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第三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第三章一枕黃粱劍氣長

清晨的陽光灑入酒鋪,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隻籠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頭子反而鬥志昂揚,使勁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夥計正在勤勤懇懇地打掃屋子,本就纖塵不染的桌凳越發素潔。他時不時地朝桌凳呵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抹一抹,整個人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神采。好像對於這個倒懸山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東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陳平安悠悠醒來,並無酩酊大醉后的頭痛欲裂,只是整個人恍恍惚惚。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勁想昨夜發生了什麼,只記得自己答應那對夫婦來喝什麼玉璞境修士都難得喝上的忘憂酒,之後竟然半點也記不起來了。那對夫婦是誰,自己跟他們聊了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說好了是忘憂酒,結果忘的到底是什麼啊?

陳平安反而覺得更加憂愁了,總覺得心扉之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傷感,揮之不去。就像天蒙蒙亮,一隻黃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黃土窗口上,嘰嘰喳喳,有些擾人清夢,又捨不得趕走。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見了正在辛勤勞作的少年店夥計和悠閑的老掌柜。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結賬?」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腳的少年夥計咧咧嘴,不說話。

老頭子笑道:「你們總共喝了四壇酒,其中三壇是我送的,你小子還真得結剩下一罈子酒的賬。」

陳平安問道:「多少錢?」

老人哈哈大笑:「錢?如果真要花錢買一壇黃粱酒,那可就有點多嘍。」

被掌柜稱呼為許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個皚皚洲的富家少爺,慕名而來,想要買一壇忘憂酒帶回家,掌柜的不願意賣,說不是錢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纏爛打,非要問出價格,結果一聽價錢就嚇傻了,這不坐在門外台階上發獃一整宿了,大概是還沒死心吧。」

陳平安問道:「劉幽州?」

老頭子點點頭:「就是這個小傢伙,皚皚洲劉氏的未來家主,被譽為多寶童子,一件方丈物裝了眾多法寶。因為猿蹂府的緣故,倒懸山都曉得這位有錢少爺的名號。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結伴歷練,同行七人,遭遇勁敵,小傢伙一口氣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寶,然後把自己弄得跟烏龜殼似的,不提什麼聖人本名字元,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兩件,眾人硬是靠法寶砸死了一頭高出他們兩境的地仙陰物。」

顯而易見,在老掌柜眼中,這個小傢伙值得多嘮叨幾句。老掌柜笑呵呵道:「這麼有意思的小傢伙,連我都差點沒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黃粱酒喝。」

陳平安有些汗顏,劉幽州這得是多怕死啊。陳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麼結賬算錢?」

老人想了想:「暫時沒想好怎麼跟你算賬,以後想到了再找你。」

陳平安頓時一顆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過完這輩子,我都想不起來了,所以別怕。」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起身就要離開酒鋪,老人問道:「小子,黃粱酒還剩下小半壇,不喝掉再走?」

陳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罈子,果真還剩下小半壇,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搖頭道:「拿走了,就忘不了憂,比尋常酒水還不如,暴殄天物,勸你別做這種蠢事。這酒有點小門道,其實他們夫婦現在就請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費了,越晚喝越好,只不過世事難求『最好』二字,是個好就成了。」

陳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問道:「不是叫忘憂酒嗎,為什麼掌柜的經常說成黃粱酒?」

許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陳平安越發奇怪:「難道不是倒懸山?」

許甲咧嘴道:「那你總該聽說過黃粱福地吧?」

陳平安仍是搖頭。

老人幫陳平安解了圍:「你不知道也正常,這塊福地與你家鄉的驪珠小洞天,是一樣的境遇,毀了。」

許甲趕緊丟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來讓我來說,小姐說我講這一段的時候特別帥氣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麼我閨女眼瞎,要麼她喝多了酒說胡話,你覺得哪個可能性大一點?」

「小姐好著呢!」許甲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正色道,「如今這黃粱福地,就只剩下一點廢墟遺址了。早年黃粱福地最風光的時候,世間失意人都要來一趟,很熱鬧的。美人美景,美酒美夢,這塊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證合乎心意,這才是最難得的地方。這裡還能映照出一個人的道心,許多勉強躋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當初僥倖破境,其實用了諸多百家秘法和旁門左道,所以就要專程跑一趟這倒懸山鋪子,先剝離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後喝上一壇忘憂酒,藉此機會,將自己的道心一覽無餘,或者抽絲剝繭,或者查漏補缺……」

許甲正說得抑揚頓挫,老人不耐煩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曆翻來翻去的,也不怕給你翻爛了。總之,現在一座黃粱福地,就只有咱們店鋪這麼點大的地方了。」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實在無法將一座福地與一間店鋪掛鉤。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問道:「老先生,昨天我沒有撒酒瘋吧?還有那對夫婦呢?」

老人反問道:「不記得了?」

陳平安搖搖頭。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我一個外人為什麼要記得?」

陳平安無法反駁,默默喝酒。

還是喝不出好壞,就是覺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牆壁,對陳平安說道:「瞧見那堵牆壁沒有,能坐下來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邊題詩一首,或是寫上幾句話也行。」

許甲老氣橫秋地道:「喝過了酒,一種是醉死拉倒,後半輩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沒能醒酒;一種是徹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輩子還沒過完,就把好幾輩子的滋味嘗過了。這兩種人寫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老人氣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齒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個人,成天想著學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許甲理直氣壯道:「小姐那麼喜歡阿良,我不學他學誰?」

老人感慨道:「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見了那麼多醉鬼,聽了那麼多醉話,這點道理都想不通?」

許甲嘿嘿笑道:「我學阿良,可沒學你。」

老人丟了一隻酒杯過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許甲輕輕接過酒杯,高高將其拋還給老頭子,然後一路小跑,給陳平安拿來一支毛筆:「留點念想在上頭。」

陳平安放下酒碗,無奈道:「我寫的字,很不行啊。」

許甲翻了個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說了,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書法大家,不一樣被同行說成是石壓蛤蟆,死蛇掛枝,武將繡花,老婦披甲?」

許甲低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上邊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個個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過去瞧瞧。」

陳平安沒有接過毛筆,他起身走向牆壁。這牆壁遠觀時只是白牆一堵,沒有任何墨寶,可走近再看,才發現上邊寫滿了詩詞、章句和警語,琳琅滿目。

有人的墨寶,鶴立雞群,是一篇草書詞句,佔地極大。恰似花團錦簇,群芳爭艷,唯有一位絕代佳人佔盡了風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筆跡,其中最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連陳平安都覺得不堪入目,內容更是讓人無言以對:「一想到有那麼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關鍵是文字末尾,還鬼畫符般畫了一個笑臉外加一根大拇指。不用懷疑,這肯定是阿良的親筆手書,一般人根本沒這臉皮寫下這些字。

陳平安忍住笑,轉頭問道:「老先生,這也留著?」

許甲病懨懨道:「一來阿良死不要臉,說擦掉一個字,就當他還清了一壇酒;二來我家小姐特別喜歡這段話,覺得阿良就是在誇她呢。我家小姐還專門用一壇黃粱酒,跟一位小說家的祖師爺,換了一篇脂粉小說,就是專門寫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來著?」

老頭子冷笑道:「《纏綿悱惻》。」

許甲點頭道:「對,其實小姐當時還暗示那位小說家的祖師爺,寫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後來估計是那人實在下不去筆,便寫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開心,這趟離家出走,她自己說是私奔。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找這個小說家的祖師爺的麻煩。小姐嫌他文章寫得差了,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一定要當面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陳平安的視線在高牆上逡巡,最後他低下頭,在一個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還是阿良寫的,但是並不扎眼:「小□,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阿良將「小」之後的某個字,塗抹成墨塊。

陳平安問道:「寫什麼都可以嗎?」

許甲遞過筆,點頭道:「都行,只要是寫在空白處,寫什麼都成。」

許甲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別寫什麼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氣了,哪怕是阿良這麼臭不要臉的內容,都好過到此一游。」

陳平安接過筆,突然轉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這才重返牆壁,半蹲著提筆在那個「小」字之後、墨塊之上的地方,寫下了一個小小的「齊」字。

小齊,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老頭子打趣道:「字其實沒啥靈氣,就是講規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邊,就顯得好了。你這叫作弊,不行,再在別處隨便寫點。」

陳平安點點頭,便開始挑選空白的地方,可是牆壁正中地帶密密麻麻,實在想要見縫插針,其實也行,可總覺得是對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間落筆的人,大多字寫得極好,極有韻味。陳平安實在不敢在正中落筆,便盡量往兩側和高低處望去。許甲出聲提醒,伸手指了兩個地方,這兩處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處在最高處的右側,一處在最底下的左側。

陳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邊,深呼吸一口氣,寫下了三個字。

寫字之前,他想起了敬劍閣的那麼多劍仙和仙劍,所以他筆下三字,是「劍氣長」。

許甲覺著那三個字,中規中矩,實在沒勁,輕輕搖頭,不以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讀書不多的。」

老頭子難得附和店夥計,點頭笑道:「還有就是酒沒喝夠。喂,姓陳的大驪少年,莫要著急,先喝個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寫點心裡話,沒你想的那麼難。請你們喝的三壇酒,就能寫三句話,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陳平安卻已經將毛筆遞還許甲,對老人笑道:「不寫了。」

老人無所謂,仙人醉酒留墨寶,本就是討個彩頭的小事,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寫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劍仙,他當然也就不會強人所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先生,這半壇酒能先余著嗎?我想去一趟劍氣長城,回來之後再喝,可以嗎?」

許甲使勁搖頭:「咱們酒鋪可沒有這樣的規矩,一壇黃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氣喝掉,沒有出了大門再來喝一趟的道理。」

老人思考片刻,點頭道:「這次可以。」

許甲急眼道:「這是為何?」

老人將鳥籠放在手邊,趴在櫃檯上,微笑道:「我喜歡『余著』這個說法,吉利,喜慶。」

陳平安一步跨出酒鋪門檻,竟是一個踉蹌,站定后回頭再看,哪裡有什麼酒鋪,空蕩蕩的。

在那座不知所終的酒鋪內,老頭子打開鳥籠,長有金色鳥喙的小黃雀飛出籠子,只是它沒有靠近那堵牆壁,熟門熟路地查探一人武運的長短,而是飛快地躲回了鳥籠,看得許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嘆了口氣:「罷了,一個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這份姻緣的苗頭又如何,短短百年,查與不查,無所謂了。」

許甲狠狠瞪了眼寫在最高處的一行字,絕大多數人都是從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後,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是第二個橫著寫字的傢伙,而且之後嚇得小黃雀胡亂撲騰,半天也沒緩過來,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許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運鼎盛,氣勢太嚇人!」

老人慈祥地望著那隻可憐兮兮的小黃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間有奇雀一對,可啄文運叼武運,相傳雄雀被道家一脈掌教陸沉捕獲,雌雀為雜家祖師爺飼養。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小巷之中。雖然這頓酒喝得稀里糊塗,但是喝過了酒走出了鋪子,陳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喝著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釀,一邊喝酒一邊嘀嘀咕咕。

寧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歡你了。否則當初在驪珠洞天,說好了要把劍鞘送你的,這次怎麼可能假裝忘記這一茬?

陳平安,你真是一個倒霉蛋啊,寧姑娘這哪裡是喜歡不喜歡,分明是討厭不討厭你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少年苦中作樂,有些欣慰,這趟江湖總算沒白走,自己是長了好些心眼。

他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劍氣長城。他不斷告訴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劍氣長城牆頭上的大字。大不了「無意間」跟某個姑娘在某地某時偶遇后,大大方方地笑著與她打聲招呼,只是在開場白「這麼巧啊」「你也在啊」之間,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哪個更合適一些。

陳平安想得很用心,以至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身後,跟著一個快要氣死了的穿著一襲墨綠長袍的姑娘。

在寧姚忍不住要踹陳平安一腳的時候,陳平安竟然憑空消失了,好像被誰一把扯住,拽入了別處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視野和心頭都是,然後她充滿了憤怒。

在她不管不顧就要出劍,試圖破開天地間隙,去追尋陳平安的足跡的瞬間,她突然有些臉紅,好像聽到了話語聲。她「哦」了一聲,對著陳平安消失的地方,又冷哼了一聲。然後她一路飛掠向孤峰山腳的廣場。

又他娘的見著了這個不講規矩的傢伙,小道童都快氣炸了,他狠狠摔了手中的書,從蒲團上跳起,大罵道:「小丫頭,你真當倒懸山是你家院子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劍氣長城的劍仙,一輩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內就兩次!」

抱劍漢子打了個哈欠:「有本事你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憐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寧姚面無表情地走入鏡面大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道:「你可憐我做什麼,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總覺得小姑娘的這句話說得好沒道理,又好像有點道理。

抱劍漢子在拴馬樁那邊捧腹大笑。

陳平安離開鋪子后倒懸山酒鋪門口成了一條僻靜小巷。

劉幽州蹲在一棵庭院高牆外的古槐樹下,百無聊賴地數螞蟻。地仙老嫗便安安靜靜守候在一旁,不打攪自家少爺發獃。

天邊泛起魚肚白,眼神明亮的劉幽州站起身,轉頭對老嫗說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懸山長大的螞蟻,跟市井坊間的螞蟻也沒啥兩樣嘛。」

老嫗習慣了少年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劉幽州瞥了眼老槐樹,興緻不高:「不買了不買了,太貴了,我還是心疼自己攢了那麼多年的壓歲錢。」

老嫗鬆了口氣,她還真怕少爺一時衝動,砸鍋賣鐵買下一壇忘憂酒。中五境的練氣士喝此黃粱酒,意義不大,皚皚洲劉氏再有錢,也不該如此揮霍,到時候少爺是註定不會挨罰的,說不定家主和老祖宗們還要咬著牙擠出笑臉,誇獎一句你這孩子不愧是劉氏子弟,有大將風度,花錢眨眼那還是未來劉氏家主該有的樣子嗎?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訓斥幾句。

她倒不會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那麼多壓歲錢,買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壇酒慪氣?

劉幽州開始打道回府,冷不丁問道:「柳婆婆,你說柳姨有沒有從最北邊的冰原回來?」

當少年提及「柳姨」的時候,老嫗滿是褶皺和滄桑的臉龐,立即洋溢起驕傲的光彩:「應該回了,運氣好的話,這個死妮子也許已經躋身武道第九境。少爺,按照約定,到時候就可以讓她帶你去北邊冰原遊歷,斬殺大妖。」

劉幽州到底還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語有些孩子氣:「那麼快到第九境做什麼?我爹說柳姨的武道最強第八境,意義之重大,不比尋常的十境宗師差了。我爹就當面勸過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隨隨便便破境。」

老嫗輕聲笑道:「家主當然是好心,可萬事莫走極端,若是能夠順利破境而強壓境界,對於純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當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夠勉強躋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樣。」

劉幽州對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興趣,反而想著最不打緊的,嘆氣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著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裡去了,還老是問我有沒有遇上好男人,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回答她?我爹給她介紹了那麼多皚皚洲的年輕俊彥,也沒見柳姨對誰心動過,真是頭疼。」

劉幽州又問了一個讓老嫗覺得好笑的問題:「如果有一天妖族大軍淹沒了劍氣長城,倒懸山咋辦?樹底下那窩螞蟻,爬得那麼慢,到時候搬家會來不及吧?」

老嫗神色和藹,溫聲道:「少爺,劍氣長城屹立不倒,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場大戰,這麼多年來,那幫茹毛飲血的畜生,在城牆下都撂下多少具屍體了,不一樣次次無功而返?一些個戰力驚人的大妖,最多只是在城頭上待一會兒,最後都會被一些個老劍仙攆下去。」

劉幽州「哦」了一聲,結果又跳回自己的思緒當中,不可自拔,憂心忡忡道:「咱們家那座猿蹂府比螞蟻窩還不如,是沒辦法挪走的,好在皚皚洲離著倒懸山最遠。唉,婆娑洲就有點慘了,到時候一定會硝煙萬里吧,不知道醇儒陳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瀾,將妖族阻擋在陸地之外。」

老嫗被少爺的杞人憂天給逗樂了,忍俊不禁道:「對啊,咱們皚皚洲跟這座倒懸山,不但隔著一個婆娑洲,還隔著一個八洲版圖加在一起都不如的中土神洲,少爺擔心什麼。」

劉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擔憂皚皚洲的安危,只是覺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裡有點不舒服,婆娑洲好歹還有那位亞聖弟子第一人坐鎮,可是我們逛過的桐葉洲,還有馬上要去遊歷的扶搖洲,好像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厲害傢伙啊。」

老嫗還是笑:「少爺,不能把所有人都拿來跟你爹做比較啊。一位練氣士,不如咱們家主,就不厲害啦?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皚皚洲最有錢的人,跟皚皚洲最強大的練氣士,是同一個人——劉幽州的父親。

這個男人,比劉氏家族歷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為更高,戰力更強。他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民風彪悍、仙師好戰的皚皚洲,從來沒有人能夠成功驗證這個男人的最終實力。

這個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膾炙人口的名言:「能夠用仙兵和半仙兵解決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腳了吧?」

劉幽州似乎對他爹頗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麼好的。」

老嫗打死也不敢置喙這位家主的好與壞。家主脾氣好是一回事,當奴做婢的人如果不懂規矩,又是一回事。

劉家死死掌握著那條玉礦山脈,樹大招風,每年死在嘴巴上的劉家下人,很多,暴斃的劉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劉幽州此刻身穿明黃色竹衣清涼,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頭好的法寶,被譽為小洞天。而另外一件被皚皚洲劉氏湊成對的竹衣避暑,則有小福地的美譽。

劉幽州喜歡換著穿它們。穿著舒服,還不招搖,那些道家符籙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類,太扎眼了,這不明擺著跟人說我有錢嗎?

我有錢,但是我不喜歡說啊。再說了,其實我劉幽州也不算真有錢,這不昨夜一壇忘憂酒都不捨得買嗎?

劉幽州嘆了口氣:「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劍氣長城啊?」

老嫗語氣堅定:「家主吩咐過,絕對不許去。」

劉幽州問了一個很直指人心的問題:「劍氣長城歸根結底,還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們這邊關係其實沒想象中那麼好,倒懸山的齷齪事多了去,他們跟妖族打生打死了這麼久,難道就沒有人一怒之下,乾脆就反出劍氣長城,投靠妖族?」

老嫗想了想:「劍氣長城有那些老劍仙和三教高人盯著,應該出不了大的亂子,但是這類人肯定是有的。想來是因為劍氣長城不願意宣揚家醜,所以外界並無太多傳聞。少爺,其實你不用太在乎那邊的形勢,據猿蹂府的情報,這一代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資質尤其好,而且不是只有幾個人,是雨後春筍一般,一起冒尖,幾乎能夠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撥劍仙。那一輩人可真是厲害,壓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釁劍氣長城,許多妖族終其一生都沒能見到那堵城牆。所以啊,我看未來幾百年,倒懸山都會是生意興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傷感,喃喃道:「可是我們劉家掙錢的大頭,就是發死人財啊。」

老嫗想要提醒少爺在倒懸山要慎言,可看著少年神色失落的側臉,有些於心不忍。

一名猿蹂府老管事出現在兩人前方,路邊停著兩輛馬車,老管事輕聲道:「少爺,府上有貴客登門。」

劉幽州點點頭,登上一輛馬車。

到了猿蹂府,劉幽州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高大女子,滿身書卷氣的中年男人站著欣賞一幅掛畫,女子坐在那邊喝茶。

男子似乎是書畫行家,讚歎道:「不承想這幅《老蓮佝僂圖》才是真跡,卓爾磊落,登峰造極,僅就畫蓮而言,五百年間無此筆墨者。」

在回猿蹂府的路上,為小心起見,管事並沒有跟劉幽州說到底是誰來訪,直到跨過猿蹂府大門門檻,才小聲告訴劉幽州,是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皇帝與國師聯袂蒞臨府邸。

劉幽州作揖行禮:「劉幽州見過陛下和國師。」

那男子轉過頭,對少年笑道:「這次寡人是借著國師需要藉助小雷澤淬劍的機會,才忙裡偷閒,來這倒懸山透口氣。本來不願叨擾猿蹂府,只是聽說劉公子剛好也在倒懸山,便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來此討要一杯茶水了。」

劉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氣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併了某箇舊王朝的大半版圖后,新的大端如今百廢待興,照理說皇帝和國師不該都離開廟堂。只是這些機密內幕,暫時不是劉幽州能夠揣測的,至於為何大端皇帝如此賣猿蹂府面子,劉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王朝和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之間,一場牽扯到無數勢力的滅國之戰持續了將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謝氏。這中間,皚皚洲的劉氏,或者說他爹的錢袋子,出力極大。

劉幽州直腰起身後,又對那位大端女國師作揖道:「小子仰慕國師已久。」其實劉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後恩人之一,作為未來家主的劉幽州,不用如此放低姿態。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顏,這話算是好話嗎?

高大女子笑問道:「可曾去過劍氣長城?」

劉幽州一直畢恭畢敬地站著,搖頭道:「還不曾,家父不許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劍氣長城那邊砥礪武道,劉公子若是願意,可以與我同行,不會有意外。」

老嫗與猿蹂府老管事視線交匯,都覺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覺得大端國師在吹牛,而是涉及家主意願,下人們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劉幽州已經搖頭婉拒:「不好違背家父,還望國師見諒。」

高大女子不以為意,點頭道:「我那弟子很快就要離開劍氣長城和倒懸山,讓他去皚皚洲歷練也好,劉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捎上他。」

劉幽州神色輕鬆了一些,語氣也輕快了許多,笑道:「樂意至極!」

見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開口笑道:「離開倒懸山的具體時辰,回頭寡人會讓人第一時間通知猿蹂府。不用送了,我們自己離開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準確來說,是一女一男,因為不管怎麼看,都像高大女子是大端皇帝,男子只是個跟班扈從。

兩人離開后,劉幽州才落座,他大汗淋漓,扯了扯竹衣清涼的領口,瞥了眼牆上那幅猿蹂府的鎮宅之寶《老蓮佝僂圖》,對老管事吩咐道:「拿下來裝好,給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臉為難。

劉幽州燦爛一笑:「聽我的。」

老管事默默點頭,聽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著那幅古畫離開正廳后,望著突兀的空白牆壁,笑問道:「柳婆婆,你覺得掛那幅《少年泛舟圖》,好不好?」

老嫗滿臉惶恐,正要勸說少年千萬別意氣用事,劉幽州已經自顧自笑道:「不掛在這裡,回到了家裡,我掛在自己書房!走走走,為表誠意,我要自己畫一幅!柳婆婆,趕緊讓下人筆墨伺候!」

老嫗臉色複雜。

猿蹂府的四名侍女生得楚楚動人,其中兩人還是洞府境的練氣士,當她們滿懷期待地看著傳說中的少主,耗儘力氣畫完那幅畫后,侍女們就越發楚楚動人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忍著沒笑出聲。

劉幽州頗為自得,難看是難看了點,可誠意十足。

劉幽州的畫,跟店鋪里牆壁上某人的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可惜劉幽州當時沒捨得花錢買一壇黃粱酒,否則見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說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了。

天地間有一堵城牆,刻著十八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陳,董,猛。

在那場雙方各自派遣了十三位巔峰高手的賭戰之後,妖族毀約,不但沒有交出劍修遺留在劍氣長城以南的所有殘劍,反而惱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勢,只是此次斷斷續續的三次攻城戰,比起賭戰之前的那種孤注一擲、以命換命的戰鬥,力度都要略遜一籌。據說妖族內部有諸多大妖不願再次攻城,所以妖族氣焰不高。

劍氣長城最早是如何,如今還是如何,只不過多了十八個字而已。

這堵長城,曾是三教聖人聯手打造的一座關隘大陣,除非它被一鼓作氣徹底摧毀,否則很快就能恢復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堅固的山嶽,早就被夷為平地了。

駐紮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軍,數量眾多,如蟻攢簇,近期他們已經停下攻勢一月有餘。劍氣長城迎來了難得的安寧。

劍氣長城城頭僅是那條走馬道,就寬達十里路。有一位不知歲數的老人就在城頭上結茅而居,老人的子孫早已在劍氣長城的北方城池之中開枝散葉,成為最大的幾個家族之一,但是老人從未下過城頭,年復一年,就在這裡守著。老人脾氣古怪,從不許家族子孫來見他,倒是對一些別姓的孩子,偶爾有些笑臉。

劍仙,大劍仙,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在劍氣長城,大劍仙,老劍仙,一字之差,一樣大相徑庭。

一名劍修,想要在劍氣長城活得長久,不靠姓氏,只靠戰力。這位老人作為劍氣長城最年長的一輩人,經歷過太多的風雨,也肯定有過太多的遺憾。最近一次遺憾,可能在老人漫長人生當中,都算大的,老人遺憾自己礙於規矩,未能出戰,才害得那麼一對神仙眷侶,死得那麼不光彩。

他們兩人,是老人從小看著長大的,一年一年長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長為最後的大劍仙。

老人覺得看著這樣的年輕人,才能讓人生有點盼頭;才能讓自己覺得世風沒有日下,還是有很好的年輕人的。

老人今夜獨自盤腿坐在城頭上,他本命飛劍之外的佩劍,已經斷了一把又一把,最後便乾脆不用了。

劍氣長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實在太熟悉這個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老人脾氣很怪,他們早就不愛跟老人打交道了。

前些年,倒是有個不知來歷背景的外鄉少年,死皮賴臉在老人茅屋後邊又搭建了一間小茅屋。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著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從不主動出手。

其實也沒有人苛責外鄉少年,畢竟一個四境的純粹武夫,能夠待在城頭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顴骨突出的滄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這座城頭上,而是在倒懸山那邊的浩然天下,恐怕誰看到這位弱不禁風的瘦小老人都不會相信,老人會被某個弔兒郎當卻刻下一個「猛」字的傢伙,稱為「老大劍仙」。

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出現在老人身後。老人沒有轉頭,沙啞道:「你們剩下的光陰不多了,還需要我做什麼嗎?只管說。只要不涉及兩座天下的走向,規矩不規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說了,我當初強行收斂你們的殘餘魂魄,本就已經壞了規矩,那兩個老傢伙不也一樣睜隻眼閉隻眼。」

男子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搖頭道:「已經很好了。」

婦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擠出一絲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嗯,好事,總好過找了個不成材的。說吧,是送給那小子一把仙兵,還是讓我親自教他劍術?」

婦人猶豫道:「可能要更難一些。」

消瘦老人轉過頭:「怎麼說?」

男人無奈道:「那孩子的長生橋被人打斷了。」

老人皺了皺眉頭:「毀人長生橋,天底下就數咱們劍修最擅長。要重建長生橋,可比登天還難,而且別人幫著搭建長生橋的劍修,如果我沒有記錯,歷史上就沒一個人能躋身上五境,畢竟修道就已經是逆天而行,斷橋之後修橋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記恨,極有可能會被盯著不放。你們真考慮好了?不怕適得其反?」說到這裡,老人微微笑道:「畢竟別人登天不易,我登天不難。」

婦人有些猶豫不決,她在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爭執的,男人覺得順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為站在山巔看過大道風光的劍修,知道武夫的山頭要矮他們練氣士一頭,這既是事實,也有淵源和根據。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這條斷頭路,走到最高處的可能性比練氣士更小,實在是太小了,不然為何稱其為「斷頭路」?

男人對她笑道:「不如就這樣吧,讓那個小子自己闖去,最後他能走到哪裡,都隨他了。」

婦人還是有些放不下,問道:「不然幫他跟陳爺爺求一把仙兵,就當是咱們閨女的嫁妝了?」

劍氣長城這邊,無論老幼,只有兩人習慣喊老人為陳爺爺。當然戴斗笠挎刀離開此地的某人,曾經也是例外。

男人氣呼呼道:「且不說他這輩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驁難馴的仙兵,只說他陳平安身為一個男人,哪裡需要這種施捨而來的機緣——」

婦人打斷男人的大道理:「還只是個少年呢。」

男人無言以對。

老人雖然很喜歡這對夫婦,可是也不愛聽他們的雞毛蒜皮。

聽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轉頭問道:「少年也姓陳?」

婦人笑道:「你說巧不巧,他在喝過黃粱酒後,在牆壁上隨心所欲寫下的文字,就是『劍氣長』。」

老人笑望向這對夫婦。

男人趕緊擺手道:「絕無謀划,自然而然。」

婦人也是使勁點頭,神色坦然,唯恐這位受人敬仰的老劍仙,誤以為是他們在算計他。

老人一怒,後果……不堪設想!

老人隨隨便便伸出一手,便從浩然天下的倒懸山,將一個少年抓到了這座天下的城頭。

劍氣與劍意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如海水洶湧倒灌陳平安的氣府,令他幾乎窒息。

陳平安如一條原本在溪澗優哉游哉的小魚,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謂的岸上,還是那種在日頭曝晒下乾裂的泥地,隨便掙扎蹦跳一下,就會使得一身僅剩的水汽變得點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懸停在城頭空中、滿臉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隨手一揮,將那少年送回倒懸山,對一頭霧水的夫婦二人笑道:「這樣不也挺好。」

陳平安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如今藏在劍匣內的那張符籙,寄居著那個在綵衣國被陳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這一趟「遠遊」,陳平安很遭罪,其實她更慘,差點徹底煙消雲散,所幸時間短暫,而且劍匣這座天然「槐宅」陰氣濃郁,替她抵擋住了絕大部分劍氣。

當時懸在空中的陳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對夫婦,以及那道長城。

孤峰山腳廣場那邊,寧姚走出鏡面后,想了想,略微放緩腳步,還是面無表情,勉強算是對那個呆若木雞的小道童主動打了聲招呼:「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點點。其實還是不熟。」

小道童訥訥道:「如此無法無天,你們劍氣長城不管管?」

抱劍漢子仰頭望向只有一輪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語道:「為了你們,我們死了那麼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陳平安已經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懸山什麼方位,四處並無大樹高枝,可以讓他登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門和高牆,陳平安哪裡敢隨便去人家牆頭站著,而且大清早的,行人稀少,知曉寶瓶洲雅言的更是一個也無。自己一夜未歸,鸛雀客棧的金粟一定會著急,說不定還會驚動正在捉放渡卸貨的桂花島,陳平安難免有些焦慮。可今天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陳平安又覺得就這麼慢慢走著,隨緣,能看到什麼景色就是什麼,其實也挺好。

一個人,哪能什麼都不麻煩別人,偶爾有個一兩次,不用太愧疚。

走著走著,陳平安就看到了她。

寧姚站在街道那一頭,緩緩走向陳平安。她身上的墨綠色長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跟他當初在驪珠洞天給她買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陳平安小跑向前,來到寧姚身前,脫口而出道:「這麼巧啊。」

寧姚扯了扯嘴角,然後板著臉,不說話。

陳平安輕聲道:「本來想著這兩天逛完倒懸山,多看一些鋪子,再決定要不要去靈芝齋買下幾樣東西,到時候連同阮師傅鑄造的那把劍一起送給你。」

寧姚沒好氣道:「靈芝齋能有什麼好東西,也就那柄如意靈芝,和一隻養劍葫蘆,還湊合,可我又用不著,再說了靈芝齋不會賣,你也買不起。」

陳平安「哦」了一聲,撓撓頭,有些遺憾。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拗著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說了一句,像是在解釋:「沒其他意思,你別多想。」

陳平安笑道:「不會多想。我現在腦子裡一團糨糊,想什麼都頭疼。」

寧姚問道:「見著我,頭疼不疼?」

陳平安趕緊道:「好多了。」

寧姚問道:「你住哪裡?就這麼瞎逛,怎麼,想著路見不平,英雄救美?」

陳平安嘆氣道:「昨夜喝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結果一出鋪子,就不知道怎麼回去了。」

兩人隨意走在街上,寧姚問:「你怎麼喝得起忘憂酒?」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有一對夫婦請我喝的。有點奇怪,我剛才給人抓去了劍氣長城,明明在城頭上看到了他們倆。昨夜他們說自己是第一次逛敬劍閣,但是他們說起好些劍仙前輩如數家珍,難道倒懸山的人,去劍氣長城很容易,反過來就很難?不過這件事奇怪歸奇怪,我還是覺得那對夫婦是好人,請我喝酒,是好事。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回請他們。」

寧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兩人走在一條幽靜巷弄,兩側高牆爬滿了藤蘿,寧姚一直沉默。

陳平安問道:「寧姑娘,當時你走得急,我都忘了問你,你是不是討厭我?」

寧姚乾脆利落道:「不討厭。」

陳平安停下腳步,下意識抓住養劍葫蘆,他很快鬆開手,直直望向寧姚:「寧姑娘,那你喜不喜歡我?」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學她當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動作,伸出兩根手指,手指間只露出些許間隙:「這麼點喜歡,有沒有?」

寧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你為什麼喜歡我?」

陳平安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蘆,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這才笑容燦爛道:「這可就有的說了,我慢慢說給你聽,不管如何,寧姑娘,你一定要聽我說完,哪怕再生氣也不要打斷我,我怕你一個打斷,我這輩子就再也不敢說了。寧姑娘,你長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驪珠洞天就沒有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人。後來你在泥瓶巷養傷,沒嫌棄我家破。你還教了我認字。因為你向我解釋了《撼山拳譜》,我才開始練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這倒懸山。

「在廊橋那邊,你借給我壓衣刀,然後我們並肩作戰,一起揍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我們都差點死了,但是最後都沒有死,多好。在神仙墳,我差點打死那個馬苦玄。我們一起去了西邊大山,去幫婆娑洲的陳氏女子找那棵楷樹。後來你有一次生氣,不要我幫忙,一定要自己煎藥,煳焦煳焦的,我覺得你很可愛。你曾經說過一句大道不該如此小,我當時不明白,這次出門遠遊,才算真正懂了。你勸我不要當爛好人和善財童子的時候,我其實很開心。你當時離開驪珠洞天,已經跟那些神仙走了那麼遠,還願意御劍返回,跟我告別。你走了以後,我當時一個人吃著小時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蘆,卻覺著沒啥滋味了。齊先生走了,我帶著小寶瓶他們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會想起寧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會想到寧姑娘的眼睛,在遊歷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會想到寧姑娘,然後她們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陳平安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后,便喉嚨發澀,滿臉通紅,只覺得手裡的那隻養劍葫蘆,有幾萬斤重,但是陳平安不後悔自己說了這麼多。

陳平安顫聲道:「寧姑娘,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歡我,沒有關係。」

寧姚背靠牆壁,那些藤蘿依然不如她動人,她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你,你就要去喜歡別的姑娘?比如……」她想了想,「阮秀?」

陳平安望著她,才發現原來喜歡一個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歡自己,是一件既令人傷心又不用太傷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歡別的姑娘,就再也見不到你,那我這輩子就不喜歡別人了。我在一千里一萬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萬一千萬拳,還是只會喜歡你。」

寧姚翻了個白眼:「我有那麼不講理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

寧姚斬釘截鐵道:「對,我就是這麼不講理!」她驀然笑了起來,充滿了稚氣的得意,她一笑起來,便越發眉眼如畫,生動活潑,她雙手抱胸,「誰讓有個傻子喜歡我呢?」

她向前走了兩步,一把抱住了那個大驪少年,喃喃道:「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比你喜歡我少一點點!」她鬆開手,眼眶微紅,有著她寧姚這輩子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罕見懊惱和羞赧,「你怎麼這麼笨?!」

陳平安獃獃說道:「你怎麼會真的喜歡我……」

這一點,陳平安跟風雷園劉灞橋如出一轍——喜歡一個姑娘,會喜歡到覺得那個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自己,而且不會覺得有任何委屈。

寧姚總算恢復了一些,眉眼飛揚,如天底下最鋒利的飛劍:「我寧姚喜歡誰,還需要理由?!」

其實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陳平安這種厚臉皮的。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寧姚。

寧姚滿臉緋紅,撇撇嘴,沒有掙扎,反而悄悄抬起一隻手,輕輕捻住陳平安的衣襟。

倒懸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這樣安安靜靜相擁在一起。世界好像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寧姚到底是寧姚,陳平安到底是陳平安,兩人沒有一直這麼羞羞怯怯下去。兩人分開后,寧姚帶路,說要把那半罈子黃粱酒喝完。她領著陳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樹下,抬手屈指,好似叩響門扉。

很快寧姚身前就漣漪陣陣,出現了一座酒鋪的模樣。寧姚率先大步跨過門檻,陳平安緊隨其後。

店夥計許甲見著了寧姚,特別熱情:「寧姑娘,你來了啊?我請你喝酒啊?」

寧姚瞥了他一眼,誰啊,沒印象。她懶得理睬,徑直挑了張桌子坐下。

許甲便蔫了下去,他覺得眼前這位姑娘,是天底下僅次於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見到寧姚,許甲的印象就特別深刻。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離開劍氣長城來到倒懸山,有個傢伙帶著她來到酒鋪,那個傢伙喝了兩壇酒,她只是嘗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會兒她穿著一身黑衣服,挎刀,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懸佩雙劍,也沒有穿著墨綠色長袍,臉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對視,她也全然沒當回事。在阿良喝著酒的時候,她就自己走到高牆下,看了半天,一言不發,之後就坐回座位。在許甲眼中,少女實在太有個性了,幾乎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那次阿良沒有嬉皮笑臉,就只是喝酒。許甲看得出來,阿良是不知道怎麼勸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悶,許甲這才知道原來阿良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在少女堅決不要阿良送行,執意獨自離開酒鋪后,阿良便不再喝酒,他悶悶不樂地說,半個閨女,就這麼飛走了。

許甲看了眼那個叫陳平安的大驪少年,怎麼看都覺得這傢伙配不上寧姑娘。一百個陳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陳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壇忘憂酒,這半壇酒剛好夠倒兩大白碗,陳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兩人肩並肩坐在一條長凳上,寧姚沒覺得有什麼不妥。許甲躲在遠處,嘖嘖稱奇。

陳平安喝了口忘憂酒,突然覺得這酒好像比昨夜的酒好喝多了,便對著寧姚笑了起來。

寧姚瞪了他一眼。兩人也不說話,就是小口喝酒。

陳平安突然慘兮兮問道:「寧姚,你該不會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籠中雀的老頭子,愣是給少年這句傻話給逗樂了。

寧姚嘆了口氣。他是個傻子,但是我更傻,當初是誰說這傢伙肯定會找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向旁邊伸出手。寧姚就那麼看著,她想知道這個傢伙到底要做什麼。陳平安雙指捏住她的臉頰,輕輕扯了扯。寧姚沒動靜。陳平安又伸出一隻手,捏住寧姚另一邊臉頰。

許甲看得一頭冷汗,他覺得這個色膽包天的傢伙多半是死定了。

寧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陳平安搗亂的雙手,警告道:「陳平安,你再這麼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臉啊。」

陳平安悻悻地收回手:「真的就好。」

寧姚喝了一大口酒,問道:「你應該知道,我爹娘已經去世了,你覺得我可不可憐?」

許甲覺得那小子要是敢說可憐,那真的是板上釘釘死定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憐啊。沒了爹娘,這要還不可憐,怎樣才算可憐?」

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平安嘴唇緊緊抿起,兩邊嘴角向下,好像比她還要委屈。

他也沒了爹娘,而且沒得更早。年幼時,他獨自謀生,熬到熬不下去的時候,不得不祈求別人的善意和施捨,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否則就要活不下去。長大后,他不需要別人可憐,已經可以活得好好的,還有本事回饋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不是在憐憫眼前的姑娘,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話到了嘴邊,陳平安管不住自己。

寧姚冷哼道:「你誰啊,要你可憐我?」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

寧姚便有些臉紅,桌底下,一腳踩在陳平安腳背上。

一旁的許甲滿臉獃滯,感覺被大劍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幾劍。

之後兩人喝著酒,小聲說話,竊竊私語。

許甲覺得自己被戳了一劍又一劍,這日子沒法過了。他不再待在酒鋪裡頭,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門檻那邊,眼不見心不煩。

許甲忍不住回頭瞥了眼,看到那個姑娘的狹長雙眉間,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時的哀傷,竟然都是俏皮和溫馨。這下插在心口的這一劍,相當於是阿良的一劍了。

之後他又看了眼那個大驪少年。陳平安滿臉笑意,眼神溫暖,好像在說,他之所以喜歡寧姚,與兩座天下都沒有關係,他就是喜歡這個姑娘而已,以至連許甲這個外人都覺得,這兩個人還挺般配。這戳中心窩的一劍,可就是城頭上那位老大劍仙,傳說中的「救城」一劍了。

許甲轉頭向老掌柜哀號道:「大小姐啥時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頭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別死在酒鋪里就行。」

就在這個時候,許甲雀躍而起,在「門外」那個同齡人敲門之後,立即就「開門」迎客。

走進來一個極其英俊的少年。

許甲笑問道:「你怎麼從劍氣長城回來了?」

少年身穿一襲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許甲一擊掌,對老人朗聲道:「掌柜的,老規矩,我要買一壇酒,酒錢記在我師父頭上。」

老掌柜見到了這個少年,也笑了起來。

只要是上了歲數的老傢伙,看到這個年紀輕輕就給人感覺「如日中天」的陽光少年,幾乎就沒有不喜歡的。而且趁著現在還能仗著年紀大俯瞰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畢竟很快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牆壁上,少年的師父,前不久才寫下一句霸氣無雙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對許甲笑道:「許甲,我先寫字去,你幫我拿筆。嗯,我要跟師父的字湊在一堆。」

許甲心中再無陰霾,跑去搬酒取筆,一邊跑一邊轉頭笑道:「好嘞,等著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牆壁的時候,一直望向坐在陳平安身邊的寧姚。

寧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繼續跟陳平安聊劍氣長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牆下,給自己搬了條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國師那行字的更高處,提筆寫下了五個字:「因我而再高」。

陳平安悄悄收回視線,低聲問道:「誰啊?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寧姚認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陳平安見過不少相貌好的同齡人,比如泥瓶巷的鄰居宋集薪,曾經在學塾跟隨齊先生讀書的趙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島上那名雌雄難辨的紅裝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他們都不如這個少年。

這人在牆壁上題完字之後,捧著酒罈坐在隔壁桌子,要了兩隻大白碗,喊了許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黃粱酒價格的許甲,絲毫不覺得這有何不妥,他揭開泥封,幫忙倒酒,與少年碰碗對飲,很痛快的樣子。老掌柜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幾分,只是可憐那隻籠中雀,背對著陽光少年,病懨懨的。

少年主動對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陳平安只好跟著拿起酒碗:「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人氏。」

曹慈點點頭,眼神里充滿了讚賞:「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錯。」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總覺得哪裡有點怪。想了半天,終於琢磨出餘味來,原來這名中土神洲的少年,無論神態還是口氣,都不像是一個同齡人,反而很像那個落魄山竹樓的光腳老人。只不過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種居高臨下的氣焰,言語說得心平氣和,可哪怕是雙方隨便拉家常,陳平安也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曹慈如何,寧姚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她只是有點不樂意,憑空多出一個礙眼的傢伙,喝酒便少了許多興緻。她與陳平安草草喝掉半罈子黃粱酒,就拉著陳平安走向酒鋪大門。

就在陳平安要離開酒鋪的時候,曹慈笑著喊了聲陳平安:「你喜歡的寧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見了很多次面,不記得我的名字。」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我覺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舉起酒碗,一手跟陳平安揮手告別,笑容真誠:「陳平安,三天後,開始去爭取成為世間最強的第四境。」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會顯得很古怪的言語。

陳平安拱手抱拳,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著寧姚離開這座狹小的黃粱福地。

酒鋪內,許甲納悶問道:「你喜歡寧姑娘?」

曹慈笑著擺手道:「我喜歡在我心目中無敵手的師父,喜歡笑起來就有兩個小酒窩的皇後娘娘,喜歡不把我放在眼裡的寧姑娘,但都不是你認為的那種喜歡。男女情愛,很拖累修行的。」曹慈喝了口酒,嘆息道:「實在無法想象,以後我喜歡某個姑娘的樣子。」

許甲「哦」了一聲,曹慈說什麼他便信什麼。許甲滿臉雀躍,轉移話題道:「聽你口氣,馬上要躋身第五境了?」

曹慈點頭道:「在劍氣長城熬了這麼久,也該破境了。」

許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鄉,我估計你現在都是第七境了吧。」不等曹慈說話,許甲立即補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會是最強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許甲聊起這個,比曹慈本人還要高興,「老掌柜說你現在的第四境,是歷史上最強的第四境,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真的嗎?」

曹慈無奈道:「前無古人,我大概可以確定,可是後無來者,我只是一個純粹武夫,又不會推算以後百年千年的天下武運。」

許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去找大小姐的話,一定順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點點頭:「那我早早就準備好美酒。」

許甲突然壓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們打一架吧,然後你故意輸給我,以後我離開倒懸山,好四處跟人說自己打贏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後,百年後,那個時候你天下無敵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從真無敵變成了真有敵,我就成了唯一打贏過你曹慈的人,到時候肯定全天下的人都要問這傢伙是誰啊,說不定大小姐就會對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好了,你許甲打贏我曹慈了,出了倒懸山,只管跟人這麼說。」

許甲有點心虛:「你現在無所謂,將來不會反悔吧?」

曹慈喝過了碗中酒,轉過頭,對老掌柜招手道:「老呂,舍不捨得送我一壇酒喝?我現在就後悔了,沒酒下肚,壓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壇忘憂酒,最少百年無悔意!」

許甲可憐巴巴地望著老掌柜。

老頭子笑道:「許甲,去給曹慈搬一壇酒來。以後記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別成天偷偷罵我摳門,或是埋怨我不讓你去闖蕩江湖。」

許甲屁顛屁顛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後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時候,他便手持酒碗,起身去牆壁下站著,視線游弋。距離第一次在這喝酒已經過了將近三年,牆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曹慈看見下邊角落的那三個字寫得端正死板,好奇問道:「老呂,那個陳平安在牆上留下的字,是這『劍氣長』?」

老人問道:「怎麼,這小子很不簡單?」

曹慈蹲下身,端著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後的那個最強第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籠中那隻雌雀,勘定一個純粹武夫的武運長短,是有時限的,陳平安題字前後,剛好這對師徒來到鋪子,這段時日根本不用奢望雌雀離開鳥籠了。

沒那膽子。

曹慈跟許甲又對半喝完了一壇忘憂酒。

許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後便睡死在酒桌上。曹慈越喝越清醒,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說了一句:「如果不是師父來接我,真想去一趟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跟那十幾頭大妖掰掰手腕。在這之前,我必然經歷一場場酣暢淋漓的生死大戰。」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頭,就會死?」

曹慈嘆了口氣。

道理很簡單,老人一點就透。他曹慈極有可能已經進了巔峰大妖的視野,屬於必殺之人,絕對不會給他四五十年時間成長,甚至一天都不會多給。

曹慈無奈道:「那就老老實實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無意說道:「殺穿蠻荒天下,最終橫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劍氣長城有一個就夠了,也只會有一個。如果妖族再次養虎為患,養出一個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覺得它們可以自盡了。」

曹慈「嗯」了一聲:「我得問問師父,到底有沒有躋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沒有……」

老人笑著打趣道:「你這當徒弟的,也太沒良心了吧?怎麼不念著師父的好。這一點,你曹慈竟然跟許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欸,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搖搖頭,抬起手臂,將手掌舉過頭頂,他嗓音輕柔,卻眼神篤定:「如今師父的武道,已經這麼高,幾乎已經能夠與那些真正的山巔之境……媲美,那麼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話,我的師父,或是以後的我,豈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轉頭望向老人:「像你這般好說話的老前輩,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為我這個糟老頭子,已經認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許甲鼾聲如雷,老頭子已經不知所終,去了別處。黃粱福地當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會真的只有酒鋪這麼點地方,不過確實已經殘破不全。如果不是這位諸子百家的祖師爺之一竭力維持,早就與驪珠洞天一樣,徹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後綴資格。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聖人們每天都在忙些什麼?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麼來的?

寶瓶洲的驪珠洞天破碎之後,難道就只有三十五小洞天了?

實則浩然天下的很多聖人,需要去開闢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圖。

這一點,青冥天下的道教聖人不太一樣,他們主要還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層層疊疊,不斷往上。而佛家那座天地,則是求佛法之遠,前世今生來世,都要讓人活得無疑問,無我執。

當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開闢嶄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蒼生,還需要盯著蠻荒天下的妖族。

其餘兩座天下,一樣沒閑著。

道家掌教陸沉在浩然天下興風作浪,落子布局。難道儒家亞聖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傳道?

酒鋪內,曹慈哪怕無人聊天,也無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穩,就那麼坐著。很難想象武道中人會覺得破境沒意思,壓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來的時候,笑問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頂,這輩子就不想其他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我會想什麼呢。」

老人調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許甲和那個大驪少年嘍。」

曹慈點點頭。

曹慈走出酒鋪,沒有去找下榻於倒懸山某處大姓私邸的師父,而是徑直去往孤峰山腳。到了廣場大門附近,小道童和抱劍漢子都跟曹慈打了聲招呼,他便停下腳步,跟他們聊了大半天,這才走入鏡面。結果到了那邊,埋頭淬鍊本命劍的老劍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師刀房道姑,一樣笑著跟他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與他們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劍術,聊天下,曹慈什麼都可以聊。

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輩,無論是隱世高人,還是聲勢正盛的劍仙,總會有人因此大受裨益,甚至會因為一個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慚形穢。

曹慈,中土神洲的曹慈,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務農,甚至算不得小富之家。一場戰火,世外桃源被夷為平地,曹慈開始隨著難民流民顛沛流離,每天都會有生離死別。

然後他被一位獨自策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為弟子。女子當時將他抱在懷中,在風雪夜中,兩人一同騎乘駿馬,她對不過七八歲的孩子笑道:「曹慈,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地穿過劍氣長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訕,他就陪他們閑聊;若是無人招呼,他也會偶爾停下腳步,仰頭看看飄來盪去的紙鳶、高高翹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貼在門上黯然無光的彩繪門神。

最後他緩緩走上城頭,回到那棟老茅屋後邊的小茅屋。閑來無事,他隨手翻了幾本書,都只看了幾頁就放下。他走出茅屋,在走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頭上眺望南方的陳爺爺。

白衣少年輕輕躍上城頭。

一老一小,相對無言。

出了鋪子,寧姚問過了鸛雀客棧的位置,就帶著陳平安往捉放渡那個方向走去。結果在客棧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陳平安遇到了滿臉焦急的桂夫人,以及悶悶不樂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無恙的陳平安,桂夫人如釋重負,沒有說什麼重話,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遲遲未歸,只是與那個陳平安口中的寧姑娘打了聲招呼,就返回泊在捉放渡的桂花島。一大攤子生意,讓她忙得焦頭爛額,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檔子事情,很是煩心。

金粟本來還想抱怨幾句,這個傢伙害得自己給師父責罵得狗血淋頭,只是她第一眼看到那個身穿墨綠長袍、神色從容卻鋒芒畢露的寧姓佩劍少女,便有些不敢說話。

三人沒有去客棧,寧姚聽說他們今天要去逛倒懸山麋鹿崖等景點,就說她也沒有去看過,一起去便是。

金粟內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她不願自己表現得太過怯懦,便主動開口,與那個瞧著不太好相處的寧姑娘閑聊。

寧姚其實沒什麼傲氣,只是懶而已,像金粟這樣半生不熟的人問她問題,她一樣會回答,只不過每次回答得十分簡略。

到最後,金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寧姚打交道,便開始沉默,氣氛有些尷尬。

這個年紀不大的寧姑娘,自稱來自劍氣長城。

外人從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有錢就行,可想要從劍氣長城進入倒懸山,聽說戰功彪炳的劍仙都難。

這不免讓金粟遐想連篇,她猜測寧姑娘的姓氏,應當在其中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對了一半。

發生在劍氣長城的諸多內幕,桂夫人不願意跟這名得意弟子多說,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場蕩氣迴腸的十三之戰。哪怕這個少女姓寧,金粟也只敢將她認作劍氣長城寧家的嫡傳子弟之一,寧姚這趟出行,可能是背負著家族任務。

由於寧姚的出現,麋鹿崖、上香樓、雷澤台,這三處風景名勝,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腳,不太自在。金粟畢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資質極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瓏心肝,所以很多時候,她會故意與寧姚拉開距離,讓陳平安跟那個不愛言語的寧姑娘獨處。寧姚跟陳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陳平安對那些風起雲湧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勢、人族興衰,不太感興趣。

其實他不懂這些,也不想懂。但是寧姚說了這些,他便願意一一記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願意跟悶葫蘆陳平安聊那麼多?

其間三人與其他遊客一同登上雷澤台,一位手捧金銀兩色拂塵的老道人突然出現,站在台階上,對寧姚笑道:「師尊吩咐下來,寧姑娘若是在倒懸山有什麼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鈴,都可以。」

寧姚自然而然地望向陳平安,陳平安微微搖頭,她便搖頭道:「我們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貧道就不叨擾了,只要有事,寧姑娘隨便找一個道士通知倒懸山便是。」

寧姚本來不太想搭話,只是看到陳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謝,這才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龍真君?」

蛟龍真君是倒懸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整座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貫耳。蛟龍真君本來已要離開雷澤台,聞聲后笑問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事?」

金粟嚇得臉色蒼白,趕緊搖頭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輩太過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聲,還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貧道可沒有這麼霸道,而且倒懸山的規矩中,沒有哪條說直呼貧道的道號,就要受罰。」

老道人一閃而逝。

金粟咽了咽口水,這位倒懸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斬殺南海蛟龍著稱於世的道家真君,他就這麼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龍真君的十一境修為,絕對足以碾壓世間絕大部分玉璞境練氣士。沒有人懷疑天君頭銜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在三人返回鸛雀客棧的時候,反而是寧姚主動開始聊天,與金粟一問一答。寧姚心情不錯,之前陳平安在麋鹿崖山腳的攤販那邊,買了一對小巧靈器,陰陽魚樣式。

到了鸛雀客棧,那個不苟言笑的年輕掌柜說客滿了,寧姚二話不說,直接摸出一枚穀雨錢,將其放在櫃檯上,問夠不夠。

年輕掌柜眼皮一顫,正要說話,陳平安已經搶回穀雨錢,對年輕掌柜笑道:「寧姑娘跟我們是朋友,掌柜的,你給通融通融?」

年輕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總不能趕走其他客人吧?鸛雀客棧還要不要名聲了?以後生意還怎麼做?」

寧姚直截了當道:「那我換別的客棧住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掏出一枚自己的穀雨錢,輕輕放在櫃檯:「麻煩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輕掌柜微微一笑,收起穀雨錢:「好說,客官等著。」

陳平安將之前那枚穀雨錢還給寧姚,寧姚問道:「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我請你住客棧啊。」

寧姚搖晃手心,掂量著那枚穀雨錢,無奈道:「你掙一枚穀雨錢多辛苦,可是在我們劍氣長城,這玩意兒不怎麼值錢。你這叫打腫臉充胖子,很無聊的,換一家客棧又怎麼了,住哪裡不是住,我沒你想的那麼嬌氣。」

陳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穀雨錢還我?」

寧姚白了他一眼,果斷收起了那枚穀雨錢,幸災樂禍道:「你就等著心疼吧。」

鸛雀客棧騰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間書房的偏門外邊,陳平安覺得很好。寧姚沒什麼感覺。

年輕掌柜離開之前,當著三人的面,笑著將那枚穀雨錢放在桌上:「我琢磨了一下,覺得這錢可能太燙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這兒,跟陳公子一樣,該是多少錢,我就記在賬上,回頭跟桂花島要錢。」

陳平安一頭霧水。金粟對年輕掌柜報以感激的眼神。

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去拿那枚穀雨錢,那枚錢卻被寧姚一巴掌按住,被她收了起來。

看到陳平安一臉茫然,寧姚輕輕挑眉,似乎在挑釁,陳平安便笑著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金粟識趣地告辭離去。

房門關上后,陳平安一股腦拿出身上的家當和寶貝,一樣樣放在桌上。

便是寧姚都有些驚訝,感慨道:「陳平安,你可以啊,掙錢的本事這麼大,怎麼從善財童子變成一個進財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陳平安吧?」

陳平安學寧姚,身體后傾,雙手抱胸。少年滿臉得意。

倒懸山的今天,有個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寧姚,有個從來沒有這樣過的陳平安。

直到兩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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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輯(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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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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