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永夜傾城
第四十六章
永夜傾城
秋風漫卷,葉飄零。
秋日的風吹走了雲彩,露出天空如洗。也吹走了永夜心裡的色彩,只留下重重的黑暗。
她望著窗外的落葉想,她從來沒有見過薔薇這般單純的女孩子。從六歲起說喜歡她,從來沒有不愛她。愛上她有什麼好?她只會一次次甩了她,每一次都是小小的伎倆,就能把她支得老遠。她從來沒給過薔薇希望,薔薇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哪怕對她好一點兒,一丁點兒,她都欣喜若狂。
薔薇不願意嫁給李天瑞,出逃時還穿著那件柔紅色裙衫,自己為了甩掉她隨手指的一件衫裙。
她騙她中了月魄的蠱毒,給她夾菜,問她一句好不好,她都可以趴在桌上感動得哭。那張臉,她現在還記得,像雨後的花兒那般嬌艷。
和月魄去陳國前,她記得薔薇甜甜地笑著說:「永夜哥哥你放心,在沒拿到解藥之前我舍了性命也會保護好他,他不死,你就不會死。」
可是,月魄沒死,自己沒死,她卻死了。
她在小巷院子里口口聲聲叫她永夜哥哥。
薔薇臨死前還叫她永夜哥哥。
她到死也不知道她愛上的是個女人,她連告訴她自己真實面目的機會都沒有,她連攜她的手一起去逛街買釵環裙飾的機會都沒有。
她說,她想回家。
風揚兮帶著怒意的笑回蕩在耳邊。
月魄望過來的淡淡目光同時落在了心底。
那道石門后的地道,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如果她追出去,會不會見到他?如果她見到他,會不會還有現在的遺憾?
她不敢想,不敢想下去。
月魄的目光像那晚灑在薔薇身上的月光般溫柔,是永夜心裡最柔軟的一塊地方,柔嫩得輕輕吹口氣,都會像刀子刮過一般驚起痛楚。
一幕幕畫面帶著無與倫比的衝擊力不受控制地衝進永夜的腦海,讓她悔,讓她恨。
「小姐!」倚紅和茵兒擔憂地看著永夜。
永夜回來已經三天了,遣人送薔薇回安國后,永夜就一直坐在窗前發獃。
茵兒看了眼倚紅道:「那位洪公子沒事了,御醫說都是外傷,養些天就好了。他不願留下來,已經走了。」
「風大俠呢?」永夜安靜地問道。其實她不必問的,風揚兮這般幫著太子燕,太子燕定會找來九轉還魂草替他解毒。他武功高強,一定不會有事,可是她忍不住想問。
他中了毒,還一直撐著來。如果沒有他,永夜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哪怕他招來了太子燕。他是為了滅遊離谷才撐著來的嗎?
「問你們話呢!風大俠呢?」永夜又問了一次。
茵兒低著頭訥訥道:「在天牢里。」
「嗯?」永夜懷疑自己聽錯了。
「聽馬大人說,風大俠的毒解了,沒事了。可是皇上大怒,說他勾……說他攜小姐私奔,就……」
永夜霍然站起:「傳馬大人!」
她大步走向前廳,太子燕怎麼會恩將仇報,做出這等事?風揚兮幫過他多少回!永夜心裡憤怒無比。
馬大人在前廳。
齊國趙大人也在前廳。
永夜冷冷地瞧著趙大人譏諷道:「大人又是來宣旨的嗎?」
趙大人笑了笑:「永安公主接旨!」
永夜瞪著他,直挺挺跪了下去。
「欽賜安國永安公主為齊國太子正妃,主東宮鸞殿,賜玉冊金印!欽此!」趙大人讀完聖旨,回頭示意。
一名內侍捧著玉冊金印進來,黃綾上的物什驚得永夜跳了起來:「什麼意思?」
「皇上說好事多磨,公主入聖京已近兩月,雖然中秋沒有入宮,卻已昭告天下,公主已是我齊國太子妃。今日囑臣送來玉冊金印,請公主準備一下,明日大內便來人接公主進宮。」趙大人謙卑地笑道,「公主接旨吧!」
永夜望著玉冊金印如同望著洪水猛獸。她本無意嫁給太子燕,更不想在這個時候進齊皇宮。她後退了半步,傲然道:「不接。」
趙大人似早已料道,微笑道:「微臣轉太子殿下的話,殿下說,如果公主不在意風揚兮的命,可以不接。下官話已帶到,告辭。」
內侍恭敬地托著玉冊金印沒有離開。
永夜怒極,一掌打翻了托盤,想起父王說過:「齊國也不止他一個皇子,能當上太子的人,也差不到哪兒去。永夜別怪父王沒提醒你,不要小瞧了任何人。」太子燕是這種看上去斯文秀弱,其實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嗎?
內侍嚇得去拾玉冊金印,馬大人站在一旁對永夜的脾氣只能搖頭嘆氣。
永夜冷冷地看著內侍,心裡卻想著風揚兮。她出聲問道:「你還沒走,是否太子殿下囑咐過你?」
那內侍趕緊跪下回話:「殿下道,他在驛館外等著公主。」
永夜哼了聲,往外走去。
太子燕騎在馬上,溫柔地請永夜上轎。
永夜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這位齊國太子。蒼白文弱的臉,溫和的笑容,瘦削的身材,除了身上那套黑色滾紅邊袞龍紋的服飾,她實在沒看出他有哪點兒像一國太子。太子在陳皇宮的模樣與眼前一般無二。
最初在陳國她是為了月魄在齊國聖京刻意與他結交。第二次獨處則是在安國,她當他是個能聊天的對象。
嫁給他?這個男人?縱然他用手段、耍心機,她不買賬他又能如何?永夜不屑地鑽進了轎子,根本不想問他要帶她去哪裡。
太子燕騎馬走在轎子旁卻忍不住好奇:「你知道我要帶你去哪裡?」
「你會不會挑了他的手筋腳筋穿了他的琵琶骨?」
太子燕怔了怔,自嘲地說:「這般殘忍的事孤做不出來,要做,也是皇上下旨。」
永夜默然。難道真的是齊皇的意思?以那日石台上太子燕流露出的對風揚兮的關心,他應該不會做。齊皇……是因為自己來到聖京三番五次出事,才怒的嗎?
走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裡,永夜細心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士兵的布置、天牢的布局,盤算著能否救了風揚兮出去。
她忍不住苦笑,怎麼每一次都要受人脅迫?她是個刺客,是個冷血的刺客,她怎麼就能有這麼多短處被人捏著?
「這裡一共有八重,風揚兮被關在最裡面一重,只有武功極高又極危險的犯人才會被關在那裡。」太子燕好心地解釋道,「還有,從外面到裡面一共有十六道關卡,永夜,你想劫他出去,不太可能。孤不希望你劫天牢,會讓朝野嘩然,你還會受傷,這對兩國關係不好。」
永夜聽了想笑,突然出手,袖刀輕輕鬆鬆逼在了太子燕的脖子上:「我挾持你如何?」
太子燕嚇了一跳,不安地看著周圍已拔出刀來的獄卒斥道:「公主和我鬧著玩的,把兵器放下。」
「你怎麼不以為我是當真的?」
「永夜,你逼著我也沒用,又不是我把他關起來的,是皇上!」太子燕梗著脖子說道,「皇上要這樣做,我沒辦法。你先把刀放下。」
永夜收了刀,望著最後一重鐵柵欄停住了腳:「他有事嗎?」
太子燕接連擺手:「沒事,不過,皇上說,如果你明日不進宮,不做太子妃,他就會殺了他。」
他沒有事,他知道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嗎?永夜看著面前的柵欄,只要她想,她就能走過去,走到他的身邊。腦中晃過風揚兮在西泊祭台上的笑聲,他惱她。他被她牽連了,因為她不肯入宮,所以齊皇趁他中毒將他下了天牢。永夜輕嘆了口氣。
去見他又能怎樣?告訴他,她會為了他嫁給太子燕?
永夜盯著太子燕問道:「你喜歡我?真的?」
太子燕的臉瞬間紅了,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永夜你……很美!」
永夜朗聲大笑,轉過身道:「我不見他了,明日我進宮,做太子妃。」
太子燕似乎很吃驚於她的決定,跟在身後不停地問:「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見見他?你為什麼要嫁給我?是喜歡他怕他被皇上殺了嗎?」
永夜悠然道:「你管不住我,這是其一;你很有錢,這是其二;你還有權勢,這是其三。一個能給我錢給我權還管不住我的丈夫,我想,當太子妃肯定很好玩。」
太子燕愣住。他不死心地說:「我知道你是為了他,你怕他死了,所以才願意的,不是嗎?」
永夜不回答,太子燕跟在她身後嘮叨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讓他給你治傷,我抱你一下都不行;他中毒倒下,你的手還一直握著他的……」
「你有完沒完?!」永夜大吼一聲,輕蔑地看著太子燕目瞪口呆的模樣道,「我喜歡他又如何?你還要娶個敢當著你的面說喜歡別的男人的女人,你不難受?」
「可是你都不想看他!」太子燕小聲地說道,似乎永夜這一舉動又讓他燃起了希望。
永夜被他的邏輯徹底打敗,瞪著他一字字說道:「我是怕看見他被關在牢里的邋遢樣心疼!懂了嗎?心疼!」
她揚長而去。
身後太子燕還在喃喃重複她的話。
永夜聽在耳朵里突然淚濕。她真的喜歡上風揚兮了嗎?為什麼她會為他緊張?為什麼她是真的心疼?原來她已經喜歡上他。不是那個她念著記著要一起過平安日子的人,不是那個她還念著換了女裝第一個讓他瞧見的人。
永夜心酸不已。
她不想見他嗎?她想的。可是她很怕風揚兮知道,知道她會為了他嫁給太子燕。等他自由的時候,她已經是東宮的女主人,尊貴的太子妃了。
她不像他。她對這些禮法可以通通不管。可是他會在意,會在意她嫁給了太子。
永夜停住腳,回頭望著站在原地的太子燕。他不是喜歡她,也許是因為她的容貌,也許是因為她是安國端王的女兒。他不是壞人,甚至不是一個討厭的人。但是,他永遠不會明白,娶一個自己不愛也不愛他的女人不是幸福。
太子燕慢慢走近她,看到了永夜眼中的淚光,似有些歉疚,良久不知道說什麼好。
「明日,我要看到他生龍活虎的,否則,就算我進宮,我保證會離開,除非你砍了我的腿。」
太子燕一愣,趕緊答道:「我會告訴皇上。」他猶豫了下道,「永夜,吉服已送至驛館,你若還穿男裝的話,我怕皇上會大怒,不會放了風揚兮。」
永夜不再說話。
太陽落下,再升起,一個晝夜就這麼過去了。
風吹落屋前的梧桐,已是落葉蕭蕭的時節。
秋也是收穫的季節,她收穫了些什麼呢?不停地掙扎在各種漩渦中,不斷地經歷別離。
也許,秋天,收穫的就是別離。果實與枝葉的別離,幸福因死亡而別離。
永夜想起曾經在陳國對倚紅說,她討厭別離。
「小姐,該換吉服了。」茵兒和倚紅並一干侍女靜靜地佇在永夜的寢殿。
衣架上掛著一件大紅描金禳深紅色滾邊的吉服,遍綉金色鳳凰。
深衣羅裙拖著長長袍邊的外袍像鳳凰的彩尾,穿上這個,是個普通女人也會滿身華彩。永夜撐著下巴對著衣架上的吉服看了一個晚上。她遺憾地想,月魄真的看不到她第一次穿女裝了。因為,她一定要救風揚兮,為了風揚兮換身衣裳又有什麼?她沒辦法想象一個像蒼鷹一樣自由的男人被困在陰暗的天牢中。只要這樣一想,她都會覺得難過。
「茵兒,將衣裳拿來吧。」
「是!」
沙漏的沙窸窸窣窣漏下,時間一點點過去。
驛館外車馬在等,屋外馬侍郎、王達與所有的侍衛在等,屋內所有的侍女在等。
秋日的夕陽消失了顏色,天空由橙變紫漸漸地呈現出一種灰藍色。
永夜寢殿的大門霍然大開,永夜緩步走出。
她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女裝。
雲髻高聳,插了支金鳳簪。精巧的金絲盤成鳳凰展翅狀,鳳口銜珠,長長的珠串從耳際垂下,燈光中熠熠生輝。修了眉做遠山,點了唇如八月紅櫻。
宮燈照亮的院子,襯得她一身月白色禮服泛著晨曦般微藍的光華。長長的裙裾拖在一丈開外,衣服上用銀線綉滿星月。每走一步,星光閃爍。
永夜彷彿將滿天星辰披在了身上。
這是茵兒與倚紅還有三十名侍女趕了一天一夜綉出來的。永夜的堅持,月魄看不到,但她盡心了。
茵兒和倚紅想起了端王府中穿著月白衫子嫡仙般出塵的月公子,忍不住為永夜心酸了一把。倚紅低著頭愧疚不已。她萬萬沒有想到月公子在永夜心中有這樣的分量,連出嫁,也要棄了大紅吉服改穿月白色的衫裙。
晚風鼓鼓吹起袍袖,她踩著紅氈緩步走下台階。
偌大的庭院只聽到靜靜的呼吸聲。
永夜眸光一轉,對跪在院中的馬侍郎笑了笑:「馬大人,回去稟報我家裡那隻老狐狸,說這回他可以放心了。」
馬侍郎獃獃地看著她,彷彿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端王妃。不,端王妃國色天香,永夜從骨子裡卻帶著端王的驕傲與英氣。他從來沒有想過,男裝的永夜與女裝的永夜差別會這麼大。他已經習慣她著男裝的頤指氣使、風度翩翩,卻對眼前這個盛裝美人頗不習慣。
「馬大人!」永夜皺了皺眉。
馬侍郎一抖,深伏於地道:「臣等恭送公主!」
「恭送公主!」
永夜大踏步走出驛館,眼前卻是另一番景象。
齊國派出了全副儀仗,神策軍封鎖了整條街,軍容肅整,齊齊喝道:「恭迎太子妃!」永夜瞟了眼禮部尚書趙大人道:「行了,吼那麼大聲幹什麼?怕別人不知道嗎?」
趙大人嘴角抽搐了下,低下了頭。
華蓋香車下跪著一個內侍。從他背上踩著上去?永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動。她在等太子燕的消息。用風揚兮要挾她,總不能讓她傻得人都看不到就嫁吧。
「公主!」趙大人見她佇著不動,催促了聲。
這時一馬遠遠地賓士而來,所有人都奇怪地張望著,不知道是誰膽敢闖進來而又無人阻擋。
永夜的心突然跳了起來,跳得很急,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突然害怕看到風揚兮。
他曾經說,嫁給他不嫁太子。
他曾經說,絕不勉強她嫁太子。
他曾經堅定地摟著她,告訴她他會和她一起。
如今她為了他嫁人,他會如何?
馬瞬間奔近,長嘶直立,馬上跳下一人,毫不理會周圍不解的目光,走到永夜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驛館內走。
永夜從來不知道太子燕有這麼大的手勁,幾乎要把她的手腕握斷了似的。太子燕神情緊張,一言不發,直拖著永夜進了內殿斥退了左右才道:「風揚兮在遊離谷手中。」
啊?永夜不解地揚眉。風揚兮解了毒,據她的經驗,解毒后最多兩天,內功就會恢復,應該無事的。從西泊族回來有四天了,風揚兮的功力應該可以恢復,遊離谷的人會制住他?而且他是在天牢吧?有十六道關卡、八重門,外面的蒼蠅進不去,裡面的蒼蠅也只能近親繁殖。
太子燕在殿內負手轉悠良久,瞅著永夜道:「今日孤去放風揚兮,人不見了。」
「不是遊離谷也像在安國一樣滲透進齊皇宮了吧?」
永夜只是隨口一問,太子燕神色卻很凝重,他遲疑了下答道:「很奇怪,十六道關卡沒動靜,風揚兮似憑空不見了。」
憑空不見?怎麼可能?據永夜觀察,大齊天牢建造得不比安國天牢差,守衛森嚴。要說沒有動靜地將風揚兮帶走,絕無可能。除非天牢中的人被收買,而且是集體被收買。
太子燕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釋道:「我說他憑空不見的意思是,天牢當班的一百八十守衛已全被擒下,口供全對得上號,今日無人進入天牢,不可能有人持假冒印信提人。」
「昨天呢?」
太子燕無奈地說道:「昨天,只有你和我。」
永夜覺得奇怪,沉思一會兒道:「可有別的線索?」
「沒有。」
太子燕望著永夜,似乎現在才發現她換了女裝。他上下打量著永夜,突然笑了:「永夜,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這話現在說你不覺得很怪?」
太子燕想了想道:「也是,是挺奇怪的。」他盯著永夜又道,「以風揚兮要挾於你,實乃下策。孤希望永夜心甘情願的好。所以,等找到他再說吧。燕不才,卻也不屑這樣娶妻。」
這是太子燕第一次讓永夜覺得他像個男人,看似柔弱卻也有著男兒一般寬大的胸懷。與太子燕能聊得來,他本來也不差。永夜呵呵笑了,覺得此刻的太子燕更像朋友:「殿下請。永夜想去天牢瞧瞧。」
太子燕目中露出溫和的笑意,與永夜並肩出了驛館。
趙大人與馬侍郎並一干人等正等得著急,見他倆出來,趙大人鬆了口氣道:「請太子妃上轎,不能誤了吉時。」
「婚期延後,此事孤已奏報皇上。」太子燕翻身上馬,示意給永夜牽來一匹馬。永夜微笑,足尖輕點,身體輕飄飄地落在馬上,寬大的衫裙在空中飛舞散開,如午夜蘭花,明月的光淡灑在她身上、臉上,這一刻,足以炫亮天際。
「駕!」二人帶了一隊神策軍迅疾往天牢奔去。
趙大人目瞪口呆。
油鍋燃著熊熊火焰,天牢內更顯陰森。
永夜進了第八重門,每進一道門,都會有兩人同時開鎖。每進一道門,都會再把門鎖上。除非是持了印信提人,否則,闖進來,也不容易闖出去。
這裡是一座墳。
永夜走進第八重天牢只有這一種感覺。
「他幫了你這麼多回,你就這樣待他?」
太子燕尷尬地轉開了頭。
永夜哼了聲,仔細觀察。
如果沒有嵌在牆上的油盆里的火,這裡只有一片黑暗。
沒窗戶,窄窄的走廊兩邊各有四間牢房。站在走廊里能看到第八重鐵柵欄,所有的空氣都來自第七重牢房。
牢房的門與別的不同,是石門,下方只留下一個一尺見方的窗口,外層罩著鐵絲網,也上著鎖。看起來像是遞送飯菜馬桶之物的地方,人是絕對鑽不出來的。
太子燕站在一扇石門外說道:「要開這石門,獄卒也沒有鑰匙。」
「誰有?」
「皇上。」太子燕摸出一把鑰匙正要去開石門,永夜攔住了他。
她拿起鎖仔細看了看,道:「給我一塊細鐵片。」
片刻后她拿著這塊細鐵片捅進了鎖孔,憑著手感細細感覺機簧所在,一炷香后鎖咔嚓一聲彈動了,然後又不動了。永夜這才嘆氣:「這鎖沒有鑰匙開不了。」
太子燕笑道:「這鎖不是一般的鎖,若不是用鑰匙去開,會在開的同時彈出機關,就再也縮不回去了。到時咬合得天衣無縫,就是個鐵塊不是鎖了。」
他拿起鑰匙塞進去,永夜這才發現鑰匙構造很奇怪,她沉思道:「我不過是想試試有沒有人能開這鎖,看來石門的鎖沒動過。」
太子燕開了鎖推了下石門,很緊,他漲紅了臉道:「永夜你來。」
永夜輕笑著搖頭,手無縛雞之力形容的就是太子燕這類人吧?她緩緩用力,石門一點點被推開。她心裡不由自主地難過:「難道被關在這裡面的人,都是不打算再放出去的?」
太子燕一怔,沒有說話。
門開了,移來兩支火把將裡面照得亮堂。
裡面空間不大,寬兩丈長兩丈,很整潔。乾淨的石床,沒有別的物品。牆以大青石灌漿砌成。
永夜見牆邊並無碗筷之類便問道:「一天送一餐?」
「是,今日午時送餐前孤已來了,昨日的拿走了。這石牢中是不會允許留下任何物品的。」
「連被子也沒有?」
「沒有。」
永夜走了幾步,說道:「人就憑空消失了?」
「是的。」
「你們全部退出去,火把也不要留下。」
太子燕看了她一眼,依言退出石門。
「把門關上吧。不要打擾我。」永夜想回到風揚兮獨自在裡面的狀態。她也不明白人怎麼會不見了。
石門關上,空間頓時安靜下來。永夜盤膝坐上了石床,她想,風揚兮當時也應該是這樣。
彷彿又回到了幼時,和青衣師父在石室學藝的時候。不見天日對別人而言是很恐懼的事情,永夜卻早已習慣。
他會習慣嗎?他待在這裡會不會很絕望?永夜禁不住淚濕。她強自鎮定自己的心神,想起了青衣師父說的感覺。
風從石門窗口吹進來,帶進天牢獨有的腥臭與混沌的空氣。門外站著五個人,太子燕、兩名獄卒,兩名侍衛。
「殿下,把石門的窗口堵死。」永夜揚聲說道。
太子燕照辦。不多會兒,這裡陷入寂靜,連一絲光也瞧不見。空氣漸漸沉悶。
永夜安靜地坐著,慢慢地化成石屋中的一部分,多一點兒外來的東西她也能感覺到。是的,哪怕是一丁點兒的風,來自牆縫的風。
她的手伸出貼住了牆,突然跳了起來:「殿下!」
石門被侍衛推開,太子燕驚喜地問道:「有發現?」
「隔壁牢房住的是誰?」
「無人!」
「什麼?」
「十年之中,第八重牢房只有風揚兮一人住進來。」太子燕很肯定地說道。
永夜燦爛地笑了,走到與隔壁相連的牆邊,對兩名侍衛道:「推吧。」
兩名侍衛在她手指的地方用力一推,一塊青石轟然掉落,落到隔壁的房間。隔壁石室被打開,永夜走進去,嘖嘖讚歎:「天衣無縫,連牆粉都是重新補過的。」
太子燕不明白,永夜笑道:「這裡有地道,掀了石床便知。」
石床掀起,露出一個大洞,太子燕目瞪口呆。什麼人竟然把地洞挖進了天牢?!永夜站在洞口端詳良久才道:「這不是才挖的洞,也許十年前,這裡曾關著一個什麼人,這個洞是為了救那個人而挖,如今正巧風揚兮進了天牢,就用上了。」
風揚兮不動聲色地被送走,定是中了迷煙一類的東西。第八重牢房每日只有午時才會有獄卒送飯,過了午時,這裡安靜得像座墳。有人從地道進來,開始挖牆,風揚兮聽到也會奇怪,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會出聲叫喊,想要看個究竟。然後迷煙吹進,風揚兮在空氣流通不好的牢房內被迷倒,再被送走。
來人有充足的時間清掃痕迹,把青石牆還原。只不過,總留下了縫隙,而這縫隙吹進來的風,逃不過永夜的感覺。
順著地洞下去幾名侍衛,永夜正要跳下去,太子燕攔住了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漂亮的衣服,不適合鑽地洞,等消息回報吧。」
半個時辰后,侍衛來報,地洞通向天牢外。
這裡是一片空地。齊國的天牢像座獨立的院子,方圓十丈連棵樹都沒有,地洞的出口是片淺草山丘,一大片草皮被翻開,露出洞口。
「若是晚上,把人一扛就走了,馬車定不會停留在此。有馴養的狗嗎?」永夜望著遠處一片屋宇問道。
當然有狗,在石牢內嗅了味道,從地洞奔出,直直跑向遠處的屋宇。
太子燕與永夜並一隊神策軍緊跟著狗,待到近了,永夜哈哈大笑。
此處正是原來安家的宅院。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子燕喃喃道。
永夜望著他笑道:「安家人口太多,一個墨玉至今沒有抓到,不算什麼。」
安家宅院比從前有生氣多了,各色人等住進來,自成院落,而狗奔到佛堂卻再也嗅不出味道。
趙子固親雕的佛像已經沒了,被砸碎了當成檀香使,然而,這裡的煙火氣與味道讓狗鼻子失了靈。
「回去吧,風揚兮肯定不在了,從這裡被移走了。」
「你怎麼知道?」
「感覺。」永夜望著曾經的佛堂緩緩說道。她和風揚兮之間不知從何時起有了種默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默契。
「公主!」香客中有人高叫起來,永夜回頭,看到了洪公子。
大批人馬的到來驚動了寺院的住持,也驚動了借住在寺院里的香客。洪公子知道傷勢不重后堅決辭謝了永夜的挽留,住進了這裡。他知曉了永夜的身份,便換了尊稱。
永夜的眼睛漸漸亮了。她見洪公子身上還裹著紗布便關切地問道:「洪兄身體如何?」
「外傷,養些天就沒事了。」洪公子說著,卻打量起永夜的裝扮,驚嘆著她的美,目光落在她穿著的綉滿星月的衫裙上,似有些接受不了她的女裝。
永夜笑了,對太子燕道:「殿下,永夜與洪公子一見如故,今晚想與洪公子把酒言歡,殿下自便。」
太子燕也不惱,心知永夜是想在寺院再查探,叮囑了一番,留下一隊士兵守護便離開了。
永夜走進佛堂,青燈如豆,經幡招揚,佛像已變成一尊新的泥塑金身的彌勒。想起當日被困在這裡見到風揚兮的情景,他衝進來時,她有種驚喜,不僅僅是絕處逢生,而是那種心意相通的滿足。
就算背上的刀刺進來很痛,儘管困在裡面很難受,她卻想,風揚兮一定能找到她釘在書桌下的紙,一定能找到她。
現在,她也能靠著這種感覺找到他嗎?
「公主,找什麼呢?」
永夜一怔,笑道:「我曾經被困在這裡,很感慨。」
「公主今日大婚,怎麼出現在這裡?」洪公子很疑惑。
永夜想了想,慢慢說道:「本來是今日進宮的,可是有事耽擱了。洪兄,不提那些,還能飲酒嗎?」
「呵呵,能與公主一醉,是洪某的福氣。不過,寺院里禁止飲酒的。」
永夜喚來一名侍衛道:「備酒菜,本宮要與洪公子賞月。」
洪公子看了眼一旁侍立的住持,有些為難:「公主,在下……是供住在寺中,這……」
「住持有禮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不知住持以為如何?」
住持雙手合十低頭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衲也常飲酒的。」
永夜哈哈大笑,原來安家養的是酒肉和尚。她收住笑聲對住持有禮地說道:「永夜與大師有緣,捐一千兩銀子做香油錢。這方圓十畝地便添做廟產吧。」她不是齊國太子妃嗎,這點兒面子齊皇與太子燕總是要給的。寺院靠上香布施當然沒有油水,附近的大宅花園劃了部分給寺院,也算是長久的收入來源。
「公主慷慨,老衲感激不盡。不打擾公主與洪公子品酒參佛,老衲告退。」住持臉上忍不住的眉飛色舞盡收永夜眼底。
永夜情不自禁地想,有權有錢真是好,隨隨便便手指畫塊地就行了。
酒菜備在寺院角落的六角亭中。永夜望著不遠處的侍衛皺了皺眉道:「你們就在寺外守候吧,在廟裡總不像話。」
支走侍衛,永夜這才展顏道:「當日去西泊,洪公子不願永夜付賬,也不願請永夜,傷后更不願受永夜之恩。而以一柄劍獨上西泊救被祭少女,這份俠義永夜很是佩服,永夜敬洪兄一杯。」
她飲盡杯中酒,抬頭望月,嘆息道:「我明日便會進宮,以後行俠江湖的事是再也做不成了。今日難得與江湖朋友共飲,洪兄莫要當我是公主,還當那日那個小兄弟吧。」
洪公子應下,爽朗地喝下酒。
兩人開始說江湖中的佚事。洪公子自學藝下山,便獨自行走江湖,趣聞甚多,永夜聽得很是新鮮。時而說些自己知道的事情與他聽,兩人竟真的像老友一般投機。
不知不覺酒已喝完兩壇,永夜眼神有些迷離,洪公子不安道:「公主,還是早些歇著吧。你是千金之軀,洪某隻是個浪子。」
永夜含混道:「我想醉,不想進宮。」
洪公子見她醉了,無奈道:「在下喚人給公主送壺茶來!」
永夜一拍桌子:「誰要喝茶?我們繼續喝酒!」她的雙頰染上一層玫瑰紅,眼神柔得似要滴出水來。
洪公子靜靜地瞧著她,眼神複雜至極,終於長嘆一聲道:「公主,最後一杯,喝完就回去吧。」
他為永夜倒滿酒,永夜拿起杯子停了停,嫣然一笑:「我當你是朋友呢。」
洪公子愣住,永夜已將酒一飲而盡,眼波更加迷濛,醉倒在桌旁。
洪公子望著永夜,神情無比複雜。左右看了看,抄抱起永夜閃身進了佛堂。
天明之後,守在寺院的侍衛發現永夜與洪公子同時失蹤。
太子燕勃然大怒,查封了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