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對敵
第七章對敵
山林之間,秋風肅殺。
陳平安心情沉重,這次被人圍追堵截,讓他不由得想起在梳水國山林中,買櫝樓樓主和古榆國劍尊林孤山的聯手伏擊,如果不是青竹劍仙蘇琅臨陣倒戈,最後誰生誰死,還真不好說。
這趟向北而行,陳平安已經足夠小心謹慎,經常登高望遠,哪怕跟隨陸台在市井坊間晃蕩,也時刻留心有無盯梢,這撥人竟然始終沒有露出半點馬腳,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對方以有心算無心,若是沒有把握,肯定不會泄露蹤跡。
大戰在即,陸台有些心虛:「陳平安,你該不會真的只是四境武夫吧?」
陳平安愕然,不知陸台為何有此問,點頭道:「當然是真的。」
陸台悻悻然,坦白道:「我還以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隱藏實力。其實這才正常,行走江湖,誰還沒點障眼法,我就將自己的境界提升了一點點,其實我不是龍門境,而是第七境觀海境。」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都這種時候了,還耍心眼?!你找死?」
陸台理虧,沒有還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誹不已。他腳尖一點,高枝晃蕩,整個人往樹頂而去,他神色看似閑適,實則心中有些不安,他已經合起了那把竹扇,用其輕輕敲打手心。
陸台終究是一名觀海境練氣士,而且家學淵源,藏書極豐,他又喜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學東西,所以一身術法駁雜,只是都算不得精通。但是相比那些靠著一鱗半爪的術法秘卷,僥倖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散修,陸台無論是眼力還是手段,都要高出他們一大截,只不過能否將這些優勢,轉變成搏殺的絕對勝算,不好說。
那些個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麼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絕地,或是利益足夠誘人,讓他們不惜與人拚命,他們與那些傳承有序、養尊處優的宗門子弟就會截然不同,他們兇狠、狡猾,願意以傷換死。
陳平安輕聲問道:「需不需要我幫你拖延時間,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們的根腳底細?跟練氣士放開手腳廝殺,我經驗不足,而且我們相互之間並不熟悉,很容易拖後腿。」
陸台以心聲回答:「好。」乾脆利落。
陸台大概是害怕陳平安誤會自己要袖手旁觀,補充道:「我只要一有發現,就會立即告知你術法來歷以及防禦和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了點頭,從袖中捻出一張方寸符以防不測,說道:「生死之戰,不可馬虎。」
陸台笑了笑:「曉得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依然站在枝頭。雖然這樣很容易淪為箭靶子,但是視野開闊。兩軍對壘,冒些風險,看一眼大局,總好過蒼蠅亂撞。
這撥自扶乩宗喊天街就開始密謀的剪徑匪人並未扎堆出現,三三兩兩,光是明面上的人數,就多達十餘人。
豺狼環伺。
陳平安沉聲問道:「來者何人?」
無一人作答。
往往一個看似豪邁的自報名號,就容易泄露自己的看家本事和門派的撒手鐧。
有些人甚至喜歡在出手之前故意大聲喊出招式名稱,這不是自找麻煩是什麼?運氣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島劍修馬致的飛劍涼蔭,一聽就知道是偏陰近水的本命飛劍。所以在與他對戰時,使出陽氣充沛的招式、法寶,往往就可以發揮更加顯著的威勢。
試想馬致若是與人狹路相逢,驟然為敵,能主動跟死敵報出飛劍涼蔭的名號嗎?
陸台以心聲默默告訴陳平安當下的情形,敵方陣營之中,在陳平安的正前方,有一個手持鐵鞭的壯漢,他身邊所站之人,陳平安必須多加留意。此人顯然是一位劍走偏鋒的劍師,並非練氣士。劍師跟純粹武夫不太一樣,他們雖然沒有本命飛劍,只是耍劍花俏的江湖莽夫,專精以氣馭劍,稱不上御劍,只是劍師出手,會讓旁人瞧著像是駕馭一把飛劍。至於那身材魁梧的鐵鞭壯漢,是按照兵家旁門法門走橫煉體魄路數的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不好確定,但是後者可能性更大。
壯漢一身肌肉虯結,身高將近九尺,氣勢凌人,手持雙鞭,透過稀疏的樹林枝丫,仰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夠油滑的,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淺不一,害得老子差點看走眼,只將你當作三境武夫。離開垂裳山,走了幾百里路,才發現你小子的腳印,如此輕淺均勻。不談修為,只說這份機敏謹慎……」壯漢揚起左手鐵鞭,獰笑道:「當得起老子一鞭敲爛你的頭顱!」他說的是桐葉洲雅言。
陸台不再是那個喜歡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再是那個滿身風流的世家子,他給陳平安指點著那些死敵的來歷,語速極快,簡明扼要:
東南方向,是一名使符籙的道人。多半是因為沒有招徠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擔任陷陣步卒。如果再加上一兩隻墨家機關術的傀儡,我們兩個飛劍殺敵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畢竟這兩類死物,一個符膽難破,一個核心難尋。
只是不知這名道人,有無專克劍修和本命飛劍的符籙。有的可能性不大,一般只有金丹境和元嬰境修士,才用得起針對劍修的那幾種珍貴符籙。但是如果咱倆運氣太差,就不好說了。比如有兩種名為「劍鞘」「封山」的上品符籙,專門對付神出鬼沒的本命飛劍,讓本命飛劍自投羅網后,暫時將其封禁一段時間。劍修若是沒了本命飛劍,哪怕只是一時半刻,戰力也會跌入谷底。
你我最大的依仗是那四把飛劍,所以我們最需要提防這點,如果飛劍不得不出鞘殺敵,就要時刻留心符籙派道人兩隻袖子的細微動靜。
西南方向,是一名研習木法的練氣士,應該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他多半飼養有花妖木魅,記得到時候小心草木樹藤之類,因為不起眼,反而比劍師的飛劍還要陰險難纏。
陳平安一邊默記在心中,一邊盯著那壯漢和劍師,眼角餘光則盯著符籙派道人,他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當著所有人的面砸下那麼多錢,就沒擔心過會因此惹來禍事。」
壯漢樂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話誆我了,兩個連桐葉洲雅言都說不順暢的外鄉人,就算你們是宗門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師父又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漢身邊的劍師,是一名身材修長的黑袍男子,臉色蒼白,眼眶有些凹陷,顯得有些陰沉,他笑道:「當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長莫及罷了。」
壯漢驀然大笑起來,劍師亦是會心一笑。
關係熟絡的兩人都望向了更高處的陸台,中年劍師問道:「這一路你們兩個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負責啊!若是識趣,說不定你還能夠保住一條小命。」
陸台沒有理睬此人的挑釁,神色自若,繼續給陳平安講解形勢:
你我身後的北邊,是一名正在排兵布陣的陰陽家陣師,附近還有一對少年少女,應該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實這個陣師最麻煩。陳平安,我一有機會,就先殺此人。
他們現在之所以不急於動手,就是在等陣師完成這個半吊子的搬山陣。放心,我會找準時機出手,絕不會讓他們師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讓他們稍稍分神,足矣。
陳平安悄然點頭。
陸台繼續道破天機:
除了那個陣師和他的兩名弟子,還有一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陰氣極重。這類練氣士,常年遊走於亂葬崗和墳塋之間,可以將孤魂野鬼拘押在靈器之中,招為己用,以養蠱之法培育出厲鬼。
我們身後更遠處的左右兩邊,還站有兩人,他們負責壓陣,萬一你我逃脫,他們就會出手攔截。
以此推斷,敵方陣營的主力,是在南邊。
那中年劍師見陸台無動於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惱火,滿臉壞笑道:「你倆上手了沒?」
陳平安完全聽不懂,只當那個劍師在說什麼山上的行話。他感到陸台剎那間出現了一抹罕見的怒意。
於是陸台不再以心聲與陳平安交流,竟然改變了主意,死死盯住那個中年劍師,臉色陰沉道:「陳平安,這樁禍事本就是我惹來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解決他們。」
陳平安問道:「你一個人,能殺光他們,然後順利脫身?」
陸台不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就這麼喜歡死無葬身之地,讓人連個墳頭都找不著?」
陸台呸了幾聲,笑道:「別咒我啊。」
陳平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悶了一會兒,總算回了陸台一句:「那就少說廢話,多殺人。」
陸台突然傳給陳平安一道心聲:「動手!」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捻動袖中那張出自《丹書真跡》的方寸符,一閃而逝。
中年劍師心弦驟然緊繃,便知大事不妙。好在那魁梧壯漢已經一步踏出,橫在劍師身前,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點意思!」
憑空出現在兩人身前的陳平安,非但沒有避其鋒芒,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殺,去勢更為堅決,但他也做出一個微微歪斜腦袋並貓腰的動作,以所背長劍長氣硬抗那條鐵鞭,一拳神人擂鼓式當胸砸中那壯漢。
一拳至,而後十拳至,百拳至。若是意氣足夠,由我拳拳累加,哪怕你是傳說中的大羅金仙,不敗金身也給我摧破殆盡!
中年劍師只是出現片刻失神,很快從大袖中飛掠出一抹青芒。
壯漢一口鮮血噴洒而出,踉蹌後退五六步,一手鐵鞭在身前揮舞得滴水不漏,同時竭力吼道:「護住陣師!」
與此同時,陳平安心意一動,心中默念道:「十五。」腰間養劍葫蘆內,一抹碧幽幽的纖細劍虹瞬間掠出。
那名符籙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還真是一個劍修。」
那魁梧漢子只覺得左側肩頭傳來一陣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麼可能這麼快?!
十五才離開養劍葫蘆沒多久,只聽叮的一聲,它剛剛攔腰斬斷中年劍師的出袖劍芒,就被一道紅光乍現的符籙籠罩,它四處亂撞,碰壁不已。
劍師神色狠辣,大袖一揮,又有一把「飛劍」飛出袖子。
陳平安繼續無視劍師的這一手精妙馭劍,神出鬼沒地來到漢子身後,將第三拳結結實實砸在那壯漢的后心,剛猛拳勁直透此人心臟。第四拳下壓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個壯漢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貴異常的秘法符籙,困住了那個再次斬斷劍師青芒的初一。
老道臉色鐵青,眼皮子直打戰,只覺得心頭滴血,這個小王八崽子竟然擁有兩把飛劍?!少年腰間的硃紅色小酒壺,莫不是那養劍葫蘆?
想到此處,老道眼神炙熱,好好好!不枉費貧道一口氣丟出兩張壓箱底的寶貝,只要事成,仍是賺大了!
壯漢一身渾厚的護體罡氣,在三拳之後就已經被打得崩潰消散,所以陳平安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響起一連串輕微的咔嚓聲響,別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漢子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再來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斷了!
漢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腳,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雙指併攏,然後身軀擺出一個如同獅虎抖肩的姿勢,他的眼眸瞬間雪白一片,氣血和筋骨驟然雄壯起來,猶如神人降世。
結果他還是被陳平安的第五拳打得宛如斷線風箏,筆直向前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陳平安也不好受,他先前以後背硬抗了壯漢的一記鐵鞭,雖然鐵鞭砸在了長氣之上,可還是有四五分勁道轟入體內。之後初一、十五被符籙道人以秘法拘押,暫時無法脫困,為了成功遞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劍師的一道透肩而過的劍芒,鮮血淋漓。
然而陳平安整個人的氣勢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洶湧,幾乎肉眼可見,絕無半點垂死掙扎的氣象。
彷彿日出東海,總有高懸中天的時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這點小傷,算什麼?
白袍少年身陷包圍,不退反進,數拳之後,已經打得那名壯漢毫無還手之力。這讓所有參與圍獵一事的傢伙,都難免心中惴惴。
若非壯漢出聲提醒,北邊的那名陣師很可能就要當場暴斃。
為眾人打造一座搬山陣法的老人,當時正蹲在地上,布置數桿土黃色小旗,聽到壯漢提醒后,哪怕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他仍是毫不猶豫地一掌拍在胸口,擊碎一張隱蔽的昂貴替身符,於是他與那名少年弟子瞬間互換位置。
剎那間,一把虛實難測的飛劍從天而降,速度極快,如筷子插水,牽扯出陣陣漣漪。一臉茫然的少年被巨大飛劍當場劈開,從頭顱到腰部一分為二,兩片屍身倒地,腸肚流淌,慘絕人寰。
遠比尋常劍客佩劍要巨大的飛劍,沒入土地,一閃而逝,地面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這無疑是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
下一刻,陣師又一掌拍在心口處,似乎又用上了替身符,打定主意要舍了第二個嫡傳弟子的性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只是這一次,先前措手不及的邪道修士有了反應時間,他沒有袖手旁觀,遙遙站在遠處,掏出一隻刻滿符文的漆黑小陶罐,默念口訣,將陶罐輕輕晃蕩數下,一股陰森黑煙從陶罐中衝天而起,然後分成三股,分別指向陣師、少女和立於高枝之上御劍的陸台。
飛劍再次憑空出現,依然是當頭斬落,但是這次並非直指陣師,而是指向那個滿臉驚駭的少女。
由無數頭陰物鬼魅匯聚而成的滾滾黑煙,遮蔽在少女頭頂,如同為她撐起一把雨傘。可是巨大飛劍實在太過勢如破竹,迅猛破開了黑煙屏障,一劍將少女從頭到尾劈開。
豆蔻少女,就此夭折在大道之上。辛苦求長生,到頭來反而沒能活過二十歲。
一手扶住大樹主幹的陸台臉色不太好看。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名陣師竟然沒有真正使用替身符,第二次拍打胸口只是虛晃一槍,誘使陸台將劍尖指向少女。
棋差一著的陸台,倒也沒有氣急敗壞,山上修行之人,每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那把本命飛劍雖然巨大,可是速度之快匪夷所思,陸台就站在原地,任由那道黑煙洶湧撲殺而至,飛劍斬殺少女之後,轉瞬之間就來到主人陸台身前,將那道充滿哀號著的猙獰面孔的黑煙給攪爛。
邪道修士不斷搖晃掌心陶罐,陰森地笑道:「敢壞我陰物,我倒要看看,你還有幾兩靈氣可以揮霍!」
一道道黑煙從陶罐中飛出,像是在他手心盛開了一朵黑色的碩大花朵。
陣師實在懼怕那個傢伙再給自己來一劍,掏出一大把雪白珠子,揮袖撒出,數十顆珠子在他四周懸停,三才、四象、七星、八卦,九宮,數目不等的珠子的懸停位置極有講究,形成一座座護身陣法。結陣之後,光芒璀璨,將年老陣師映照得無比光明偉岸。
只是如此一來,先前的布陣就被耽擱了,要延誤不少時間。
那邪道修士在駕馭黑煙撲殺陸台的同時,出聲提醒道:「抓緊布陣,否則咱們跑了千里路程,就要白費功夫。而且一旦宰不掉那兩個,肯定後患無窮。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陣師臉色陰晴不定,一發狠,撤去半數小陣,收回數十顆珠子,如此一來,其布陣速度又加快幾分。
南邊的戰場上,魁梧漢子撲倒在地,嘔血不已,好似要將心肝腸子都吐出來,面前土壤被浸染成鮮紅一片,十分慘烈。
他是一名貨真價實的五境武夫,一身日積月累的橫練功夫,十分難纏。他在武道路上,未曾遇上明師指點,走得坎坷艱難,煉體三境的底子打得漏洞百出,能夠由四到五,可謂不計後果,所以沒有意外的話,他終生無望第六境。
大活人總不能被一泡尿憋死,於是他便走了歪門邪道,他的請神之法,來自半本殘卷,這當然是「打野食」而來的。因為只有上半本,故而他只知如何請,不知如何送,請神容易送神難。
每一次請神附體的代價極大,他摸索了將近二十年,跟人求爺爺告奶奶,大肆購買這類仙書密卷,才好不容易控制住這門請神術的後遺症。
今天請神請了一半,竟然給那白袍少年一拳打得「神靈」退回神壇,對於規矩森嚴的請神降真而言,簡直無禮至極,所以反撲得厲害,一縷縷神魂從竅穴飄蕩而出,如三炷香裊裊升起。
燒完三炷香之後,還是沒有停下的跡象,壯漢整個人的後背雲霧蒸騰,要知道這些煙霧,可是五境武夫的氣魄顯化,是一名純粹武夫的根本元氣。
漢子沙啞含糊道:「救我!」
那名精通五行木法的練氣士眉頭緊鎖,不得已撤去了針對白袍少年的一門搬山拔木之法,來到壯漢身邊蹲下,雙手手指掐訣,滿臉漲紅。從地下飄出星星點點的幽光,縈繞指尖,練氣士猛然將其拍入壯漢后心。
壯漢趴在泥地里的身軀一彈,臉色瞬間紅潤起來,全身上下各大關節處傳出黃豆爆裂般的清脆聲響,如枯木逢春。魁梧漢子轉過身來,一個鯉魚打挺,手持雙鞭站起身,神采奕奕,再無半點頹態。
那名出手相救的練氣士沉聲道:「記在賬上。」
漢子咬牙切齒地望著陳平安,點頭道:「拿下這兩頭肥羊,一切好說!」
那夜在扶乩宗喊天街,那個長得比娘們還水靈的傢伙出手闊綽,簡直讓金丹境的野修都自慚形穢。倒不是說一名金丹境修士拿不出那麼多小暑錢,要知道那個俊俏公子所買之物,儘是些羊脂獸、春夢蛛、符籙紙人這類燒錢玩意,不是殺敵的攻伐法寶,不是保命的防禦重器!
兩個明顯來自外鄉的年輕人,這一路上只走山林和市井,北上千里,沒有一次拜訪過沿途的仙家山頭,也從來沒有大修士主動拜見。這說明了什麼?這意味著這兩個雛兒,出身顯貴,腰纏萬貫,肯定自幼過慣了舒坦日子,不知江湖水深,山上風大!
不拿下這兩個富得流油的愣頭青,對得起自己那麼多年的苦修嗎?他們除了四處尋找機緣,刀口舔血,還要給山上的仙師們低頭哈腰當條狗,幫他們擺平仙師們不屑親自做的腌臢事,背負了惡名,流竄逃命,換一個地方從頭再來。如此循環往複,何時是個頭?
從壯漢被接連五拳神人擂鼓式打得半死不活,再到練氣士以秘法竊取此地山水氣運,成功治療壯漢,這一切,不過是幾個彈指的短暫工夫。
陳平安被中年劍師駕馭的一道道劍氣所阻,沒能一鼓作氣徹底打死鐵鞭壯漢。
以氣馭劍,在江湖上,是很了不得的仙家神通了。在許多偏僻的小地方,其詩書典籍上,所謂的飛劍千里取頭顱,其實不是說劍修,而是指經常在世人面前冒頭的劍師。相比山上劍仙和江湖劍客,半桶水的劍師,高不成低不就,尤其喜歡沽名釣譽。
一位劍師馭劍殺敵,出袖之物,往往劍氣和真劍皆有,前者勝在量多,後者強在力大。正如輕騎掠陣,贏得優勢;重騎鑿陣,取得勝果:兩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
與陳平安對峙的這名劍師,顯然是此道大家,他雙袖鼓盪,袖口表面泛起陣陣青色光華,從中掠出的一條條青芒劍氣,凌厲異常。
好在劍師每次至多駕馭兩縷劍氣,陳平安躲閃得還算輕鬆,遠遠不至於捉襟見肘,但是被牽製得很死。
陳平安沒有用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先前他重傷魁梧壯漢后,劍師為阻止陳平安徹底擊殺壯漢,將一縷劍氣早早停在壯漢附近守株待兔,結果陳平安一個驟然加速,直衝劍師,差點闖入劍師身前一丈。
嚇出一身冷汗的劍師,不得不使出真正的撒手鐧。那把實質小劍並非從袖中飛出,而是從頭頂髮髻之中悄然出現,原來那根碧玉簪子,是用來遮掩小劍的「劍鞘」。那是一把形狀如翠綠柳葉的無柄小劍,極其纖細,圍繞著劍師滴溜溜旋轉,帶起一股股嫩綠色流螢。
那個符籙派道人厲聲提醒道:「貧道的兩張枯井符最多再支撐二十彈指!速戰速決,趕緊斬掉這個小王八蛋!一旦他的飛劍破開牢籠,到時候咱們就排隊等著給人抹脖子吧!」老道人面容枯槁,十指乾瘦,言語之間,雙手緩緩轉動,應該是在掌控那兩張抓住初一、十五的符籙,老道人氣得嗓音顫抖,「你們給的密報上說,這小子不是武夫劍客嗎?如今不單是劍修,這崽子竟然還有兩把飛劍,兩把!要不是老子還有點家底,攢出兩張原本打算傳家的寶符,這次咱們就全玩完了!之前算好的分紅,不作數!」
那壯漢臉色難堪,大踏步走向陳平安,看也不看那老道,悶聲道:「更改分紅一事,好說,總不會虧了你。」
老道人冷哼一聲,心中翻江倒海,死死盯著那個白袍少年。
何時劍修也有這般強橫的體魄了?
那名仍然站在樹上的俊俏公子哥,居然也是一名擁有本命飛劍的劍修,難怪兩個人膽敢在異國他鄉橫著走。兩名劍修,三把本命飛劍,就算他們大搖大擺地從桐葉洲玉圭宗走到桐葉宗,只要不主動挑釁那幾座仙家府邸,尋常時候,幾個野修敢惹?
他們這撥人魚龍混雜,原本走不到一塊,雖然每個人的境界修為都算不得太高,可是各有所長,這一路又有幕後高人出謀劃策,所以哪怕是一名金丹境修士,只要對方事先沒有察覺,一行人都可以與其掰掰手腕,說不定就有一樁潑天富貴到手。
他們其實已經足夠高估這兩個年輕人了,沒想到還是這般難纏。
這一次中年劍師放開手腳牽扯那少年,而木法練氣士在這山林之間如魚得水,竟然驅使一棵棵古木拔地而起,如一個個老人蹣跚而行。壯漢掏出一顆朱紅丹丸,丟入嘴中,臉上肌膚變得滾燙通紅,他要再次請神降真!
大樹的樹枝如一條條長鞭,狠狠砸向陳平安,陳平安不僅要躲避樹枝,還要及時避開一兩條陰險刁鑽的青色劍芒,一時間險象環生。
好在陸台很快傳來心聲,傳授陳平安應對那些古怪樹木之法,之後陳平安每一拳都精準地砸爛了貼在大樹之上的一小串隱蔽字元,隨後銀光崩碎,大樹隨之倒塌,綠油油的樹木瞬間枯萎。
陸台還提醒陳平安,囚禁兩把飛劍的符籙派道人所說的二十彈指,未必是真,極有可能是三十彈指,甚至時間更加長久。
陳平安面無表情,全神貫注,他打爛了所有古怪樹木后,那名已經棄了鐵鞭的壯漢已經請神成功,一雙眼眸雪白,沒有半點人性光彩,如一尊神祇冷漠俯瞰人間。
陸台心中有些詫異,因為他察覺到陳平安在聽到自己的提醒后,根本就沒有泛起任何心湖漣漪,顯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計,才能如此鎮定。
小小年紀,卻是個老江湖啊。
陸台一手撐在樹榦上,相比陳平安與各路豪傑的一通亂戰,他這邊就很無聊了。
他的飛劍針尖,已經殺不掉那個老陣師了;陶罐里冒出的陰魂黑煙,也奈何不了他陸台。何況陸台還隨手取出了一根五色絲繩,系在了手臂上。此物雖然比起他女裝時的彩色腰帶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是對尋常練氣士而言,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它的強大之處,在於攻守兼備。
有陳平安牽制住敵方主力,「閑來無事」的陸台,破天荒地有些愧疚情緒。這次確實是大意了,沒想到對方膽子這麼大,敢吆喝這麼多人一起圍剿他們,毅力恆心更是一絕,足足跟了他們千里路程。
北邊戰場,那名邪道修士約莫是心疼不斷消散的黑煙,對老道人高聲喊道:「還有沒有枯井符?有的話趕緊丟一張出來,先欠著,回頭我和他一起湊錢還你!」
老道人氣得跳腳,罵道:「有你爹!」
邪道修士心頭一怒,但是當下只能隱忍不發,想著來日方長,以後要好好與這臭牛鼻子老道計較一番。
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邪道修士,悄悄抖了抖袖子,似乎在準備著什麼。
兩張關押飛劍的符籙,顫動幅度越來越大。
起先老道人大聲開口,說只能困住飛劍二十彈指,確實如陸台所猜測那般,是故意矇騙陳平安,希望陳平安誤以為二十彈指后就能夠召回飛劍,大殺四方。可是現在老道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原來那兩張價值連城的寶符,因為初一和十五的反抗,真的只能困住這兩把飛劍二十彈指左右,而不是他預期中的四十彈指!
符籙名為枯井符,能夠厭勝本命飛劍。
用雷擊木製成的七枚小釘,成北斗七星狀,以秘術嵌入特殊符紙,再刮下從不周風中落下的一兩飛土,符籙圖案為劍困井中,符紙背書「不動」二字。這還只是「主幹」,其餘符籙「枝葉」,還有許多細節。
這是桐葉洲符籙派旁門的一道上品秘符,雖然比不上陸台口中的劍鞘符和封山符,但也不容小覷,是中五境練氣士對付劍修的保命符,價值千金。在方圓十丈內,只要祭出此符,就可使得劍修的本命飛劍,如人立井中,不能動彈。若要打開禁制,只需開訣拂袖吹氣,「井中」飛劍即可自由遠去。
別人是十年磨一劍,老道人則是十年磨一符,如何珍惜都不為過。
兩處戰場,大戰正酣。
山林深處,有兩人遠遠眺望此處,隔岸觀火。
其中一人正是在扶乩宗店鋪跟陸台爭奪羊脂獸的客人,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揚,臉上略有得意。另一人則是腰佩長劍的紅袍劍客,身材修長,器宇軒昂。他伸手按住劍柄,看著那邊的戰場形勢,微笑道:「先前所有人都認為你小題大做,就連我也不例外,現在看來,虧得你這般謹慎,省去我不少麻煩。」
紅袍男子是一名武道六境巔峰的劍客。他在桐葉洲的山下江湖,已經算是名副其實的劍道大宗師,雖然已是古稀之年,可是依然面如冠玉。數十年間,他仗劍馳騁十數國,罕逢敵手。
劍客腰間長劍,是一把鋒利無匹的仙家法寶,使得他膽敢自稱「金丹地仙之下,一劍傷敵。龍門之下,一劍斬殺」,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質疑。
而且他風流無雙,不知有多少女子愛慕這位不求長生的江湖劍仙,甚至有小道消息說,雲麓國的皇後趙氏都與此人有染。
不起眼的漢子笑道:「我馬某人的謹慎,是習慣使然。我年輕的時候吃了太多虧和苦頭,所以我始終牢記一事,對付這些出身好的仙師,咱們混江湖的,就得獅子搏兔,一口氣吃掉他們,否則哪怕僥倖贏了,也是慘勝,收穫不大。」
紅衣劍客笑道:「馬萬法,之前說好的,我幫你們壓陣,以防意外,白袍少年背著的那把劍,早早就歸我了。現在意外出現了,當真需要我親自殺敵,那麼……」
男人點頭道:「養劍葫蘆不能給你,而且你也不是劍修,但是兩個小傢伙身上,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裡邊的東西,我要拿出來分紅,你可以拿走方寸物,如何?」
紅衣劍客眯眼而笑:「極好。」
漢子猶豫了一下:「雖然大局已定,但我們還是要小心。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經捉襟見肘,不過那個長得跟娘們似的傢伙,多半還留有餘力。要不你先對付這傢伙?」
紅衣劍客搖頭道:「樹上那個,手臂上有件法寶護身,又有飛劍暗中亂竄,我很難悄無聲息地一擊功成,倒是那個白袍少年,我可以一劍斬殺。到時候沒了同伴,比娘們還細皮嫩肉的小傢伙,肯定會心神失守,到時候是我來殺,還是你親自出手,都不重要了。」
漢子想了想,點頭答應道:「如此最好。」然後他笑道:「老道士的兩張枯井符馬上要扛不住了,你何時出手?」
「正是此時!」紅衣劍客身形已經消失,原地尚有餘音裊裊,先前腳下的樹枝竟是絲毫未動。
可見這位江湖大宗師身形之迅捷,以及武道之高。
南邊戰場上,因為魁梧漢子得兩人相助,陳平安與他廝殺得難解難分,看似亂局還要持續許久。
一抹赤虹從天而落,快若奔雷,剎那間撕開戰場,劍氣森森,充斥天地之間。
出鞘一劍戳向白袍少年心口,一劍戳中,毫無懸念。
紅衣劍客嘴角微翹,又是這般有趣又無趣,又宰了一個所謂的修道天才。
但是下一刻,紅衣劍客就企圖暴掠而退,甚至打算連那把佩劍都舍了不要,因為命最重要。
在場眾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實在是這位劍道大宗師氣勢太盛,所有人不敢畫蛇添足,都停下了手,省得被那位大宗師一劍斬殺少年後,隨手一劍又輕描淡寫地戳死他們,最後美其名曰誤殺。到時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就意味著其餘人都多出一點分紅,活著的傢伙,誰會不樂意?
可是接下來的一幕,讓眾人畢生難忘。
陳平安身上的一襲勝雪白衣,在被紅衣劍客一劍刺中心口后,以劍尖心口處為中心,一陣陣炫目的漣漪蕩漾開來,露出了這件長袍的真容——一件金袍!彷彿有一條條蛟龍隱沒於金色的雲海。
陳平安不再故意壓制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威勢,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綻,自求傷勢,讓自己瞧著鮮血淋漓,所以這一劍沒能將金袍刺破半點。
陸台之前沒有出聲示警,但是陳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等著躲在幕後的高人來一錘定音。
不來,陳平安不虧;來了,陳平安大賺。
這一路行來,從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去大隋書院,再到第二次離開家鄉去往倒懸山,無時無刻不謹小慎微,日復一日地追求「無錯」,陳平安終於得到了回報。
轉瞬之間,紅衣劍客剛剛鬆開劍柄,不管不顧大踏步抵住劍尖前行的少年,伸手抽出背後長劍,一劍削去了紅衣劍客的頭顱。
陸台也驚得目瞪口呆,他環顧四周,對著那些肝膽欲裂的傢伙嫣然一笑:「你們呀,千里送人頭,真是禮輕情意重。」
陳平安反手將長氣放回劍鞘,向前走出數步,另一隻手輕輕握住那把長劍,身形站定,以倒持式持劍。
有那麼點小風流。
紅衣劍客那具無頭屍體的腰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淡淡金光一閃而逝,而滾落地面的那顆頭顱,其眉心處,露出一滴緩緩凝聚而成的鮮血。
陳平安轉頭望向高枝上的陸台,後者一挑眉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有一絲金黃色的小玩意在陸台的手指間縈繞,緩緩流轉。若非陳平安眼力極好,根本就發現不了。
陳平安身上的金色法袍金醴,其肩頭那處被劍師劍芒割破的地方,早已自行修繕,毫無瑕疵。
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遺物,能夠被元嬰老蛟常年穿在身上,當然不會是尋常的法袍,桂花島上那位玉圭宗元嬰供奉的法袍墨竹林,都要比這件金醴遜色不少。
它如讓人驚鴻一瞥的美人,很快就轉入屏風之後,遮掩了傾城之姿,重新變回了白袍樣式。
兩張枯井符在空中砰的一聲炸裂,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就此脫困,再無束縛。
陳平安能夠清晰感受到初一的那股憤怒神意,這很正常,因為就連性子溫順的十五,此時都充滿了火氣。
陳平安只好在心中默念道:「你們別急,說不定敵人還有後手。」
飛劍初一在空中肆意往來,帶起一條條白虹,令人觸目驚心。幽綠顏色的飛劍十五明顯有些幽怨,圍繞著陳平安緩緩飛旋,很是疑惑不解。
它們當然是世間一等一的本命飛劍,不過卻不是陳平安的本命之物。
雙方不是那種君臣、主僕的關係,而像是陳平安帶著兩個心智初開的稚童,一個脾氣暴躁,一個性情溫馴。
陳平安覺得這樣也不錯。
山林間的氣氛凝重且詭譎。
作為定海神針的紅衣劍客已死,死得那叫一個毫不拖泥帶水。如果不是他身形化虹而至,來勢洶洶,隨後那刺心一劍的風采堪稱絕世,估計所有人都要以為這傢伙是個欺世盜名的江湖騙子。
請神降真的魁梧壯漢,其銀色眼眸逐漸淡化,恢復常態。此人先前氣勢最盛,風頭一時無兩,這會兒臉色蒼白,嘴唇顫抖,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憐模樣。他瞥了眼遠處的兩條鐵鞭,站在原地不敢動彈,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飛劍透心涼。
中年劍師眼神晦暗不明,已經心生退意。他雙手自然下垂,之前清光滿滿的雙袖,再無異象。而那把以中空玉簪作為劍鞘的柳葉小劍,懸停在他肩頭上方,像是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犬,庇護著主人。
一場本以為無異於郊遊踏青的圍獵,居然落得個死傷慘重的凄涼境地。而那兩個外鄉年輕人,一個尚有一戰之力,一個更是毫髮無損。
這一刻,這些在各自地頭都算呼風喚雨的山澤野修,對於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種恐懼油然而生,再度籠罩心頭。
老陣師心如死灰,陣法只差些許就要大功告成,結果被這個挨千刀的劍道大宗師毀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個得意高徒也橫死當場。那兩個倒霉孩子,資質算不得驚艷,可是乖巧聽話,使喚起來順手順心。老陣師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寶珠,依次結陣,座座小陣結成一座護身大陣。
修行五行木法的練氣士,始終沉默不語。他這一類可攻可守的修士,除了能夠搬山拔木,還會飼養花妖蟲寵、草木精怪,而且他們往往擅長療傷和祛毒的術法。他們無法一舉奠定戰局,但卻是備受歡迎的一種練氣士。
沒有人願意主動開口說話,眾人各懷鬼胎。
陳平安倒持紅衣劍客的長劍,低頭望去,劍身恰似一泓秋水,在透過枝葉的陽光的映照下,水紋蕩漾。
肯定是一把好劍,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錢。
那個邪道修士,是唯一一個有所動作的膽大人物,他鬼鬼祟祟,一手繞在背後,托起一隻銀白色的瓷瓶。瓷瓶高一尺,窄口寬肚,表面不斷有猙獰面孔游弋而過,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殘酷牢籠。此人默念口訣,想藉助手上靈器,偷偷收攏紅衣劍客死後的魂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得逞,自己的實力就可以暴漲,只要將一位六境巔峰的武道宗師的渾厚魂魄,成功煉化成一尊陰將,溫養得當,再讓它去亂葬崗或古戰場待著,不斷汲取陰煞之氣,說不定可以重返六境,甚至有望成為一尊七境的英靈陰物。到時候自己哪裡還需要看別人臉色?恐怕那些個小國君主,都要看自己的臉色。
陸台一下子看穿了邪道修士的小動作,怒道:「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東西?!」名為「針尖」卻無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飛劍,在邪道修士的頭頂上空筆直落下。
邪道修士慌忙逃竄,同時收起那隻銀色瓷瓶。他不得不打消收攏魂魄的主意,以收集在黑色陶罐里的陰物,抵禦那柄可怕飛劍的追殺。無論邪道修士如何輾轉騰挪,飛劍針尖始終如影隨形。
這次圍剿,算上幕後主使馬萬法,如果老陣師的陣法順利完成,紅衣劍客沒有暴斃,所有人眾志成城,那麼他們對付一位金丹境修士都綽綽有餘。若是所有人不懼一死,恐怕就算兩位金丹境修士,對上他們都討不到半點便宜。
只是世上沒那麼多如果。
因利而聚的一群人,形勢佔據上風時,那是人人猛如虎;可只要落了下風,那就是人心渙散,淪為烏合之眾。
已是強弩之末的壯漢突然滿臉驚喜,高聲道:「我家主人說了,他馬上就會趕來,親自對付兩人!諸位,我們會將竇紫芝的佩劍痴心,還有原本答應給竇紫芝的那件方寸物,再加上竇紫芝的家產,全部拿出來分給大家!」魁梧壯漢近乎竭力嘶吼,慷慨激昂道:「富貴險中求,是回去當老鼠鑽地洞,還是從此有資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在此一舉!」
中年劍師臉色冰冷,殺氣騰騰,沉聲道:「我同意,這兩個小子該死!」只見他手腕一擰,袖中青芒蓄勢待發。
老陣師微笑道:「搬山陣即將完工,可以一戰。只須幫我拖延最多半炷香時間!」
被飛劍追殺得灰頭土臉的邪道修士喊道:「算我一個!事先說好,除了重新分紅,老子還要那竇老兒的魂魄,誰也別跟我搶!」
木法練氣士點點頭,依然不苟言笑。
魁梧壯漢仰天大笑,伸手一扯,將地上兩條鐵鞭馭回手中,率先大踏步走向陳平安。他的家主,先前確實密語傳音給他,要親自趕來,勢必將這兩頭肥羊斬殺在此。
然而幾乎同時,中年劍師揮動大袖,轉身掠去,快若驚鴻。老陣師使出了不止一張縮地符,每次身形出現在十數丈外,幾個眨眼,就已經消失不見,身形沒入山林深處。木法練氣士腳尖一點,身後倒掠而去,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樹,但是驟然間便沒了蹤跡。唯獨那個邪道修士還在往陳平安這邊趕。
魁梧漢子愣在當場,罵了句娘,再不敢往前送死。自己這點斤兩,已經不夠看了,這般作態,不過是拋磚引玉罷了。
陳平安先是錯愕,隨即釋然,這才合情合理,自己又學到了一些。
陸台深呼吸一口氣,對陳平安說道:「那個主謀剛剛跑了,我去追他,這邊你應該對付得過來,回頭我來找你。」
陸台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實的飛劍針尖。他的雙手手腕和雙腿腳踝處,各有紫金色的含苞待放的蓮花圖案。
陸台輕聲道:「開花。」四朵栩栩如生的紫金蓮花,瞬間綻放。
陸台一咬牙,身形高高躍起,然後就此御風而行。他身體前傾,眯眼遠望,大袖鼓盪,獵獵作響,鬢角髮絲絮亂飄蕩。他左右張望一番,然後找准一個方向,一閃而逝。
邪道修士咽了一口唾沫,一手托著裝滿陰魂的陶罐,一手竟是做了個僧人拜禮,諂媚笑道:「這位劍仙公子,此次是我冒犯了,失禮失禮。下次相見,在下一定主動退避三舍,若是到時候公子願意吩咐在下做點小事情,一定在所不辭。」
言語之間,邪道修士一直在留意那白袍少年的眼神和臉色,身形暴退而去。此人也是個殺伐果決的,逃離之前,當場捏爆了那隻蓄養陰魂的黑色陶罐,頓時黑煙瀰漫。
壁虎斷尾。
一抹纖細金光在滾滾黑煙之中迅猛遊盪,濃稠如墨汁的陰森煙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但是距離這抹金光徹底打消這些污穢黑煙,還有一會兒工夫。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幾步前沖,躍上一棵大樹的樹冠之巔。
有一道化作淡淡灰煙的飄忽身影,在山林之中飛快遠遁。
初一已經自行追去,陳平安心意微動,十五也緊隨其後。
陳平安飄落回地面,落地之前,在空中翻轉手腕,換作正常持劍姿勢。竇紫芝的佩劍痴心雖然比槐木劍要重上不少,可陳平安總覺得還是太輕了。
那魁梧壯漢抬起頭,望向陸台之前消失的方向,最後低頭看了眼手中鐵鞭,慘然一笑。他心知今日必死無疑,怨恨、失落、憤懣,一一浮現,又皆在心胸間一一淡去。
這輩子活得窩囊憋屈,總要死得像個英雄好漢。
壯漢將兩條鐵鞭狠狠丟到地上,開始第三次請神降真。漢子使勁一跺腳,雙手重重合十,眼眶布滿血絲,臉色蒼白,痛快大笑道:「敢不敢稍等片刻,讓我酣暢一戰?!」
陳平安隨手丟出手中那把痴心,長劍從魁梧壯漢的心口處一穿而過,釘入一棵大樹的樹榦上。
長劍穿透漢子心臟之後,陳平安清楚地看到劍身上紅光流淌,一閃而逝,如飢漢飽餐一頓,酒鬼暢飲一番。
陳平安打定主意,要找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山上的神仙鋪子,賣出這把劍。
那道璀璨金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消融黑煙,不愧是由老蛟長須製成的上品法寶。
兩根蛟須就已經如此神通廣大,真不知道倒懸山上那位蛟龍真君手中的拂塵,該是何等威力無匹。
陳平安收起思緒,猶豫了一下,取回長劍,撿了一根粗如手臂的樹枝,以劍將其削尖,然後默默挖了幾個大土坑,將紅衣劍客、魁梧漢子和陣師的兩名弟子分別埋入其中,最後添土掩蓋,盡量掩飾痕迹,不至於被無意間路過此地的人一眼看到。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耐心等待初一、十五以及陸台返回。他將那把多了劍鞘的痴心隨意橫放在膝上。
遠處,與金光糾纏不休卻節節敗退的陰魂黑煙,雖然早已失去了靈智,可仍然畏死向生,頓時有一大股滾滾黑煙要離開此地,逃往別處肆虐山水。
陳平安突然想起遠處還有一座城堡,若是其中是不諳術法的江湖人,恐怕就要殃及池魚。
陳平安持劍起身,環顧四周,確定並無異樣后,這才將魂魄真意澆灌於法袍金醴中。一瞬間,出現了一個身高十數丈的縹緲法相,法相面容模糊,可是金光湛然。法相在天地間屹然而立,剛好攔阻在那股黑煙之前,大袖一卷,就將那些陰魂兜入袖中。陰魂如入雷池,滋滋作響,很快就悉數煙消雲散。
陳平安坐回原地,臉色雪白,頭疼欲裂。這次毫不保留地顯露法袍金醴,用掉了他整整一口真氣,而且還有難以為繼的跡象。若是與人捉對廝殺,除非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輕易使用這種手段。一旦對方有出人意料的保命本事,陳平安等於自己雙手奉上頭顱。
不過說實話,那種魂魄好似出竅遠遊的感覺,極為玄妙——居高臨下,俯瞰山河。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捻動柔順細膩的法袍的衣角,感到陣陣清涼。一番生死廝殺,提心弔膽,幾乎耗盡了心力,當下陳平安有些困意,背靠大樹主幹,開始閉目養神。約莫半炷香后,陳平安才平穩心神,呼吸重新順暢起來。
縛妖索幻化成一根金色繩索,回到陳平安的手腕上。很快一道絢爛白虹和一道幽綠光芒飛掠而返,雙雙進入養劍葫蘆中。雖然兩把飛劍極其細微,可是兩條流螢拉伸出十數丈,十分扎眼。
陳平安感受到它們在養劍葫蘆內傳來的心意,應該是順利殺敵了。陳平安便放下心來。
初一、十五是頭一次離開陳平安這麼久遠。
既然無事,陳平安就開始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背劍是修行,穿衣也是修行。曾經伴隨一位仙人百年甚至千年光陰的法袍金醴,對於練氣士而言,就是一座小小的洞天福地,可以集聚靈氣;可對一名純粹武夫來說,金醴雖然是罕見的護身符,卻也有些小麻煩,那就是武夫需要抵禦那些源源不斷往金醴靠近的靈氣,畢竟純粹武夫一開始就要毅然決然地打散氣府中所有靈氣,才稱得上純粹,才算登上武道一途。
陳平安在倒懸山時,由於那邊靈氣充沛,所以抵禦得比較辛苦。離開吞寶鯨后,他行走山林,就輕鬆愜意許多,畢竟尋常的山野之地靈氣淡薄,大多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陸台才大搖大擺地從山林之中向陳平安這邊快速趕來,他滿身塵土,所幸身上沒有任何血跡。看樣子,很像一個滿載而歸的人。
陸台一邊走向陳平安所在的大樹,隨手將老陣師遺留在四周的諸多陣旗紛紛收入袖中,一邊好奇問道:「你倒是菩薩心腸,為何不由著屍體曝晒,野獸啃咬,飛鳥剝啄,這才是他們該有的下場。你可憐這幫歹人做甚?」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可憐他們。我只是在意『人死為大,入土為安』這件事。」
陸台搖搖頭,懶得多想,他突然轉身跑向血腥氣最重的「墳頭」,跟陳平安問了那幾個屍體的大致位置,然後信誓旦旦地答應,稍後會重新填土。不等陳平安點頭,陸台就一掌拍去,塵土飛揚,他屁顛屁顛跑過去,做起了翻檢屍體的勾當,就連老陣師的兩名弟子都沒有放過。很難想象,這麼一個喜歡胭脂水粉、腮紅黛眉的傢伙,做起這種刨墳勾當,如此嫻熟,毫無心理負擔。
陸台難免沾染上鮮血和泥土,只是有那五彩絲繩纏繞手臂,他全身上下很快就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仙家法寶,種種妙用,匪夷所思。
陸台在那邊獨自絮絮叨叨:「好歹是一位江湖宗師,可你真是個窮鬼啊!瞅瞅,這是馬萬法的方寸物,裡頭堆滿了金山銀山,再看看你,你真該羞愧得活過來再死一次。
「唉,不是我說你啊,比起你家主子,你身上這點家當,真是寒酸,唯獨這摞銀票,倒是解了我們燃眉之急。在山下購物,給人家雪花錢,店家是要打人的……
「你們這兩個苦命鴛鴦,下輩子投胎做人,記得找個好一點的師父,哪怕本事差點,也莫要再找這種了。」
陳平安也沒打攪忙碌的陸台,只是看著那個背影,覺得很陌生。
最後陸台重新填土,拍拍手,看著平整的地面,有些心滿意足:「那個幕後主使已經死翹翹了,萬事大吉!」
陸台走回陳平安這邊的樹下,仰著腦袋,招手道:「分贓嘍!」
陳平安問道:「關於今天這場風波,你之前是不是算過卦,早就有了答案?」
陸台抬起手,頓了一下,然後捋了捋鬢角髮絲,眼波流轉,手勢嫵媚,笑道:「我每天都在算,這是陰陽家子弟的日常課業,不然這次早就喊你逃命了。只是這種事情,與你說不得,說了就不靈了。」
陳平安打量著陸台:「下不為例。」
陸台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順勢而為,有什麼不好?有便宜不佔,天打雷劈。」說到這裡,陸台手腕一翻,手心中變出一塊青綠玉笏,「馬萬法的方寸物,他的寶貝都在裡頭了。比起習武的竇紫芝,馬萬法混得相當不錯,一個龍門境修士就能擁有方寸物。但是你知道這傢伙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裡嗎?」
陳平安搖搖頭。
陸台呵呵笑道:「馬萬法是一個罕見的養蠶人,擅長抽絲剝繭,他有把握在我們死後,捉出我們的方寸物,所以他才對咱倆如此垂涎。估計馬萬法一開始沒想到咱倆是兩位『劍仙』,我的兩把本命飛劍他自然奪不走,至於你的那兩把,可就不好說了,一旦給人奪了養劍葫蘆……」
陳平安默不作聲。對於本命物和法寶靈器的煉化入虛,陳平安在倒懸山時因為法袍金醴和縛妖索的緣故,大致有所了解。本命物,就像劍修的本命飛劍,人死即無,神仙都難留住。
可尋常的煉化之物,雖然藏匿於氣府竅穴,但是死後有一定可能,會遊離於神魂之中,並不會快速消散。若是煉化之物品相極高,寄身之所的魂魄飛散后它甚至有可能「蹦出」氣府,重返人間。世上那麼多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秘境,其中的仙家府邸被破開禁制后,許多兵解、屍解的仙人遺蛻附近經常會有上品法寶,就是此理。
對於練氣士而言,本命物註定極為稀少,而煉化之物數量略多,但也是屈指可數。畢竟品相越高的靈器法寶越難煉化,其所消耗的天材地寶和時間精力,足以讓地仙之下的絕大部分修士知難而退。
像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的那把仙劍,哪怕持劍之人是道法通天的大天師,一樣無法煉化為本命物。道老二的那把,亦是如此。
九洲多劍仙,仙劍自然也多,但是真正意義上的仙劍,九座天下加在一起,其實也就四把。
只有四把,萬年不變。
所以風雪廟阮邛,才會立誓要鑄造出一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嶄新仙劍。
若是今人處處不如古人,這得多沒勁。
而兵家大修之所以被譽為行走的武庫,就在於他們能夠煉化更多法寶傍身。
試想一下,兵修身懷三頭六臂之類的秘術神通,手持一件件神兵,披掛一件上品的神人承露甲,再加上本身體魄強橫,誰敢與之為敵?
兵修以打不死出名,更以能夠輕易打死別人著稱。
陸台心情極好,為陳平安詳細解釋何為養蠶人:「方寸物比較特殊,與法器、飛劍不同,它類似一座小洞天,無法被立即銷毀,而且方寸物極難煉製成本命之物。所以如何從練氣士身上剝離出方寸物,成了一門大學問,一旦得逞,那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暴利買賣。山上專門有一種養蠶人,自有家傳或是師門傳承的秘法,能夠從練氣士神魂之中剝取方寸物。」
陸台嘖嘖道:「馬萬法如果宰掉我們,拿到你的養劍葫蘆加上我的方寸物,那他就發大財了。說不定他只需要靠砸錢,就能砸出一個陸地神仙。」陸台突然眯起眼,笑問道:「你就不問問,我到底是怎麼殺死龍門境修士的?」
陳平安後退一步,養劍葫蘆內掠出初一和十五,一左一右護在陳平安身旁。
陸台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指了指陸台的手臂——並無五彩繩索纏繞陸台的手臂。
而且雖然眼前這個陸台故意做出一些女子姿態,可陳平安總覺得不如以往那般自然。再加上陸台刻意解釋馬萬法的養蠶人身份,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
陸台先是神色陰冷,然後憋著笑,最後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陳平安:「換成別人,我故意這樣折騰,又是收起五彩索,又是假裝神態扭捏,還要悄悄流露出一點殺氣,就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可是對付你陳平安則恰到好處。行了行了,那竇紫芝先前戳中你心口一劍,你趕緊把淤血吐出來,不然會有後遺症的。」陸台見陳平安仍是全然不信,差點笑出眼淚,聲道:「針尖、麥芒,出來。」
一把巨大飛劍懸空而停,旁邊還有一絲金黃色的「麥穗尖芒」。
陳平安如釋重負,確定了陸台身份后,這才趕緊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怒目相向道:「陸台!」
陸台打了一個響指,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返回氣府棲息。他手中多出那把竹扇,輕輕扇起清風,開心笑道:「誰讓你放跑那些個雜魚——」
陳平安氣得想要一腳踹過去,然而陸台驀然彎下腰,伸手捂住嘴巴,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追殺一名老奸巨猾、擁有方寸物的龍門境修士,不算太難,可要將其截殺,恐怕金丹境修士也很難輕鬆做到,所以陸台付出的代價,肯定不小。
陳平安伸出雙指,捻住身上法袍金醴的一角,微微一扯,直接將一整件金醴給「剝」了下來。他輕輕將其拋給身軀微顫的陸台,皺眉道:「穿上試試,我已經撤去袍子上邊的禁制。」
陸台伸手抓住那件金色法袍,不見他有所動作,金醴就瞬間穿在了身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氣,盤腿而坐,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抹了一下猩紅嘴唇,罵罵咧咧,可是即便如此,還是不讓人覺得如何粗鄙:「如果不是為了時刻保證自己具備巔峰戰力,將那丹藥和瓊漿當了饅頭茶水,哪裡會這麼狼狽?這筆買賣,若是咱倆對半分了馬萬法的方寸物,你是大賺,我卻虧死了。」
陳平安蹲在旁邊,將那把痴心隨手插入地面,沒好氣道:「竇紫芝的這把佩劍歸我,其餘你都拿著便是。」
陸台瞪圓眼睛,氣呼呼道:「這把劍才是最值錢的好不好,煉神境的武道宗師都用得著!竇紫芝當初為了得到這件法寶,肯定砸鍋賣鐵,甚至已經傾家蕩產,所以這次才會被馬萬法喊來打家劫舍。」
陳平安咧嘴一笑:「這個我就不管了。」
陸台穿上金醴之後,氣息平穩許多:「好了,咱們來複盤。」
「那個陣師布置的陣法叫搬山陣,能夠讓人身處其中,魂魄流轉凝滯,就像背著一座山峰,對付金丹境以下的練氣士,很管用。那些小旗幟,品相倒也不高,只不過數目多,還值點錢。
「我來的路上,剛好撞見了那個不走運的符籙派老道人。老傢伙差點給針尖劈成了兩半,嚇得趕緊跪地求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便要他交出所有的看家法寶。老傢伙哪裡願意,垂死掙扎,與我拚命,我只好了結他的性命。再加上我查探了老道人的神魂,是否藏有方寸物或是煉化法寶,這才會傷上加傷。
「可惜只得到這本《帛魚符籙》。原來禁錮住你那兩把飛劍的符籙,就是這本符書的精華所在,叫『枯井符』。此符品秩不如我說的劍鞘符和封山符,但是也算有意思的了。我將其拿回家族,放入藏書樓,也算立了一功。
「你若是宰了老道人,東西咱們對半分,我就不會加重傷勢。我拼了半條命宰掉老道人,還是要跟你對半分,你說我氣不氣?」
陳平安說道:「那個邪道修士破罐子破摔,先前這邊陰氣衝天,黑煙滾滾,如果不是這件法袍,差點沒攔住它,否則那座城堡就要被咱們害慘了。這豈不是殃及池魚,白白讓那座城堡受了一場無妄之災。」
陸台揚起手中的玉笏:「這塊青綠玉笏,材質比穀雨錢還稀少,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比起尋常的方寸物,價格要高出不少。裡頭的東西,其實不太出奇,俗世的金銀財寶、古董珍玩一大堆,其中贗品無數,幾瓶丹藥也不咋地,折算在一起,拋開玉笏本身不說,也就是約莫一萬顆雪花錢的樣子。同樣是一個龍門境的家底,桐葉洲確實遠遠不如中土神洲。」
陸台的言語之間充滿了遺憾,以及身為中土神洲人氏的那份自豪。
陳平安無奈道:「也就一萬顆雪花錢?!」
陸台反問道:「不然呢?」
陳平安記得俱蘆洲打醮山的那艘鯤船,在這幾百年間,其售價最高的幾件法寶器物也就值一兩萬雪花錢。
春水、秋實姐妹兩人聽人說到這個,就好像陳平安還是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劉羨陽神神秘秘地對他說,那福祿街的大宅子值幾千兩銀子。那會兒,陳平安連碎銀子都沒見過幾次。
陸台忙著憑藉金醴蘊含的靈氣療傷,沒有發現陳平安的悵然神色,冷哼道:「跟馬萬法廝殺搏命后,我那五彩索破損嚴重,另外一樣護身法寶也徹底毀了。不提五彩索的修復價錢,你知道後者值多少錢嗎?」陸台眨了眨眼睛,「如果方寸物里的財寶全部歸我,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陣法旗幟,我勉強不虧,略有小賺。」
陳平安一板一眼道:「你少說了那本可以收入家族藏書樓的《帛魚符籙》。」
陸台「恍然大悟」:「哈哈,給忘了。」
陳平安指了指他手中的方寸物:「還有這塊玉笏,退一步講,你我如果真的對半分,半塊玉笏值多少錢?一件方寸物,怎麼都不便宜吧?」
陸台憤然道:「陳平安!受了這麼重的傷,你還不許我哭窮啊?」
陳平安針尖對麥芒道:「我都說了,除了這把劍,全都歸你,你彎來繞去的,圖什麼?」
陸台嘆了口氣:「我這不是覺得自己佔了便宜,不太厚道嘛,就想找個法子,讓自己既賺了一大筆,又能心安理得。」
陳平安哭笑不得:「你無聊不無聊?」
陳平安拔出身邊的長劍,遞向陸台,大致說了一劍穿心后的異樣。陸台擺擺手,沒有接過痴心,直截了當地道:「根本不用我上手掂量,就知道這只是旁門左道的路數而已。」
陳平安愣了一下:「對了,先前那漢子說的『上手』,是什麼意思?」
陸台笑眯眯道:「以後多逛青樓,多喝花酒,就知道了。」
陳平安不理睬他的打趣,橫劍在前,緩緩拔劍出鞘,一泓秋水照人寒,像是四周的光線都凝聚在了劍身之上。
陳平安又問起那老陣師拍碎符籙后的轉移術法。陸台也是頭回親眼瞧見這種術法,但不是頭回聽說。這個見識廣博的陸氏子弟,向陳平安娓娓道來,順便給陳平安說了一些符籙和陣法的配合之術。陳平安這才知道原來將兩張縮地符「重疊」使用,就能夠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山上術法神通,確實千奇百怪。
「差不多了,傷勢已經壓下,接下來只須安靜調養即可。」陸台站起身,亦是用指尖「揪出」金色法袍,隨手將其丟給陳平安。陳平安張開雙手,金醴便自行上身。
陸台將那塊青綠玉笏收入袖中,笑道:「坐地分贓,最怕什麼?」陸台自問自答,「分贓不均,窩裡死斗。所以我算了一下,我現在欠你陳平安一半玉笏,折算成雪花錢的話……」陸台突然哎喲一聲,捂住心口,愁眉不展,「提及此事,我就有些心疼。」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陸台腦袋上,笑罵道:「皮。」落魄山上,魏檗經常對青衣小童做此事。
陸台愣了一下,沒跟陳平安計較。
「我先看看周邊的動靜,不著急動身。」陳平安說完之後,掠上高枝,舉目遠眺四方。
陸台抬頭望去,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壯起膽子站在樹枝上,他急忙一手扶住主幹,這才略微覺得心安。
陳平安一手持痴心,一手摘下養劍葫蘆,難得喝了口酒:「陸台,其實我知道,如果不殺了馬萬法,後患無窮,接下來一路上都會有很大麻煩。我曾經在梳水國領教過,一個練氣士鐵了心死纏爛打。所以我有這把劍就夠了,你不用再給我額外的雪花錢。」
陸台正要說話,陳平安轉頭微笑道:「認識你后,我越發覺得不能只講自己的道理,萬事最怕走極端。你要是實在良心不安,錢,我也收。」
陸台沒有說什麼,乾脆背靠樹榦,笑著拿出銅鏡,左顧右盼,開始哼著小曲兒,仔細梳理鬢角。
陳平安受不了這個,不再看他,突然皺眉道:「有人在往這邊趕。」
陸台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很快繼續對鏡梳妝:「一夥江湖莽夫而已,應該是那座城堡的人。你身穿金醴,站著讓他們砍上幾十刀都沒事。」
陳平安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行動無礙,我們就動身繼續往北。」
陸台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咱們能不能停步休養幾天?」
陳平安點點頭:「也行。」
一支隊伍從城堡進入山林,其中個個身形矯健,都是底子紮實的練家子。只不過這種紮實,只是相對一般的江湖武夫而言。
為首一人,是名青衫長髯的儒雅老者,呼吸綿長,腳步輕靈,應該是內家拳高手。
他身後有一男一女,年紀都在二十左右,男子俊逸,女子溫婉,兩人有三四分相似,應該是兄妹。男子背負角弓,女子腳踩錦繡小蠻靴,手腕上戴著一隻精巧的蛇形金釧,好一對金童玉女。
再往後,就是十數名青壯扈從,俱是一身簡單爽利的緊身衣裝。
他們在山林之中,看到兩個年輕公子迎面走來,所有人立即停步不前,紛紛握住兵器,充滿了戒心,以及忌憚。
為首老人笑著拱手抱拳道:「在下飛鷹堡管事何崖,不知兩位公子可曾見到附近有仙師和妖魔的身影?」
陸台笑眯眯道:「世上哪來的神仙妖魔?老先生是在說笑嗎?」
老人啞口無言。
那年輕女子見到了好似書上謫仙人的陸台,眼前一亮,頓時神采奕奕。她的兄長,要更加老成持重,打量著兩名不速之客。
飛鷹堡附近方圓百里,並無名勝可以遊歷,只有最尋常的山水,而且兩條通往飛鷹堡的山路,一寬闊一羊腸,那條寬闊山路是斷頭路,為的就是防止外人循著大道找到隱居世外的飛鷹堡。
飛鷹堡在三四十年前,還是沉香國的一方武林霸主,在遭遇一場浩劫之後,飛鷹堡之人便開始避世不出,並主動毀去那條大道,其家族子弟極少外出遊歷。不過談不上與世隔絕,還是有一些必需的商貿往來,偶爾也會有一些世代與其交好的江湖中人,來此做客散心,或是切磋武藝。
眼前這兩人出現在此地,本就奇怪。先前他們在城堡中發現這邊的神仙打架驚世駭俗,不是黑煙滾滾,就是流光溢彩,最後竟然還有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身法相飄蕩在空中。飛鷹堡絕大多數人都不曾領略過這等風光,一時間風聲鶴唳,議論紛紛。
於是經過一番商議后,堡主讓管事何崖來此查看。至於那對年輕男女,則是瞞著眾人偷偷溜出來的。他們半路出現,讓管事何崖無可奈何,何崖只好讓隊伍越發放慢腳步,故意繞了一些遠路,這才慢慢悠悠來到此地,最終見著了好似正在閒遊山水的眼前兩人。
何崖看似神色自若,實則心弦緊繃,就怕那兩個瞧著像神仙中人的公子哥暴起傷人。
飛鷹堡中絕大多數人涉世不深,不曾親眼見過那些江湖上的古怪秘事,何崖則不然,老管事闖蕩過江湖,去過幾次「半山腰」。
飛鷹堡在何崖的堅持下,有著諸多讓年輕人倍感莫名其妙的規矩,例如每逢新年、重陽等節日,飛鷹堡幾座重地的大門,都要張貼從外邊道觀求來的丹書符紙;小孩子受到驚嚇后,老人會經常在道路岔口獨自上香,擺上糕點果盤。還有每次飛鷹堡有人去世,若不是正常死亡,例如溺水、急症等,老人的規矩就更多,哪些青壯漢子抬棺下葬,葬在何處,哪個時辰出生的人負責哪幾天的守靈,頭七的香火供奉怎麼擺,等等,簡直能讓年輕人煩死。
陸台先問了老人是不是來自那座城堡,得到肯定答案后,便笑著說要去借宿,最近都是露宿荒郊野嶺,實在難熬。
老管事猶豫不決,那腕有金釧的女子已經率先點頭。
陳平安微微搖頭,這女子心太大了,真不怕引狼入室啊?
老管事看著那個笑眯眯望向自己的青衫公子,突然哂然一笑:「來者是客,兩位公子遠道而來,既然遇上了,飛鷹堡理當盛情款待。」
陸台和陳平安跟著一行人,去往十數裡外的飛鷹堡。
山路逶迤,可就不止十數里了。一路上都是那女子在跟陸台閑聊,老管事何崖在前邊始終豎著耳朵,一個字都不願錯過。
飛鷹堡姓桓。女子叫桓淑,她哥哥叫桓常。按照桓氏族譜,桓氏是六百年前為了躲避戰火,由北方常沂國遷入沉香國的,其堂號為重英堂。
陳平安聽不懂這些,陸台什麼都能聊,與女子說這個「桓」是好姓氏,旁徵博引了一大通。
臨近飛鷹堡,眾人腳下已出現了一條平整道路,陸台抬頭望去,笑了笑。
城堡最高的一棟樓的欄杆處,有一個裹著貂裘的畏寒婦人,正在焦急望向城堡外的道路,她依稀看到子女的身影后,這才放下心來。只是婦人自己並不知曉,飛鷹堡也從來沒人能夠看到,這個婦人七竅淌血、潺潺而流的凄慘模樣。
欄杆之外,陽光普照,欄杆之內,有些陰涼。若是在婦人旁邊站得久了,便會覺得肌膚微涼,像是身軀浸入河水中。
所以婦人身邊這些年換了又換的丫鬟婢女,無一例外都成了病秧子,而她們離開婦人之後,多半又能痊癒。
久而久之,見怪不怪,便成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