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巷雨夜
第八章小巷雨夜
城堡高聳於青山綠水之間,若是不細看,就不會發現大門高處的左右各自張貼著一張黃紙丹書的古樸符籙。陳平安眼力本就好,性子又細心,一下子就看到這兩張不太顯眼的符籙。他轉頭看了眼陸台,後者正忙著跟女子桓淑閑聊沉香國江湖往事,便默默記下了符籙圖案。
世上符籙千萬種,流派駁雜,有資格被譽為符籙正宗的唯有三家,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就是其中之一,其餘兩脈分別是南婆娑洲的靈寶派,和桐葉洲的桐葉宗。
陳平安和陸台這兩名不速之客,被管事何崖安置在飛鷹堡東邊的一間獨門小院,何崖親自領著兩人去往住處。
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與陳平安和陸台告別時說,他們今天只管安心住下,好好休息,明晚主樓會有一場接風宴,希望他們按時赴約。
飛鷹堡的居中青石主道直達主樓,其餘街巷縱橫交錯,黃泥土的巷弄,讓陳平安彷彿回到了家鄉的泥瓶巷和杏花巷,街坊鄰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飛鷹堡子弟。這邊的巷弄,相較於到處是雞糞狗屎的泥瓶巷,收拾得乾淨整潔,幾乎家家戶戶都栽種有桃李杏花。往來奔跑打鬧的稚童,或拿著小小的竹劍木刀相互比拼,或者騎著竹杖馬嚷嚷著「駕駕駕」,他們見著了老管事何崖,都不懼怕,停下腳步,稱呼一聲何先生,有模有樣地作揖,之後很快就呼嘯而去,童稚笑聲悠悠回蕩在巷弄。
在領著陸台和陳平安住下后,一身書卷氣的老管事很快去往主樓頂層,向飛鷹堡堡主桓陽稟報。
桓陽是一名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雖然已是雙鬢微白,不再年輕,風采卻不減當年。桓陽坐在一張造型古樸的羅漢床上,伸手示意何崖落座,老管事低頭看了眼滿是泥土的靴子,笑著搖了搖頭,搬了條椅子坐在旁邊。
桓陽皺眉道:「何叔,怎麼將兩個外人領進了飛鷹堡?他們可是與西邊山上的仙師有關?」
何崖無奈道:「有沒有關係,暫時不好說。等我們趕到的時候,那邊已經沒了動靜,估計是大戰落幕,那些仙人妖魔各自撤去了。我偷偷在那邊留了兩人,可是他們並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應該是勝出的一方,以仙家秘術遮蔽了天機。」
桓陽苦笑道:「若是那兩個年輕人真是傳說中的仙師,倒也好了。我托關係找人去請的世外高人,算來已經晚了將近一個月。我曾讓人捎去密信,詢問高人為何遲遲未到。就在方才,我收到了京城世交朋友的回信,他在信上訓斥了我一頓,說高高在上的山上仙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京城的將相公卿都難見一面,他能夠遞出口信,最終讓仙人點頭答應幫忙,已經是天大幸事,要是得寸進尺,惹惱了仙人,小心好事變成禍事。」
桓陽滿臉憂容,輕聲問道:「何叔,你是老江湖,知曉些山上事,覺得此事應該如何處置?難道就一直苦等下去?城堡裡頭這些年接連出現怪事,要是再有一兩件,就真要紙包不住火了,到時候必然人心惶惶,如何是好?」
何崖斬釘截鐵道:「堡主的朋友所言不虛。山上仙家一心向道,性情難測,我們常人根本無法揣測,只能老老實實等著。」
桓陽嘆了口氣,抓起一隻酒壺,小酌了一口飛鷹堡自釀的高粱酒:「那就等著吧。可飛鷹堡實在是拖不起,若非如此,我哪裡會讓你去山中冒險,主動求見那什麼練氣士。我就想著如果運氣好,遇上一位會仙術的高人,死馬當活馬醫,幫咱們飛鷹堡解決了麻煩,便是散盡家財,也值得。」
何崖猶豫片刻,字斟句酌,小心翼翼道:「之所以將那兩人請入飛鷹堡,是我覺得那兩人雖然年紀不大,但有可能真是某座山頭出門歷練的仙家子弟。來的路上,我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呼吸、腳步和面相,那個背著劍的白袍少年多半是扈從,另一位年輕公子,一看就不是凡俗夫子,氣質太好,實在太好。」
桓陽撫須笑道:「難怪淑丫頭要黏在他身邊,看來是一眼相中了人家。不錯,眼光不錯,不愧是我桓陽的女兒。」
何崖笑道:「我當初跟隨老堡主一起行走江湖,只見過寥寥兩三人能夠有此氣象。一個是現今的京城劉樞密使。早年那會兒他還只是個紈絝子弟,酒色不忌,但是分明精華內斂,那些行徑不過是蒙蔽世人的自污手段罷了。
「再就是初出茅廬便鋒芒畢露的竇紫芝。其實那時候看好竇紫芝的人不多,世人只當他是尋常天才而已,算不得鶴立雞群。可老堡主當時就認定未來沉香國江湖,竇紫芝最少要佔盡三十年風流。老堡主眼光獨到啊。
「最後一人,我並不知道他的姓名、來歷。當時我和老堡主登上山嶽欣賞日出,結果登頂之後,發現一個白衣男子在那邊呼吸吐納。他發現了我們,笑著向我點頭致意,起身後便一閃而逝,再無蹤跡。要知道那可是千丈之高的山嶽之巔,除了神人御風或是仙人御劍,還能怎麼下山?」
老人長吁短嘆,卻也神采飛揚,只是到最後,他還是有些黯然。
他們身處的江湖那麼大,正邪之爭,生死榮辱,江湖兒女,義字當頭,都在裡頭了。到頭來,這個江湖,難道只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水窪?想要跨過去,就是他們抬抬腳的事情。如果懶得抬腳,一腳下去,就可能讓江湖掀起驚濤駭浪。
桓陽聽得有趣,無形之中,積鬱的心情舒朗了幾分,笑問道:「何叔,以前怎麼不聊這些?」
何崖自嘲道:「聊這些做什麼?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說了,何叔我這輩子就沒出息過一天半日的,一刀劈碎靈官像的老堡主,那才是真英雄。我也就給老堡主背背包袱,給你牽牽馬,以後爭取多活幾天,再給少堡主操辦一下婚禮,這輩子就知足了。」
桓陽感慨道:「仙人真能證道長生嗎?」
何崖笑道:「等堡主朋友引薦的那位神仙到來,堡主不妨一問。」
陸台對於這間院落比較滿意。院落位於小巷盡頭,環境安靜,院子里的牆上爬滿了薜荔。
陸台仰起頭,對遠處屋檐笑著揮了揮手。屋脊那邊,一名飛鷹堡子弟大口喘氣,貓腰下了屋頂,跑去跟何管事通風報信。自己的行蹤已經被人察覺,再待下去,恐怕會被誤認為心懷歹意,極有可能捅婁子。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輕聲道:「我覺得這裡有點怪。」
陸台不以為意,隨口道:「放心,我只是找個舒服的地兒休養,絕不惹事。只要別惹到我頭上,不管這間院子外邊發生了什麼,我都懶得管。」
陳平安記起飛鷹堡大門上的兩張古舊符籙,伸出一根手指,依葫蘆畫瓢,凌空畫符,問道:「知道這是什麼符嗎?」
陸台此時正在屋內尋找茶具。既然寄人籬下,就要入鄉隨俗,兩個人都沒有攜帶包裹行囊,總不好隨隨便便憑空變出東西來。不用如何翻箱倒櫃,陸台就搬出一套物件來,然後拿著小水桶準備出門。他跟陳平安說,方才路過的一座水井有點意思,本來井水是最下等的煮茶之水,但是那邊的井水質地極佳,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至於符籙一事,陸台說得直白,他哪裡有認識天底下所有符籙樣式的本事。大門上那兩張脈絡不明,有可能是桐葉洲符籙派的旁門手筆,反正符膽品秩不太入流,靈氣早就消逝一空,也就飛鷹堡這幫不識貨的莽夫,才傻了吧唧地當個寶貝供奉在上頭,估計是圖個心安吧。
陳平安總覺得飛鷹堡中有淡淡的陰氣盤桓不去,只不過相比那個邪道修士打破陶罐后的黑煙滾滾、煞氣滔天,不值一提。
不久后,陸台提著個空桶回來了。
陳平安問道:「怎麼,井水不適合煮茶?」
陸台撇撇嘴:「飛鷹堡的風水明顯給人動了手腳,井水格外陰沉,別說煮茶,就是燒水做飯,日積月累之下,也會讓陽氣不夠重的凡夫俗子遇到點小麻煩。我猜這十幾二十年來,飛鷹堡中誕下的女孩肯定比男孩多出很多,長此以往,就要陰盛陽衰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陸台笑問道:「不管管?」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我們現在什麼都不明不白的,是要幫人還是害人?」
陸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怕你一個熱血上頭,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著。」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沒刀。」
陸台將水桶丟在一旁,雙手負后,打量著陳平安,嘖嘖道:「喲,陳平安,可以啊,如今都會講笑話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開始在院子內練習六步走樁。
陸台坐在台階上,抬頭看了眼天色,輕輕揮動竹扇:「要下雨了。」
暮色里,很快就有一場瓢潑大雨如約而至。雨點滴滴答答,落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小巷中,天地間。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無須擔心衣衫被雨水浸透,便繼續練拳不停,而且每次出拳,驟然打碎一片雨水的感覺,讓陳平安沉迷其中。
陸台為了躲雨,已經坐在屋門口。雖然天氣陰涼,可他還是在那邊搖著扇子,要麼發獃,要麼偶爾瞥幾眼陳平安的拳法。
陸台見到陳平安由練拳轉為練劍,依然是虛握長劍的古怪路數,笑道:「古人一直將下雨視為天地交合,陰陽交泰。古人的想法,真是有趣,不知道後人又會如何看待我們。」
陳平安沒有說話,陸台經常這麼神神道道,不用理會。
當天夜裡,陸台已經熄燈睡覺,陳平安像往常那般挑燈夜讀,翻閱那本《山海志》。
窗外依舊大雨磅礴,這麼大的雨,少見。
陳平安耳朵微動,依稀聽到院子外邊的巷弄,有稚童追逐打鬧的嬉笑聲一閃而過。片刻之後,陳平安剛剛翻過一頁書,又聽到外邊響起細微的女子嗓音,如泣如訴。之後又有一連串老翁的咳嗽聲響,漸漸遠去。
要知道,這間院子位於巷子的盡頭,而這條巷子,是死胡同。
陳平安合上手中書本,拿起桌上的養劍葫蘆,一邊喝酒一邊走出屋子,打開門后,驟然之間,彷彿天地間的雨水,都是血水。眨眼之後,就又恢復正常,除了空氣中的寒意,與小院四周瀰漫的水汽,並無異樣。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門檻外邊,稍稍外放氣勢,內斂拳意緩緩流淌全身,將那些撲面而來的雨水,悄然遮擋在數尺之外。
院門傳來一陣屈指敲門聲響。
陳平安剛要起身開門,敲門聲便驟然而停。
三番兩次如此後,陳平安便乾脆不聞不問,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概一炷香后,大雨漸漸停歇,轉為淅淅瀝瀝的連綿細雨。院門那邊又傳來手指撓門的瘮人聲響。
陳平安睜開眼睛,嘆了口氣,從袖中捻出一張黃紙材質的寶塔鎮妖符,站起身,緩步走向院門口。他指尖那張黃紙符籙熠熠生輝,散發出金色光芒,如一輪驕陽撕裂夜幕。
陸台突然打開門,打著哈欠說道:「趕緊收起來,一不小心會把鬼魅給嚇死的。」
陳平安沒理睬這個冷笑話,他打算不管不顧,先往巷子里丟出這張符籙再說。
陸台提醒道:「可別打草驚蛇啊。」
陳平安想了想,仍是徑直走向院門,拔出門閂開門,門外陰氣森森,泥濘小巷明明空無一人,卻有竊竊私語四處飄蕩,地上還會隨之出現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印。
陳平安轉身將符籙張貼在大門上。進門之前,他轉頭望去,發現小巷遠處,有一大一小兩人冒雨而行,皆是身穿素白麻衣,孩子沒有轉身,卻「擰轉」整顆腦袋,與陳平安對視,他咧著嘴巴,無聲笑著。
那面容青白、身穿縞素的孩子,腦子足足轉了一圈,這才繼續跟隨大人一起前行,身形消失在小巷深處。
陳平安神色自若,也不繼續張望那邊的詭譎景象,瞥了眼張貼在大門上的鎮妖符。這張符只是普通的黃紙材質,用起來不算太過心疼。先前一場大雨,門扉為雨水浸透,鎮妖符被陳平安隨手貼在門板上,牢固異常。
門上張貼著市井坊間最常見的兩位武門神,不知是在桐葉洲享受香火的武廟聖人,還是沉香國歷史上的功勛大將。今年已經過去大半,彩繪門神被風吹日晒雨淋,褪色得厲害,還有點黯淡無光,有一絲遲暮腐朽之氣。
陳平安躋身武道四境之後,氣血雄壯,魂魄堅韌,看待這方天地的方式,也有了些變化,類似練氣士的望氣,能夠捕捉到絲絲縷縷的流轉靈氣,尤其是在身穿金醴后,與這件法袍汲取靈氣的程度相互驗證,收穫頗豐。
這兩尊看似裝束威嚴的門神,實則一點神性靈光早已消逝於光陰長河,被這條古怪巷弄的陰煞之氣點點蠶食,消磨殆盡。
這算不算英雄氣短?
陳平安嘆息一聲,踮起腳尖,用手指撫平那張符籙的細微褶皺。一張寶塔鎮妖符,按照市價來算,能買多少對彩繪門神了?一想到這裡,陳平安就有些惱火,那些鬼祟陰邪的大致意思,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是下馬威,大概是想要他和陸台這兩個陽氣旺盛的外鄉人識趣一些,早早離開此地,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走入院子,關門上閂,陸台已然醒了,徹底沒了睡意,跟陳平安一樣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沒等陳平安開口,陸台就主動解釋道:「一些個道行淺薄的陰物,也就嚇唬嚇唬人,最多禍害那些先天陽氣薄弱的市井百姓。要麼在他們走夜路的時候,突然嚇他們一跳,趁著魂魄顫動的瞬間,吸取一點魂魄;要麼在那些祖上沒積德、門神失靈的門戶里,挑選老百姓做噩夢的時候,做那鬼壓床的勾當。嗯,還有一些傢伙是自己找不自在,不懂規矩,在一些個陰物遊盪的鬼路岔口撒尿,自己惹禍上身。」
陸台拿出那把竹扇,嘩啦啦扇動起來,院內涼意頓消,沒來由多出幾分和煦暖意,雨水之中,一絲絲灰煙裊裊升起,旋而消散。
陸台笑道:「這幫鬼魅沒啥見識,跟飛鷹堡的活人們一個德行,半點看不出咱倆的深淺。可惜了那張鎮妖符,要是換成張家天師,或是靈寶派的高功法師,憑藉這種材質……」陸台停頓片刻,故意在陳平安傷口上撒鹽,「只須畫一張符貼在飛鷹堡大門口,就能夠庇護這幾百口人最少三年五載,讓其不至於被陰物襲擾。像你這種門外漢,只靠吐在符上的一口純粹真氣,註定無法勾連天地靈氣,這張符籙就是無源之水,所以能有幾天風光?」
陳平安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說道:「你怎麼早不露面?」
陸台微笑道:「我露面做什麼?跟他們嘮嗑,聊一聊這邊的風土人情啊?問它們,為了嚇唬你,是如何安排出場次序的?是如何讓那雨水變作血水的?我只會語重心長地告訴它們,它們嚇人的手段,實在不夠看,我可能會忍不住教它們幾招絕活……」
陸台越說越不像話,陳平安提著養劍葫蘆指了指門外,示意陸台可以出去跟它們套近乎了。
陸台坐在原地,不動如山,啪一聲收起摺扇:「我自幼就喜歡跟飼養在家族裡的妖魔精魅打交道,甚至可以說是朝夕相處,早就習慣了。如果不是你陳平安嫌它們煩,有它們在外邊飄來盪去,我睡覺只會更安穩香甜。」
陳平安疑惑道:「你們陰陽家子弟,不用忌諱這個?」
陸台仰頭望向雨幕,輕聲道:「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好奇地問道:「飛鷹堡是不是隱匿著真正的厲鬼?」
陸台點點頭:「不然為何當初在打架之前,我要說一句『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點點頭,他還清楚地記得此事。
陸台將兩隻手慵懶地搭在椅子把手上,大袖垂落:「若是我們倆死翹翹了,在那邊的深山老林做了『亡命鴛鴦』,你覺得栽贓給飛鷹堡這幫武林莽夫,會有人信嗎?自然是嫁禍給這裡邊的那窩陰物鬼魅。」
陳平安心頭一動,猛然站起身,走向大門。院外小巷傳出一陣動靜,大門上的那張鎮妖符上金光大放,隨後一閃而逝。
陸台轉頭笑道:「不用去了,那些鬼魅不死心,一定要吃點虧才長記性,現在領教過了,近期應該會對我們敬而遠之。我以後想要再聽到那些動人的天籟之音,想要睡個好覺,難嘍。」
陳平安打開院門,跨過門檻,抬頭打量了一下寶塔鎮妖符。除了一枚淺淡的污漬,符籙並未出現符膽崩碎、靈光搖晃的跡象。前來試探符籙的鬼魅,如陸台所說,確實道行不高。
陳平安返回院子,他打定主意,如果鬼魅還來挑釁,那就別怪他當個惡鄰了。
陸台雙手抱住後腦勺,道:「這桐葉洲是一個很守舊的地方,不太喜歡別洲的外鄉人。天君謝實如果是在這,早就給人圍毆得半死了,哪像你們寶瓶洲,竟然還能客客氣氣坐下來喝茶、講理、討價還價。」
陳平安在台階上蹭了蹭靴底的泥濘,想了想,緩緩道:「寶瓶洲距離俱蘆洲太近,大驪跟謝實的關係也很神秘,都有關係,不全是一洲風土民風的事情。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嘖嘖道:「可以可以,陳平安,你如今越來越能夠站在山上看待問題了,不愧是闖蕩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人物。」
陳平安準備將椅子搬回屋子,陸台突然說道:「陳平安,如果把馬萬法計算在內,其實他們對付一個金丹境修士並不難。我們兩個能打贏這場架,其實挺不容易的。」
陳平安站在椅子旁邊,問道:「如果我們倆對上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有勝算嗎?」
「有,但是勝算不大。」陸台笑道,「幾乎每一個金丹境修士,都是心性堅韌之輩,而且他們的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所以我們只能跟他拚命,不然就會被他活活耗死。你應該知道吧,練氣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純粹武夫的第七境,與之前的那些個境界相比,可以說是『翻天覆地』。」
陳平安坐回椅子,搖頭道:「我其實不太清楚,你給說道說道?」
陸台眼睛一亮:「給你講了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贓的時候,少給你一百顆雪花錢?」
陳平安哭笑不得:「你還會在意一百顆雪花錢?」
陸台哈哈笑道:「我當然不在意這些雪花錢,我只是喜歡這種佔便宜的感覺。」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示意陸台可以掙錢了。
陸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盤腿而坐,微笑道:「純粹武夫六升七,被譽為『覆地』。第七境御風境,能夠使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風遠遊,而且還使魂魄膽凝為一體。展現在武夫眼前的天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於練氣士嘛,『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金科玉律,幾乎給人說爛了。其實真正的玄妙,在於結成金丹之前,修士運用術法神通時瓶頸很大,從他們開闢出幾座氣府,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其儲藏靈氣的總數,他們與人對戰,就像你陳平安花錢,總想省著點花。可結成金丹后,修士儲藏靈氣,不局限於有幾座氣府,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了一個冰窖,酷暑猶可吃冰,更重要的是還能夠臨時跟天地借用靈氣。長生橋長生橋,說了那麼多,到底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為了能夠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陳平安聽得認真用心。
陸台笑問道:「所以我們兩個人打死了馬萬法這麼多人,卻未必能打贏一個金丹境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原來如此。」
陸台一臉活見鬼的模樣,疑惑道:「教你拳法、劍術和符籙的人,都不曾跟你說過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這些,傳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陳平安站起身,輕輕一拳遞向雨幕,「要隨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陳平安收起拳頭,輕輕擰轉手腕,如提筆畫符,「要在筆端流瀉符籙真意,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陳平安再虛握長劍,輕輕向前一揮,「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唯有一劍。」
陸台蜷縮在椅子上,雙手籠袖,怔怔地看著對面屋檐下,那個跟平常不太一樣的白袍少年,久久無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點睡。」
陸台認真問道:「陳平安,拳、劍、符,這三者之間,如果只能選一樣,你會選什麼?」
陳平安愣在當場,這個問題還真沒有想過。他思量片刻,回答道:「當初練拳,是為了延續壽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後我還會一直練拳。如果活得夠久,我希望我能夠打上一千萬拳,當然在這期間,我一定要躋身武道第七境。至於畫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會順其自然,不會鑽進去太深。真正想要走得遠的,還是……」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後的那把劍,「練劍。」
陳平安神色平靜,眼神堅毅:「我要成為一名劍仙,大劍仙!」
陸台歪著腦袋:「圖什麼呢?」
陳平安嘿嘿笑著,不說話,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關門睡覺。
陸台翻了個白眼,他沒了睡意,便百無聊賴地哼著鄉謠小曲,最後乾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緩緩起舞,大袖翻轉如流水。舞畢,他坐回椅子,打著哈欠搖著扇子,時不時以手指掐訣推算運勢,或者,把腦袋擱在椅子把手上,翻白眼吐舌頭假裝弔死鬼……就這麼熬到了天亮。
陳平安按時起床,先去開門,收回了鎮妖符,然後在屋檐下來來回回走樁練拳。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的靴子:「回頭給你找一雙咱們仙家穿的,你就不用再擔心雨雪天氣。貴一點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陳平安沒好氣道:「要那玩意兒幹啥,跟人打架還得擔心靴子會不會破,多礙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陸台嘆息道:「你就沒有享福的命。」
陳平安問道:「昨夜後邊沒發生什麼怪事吧?」
陸台點了點頭:「還真有,好像飛鷹堡有人撞見鬼了。離著這邊不算太遠,雙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過沒死人。」
陳平安想了想:「那咱們白天走動走動,看看能不能發現真相。心裡有數之後,再確定要不要出手。」
陸台對此不置可否。
風水堪輿,尋龍點穴,奇門遁甲,醫卜星相,他都挺擅長的。沒辦法,祖師爺賞飯吃,哪怕學得不用功,整天變著法子偷懶,可還是在同齡人當中一騎絕塵,這讓他很煩惱啊。
陸台以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概括了一場血腥廝殺。其實這場廝殺對於當時的局中人而言,遠遠沒有這麼輕鬆。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個腰掛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輕人,與一個遊歷至此的道士結伴夜行。斗笠之下,一個慷慨赴死,一個憂心忡忡。
滂沱大雨轉為軟綿小雨後,兩人走入一條巷弄,來到一棟荒廢已久的破敗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輕道人臉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氣,格外重!」
肌膚微黑的年輕人手握朴刀,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這條巷子中的住客極少,稀稀疏疏三四戶人家而已,多是上了歲數的孤寡老人,也不常與外邊聯繫。飛鷹堡的習武子弟,比拼膽識的一種方式,就是挑一個深夜時分,嘗試獨自走過這條狹窄陰暗的巷弄。
這條巷子曾經有過一場血戰。趁著老堡主剛剛去世,有一夥拉幫結派的仇人摸進飛鷹堡內,他們一個個手染鮮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師,都是當年被老堡主打傷打殘的各路江湖梟雄。
他們不小心泄露了風聲,被早有準備的飛鷹堡瓮中捉鱉,堵在這條巷子里。那一場廝殺,血流滿地,雙方殺得人頭滾滾而落,其中既有凶人頭顱,也有飛鷹堡老一輩人的腦袋,遍地殘肢斷骸,幾乎沒有一具全屍。據說最後飛鷹堡的收屍之人,就沒有一個不吐出膽汁的。
飛鷹堡是祖上闊過而家道中落的那種武林幫派,曾有長達百年的輝煌歲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數十年,飛鷹堡在沉香國江湖中的名氣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經過世的桓老爺子,德高望重,當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傑。
只可惜這一代堡主桓陽的武道造詣平平無奇,未能撐起飛鷹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紀還輕,便有了當下青黃不接的慘淡格局。
可是隨便翻翻老黃曆,從桓老爺子再往上推兩代人,飛鷹堡可以拎到檯面上講的東西,實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飛鷹堡,上上下下四百餘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現出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天生膂力驚人,他時常與那些名動江湖的少俠切磋過招,其招式可圈可點。而堡主千金桓淑,據說跟沉香國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長子,定了一樁娃娃親,只等那個年輕人前來迎娶。
但飛鷹堡年輕一輩的領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陽。他是堡主桓陽的嫡傳弟子,從小跟隨大管家何老先生學習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說起人緣,比少堡主桓常還要好。
陶斜陽古道熱腸,在飛鷹堡有口皆碑,他性情開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進山入堡的一伙人,其為首宗師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俠,其中還有個被譽為仙子的漂亮女子,與陶斜陽關係極好,他們經常一起在飛鷹堡內外同行,她與陶斜陽喝著街邊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靨如花。
陶斜陽最近幾年已經開始幫著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飛鷹堡事務,接觸到了許多內幕,日子過得並不輕鬆。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飛鷹堡祖輩遺留下來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讓它們無聲無息地滅了,得暗中續著香火情。跑京城,跑山頭上的名門正派,跑大城池裡的強橫幫派,給豪門官邸送銀子,跟郡城地頭蛇籠絡關係,都需要陶斜陽這個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陽的江湖見識和經驗都很出眾。
今夜這個來到這條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陽。而與之同行的年輕道人,是陶斜陽在江湖上一見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陽知道年輕道人能夠看得見那些陰穢東西,還有一些江湖上聞所未聞的厭勝手段。年輕道人收到陶斜陽的密信求助后,二話不說就來到飛鷹堡。一番小心探尋后,年輕道人心情越發沉重,果然如陶斜陽信上所說,飛鷹堡中的確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壞了飛鷹堡的風水根本。
年輕道人知道自己從來不是什麼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隨那個喜歡雲遊四方的師父,修習道法不過五年,只學到了一些望氣、畫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畫的符籙時靈時不靈,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顆銅錢串成的法劍,至今還沒有出鞘的機會,是不是真的能夠鎮煞斬邪,他的心裡完全沒譜。
年輕道人名叫黃尚,是個科舉無望的士族子弟。傳授道法的師父常年不在身邊,黃尚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才湊出了這把以前朝神冊、元光、正德三代通寶串成的法劍。師父說過這三種通寶銅錢,九疊篆,蘊含的陽氣最足。
讓他這麼個半吊子道士,對付飛鷹堡的凶煞惡鬼,實在是勉為其難,只是他與陶斜陽相交莫逆,他見陶斜陽鐵了心要為民除害,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兄弟夭折在這邊。
兩人的稱兄道弟,並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而是換命。
這棟宅子的門檻頗高,其原先的主人應該家境殷實。大門也是上好的柏木,還裝飾有獸面門環,古老而深沉。
道士黃尚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先前大雨滂沱,黃尚看著濕漉漉的大門和高牆,苦笑道:「天時地利都不在我們這邊啊。」
刀客陶斜陽「嗯」了一聲,死死盯住那扇大門,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轉身,餘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勢嚴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頭幫我找個風水好點的陰宅即可!」
黃尚正要說話,陶斜陽已經咧嘴而笑:「這可不是客氣話!若是兩人都死在這邊,在下邊還不得搶酒喝?!」陶斜陽收起手,氣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門,「給我開!」
刀勢兇猛,竟是直接劈開了大門,陶斜陽大步踏入其中,毅然決然。
一時間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陽毫無畏懼,輕喝一聲,揮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虛空處,刀光森森,略帶熒光,顯然是在武道窺得門徑了。
陶斜陽以刀開路,筆直向前。藏在他懷中和腰間的兩張君子佩符,瞬間黑化,如染滿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靈氣,消逝乾淨。
黃尚正要快步跟上,陣陣陰風從門內撲出,他只得在大門內壁找了兩處稍稍乾燥的地方,張貼了兩張鎮宅符籙,這才稍稍好受,不至於呼吸凝滯。然後他雙手各捻住一張符籙,分別是光華真君持劍符和黃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遺留下來的廣為流傳的著名護身符。
只是黃尚才頂著陰風向前走出三步,就發現持劍符和印章符變得大半漆黑,好像剛從硯台里扯出來。年輕道人心中大駭,忍不住高喊道:「煞氣濃重似水,此地鬼魅絕不是當年死於小巷的冤魂!必然是遊盪百年以上的厲鬼!斜陽,速速退出宅子——」
話音未落,遠處的正屋房門自行打開,陶斜陽揮刀而入,房門砰的一聲關閉。
黃尚滿臉悲痛,竭力往手中的兩張符籙,澆灌入淡薄的靈氣,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劍符毫無動靜,被凶地煞氣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雙指如被火燙,黃尚趕緊丟了持劍符。好在那張印章符靈光蕩漾,驟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異象。
在黃尚周圍,陰惻惻的嬉笑聲此起彼伏,卻不見半點人影。脖頸處好似被冰涼長舌舔過,讓年輕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黃尚丟了燒完的印章符,正要再從袖中摸出一張壓箱底的符籙,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處,好似給人用針刺了一下。黃尚打了個寒戰,頭頂又有莫名其妙的驟雨淋下。黃尚環顧四周,小雨綿綿,年輕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臉,攤手一看,竟滿是鮮血。黃尚下意識抬起頭,一張沒了眼珠的蒼白臉龐近在咫尺,幾乎要貼上黃尚的鼻尖。
黃尚呆若木雞。
剎那間,他的肩膀被人使勁按住,往後一拽,黃尚整個人倒飛出宅子,摔在外邊的泥濘巷弄中,暈暈乎乎。他看到一個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飛鷹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陽的師父。
老人雙手持符,符紙材質應該不是普通的黃紙,熒光流淌,晶瑩剔透,在陰風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飄蕩,如大風之中的兩支燭火,符籙靈光始終搖而不散。
老管事腳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詞。
黃尚剛剛鬆了口氣,脖子就被指甲極長的雪白雙手掐住,一下子往後拽去。黃尚的雙手胡亂拍打泥濘地面,他的後腦勺和後背重重撞在巷弄牆壁上,像是滲透在牆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黃尚這個大活人也跟著進入其中。
黃尚一翻白眼,暈厥過去。年輕道人清醒過來時,已經回到了飛鷹堡主樓的那間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陽的住處。
黃尚搖搖晃晃起了床,剛好看到何老先生臉色凝重地走出房間。
何崖嘆息一聲:「斜陽的身上並無重傷,只是……」老人沒有繼續說下去。
何崖本想對黃尚說,他不該如此冒冒失失,陪著陶斜陽擅自闖入那條巷弄。只是看著倉皇失措的年輕道士,尤其是脖頸處黑如濃墨的一條條抓痕,過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於心不忍,嘆息一聲,快步離開,要去煮一服藥,幫著徒弟固本培元。
黃尚站在陶斜陽房門口,幾次想要推門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陳平安和陸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兩人四處閑逛,大小街道、各處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場、飛鷹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陸台觀察了家家戶戶大門上的各式門神,陳平安則偶爾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著。
回到院子后,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讓我們進入飛鷹堡,將我們安排在這裡,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陸台點點頭:「驅狼吞虎之計,多半是飛鷹堡已經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說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們撕破臉皮,問責此事,飛鷹堡就要開誠布公,道歉賠罪,然後砸錢給咱們,要我們幫飛鷹堡渡過難關。」
陳平安嘆了口氣,若是他們倆道行低微,敵不過那些遊魂盪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兩張爛草席一卷,讓人丟出飛鷹堡了事?
陸台好似看穿了陳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險惡?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飛鷹堡與那何崖都有難言之隱,聽過他們訴苦之後,說不定你就會義憤填膺,奮然挺身。」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事有先後,對錯分大小,順序不可亂,之後才是權衡輕重,界定善惡,最終選擇如何去做一件事。」
陸台笑道:「聽著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
陳平安「嗯」了一聲:「難得很。」
沒過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聯袂而至。今天桓淑換了一身暖黃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還是那般裝扮,只是摘掉了那張牛角弓。
此前陸台詢問陳平安,要不要給飛鷹堡和桓淑一個驚喜。不等陸台說完,陳平安黑著臉,一拍養劍葫蘆,陸台立即住嘴,雙手合十,做求饒狀。
遠處高樓欄杆處,一個心情不錯的婦人容光煥發,笑意溫柔。她昨夜聽女兒說了些閨房話,說有位外鄉的翩翩佳公子,今兒要和朋友一起登門拜訪,要她這個當娘親的幫著掌掌眼。婦人覺得有趣,便答應下來。
早年那樁有些兒戲的娃娃親,別說飛鷹堡不再當真,對方更希望根本沒這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飛鷹堡拖累。
賢淑婦人一想到將來有一天,女兒會跟她這個娘親一樣,在歲月最好的時候,穿上最漂亮的鮮紅嫁衣,嫁給最喜歡的心上人,婦人既欣慰,又不免有些失落。婦人眼眶通紅,微微低頭,掏出一方繡花帕巾,輕輕擦拭眼角。
婦人並不自知,飛鷹堡也無人看穿,她那張七竅流血的臉龐,出現了不計其數的裂紋,縱橫交錯,就像一隻將碎未碎的瓷器。
飛鷹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對陸台有意思,陳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
至於兄妹二人在客氣熱絡之餘,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那份陰霾,陳平安也看得出來。
看來此地鬼魅作祟,近乎肆無忌憚地襲擾市井百姓,給飛鷹堡帶來極大的隱憂和困擾。山下江湖,任你是豪門大派,對付這種事情,仍是力不從心。
一行人去往飛鷹堡主樓。樓建得氣勢巍峨,名人手筆的匾額、楹聯,等人高的彩繪門神,左右兩側的玉白蹲獅,都彰顯著飛鷹堡桓氏昔年的榮光和底蘊。
宴客大廳燈火輝煌,廳里點著一支支粗如嬰兒手臂的紅燭,還擺著許多老物件,以及大幅的山水字畫、繪有仙家景象的對屏。堡主桓陽和夫人、老管家何崖以及幾位桓氏長輩,在大廳門口恭迎兩位初次蒞臨飛鷹堡的年輕後生。他們身後站著諸多家族俊彥和旁支子弟,這些人對陸台和陳平安都充滿了好奇,畢竟飛鷹堡擺出這麼大的陣仗,罕見。
陸台以心聲告知陳平安:「伸手不打笑臉人,你信不信,飛鷹堡桓氏如果足夠聰明的話,會在酒過三巡之後,跟咱倆主動請罪。」
陸台很快就沒個正經,環顧四周,在陳平安心湖說道:「老古董還不少,這飛鷹堡桓家祖上挺闊綽啊。擱在桐葉洲山底下,算是不錯的了,如果不是遭了變故,不得不龜縮至此,恐怕根本不需要咱們露面,早就請了沉香國或是周邊國家的仙師擺平了那幫陰物。」
入座之前,陳平安敏銳察覺到了堡主夫人的異樣,她整個人的氣息顯得雲遮霧繞,只不過是烏雲黑霧,明顯沾著污穢氣息的那種。看上去婦人容顏艷麗,保養得當,實則元氣衰竭,即將油盡燈枯。陸台一眼都沒有看她。
晚宴談不上山珍海味,野味河鮮加時令蔬果。桓陽從頭到尾都沒有擺譜,架子放得很低。就連陳平安都能夠清晰感受到那些桓氏子弟的不自在,他們舉杯喝酒和下筷夾菜都很敷衍,往往是堡主提議敬酒,才稍有動作。
陸台猜錯了,哪怕宴席臨近尾聲,堡主桓陽也沒有提及兩人下榻古怪巷弄一事,只說飛鷹堡窮山惡水,照顧不周,還望兩位公子多多海涵。等喝完最後一口酒,外人紛紛起身離去,桓陽和夫人親自帶著陳平安陸台遊覽主樓。登上頂樓的一處露台後,眾人一起登高遠眺,桓常和桓淑分別拿來一樣禮物,都裝在木匣內。桓陽說是飛鷹堡祖傳的老古董,不值錢,但還算稀罕,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希望兩位公子以後多來飛鷹堡做客,一定掃榻相迎。
陸台應酬得滴水不漏。他摸著欄杆,默念道:「好地方。」
於是就這樣賓主盡歡而散,桓淑想要送兩人去那巷子,但是被桓常找了個借口拉住。桓淑雖然心有不滿,最終還是沒有執意離開主樓。她看著兩人並肩走在寬闊街道上的背影,桓常小聲道:「斜陽受了那麼重的傷,你怎麼也不去探望一下?」
桓淑皺眉道:「爹和何爺爺都說了,讓他不要輕舉妄動,還這麼魯莽。如果不是今夜有仙師駕臨飛鷹堡,如何收拾爛攤子?陶斜陽這麼大一個人,還管著飛鷹堡的半數事務,怎麼還如此意氣用事?不過是混了幾天外邊的江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桓常惱火道:「不管怎麼說,斜陽都是為了咱們飛鷹堡才受了重傷,你少說一點風涼話!這要是給斜陽聽見,負氣離開飛鷹堡,都沒人有臉攔阻!你當真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名門正派看中了斜陽的習武天賦和經濟才幹?」
桓淑撇撇嘴:「那就廟小容不下大菩薩唄,飛鷹堡還能如何?哭著喊著求陶斜陽留下來?」
桓常轉過頭,厲色教訓道:「桓淑,你怎的越說越混賬了!莫不是良心都給狗吃了?!斜陽跟你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自家人,跟我更是好兄弟……」
桓淑頭一次見到如此生氣的哥哥,她眼眶通紅,有些委屈,顫聲道:「可是我不想嫁給他啊。他喜歡我,可我就是不喜歡他啊,我有什麼辦法?」
桓常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此事心結難解。
秋夜涼爽,星河璀璨,星星點點,彷彿都是人間的愁緒。
這天夜裡,陳平安和陸台還沒走到那條巷弄,飛鷹堡大門外的道路上,就來了一位仙風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陽和管家何崖,肅手恭立,出門迎接。氣氛不熱鬧,但是比起迎接兩個年輕人的宴席,明顯要更加實在。
迎面走來之人,是一個雙眼綻放精光的高大男子,他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瞧著約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塵,腰懸桃木符籙牌子,飄然而至。
他的馬鞍兩側懸挂著兩捆松柏樹枝,十分奇怪。那柄拂塵,篆刻有「去憂」二字。
堡主桓陽和老人何崖連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師。」
中年男子微笑點頭道:「無須客氣,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輩山人的義之所在。」不等桓陽開口,男子舉頭望向城堡上空,「陰煞之氣果然很重。如果我沒有猜錯,飛鷹堡應該剛剛下過一場大雨。你們要曉得,那可不是一場普通的秋雨,而是盤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陣,要教你們飛鷹堡斷子絕孫。」
桓陽和老管事視線交匯,桓陽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師救下我飛鷹堡五百餘口人性命,飛鷹堡願意為仙師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無意中獲取的寶刀停雪,桓氏子孫供奉太平山和仙師最少百年時光,竭盡所能,報答仙師!」
男子哂然一笑,一搖拂塵:「救下再說,否則好好一樁善緣,就成了商賈買賣,豈不是一身銅臭氣了。」
桓陽激動萬分,泣不成聲道:「仙師高潔!是桓陽失禮了……」
男子不予理會,牽馬前行,盡顯神仙風範。
這天夜裡,又有一個風塵僕僕的邋遢老人拜訪飛鷹堡,差點大門都沒給進,後來黃尚聞訊趕去,才將老人接入了飛鷹堡,隨便將其安排在一條巷弄住下。黃尚滿臉愧疚,老人倒是不以為意,在深夜裡走走看看,其間還趴在井口上,聞了聞幾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后,「咦」了一聲,腳尖一點,從院中掠上屋頂,舉目望向一處,仔細端詳片刻,返回院子后,問道:「飛鷹堡已經有了高人坐鎮?」
年輕道人愣了愣:「是不是高人,弟子並不清楚,只知道飛鷹堡前兩天來了兩位年輕公子哥,一位風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負長劍,不太愛說話。」
老人問道:「你和陶斜陽先前遇險,那兩人沒有出手相助?」
黃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們,那兩人並沒有出現。」
老人點點頭:「何崖確實會一點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兩人貼在門口的那張符籙水平,差得就有點遠了。」
年輕道人愣在當場:「那兩人跟我差不多歲數,難道就已經與師父一樣,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師?」
老人嗤笑道:「年紀輕怎麼了,年紀輕輕,就能夠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師。像你師父我這樣的半吊子,靠著一大把年紀熬出來的微末道行,根本就不會被真正的山上仙家視為同道中人。」
黃尚依舊不太相信,總覺得師父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歡吹噓自己的神仙修為。
老人不再多說什麼,相比那些騰雲駕霧、御風遠遊的仙家,自個兒一大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這終究不是什麼舒坦事。
陳平安又在院門外貼了張寶塔鎮妖符。
兩人都無睡意,就在院子里閑聊。陳平安神色凝重,陸台依舊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陳平安剛要說話,陸台伸手阻止:「說了可就不靈了。」
陸台轉移話題,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養劍葫蘆里兩把飛劍,一條法寶品秩的縛妖索,等你哪天躋身了七境武夫,那還了得?」
陳平安會心一笑,開朗道:「其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陸台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我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名劍修?」
陳平安沒好氣道:「有什麼奇怪的,不就因為你恐高?你從老龍城去倒懸山,是乘坐桂花島;從倒懸山來桐葉洲,是坐吞寶鯨。那你坐過鯤船嗎?」
陸台漲紅了臉,一把將手中竹扇丟向陳平安,陳平安伸出併攏雙指,輕輕一旋,竹扇如有絲線牽引,滴溜溜旋轉起來,繞著陳平安飛行一圈,返回陸台那邊。陸台接住竹扇,嘖嘖道:「學以致用,很快嘛。」
劍師馭劍術,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可對於躋身武道四境的陳平安而言,一法通,萬法通。
秋日和煦,陸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獨自枯坐打譜,陳平安在一旁練習《劍術正經》。
自從上次陸台察覺到飛鷹堡弟子的查探后,飛鷹堡就再沒有私底下冒犯。
陸台趁著陳平安停下劍架的間隙,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陳平安還在那邊擰轉手腕,找尋最合適最順暢的握劍姿勢來應對變招。出劍想要快,就得從細處不斷求變,這跟燒瓷當中極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個道理,粗看是「不動」,實則不然。
聽到陸台的提議后,陳平安搖頭道:「算了吧,我學過,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我見過高手下棋,我還是更喜歡看人下棋。」
林守一、謝謝、於祿、改名崔東山的少年國師,一個比一個棋力深厚。陳平安經常觀棋,可他始終連棋著的好壞、遠近和深淺都看不出來,所以自認沒有下棋的天賦。
不過就像看到陸台煮茶,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謝謝下棋,同樣讓陳平安心嚮往之。
棋盤對弈,下棋人那種坐忘的感覺,陳平安覺得很美好。
陸台也不糾纏,笑問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嗎?」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
陸台捻子落子,眼神炙熱:「身前無人。」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嗯。」
這下子輪到陸台詫異了,抬起頭,斜眼看著陳平安:「你真能懂?」
陳平安在院子里緩緩行走,氣沉丹田,拳意傾瀉,乍一看毫不起眼,原來已是水深無聲的境界,他笑道:「有個人的劍,還有幫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的拳,感覺都是這樣的,就像你說的,『身前無人』。」
陸台微微一愣。
哪怕陸台見過太多的奇人美景,見過鐘鳴鼎食、黃紫貴人、羽扇綸巾、餐霞飲露,看陳平安打拳,還是一種享受。但是陸台覺得陳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陸台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只見他耳鼻之間,有四縷白色氣息緩緩飄蕩而出,卻並不離開,也未消逝,如四條纖細白蟒倒挂面目之上。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陸台此舉為何。
陸台走到院子中央,緩緩道:「純粹武夫鍊氣,練氣士也養氣鍊氣,呼吸吐納,都逃不掉一個『氣』字。氣若遊絲,擱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個人命不久矣,但是擱在劍修身上,是另外一種景象。」
陸台緩緩吐出一口氣,氣凝聚如絲,最終在他身前變作一把袖珍飛劍,陸台輕輕一吹,陳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頭,一抹白光從他耳畔疾速掠過。然後那抹極其纖細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飛掠,不斷拉扯出一條條經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將一棟院子編織得如同一座劍氣牢籠——一座充滿凌厲劍氣的雷池。陸台一跺腳,異象瞬間消散。
陸台微笑道:「我雖不是純粹武夫,但是道理還是懂的,你陳平安練拳瘋魔,只是一個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萬遍,所以拳意渾然天成,但是你其實並不理解其中的真意。」陸檯面向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伸出,手掌攤開,「世間的拳架,除了壯筋骨氣血,溫養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機,在於一股『不藉助於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氣,銜接緊密,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講道理!」
陸台筆直伸出一拳,砰砰作響,拳罡炸裂,傳出絲帛撕裂的聲響。陸台又出拳,略有傾斜,一劃一滑,出拳最終地點,仍是原先位置,雖然悄無聲息,但是被拳頭觸及的空中氣機崩碎,聲勢驚人。
陸台解釋道:「兩拳,我用了相同的氣力和神意,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徑,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順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夠快。傳說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讓練氣士都要艷羨和畏懼的天上風光。」陸台收起拳頭,嘆了口氣,望向天空,眼神恍惚,「天下亂象已起,陳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夠撐到最後,就是……」陸台嘴角滲出血絲,「你一定要活下去,堅守於某地,做那中流砥柱千萬不要被大勢裹挾。時來天地皆同力,陳平安,不要爭一時得失,我相信你會比那個曹慈走得更遠,會重建長生橋,會成為大劍仙……」
天機不可泄露,對於尋常練氣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隨便掛在嘴邊的戲言,但是陰陽家不同。精於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壽終正寢,偶爾有,也莫要奢望恩澤子孫,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糧,祖上失德,貽害後人。
陳平安已經看出不妙,輕聲喝道:「陸台,夠了!」
陸台點點頭,抬起手背抹去血跡,坐回石桌旁,燦爛笑道:「既然我找到了這裡,在飛鷹堡找到了上陽台,那麼之後你就需要獨自遊歷了。」
陳平安坐在他身邊,點點頭:「此間事了,我會獨自北上,你不用擔心。」
陸台問道:「有什麼打算?」
「當然有啊。」陳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死後還凝聚不散的陰魂英靈,淬鍊三魂,夯實武道四境的底子。遠的,回到家鄉后,繼續跟老人學拳,一步步走得踏實些,躋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陸台點點頭:「你不用管我,我沒事,這點天道反撲,陸氏子弟的家常飯而已。」
陳平安確認陸台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后,便放下心來,雙手抱住後腦勺,悠然道:「我還有一件之前就想過,但是來不及做的事——給家鄉鋪一條路,每隔三五里就建一座行亭,花再多錢,我也不心疼。」
陸台沒好氣道:「一條路而已,也花不了幾個錢。」
難怪這傢伙的兩把本命飛劍叫針尖和麥芒,看來他天生喜歡跟人頂針較勁。
陳平安也不跟他較勁,繼續道:「到了家鄉那邊,我會試著親自打理騎龍巷的兩間鋪子,只要能掙錢,哪怕每天入賬只有幾文錢,都行。再就是神仙墳的那些殘破神像。雖然之前回家了一趟,已經做了點事情,搭建了許多棚子,修繕了一些,可還是不夠,還需要為它們正式地重塑金身。」
「這就是你購買那幾本造像書的原因?」
「嗯。盡量多知道一些忌諱和規矩,省得自己好心辦壞事。」
陸台笑道:「真夠忙的。」
陳平安始終望向遠方:「再遠一點的話,願意聽嗎?」
「說吧,如果說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頭扎進水井裡,洗一洗。」
陳平安不理睬他的譏諷:「我想要家鄉落魄山那邊,竹樓之外,有更多的建築一棟棟立起來,從山腳……算了,從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頂,瓦當、滴水、飛檐、藻井、卯榫,都要有。」陳平安說到這裡,伸出一隻手,狠狠往上比畫了一下。
陸台翻了個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壯志。」
陳平安有些泄氣。
陸台趕緊舉起雙手:「好好好,你繼續說。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我要購買很多的藏書,三教聖人、諸子百家、先賢筆札,都要有一些。驪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這種市井坊間,一本書有多難得,你肯定無法想象,比見著一粒銀子還難。
「我想要山上的大樓小樓,都放著很多靈器法寶,我還要收集天下各國的特產,比如綵衣國錦繡地衣和鬥雞杯,還有活潑可愛的精靈古怪,幫人梳妝打扮的精魅,會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開門迎客的小傢伙,都養上一些。奇花異草,高山流水,亭台樓閣,茂林修竹,每天都會有像江河一樣的雲海涌過山畔……
「李寶瓶、李槐可以在那邊安心讀書,林守一可以潛心修道,於祿可以武道登頂,跟崔姓老人請教拳法技擊,謝謝可以在那邊……不用受崔東山的欺負,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邊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懶就偷懶,有個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經常來我家裡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鋪子做的糕點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會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廟燒香。我要把山路神道修得更寬,鋪上跟福祿街、桃葉巷一樣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濘沾鞋。在山神廟準備好許多蓑衣斗笠,哪怕臨時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便是,下次燒香再還回來。
「不管天下怎麼樣,山下怎麼個活法,別處山上如何,我只希望我那邊,人人相親相愛,每天的日子都過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邊的人,不要再像劉羨陽那次那樣,感覺什麼都做不了。我們占著道理的時候,別人不聽,那就讓他們聽,不管是靠拳頭還是靠劍……」
陸台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就像親眼看著陳平安在夏天堆著自己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