡單,要麼殺了陳平安,強行壓下心湖漣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斬斷一位儒家聖人帶給你的全部影響。要麼順勢而為,在別處是越往高處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龍城苻家,這些難以抹去的小結本就是結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符畦譏笑道:「就這麼點難題,你也需要如此糾結?看來我身上這件老龍袍,你這輩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華大汗淋漓。
符畦搖搖頭:「一個死人,一個少年,就讓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了一個好兒子。」
苻南華臉色慘白。
符畦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身穿老龍袍,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向人苦苦哀求,把額頭白骨都磕了出來,如今我還有無心結?」
苻南華頭腦一片空白,默然流淚卻渾然不知。
符畦嗤笑一聲,消失不見。
如果有人能夠過了倒懸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進入兩座天地的接壤處,便會感慨此處大有奇觀——一堵高牆,高聳入雲,亘古不變地屹立於天地間。高牆以南,就是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高牆以北,是一座無牆之城。
最早一撥紮根於此的劍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過劍氣長城,天底下還有什麼城牆可言?在那之後,城池外圍就沒有哪怕一塊磚頭。
十數萬劍修,與世隔絕,世世代代居住於此,除了極少數人能夠去往倒懸山,幾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訓,一輩子不曾去往那個浩然天下。在此生,在此死,以戰死於劍氣長城外為榮,以老死於劍氣長城內為恥。
有些事情,此地異於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還是有些在所難免的相似,比如這座沒有名字的無牆大城,也有一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但是這裡的大家族不同於外邊那些,外面那些需要苦口婆心地對子孫說什麼居安思危,在這裡,根本沒有必要,因為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獨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歲之時擔負起「送劍」的職責,最晚十六歲去往城頭向南方出劍,最遲三十歲需要離開城頭,去往南方斬殺妖族。在這裡,幾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給劍術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戰死,她便隨後,子女再后。
世間任何一首膾炙人口的邊塞詩歌,都無法描繪此處的戰事。
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壯慘烈之意,他們反而會嗤之以鼻,這種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場浩大戰事暫告一段落,劍氣長城北邊的這座城池,再一次恢復寧靜。
城內也有小橋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門府邸石獅坐鎮,有高樓翹檐劍鋪林立,更有一棟棟簡陋茅舍祖孫同堂。
在一間街旁酒肆,有六人圍桌而坐,一名眉如狹刀的英氣少女與一名神色木訥的獨臂少女坐在一條長凳上,後者身材矮小纖細,但是卻背負著一把令人咋舌的大劍。
一個年紀最長的及冠男子,模樣俊朗,但是一身劍氣凝聚猶如實質,腰間佩劍隱約散發出一股浩然氣。
一個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少年,盤腿坐在長凳上。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著其實不太舒服,經常要扭來扭去。放在雙腿上的那把劍,雖在鞘中,但是紫電縈繞,滋滋作響,有些電光炸裂開來,濺射到肚子上,胖少年就會立即打個寒戰,倒抽一口冷氣。
胖少年旁邊坐著一個膚如黑炭、滿臉疤痕的醜陋少年,他所懸佩之劍,名字卻很旖旎脂粉,名為紅妝。
醜陋少年對面坐著一個容顏俊美的少年,他的左右腰間各懸佩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古樸篆文為「雲紋」二字。
這六人,在第一場戰役中就並肩作戰,只是那一次,他們少了一個名叫蛐蛐的朋友。
這一次,運氣要好一些,六人雖人人負傷,卻並無人戰死,不過他們這支隊伍的兩名底蘊深厚的十境劍修,卻沒能活著回到劍氣長城,沒能走下城頭返回家中。
胖少年喜歡喝酒,更喜歡勸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歡罵那個滿臉傷疤的醜陋少年。
獨臂少女喜歡偶爾看一眼那名及冠男子。
英氣少女則喜歡獨自喝酒,獨自發獃,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也絕無半點柔弱之感,一樣不減英武神氣。
之後有兩名年齡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趕來,其中一人坐在醜陋少年身旁,三人擠在一條長凳上,害得胖少年的大屁股三面懸空,很是遭罪。董姓少年不敢再罵醜陋少年了,畏畏縮縮,好像很怕對面那個和和氣氣的圓臉姐姐。
另外一名下巴尖尖的秀氣少女,毫不猶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讓後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個長得還沒我好看的小娘們,也好意思想著跟我成親滾被窩?
那個及冠男子,歷練結束后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學宮,到時候就會由賢人成為君子。他摘下那把浩然氣,放在桌上,說這是阿良送給劍氣長城劍修的,不是送給他的,所以必須留下。
胖少年笑逐顏開,他垂涎那把劍可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拚命點頭,連聲稱讚儒家學宮男子講義氣懂規矩,如果以後再來,他一定雙手雙腳一起歡迎。
木訥獨臂少女破天荒開口,說他兩次死戰,斬殺了那麼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帶走浩然氣。
俊美少年對此根本無所謂,左右張望,看看路上有沒有熟人能夠幫他結賬付錢。
醜陋少年只顧著悶頭喝酒,圓臉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勸他少喝一點,醜陋少年置若罔聞,女子神色便有些無奈。
英氣少女一錘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沒了異議。
俊美少年突然皺了皺眉,嘀咕道:「怎麼走哪兒都能碰上爛狗屎。」
街道上走來一行人,多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子弟,人人劍意渾厚,殺氣十足。其中為首一人姓齊,背負一鞘雙劍,身材高大,氣勢凌人。
他率先走出隊伍,來到酒肆旁邊,直勾勾望向那名英氣少女,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咄咄逼人,語氣和緩地笑問道:「寧姚,你家的那塊斬龍台,到底賣不賣?價錢好商量,我家肯定不會坑你的。再說了,我爹娘與你爹娘什麼交情,你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爺爺阻攔,當年咱們還差點成了娃娃親,對吧?」
英氣少女頭也不抬:「滾。」
姓齊的男子也不惱火,揉揉下巴,轉身就走,乾脆利落。
隊伍中有人憤憤不平,嗓音不大,陰陽怪氣道:「有的人就是福氣好,爹娘都是大劍仙,可真厲害,厲害到了差點害我們輸掉整座劍氣長城,嘖嘖嘖。」
英氣少女無動於衷,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名來此歷練的學宮賢人,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氣。
胖少年咧著嘴,露出森森白牙:「喲呵,你方才說了啥?大爺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俊美少年直接破口大罵:「小崽兒,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對面的黑炭:「咋說?誰先來?」
醜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掙脫姐姐的束縛,提劍前行。
姓齊的年輕男子伸出一條手臂,示意身後眾人不要說話,然後踏出一步,笑問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醜陋少年面無表情,只是前行,雙手已經按住左右兩側的劍柄,一把經書,一把雲紋,都是阿良從一個叫東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地方隨手丟過來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過自己三次的寧姐姐的爹娘都不在了,那麼他董畫符在這種時候,不做點什麼,就不配姓董。
圓臉女子微笑道:「別殺人就行,我可以幫你擺平爺爺那邊。」
這句話一說出口,便是那名姓齊的年輕男子都覺得有些棘手。
一陣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響突然響起。黑炭少年轉頭望去,寧姚淡然道:「黑炭,回來喝酒。」
少年悶悶轉身,坐回原位。圓臉女子摸了摸他的腦袋,本就心情煩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視,他姐姐做了個嬌憨鬼臉,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轉睛。
雙方這才沒有大打出手。
姓齊的年輕劍修領著同伴遠去,走出很長一段路之後,才對那個出聲挑釁的年輕人說道:「近期不要出門,或者直接去我家待著。」
那人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猶豫,內心忐忑不安。
寧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嘆了口氣:「你們多大人了,還這麼孩子氣。再說了,這種我家的家事,你們外人摻和什麼,我自己記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人沉默無言。
她記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聽說那個傢伙給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當寧姚說起這個人時,幾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當然那名學宮君子是苦笑。
胖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傷心處還是開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頭殺敵之後,胖少年滿臉期待地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漢子,問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劍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風采了?」
漢子只是喝著酒,哦哦呀呀隨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給句話啊,好話壞話,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劍術……很妖嬈。」
「啥個意思嗎?」
「我的意思啊,就是說你一通亂劍猛如虎,結果打死了一隻老鼠。」
一身血跡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憐巴巴的,覺得天崩地裂,自己可能這輩子都沒啥大出息了。
那個男人把酒葫蘆拋給他,笑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不如你。」
小胖墩頓時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難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幫,一口咬住酒杯,輕輕一仰頭就能喝一口酒。這個動作,當初就是跟那個傢伙學的,太帥氣了。
「阿良,聽說你去過竹海洞天,那個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兩條腿長極了。」
「我問臉蛋呢,腿長不長,有啥意思?」
少年的腦袋被弔兒郎當喝著酒的漢子一把推開:「咱倆沒的聊。」
便是那名圓臉女子,始終沒有喝酒,臉上都有些醉醺醺的笑意。
她曾經膽氣十足地站在那個男人身前,問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想下次回家帶個媳婦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帶我,帶我唄?」
男人一臉笑容和驚訝:「哎喲喂,不承想我阿良闖蕩江湖多年,從未遇上對手,今兒給一個青蔥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小黑炭當時還掛著鼻涕蟲,蹲在一旁,扭過頭呸了一聲。
男人將酒葫蘆遞給少女,摸了摸她的腦袋:「做我的媳婦就算了,我阿良一個江湖浪蕩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過了酒壺,卻沒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幾口,沒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管得再嚴,也不會罵你,只會罵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時候,男人腳尖一點,站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眺望遠方,雙手從額頭往腦勺捋過頭髮,感慨道:「酒能紅雙頰,愁能雪滿頭呀。小丫頭,以後找男人,一定要找我這般學富五車能夠吟詩作賦的……當然,我是說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邊拉屎,快點,憋不住啦!」
男人趕緊跳下牆頭,罵罵咧咧抱住這個小王八蛋,一掠如長虹,去往南方。
至於南邊是不是有危險,會不會有大妖隱藏於附近,男人當然不在乎。那個圓臉少女也不在乎,因為他是阿良。
在這個天下,沒有阿良一人一劍去不了的地方。
結果小兔崽子到底還是沒憋住,拉得滿褲襠全是,男人一邊蹲在水潭旁清洗褲衩,一邊看著那個光屁股亂跑的王八蛋,低聲笑道:「我不過是當年拒絕了你娘親七八回而已,今兒到底還是遭了報應,比你親爹還要像爹了……」
最後,這個男人走了,沒了劍的男人,刻下了一個「猛」字后,戴著斗笠離開了劍氣長城。
那一天,劍氣長城後邊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婦人喝著酒,她們的男人,也喝著更愁的悶酒。
隨後,懸佩一把竹刀的漢子,找到了齊靜春選擇相信的少年,對他說,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劍客。
他倆熟悉了之後,男人對那個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著說,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歡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當他在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別,寧姚獨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指指點點,有憐憫,有譏諷,有嘆息,有仰慕。
寧姚回到家中,她的家仍是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許多家族劍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試劍場,然後躺在那塊大如茅屋的斬龍台上,開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說,有個笨蛋要來送劍給她,怎麼還沒到呢?
少女有些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