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西泊秋祭
第四十五章
西泊秋祭
永夜拿了包袱悄悄出了驛館,直出聖京西門,往西南方向行去。
初秋的風吹在臉上甚是舒服,出了城門才走三里,她就不舒服了。
風揚兮坐在路邊似笑非笑地瞧著她,那匹黑馬正悠然地啃著草。
永夜一揮鞭,馬疾沖而過,只當沒看到這個人。
身後蹄響,風揚兮已追了上來。永夜勒住馬怒道:「你跟著我幹什麼?難道又受了太子囑託前來當保鏢?」
風揚兮慢吞吞道:「我是去西泊族觀秋祭,意外與你同走上這條官道而已。公主十日後出嫁,是出來散心的嗎?」
永夜眼睛一亮:「風大俠,秋祭是什麼?好玩嗎?」
風揚兮瞟了她一眼道:「公主讓風某滾,風某自然會離公主遠點兒。」說罷策馬疾奔。
小氣!永夜暗罵,卻無奈地跟著。望著風揚兮的背影她的疑心越來越重。她是為了西泊族秋祭溜出來,可才出門就正巧遇著風揚兮,他明明是在官道等她,卻道是去觀秋祭。他怎麼知道的?難道家裡那個老奸詐將這件事又告訴了太子燕?
見風揚兮頭也不回走在前面,彷彿根本不怕永夜不跟著他。永夜哼了聲,看到路旁岔道,一賭氣拍馬踏上了岔道。她不信,風揚兮不回頭找她。
她只知道是往西南走,這條岔道通向何方她也不清楚,由著馬兒順路跑去。一炷香后,她吃驚地回頭,風揚兮沒有跟上來。永夜犯了嘀咕,難不成真的只是巧合?
要她現在回頭去追風揚兮,她可拉不下這個臉。她嘆了口氣想,絡羽既然知道西泊族秋祭,應該很多人都知道,一路問著走吧。
前方出現一座城鎮。灰撲撲的城牆,用大青石和黃土壘成。鎮子不大也不小,可能是離聖京近的緣故,還算熱鬧。
永夜在客棧前下了馬,拿了包袱走了進去。
樺木方桌被鹼水刷得潔白,小二推薦的菜是烤羊腿,酒是當地的高粱酒。永夜用小刀片著羊腿蘸佐料,一片羊肉一口酒。見客棧中吃飯的人穿著打扮帶了些異族風情,不覺莞爾,目光不自覺落在一個男子身上。
這人二十左右,相貌平凡,很瘦,穿了身很尋常的布衣。他的吃法與永夜一樣,一片羊肉一口酒,辣得滿頭大汗。他身邊擺了柄劍,很普通的青鋒劍,隨便在劍鋪都能買到的那種。他似乎感覺到永夜在看他,瞟了永夜一眼,似乎被永夜精緻的臉驚得怔了怔,又低頭片羊肉。
永夜忍不住笑,挺有趣的一個人。她端著羊腿盤子拿了酒坐到了他身邊:「兄台請了!都愛這吃法,一起吃吧。」
那人不作聲,繼續喝酒吃肉,當永夜不存在。
永夜覺得和一個愛吃的人在一起胃口會非常好。對方不吱聲,她也不說話,全身心享受嫩羊腿的美味。酒足飯飽后那人抹抹嘴叫道:「小二結賬!」
永夜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笑著說:「難得吃這麼高興,兄弟我請了!」
那人奇怪地看著她道:「為什麼要你請?」
永夜一愣,吃白食還不肯?她笑道:「兄台請我?」
「我沒多餘的銀子。」
「呵呵!」永夜遇到這樣的怪人覺得很開心,也不堅持,目光瞟過那人的劍問道,「兄台可知有個西泊族,要進行秋祭?」
「哼!」那人突然色變,咬牙切齒道,「在下正是去見識西泊族的活人血祭!」
永夜大喜,瞎貓遇到死耗子,這個人竟然也是去西泊看秋祭。她小心地問道:「看兄台模樣,似對這秋祭頗為不滿?」
「自然!以少女為祭品,放干少女的血,這樣的祭法,在下一定要去阻止!」那人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震得酒碗杯碟跳了起來。
永夜聽了不覺皺眉:「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王法?這西泊族是深山異族,王法管不了。」
「是族裡的少女嗎?」
「不知。」
永夜笑道:「在下想與兄台同往,不知可否?」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永夜,譏諷道:「不是在下不允,公子身體單薄,乃文弱書生。在下是去阻止秋祭的,帶上公子恐有不便。」
永夜點點頭,心想,我便跟著你好了。她也不多說,遺憾地搖搖頭,開了房間住下了。
第二日,那人上馬西行,永夜便遠遠地跟在後面。
越往西行,地勢越陡,由平原到丘陵,再見到莽莽大山。
到了山腳下一座小鎮歇腳的時候,那人終於走到永夜面前坐下:「這位公子,看你衣飾華貴,出身定是富貴人家。你縱然好奇,卻不能再跟著我上山了,這裡是原始森林,甚是兇險。你還是回去吧。」
永夜笑眯眯地看著他道:「在下姓李,兄台貴姓?」
「鄙姓洪。」
「在下此行一路跟隨洪兄,就是想瞧瞧西泊族的秋祭。明日就是中秋了吧?既然已經到了這裡,豈有再返回的道理?洪兄是去阻止秋祭,在下則是去看熱鬧,不妨事的。」
洪公子看著永夜,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
一覺睡醒,淡淡的陽光從林間灑落,遠處的山林充滿了生機。永夜跟著洪公子上了山,走到山路狹窄處,便棄馬步行。
前往西泊族駐地的人似乎很多,且帶有兵器者也多。永夜不免訝異地問道:「洪公子,難不成這麼多人都為了伸張正義而來?」
洪公子冷笑一聲道:「傳說西泊秋祭,血灑落祭祀台之後,最終會流向一汪血泉,血泉之中常年浸有各種毒物和藥材,據說喝過血泉水的人會有助功力增長,所以武林人士也競相前來,除了看熱鬧之外,更以飲得血泉水為目的。西泊族人也好客,只要不打擾他們的血祭,完了會贈一碗血泉水。」
永夜嘖嘖稱奇,話本里的東西這裡也有,想來血泉定是浸了些補藥。永夜也想冷笑,這麼多武林人士為了一碗血泉水就不顧可憐少女的性命,人真是自私的動物。
風揚兮不會也要喝一碗血泉水吧?永夜情不自禁想起風揚兮的吻,再想到血泉,心口泛起一陣噁心。
「這麼多江湖人士都為求一碗血泉水,洪公子不怕惹了眾怒?」
「洪某不怕,雖然以前也有過想伸張正義的江湖人士被當場殺死,但我輩縱是身死,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事年年發生?」
永夜眼珠一轉道:「洪公子想如何破壞?」
洪公子冷笑道:「我打算去救今天被血祭的少女。」
「呵呵,這法子好,釜底抽薪,讓他們沒有可供血祭的人。在下助公子一臂之力吧。」
洪公子懷疑地看看永夜,搖了搖頭。永夜見他不信,隨手摺了根樹枝,聽到右側鳥叫,瞧也不瞧揚手甩出,鳥叫聲立止。洪公子瞪大了眼看著永夜,目光由驚詫變成佩服,當即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永夜。
兩人商議停當,再走了一段山路,聽到了密集的鼓聲和一陣怪異的歌聲,知道西泊族的駐地到了。
翻過山坳,眼前視野開闊。河谷平原上坐落著大大小小的灰白色石頭房子。
洪公子道:「這裡就是西泊村寨,正中就是祭祀場地。」
永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石頭房子的正中有座圓形的廣場,堆成方形的石台。四周豎著很多木頭樁子,在石台上又有三根高大的木樁,頂部抹了金粉,在夕陽照耀下閃閃發光。
他倆隨著三三兩兩的外來觀禮者陸續進了村寨,在廣場四周的棚子里找了處角落坐下,就有西泊族的人捧了酒水食物送來,極是熱情。
永夜四處觀看,見西泊族人穿著彩錦短襦,配以獸皮裝飾,臉上畫了各種色彩,好奇地問道:「平時這些人都這樣畫花了臉?」
「就中秋秋祭才會如此。」
永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若有遊離谷里的人也同樣可以畫花了臉讓人認不出來。可是她不想易容,正愁找不到遊離谷的蹤影,永夜巴不得有人認出她來。
入夜時分,寨子空地上燃起了數堆篝火,映得廣場上的祭祀柱子格外猙獰。
一輪明月緩緩升起,鼓聲更急,西泊族人圍繞著祭祀台跳起了舞。
她抬起頭,石台高約兩丈,火光下顯出一種深褐色,不知道是不是因年年血祭被鮮血染成了這樣。石台四角雕有獸頭,獸嘴對著下方一圈石槽。又各以獸頭引出,下方置白色石盆,盆口再雕石獸吞口,如此重複九層,才在正南方流進一白色的獸頭中,下面露出一個合抱的貝殼狀的玉石盆。火光映照,玉石乳白色近乎透明,裡面似裝有液體。
這時鼓聲一變,狂熱而急躁。
石台上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名穿著更為花哨的祭司,個子高大,錦衣長袍,戴了個猙獰的面具。他的手對月緩緩展開,下方貝殼狀的玉石盆也緩緩打開。
永夜聽到四周一片嘩然,觀禮的人幾乎全站了起來,抻長了脖子觀看。她目力異於常人,凝神一看,玉石盆中蕩漾著一汪暗紅色的液體。
不知為何,打開之後,這液體飄出的味道卻不是血的味道,而是一種異香。在空氣里瀰漫開來,人嗅了竟有種極舒服的感覺在四肢百骸懶洋洋地散開。
永夜一皺眉閉住了呼吸,撕下布塊用茶水打濕,便要捂住口鼻。洪公子笑著攔住了她:「此香無毒,只是安神。」
「洪公子對這裡甚是了解?」
「我要阻止血祭自然事先打聽清楚了!」
石台上的祭司不知道對著月亮嘀咕了些什麼。永夜見他雙手一揮,指尖冒出兩團藍色的火焰,再一彈,引燃了石台下面的一堆篝火。鼓聲更急,西泊族人的歡呼聲更烈,連身邊不少江湖人士也驚嘆起來。
永夜忍不住笑,以磷引火有什麼好奇怪的?神棍而已。
火堆燃起后,一行西泊族人抬了些東西往火里扔,不一會兒,傳來燒麵食的香味,永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原來往火里扔的全是面捏的三畜等物,估計等祭祀結束就當烤饅頭吃了。
鼓聲突然停了,站在石台上的祭司念了一長段聽不懂的祭文。只見幾個西泊族的漢子光著膀子拿著雪亮的刀上了石台,分立在正中祭祀柱的左右,永夜馬上緊張起來,祭祀要開始了。
祭司似在念經又似在唱歌,聲音突然高亢,石台正中緩緩吊起一名白衣少女。
她的頭低垂著,長發擋住了她的面容,白袍掩映下露出一雙筆直勻稱的腿。
月光緩緩升到頭頂,河谷風吹過,撩開她的髮絲,一張嬌美蒼白的臉出現在月光下。永夜的心臟似與皮鼓同時敲響,跳得厲害。她萬萬沒有想到,血祭的對象會是薔薇!
「血祭馬上要開始了,趕緊去救人。」
「你攔住下面的人,儘可能不要讓他們靠近石台。」
「石台下肯定有機關,我們從下面進去。」洪公子臉上閃動著精明的光。
永夜望了眼薔薇,不想讓她一個人待在上面,猶豫了下道:「你從下面進去,我在上面接應。」
洪公子愣了愣低聲應下,身形一晃便沒了蹤影,竟然是個高手。
鼓聲再次響起,雄渾凝重。
薔薇身邊的西泊族人已跪下,雙手舉起手中的刀。刀薄而利,在月光下閃動著銀芒,他們臉上的五彩花紋顯出一種猙獰的色彩。
永夜往四周看了看,沒看到風揚兮的身影。她等不及他了,掌中暗扣飛刀,盯著石台上的祭司毫不猶豫地射出,身體微弓像射出的箭一般沖向石台。
那祭司只微微側身避過,手中權杖直壓向永夜。
永夜輕飄飄地金雞獨立般站在杖上,飛刀化為光網,瞬間,薔薇周圍的大漢便中刀倒下。她暗暗稱奇,這名祭司武功還行,台上的人卻不堪一擊。
腳下權杖大力揮來,她足尖一點飛落在薔薇身前。見祭司怒目而視,口中不知吼了些什麼,石台下的西泊族人與不少江湖人士提了武器便向石台奔來。
永夜伸手入懷,笑了笑,黑色的雷爆彈轟然炸響,更將石台那汪血泉炸開,引得下面又一陣怒吼聲。她袖刀出手便去斬系住薔薇的繩索。只聽到叮一聲脆響,她仔細一看,竟是鐵索。腦後風聲響起,她沒有回頭,又是一枚飛刀激射而出,身後傳來祭司的慘叫。
永夜抬起薔薇的下巴,見她雙目緊閉,氣若遊絲,急得大喊:「你醒醒,薔薇,是我,永夜!」
薔薇迷茫地睜開眼,目光中有著害怕有著欣慰有著難以置信,嘴哆嗦著才要開口說話,足下一空出現一個大洞,人飛快地掉了下去。
永夜緊跟著躍了下去。她在空中用力往上一提,摟住了薔薇。
下面是間地室,牆上的鐵盆子里燒著兩個油盆,火光縹緲,在地室石牆上投下了重重暗影,顯得格外陰森。潮濕的空氣里飄浮著血腥腐爛的臭味,令人作嘔。
洪公子正站在絞盤處與人廝殺。
永夜顧不上他,放下薔薇就去解鐵索,這時角落裡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星魂!」
那聲音震散了永夜的神志,她獃獃地轉過頭,地室黑暗的角落裡露出一角月白色的袍子,一個人靠坐在牆邊,臉隱在黑暗中,那雙眼睛帶著說不出的情感靜靜地瞅著她。
這世上只有他一人這般叫她星魂,世上只有他的眼眸,像月光下的平湖安寧溫柔。可是今天她的目力過人,在這昏暗的地室雖瞧不清他的臉,只有那雙眼眸,幽幽泛著相思埋怨,像風雨中豆大的油燈,看似明亮,轉眼就會被風雨吹得熄滅。
永夜忘記了手中的薔薇,忘記了周圍的廝殺,愣愣地與月魄對視著。
「快點兒救人!」洪公子手忙腳亂地喊。
永夜回過神,望著地上昏迷的薔薇沖角落裡吼了聲:「月魄你等我!」她解了一半才發現有根鐵鎖鎖住了薔薇的手,永夜強迫自己靜心,扯下發間鋼絲去開鎖孔。
「我抵擋不住了,快點兒!」
耳旁的砍殺聲,外面高叫的聲音,角落裡的月魄,不省人事的薔薇……永夜的手在發抖。從外面衝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有江湖人士。洪公子大聲喊著,身上已掛了彩,血流如注,邊打邊退向永夜。
一切像慢鏡頭一般在永夜眼前播放,一種無力感從心底里湧出。
「風揚兮!」永夜淚湧出來,抬頭大吼。他為什麼還不來?!永夜無力地扯著鐵鎖,望著角落裡的眼眸急得滿頭大汗。
薔薇終於一動,輕輕喊了她一聲:「永夜哥哥!」
這一聲敲碎了永夜的心神,她驀然回神,來不及答她,又感覺背後刀砍來的風聲,她沒有回頭飛刀射出,又聽到一聲慘叫。她瞥見絞盤,心中一動,抱了薔薇腳尖一點拉住絞索猛地從地室開口處飛了出去,目光回望,看到角落裡月魄望著她的眼睛里滿是離愁。
明亮的月光下,石台上再次升起兩道人影,一人紫衣飄飄,另一個卻是身著白衣的女子。無數的人向石台沖了過來。
永夜緊緊抱著薔薇。她斬不斷鐵索,暗器卻總有扔完的時候,下方地室深處,月魄和熱心的洪公子還在。她望著薔薇心急如焚。
一枚暗器劃破風聲襲來,永夜一腳踢開,心裡急得要命,大吼出聲:「風揚兮,你他媽再不來,我就死這兒了!」
一道黑影閃過,幾個縱落穩穩站在了石台上。風吹起他的黑袍,風揚兮睥睨台下眾人,提氣喝道:「風揚兮在此,有人想試試風某的劍嗎?」
他像天神一樣站在石台上,橫劍在手,如天神一般的氣概鎮住了頭腦發熱的江湖人士。血泉已毀,想討得一碗血泉的人被他一喝腦袋隨之一清,打不過風揚兮,何苦為了沒有著落的東西拚命?一個人後退,跟風的人越來越多,收了武器,遺憾地看了眼被毀掉的血泉陸續下山。然而西泊族人如何肯善罷甘休?狂吼著一擁而上。
這時,不遠處的山坡上亮起繁星般的火把。風揚兮冷笑:「再上前一步,世上將再無西泊族。」
那些西泊族人呆了片刻,又揮動武器攻上。
風揚兮冷冷地瞧著他們沒動。突然從村寨中射出羽箭,無數的官兵衝殺進來。
永夜放心地看了眼薔薇,有風揚兮在,她不用再擔心她。她足尖一點,躍進地室。
「月魄!」永夜只喊了一聲就愣住。
這裡是這樣安靜,地室中只有滿地的死屍。
永夜奔向月魄的角落,明明沒有看到那角月白衣裳,她卻不死心。
「咳!」地室中響起一聲咳嗽,永夜回頭,洪公子掀開壓在身上的死屍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地室一角道,「有暗道。」
永夜衝過去,一絲地道陰冷潮濕的風吹來,她找到了扇暗門。
洪公子喘了口氣,艱難說道:「來了幾個人……帶走了!」
永夜獃獃地看著暗門后黑洞洞的入口,一咬牙便要進去。
「永夜,薔薇不行了,你快來!」風揚兮在上方石台洞口處喊她。
薔薇不行了?永夜停住了腳步,幽幽的風吹來,她一激靈,身上冒出一層小疙瘩。心裡一個聲音提醒她,月魄就在前面,她追得上,她一定追得上。
「你快點兒!」風揚兮大吼。
永夜的腿艱難地從地道入口處收回。她抬頭,風揚兮神情焦急,她低下頭,一滴淚順著臉頰滑下。
「月魄!」永夜沖著地道入口嘶聲大喊,空洞洞的地道幽幽回蕩著她的喊聲。
月魄的聲音還在耳邊,他叫著她的名字,這是他最後一次叫她嗎?月魄的目光像頭頂的月光,淡而浮,似地室中最亮的一點光,卻連他的身影也照不亮。
永夜硬逼著自己不要再想,躍出地室。
石台上薔薇似浮在月光中。
周圍站滿了沉默的士兵。太子燕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永夜有點兒不敢過去,每走近薔薇一步,她的愧疚就多一分。她遲疑地輕喚著:「我是永夜,薔薇。」
薔薇倒在風揚兮懷裡,他的手一刻沒離開過她的背心。薔薇還吊著一口氣,全靠他一直以內力支撐著。
「她體內有毒,估計是在血祭前服下的,這會兒不行了。」
永夜難以置信地看著薔薇,她殺了那麼多人,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面對死亡。她沒辦法接受這樣一個現實。薔薇會死?那個六歲時仰著雪白的臉、有著烏木一般的頭髮、白雪般嬌嫩的女孩兒會死?
薔薇的嬌憨痴情猛然衝進永夜腦中。她才十五歲啊!永夜想開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輕搖著薔薇的身體,一直搖晃著她。喉嚨在瞬間腫脹,堵著的一口氣找不到發泄的地方衝進了眼眶。
她瞧著自己的淚大滴大滴地落在薔薇的臉上。
她第一次明白什麼叫淚如雨下。
不是春日的綿雨,不是秋日的苦雨,是夏天的陣雨,毫無預警大滴大滴地砸下。不是她想哭,她已經沒有哭的感覺。
薔薇沒有動靜,永夜極希望她能動一動,哪怕動一動也能讓她知道她還是活著的生命。
「薔薇……」永夜喊了她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風揚兮憐惜地看著她,永夜在他眼中無時無刻不是神采飛揚。她智慧,她聰明,她狡猾多變,就算是軟弱,她也會咬牙挺著。他從來沒見過她哭得這般傷心。
風揚兮心中緩緩生出一絲痛楚,針扎似的,手禁不住抖了下,他一咬牙又將那股痛壓了回去,內力沒有一刻中斷過。他不想讓永夜失望,不想讓薔薇斷了那口氣。
薔薇睫毛顫抖著,秀眉輕擰,似十分痛苦。
永夜見了卻一陣狂喜,驀然大吼:「薔薇,你睜開眼!我是永夜!我帶你回家!」
一句話說完,聲音已哽住。風揚兮說她不行了,薔薇就肯定沒救了,她如何帶她回家?
「永夜哥哥……」薔薇閉著眼呢喃。
永夜抹去臉上的淚,一迭聲應道:「我在呢,薔薇,我是你永夜哥哥。」
薔薇沒有應聲,白著一張臉,似要昏睡過去。
永夜大急,掐著她的人中,希望她能醒一醒。
薔薇的眼睛微微睜開又無力地閉上,輕聲說:「我想回家……」
「好,我帶你回家,回去我就娶你。薔薇,你撐住別睡。我們馬上就回安國,我一直喜歡你,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聽到了嗎?薔薇!」
薔薇唇邊露出一個極美的笑容,目光迷離似乎看到了渴望多年的一切。薔薇恍惚地想著,永夜的臉似乎就在眼前,聲音遠得像夢裡一樣。她抱歉地看著永夜喃喃道:「永夜哥哥……我又做夢了……你,沒有太子哥哥對我好……」
李天瑞!是啊,李天瑞再不好,對薔薇卻一直執著。永夜的臉變得雪白,她大聲說:「我比他好,我會比他對你更好!薔薇,我帶你回家,回家我就娶你,我只娶你一個,我讓你當母老虎,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台下的太子燕憐憫地望著永夜,沒有一個人發笑。
渾身是血從地室里爬出來的洪公子望著永夜目中湧出一股同情,聽她哄著薔薇,看著她臉上淚如泉湧悵然出神。
薔薇被逗笑了,短促的笑聲,引起一聲悶咳,胸口似被一隻手使勁抓著,透不過氣來,她痛苦地搖了搖頭,眼前又出現了幻影。這些日子,她總是在做夢,現在彷彿又回到了六歲那年的夜晚。天空炸開煙火,畫出魚龍車馬,迷離美景。似乎又回到了靜安侯府,爹娘寵愛、哥哥們呵護的日子。
「薔薇,我從來沒說過,其實我喜歡你,一直喜歡你。你不要有事……」永夜哽咽,薔薇的眼神她看不懂,薔薇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雙眸爆發出神采,似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臉上帶著花一般美麗的笑容。永夜心裡清楚,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她抬起頭,正對上風揚兮紙一樣慘白的臉,他也在傷心,也知道薔薇快要死了嗎?
手上一緊,薔薇竟捉住她的手,眼中那種夢一樣迷離的神色消失了,像突然清醒了過來。她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口鮮血噴在了永夜臉上,薔薇的身體近乎痙攣地抽搐了下,喉間掙扎著說出一個字:「竹……」
她似再也說不出話來,目光焦急地看著永夜,泛起淚光。
薔薇的表情像那日被她戳爛的竹片,帶著毛刺戳進了永夜心裡。她抹了把臉上的血,握住薔薇的手,一字字說道:「我看到了,我看明白了。我發誓……一定報仇!薔薇,不怕……不要怕……你不會有事……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安國去!我娶你,我陪著你,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扔下……」
薔薇貪戀地望著永夜,嘴唇動了動,目光從永夜臉上望向天上的明月,滿是悲哀,然後眸子中的光亮像烏雲遮住的月光,瞬間暗淡。
風揚兮嘆息一聲,輕輕將她放在地上。再看永夜,她已經傻了。
「永夜……」他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覺得手涼得似觸到了冰。風揚兮一陣心疼,將永夜緊緊抱進了懷中,叫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永夜木然地看著他,喃喃道:「你跑哪兒去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兒來?!」
風揚兮沉默,沒有回答。他已經儘力了,來的路上遇到了五次阻擊,還中了毒。他一直用內力勉強壓著,此刻內力一直源源不斷輸給薔薇,他很疲倦,似有點兒鎮不住體內的毒素了。
永夜緩緩站起身,薔薇就這樣躺在冰冷的石台上,身後那個黑幽幽的洞口下方,月魄的目光正在消失。她有些茫然,一步步向洞口走去。
風揚兮望著她,心裡的痛大過了中毒的痛,她就這樣關心著月魄?她對著地道口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月魄,她心裡只有他嗎?風揚兮張嘴想喊,口中噴出一股血來。石台下被驚起一片嘩然,太子燕嚇了一跳,邊喊邊沖了過來:「揚兮!」
永夜機械地回頭,風揚兮的血大半噴在了薔薇身上,濺在白袍上的竟是藍色的血,那血色如此熟悉。
太子燕抱起風揚兮急得大喊:「御醫!人呢?」
一個御醫早衝到石台邊上,看到那股藍色的血也傻了。
「他中什麼毒了?」
御醫跪下全身發抖,他不知道。
「九轉還魂草,他必須服九轉還魂草!」永夜風一般回到風揚兮身邊,聲音尖銳而急促得都不像她自己的聲音了。風揚兮以內力撐著薔薇,天知道他用內力時會有多痛。
永夜中過這毒,自然知道厲害。看到風揚兮蒼白的臉,那種慌亂像潮水般淹沒了她。她連聲吼著:「快去找,這山上有,問這裡的人!沒有就快馬去取,快一點兒,他……他用了內力撐不過三天!」
「還不快去!」太子燕焦急萬分。
風揚兮目光平靜地看著永夜,輕笑了笑:「不用內力就無事。永夜,你怎麼不去了?」
永夜控制自己不去看背後那個洞口,那是她的深淵,她想跳下去,卻不能了。她靜靜地看著風揚兮也笑:「追不上了,他……不會死,我不能扔下薔薇。你……痛不痛?」
風揚兮驀然大笑,血一口口噴出:「我沒事,這麼多人,不就是九轉還魂草嗎?又不是無解的毒!」
那笑聲張揚中含著怒意,刺得永夜一跳。他的眼神為什麼會變得這樣陌生而凌厲?像在極遠的地方看她。
永夜不知所措,她不是想著月魄,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風揚兮的眼裡盛滿傷心,永夜哆嗦了下,想伸手握住他,又在他的眼神下退縮。她扭過頭伸手抱起了薔薇:「你無事就好,我要帶薔薇回家。」
她搖晃著站起來,伸手抱起薔薇,她輕若無骨。薔薇受了什麼樣的罪,都是她害的,都是她。
「永夜!」太子燕忍不住出聲喚她。她怎麼可能抱著薔薇走下山回去?
永夜聽到了,她不想回頭,不想再看到風揚兮的眼睛。他怪她為了月魄神魂顛倒,棄他不顧,甚至棄薔薇不顧,就這樣扔了他和薔薇還想著去追月魄。
她難受,為薔薇難受,為風揚兮難受。
一個因為她而死,一個因為她中毒重傷。可是,他們真的及不上月魄重要嗎?永夜想對風揚兮說,不是這樣的。瞧著薔薇,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她沒有資格。
月光照下來,手中的薔薇也像月光一般輕飄飄的。永夜一低頭,眼淚撲簌簌落在薔薇臉上。
抱著她走下石台,永夜想起六歲的薔薇從錦凳上跳下來大聲說她喜歡她,想起薔薇每次糾纏她被她甩了一次又一次還無怨無悔。
她為了她無怨無悔地被月魄使喚,為了她和月魄遠赴齊國。
她居然死在這裡。如果自己沒有來,她還會死嗎?永夜搖了搖頭,如果她不來,遊離谷不會這樣讓薔薇死,絕不會。他們就要讓她死在她眼前,是的,一定是這樣。
永夜走著走著腿一軟跪在地上抱著薔薇號啕大哭起來。
她一心想找到薔薇和月魄,她沒有易容,巴不得遊離谷的人認出她來,好知道遊離谷的行蹤。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寧可一生都不追查遊離谷,她寧可他們擒了她,哪怕關著她,她也不要薔薇死!
沒有人來勸她,也沒有人拉她。廣場上靜靜地飄蕩著永夜的哭聲,直到她哭得累了,抱著薔薇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