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宮斗
第三十一章
宮斗
鼻端似嗅到一絲香氣,燒烤的香氣,夾在花香中,說不出的誘人。
睫毛一動,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醒了?」
永夜打了個哈欠,腦中迅速回想昨晚的事。她中了迷藥,衝出牡丹院,搶了馬,然後不行了……那麼是他救了她?他會殺了她嗎?
她慢慢睜開眼,想起身上的飛刀。只輕輕動了動,便感覺刀還在。
暗器自然是暗中的武器,無論是藏在身上還是攻擊敵人,永遠都處於暗處,不讓人發覺。永夜的暗器也是如此。如果你搜她的身,除非把她剝光了,你永遠不會知道她的飛刀藏在什麼地方。
只要風揚兮看不到她的刀,他就不會知道她是刺客星魂。她現在出刀有把握殺他嗎?永夜打著哈欠判斷著形勢和差距。
林中生了堆火,上面架著一隻兔子。風揚兮專註地烤著兔子,頭也沒抬:「你是牡丹院的小廝,怎麼突然瘋了似的去搶馬?」
永夜一呆,他沒認出自己?想起臉上的易容不用藥粉是洗不掉的。人要衣裝,佛靠金裝,穿了小廝的衣服,與一身華服的永安侯從身形上看也會有區別,永夜不安的心慢慢平靜。她想,以風揚兮大俠的名聲,他不會搜她的身。
她鬆了口氣,飛刀從掌中消失。永夜低下頭啞了嗓子道:「我只是個打雜的,只求糊口,不打算賣身……」
她似難過得說不下去。有時候說半句話比說完了好。集花坊是什麼地方?牡丹院又是什麼地方?搶了馬跑出來,還中了迷藥。永夜想,這省下的話可以讓風揚兮聯想到足夠香艷的畫面。
風揚兮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將兔子撕成兩半,把大的遞給了她。
永夜也沒客氣,接過兔子大口吃了起來。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集花坊,還這麼巧救了自己?永夜邊吃兔子邊想。
吃過兔子,風揚兮扔過來一個荷包:「有點兒碎銀子。」
永夜接過荷包,心思一轉哽咽著說:「多謝大俠救命之恩,小麻子無以為報,願跟隨大俠,為大俠做牛做馬……」
風揚兮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俠義之輩的本分,你言重了。拿了這些碎銀早日回家吧。」
「大俠義薄雲天,救了小麻子,還贈送銀兩,小麻子……沒有家了,願跟隨大俠行俠仗義,請大俠收留。」永夜順嘴一溜話吐出了口,說什麼也要跟著風揚兮。
反正她現在沒地方去,遊離谷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就算她回端王府,遊離谷也會找上門來的,不如跟了風揚兮,他武功高強,遊離谷的人找上門來也不會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永夜想,風揚兮從陳國回到安國,多半是想找星魂報仇吧,燈下黑最安全。
永夜淚眼矇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風揚兮看著她,似乎有點兒對付不來她的眼淚,攤攤手為難地說:「我是江湖浪子,四海為家,跟著我會吃苦。」
「不怕!小麻子出身窮苦人家,當下人當習慣了。大俠,馬還在,我給你牽馬!」永夜跳到馬前拉住韁繩討好地回望風揚兮。
「這馬是別人的,自當送還回去。」風揚兮微笑著看著她,一身黑衣依然落拓,那雙眼睛卻閃動著正義的光芒。
送回去?回集花坊?永夜馬上拉下臉:「我不敢回去。」
風揚兮大步走到她身邊,嚴肅地說:「錯了不怕,改了便好。把馬還了,我就收你做我的下人。走吧。」
永夜突然有點兒後悔不該跟著他,聽了風揚兮的話,她想翻白眼。
「對了,我叫風揚兮!你叫什麼?」
「叫我小麻子就好了,生下來我爹娘就叫我小麻子,沒有別的名字。」
「你多大了,小麻子?」
「十八。」
「跟著我始終不是辦法。將來你還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比我浪跡江湖之人。」
永夜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誰肯嫁一個又丑又窮的小麻子?風大俠不必替我擔憂。」
風揚兮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永夜道:「你看我長得如何?」
永夜仔細地打量他,他沒有李天瑞深刻俊美的五官,也沒有李天佑清秀的外表,更沒有月魄英俊的臉。遮了一半臉的大鬍子說不出的邋遢,唯有濃眉下一雙眼睛銳利蠱惑。要說他帥,不如說他落拓邋遢。
風揚兮嘆了口氣,一本正經地說:「你不用自卑,其實你不過是皮膚黑了點兒,臉上麻子多了點兒,只要心是善良的,好姑娘都會爭著嫁給你,說不定還有名門千金看上你呢。前些日子巷口釘馬掌的李瘸子還娶了個十八歲的大姑娘呢。」
永夜想起集花坊背後那個釘馬掌的老瘸子,黃牙還掉了幾顆,說話直漏風。他娶了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永夜頓時有種想把兔肉吐出來的衝動。
她使勁點頭,感激地看著風揚兮道:「能跟著風大俠,實在是小麻子的福氣。小麻子明白了,風大俠雖然臉髒了點兒、鬍子邋遢了點兒,但是心地好,就連墨玉公子都不及風大俠好看。」
風揚兮尷尬地咳了兩聲,這是什麼比喻,將他和牡丹院的頭牌墨玉公子相提並論?他轉開臉說道:「集花坊到了,你去還馬吧!」
「我怕啊,那種地方小麻子再也不想去了!」
「沒關係,有我在,不會有事。你堂堂正正地還馬,怕什麼?」
永夜乾笑兩聲,心裡犯了嘀咕,怎麼覺得風揚兮是在整她呢?她慢吞吞地牽了馬走進集花坊。
身上還穿著牡丹院小廝的衣服,集花坊里的人瞧瘋子似的看著她,都知道昨晚這個小廝發瘋搶馬的事情,不由得嘆息,跑了還回來?不死也會被剝層皮。
走到牡丹院旁,無人理睬她。永夜回頭,風揚兮站在不遠處用眼神鼓勵她。她嘆了口氣,大聲喊道:「這是誰的馬?快來領了回去!小麻子昨晚酒喝多了把馬騎走了,今日前來送還!」
她的聲音很大,相信集花坊人人都能聽見。可是站了一會兒,竟沒有人出來認領。永夜大步走到牡丹院門口把韁繩往守門小廝手中一放,大聲說:「有丟了馬的,來此認領!小麻子多有得罪了。」說完大踏步便要離開。
才走得幾步,聽到身後一聲怒吼:「小麻子!你賣身契還在老娘手上,你往哪兒跑?給我回來!」
賣身契?自己何時簽過賣身契?永夜驚詫地回頭,牡丹院老鴇叉著腰站在門口橫眉豎眼瞪著她。
「媽媽,我不要這個月的工錢了,我好像沒有簽過賣身契吧?」
「這是什麼?白紙黑字還按了手印!安國律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娘花二兩銀子買了你,你居然敢跑?給我抓回來!」老鴇的聲音比永夜大十倍,肥手一揮,牡丹院衝出五六個護院將永夜圍了起來。
永夜心想,遊離谷出的餿主意雖爛了點兒卻很有效,眼下可不是講理的時候。她又不能當風揚兮的面露武功,只好扯開了喉嚨放聲大喊:「風大俠救命啊!我沒有簽賣身契!搶人啦,救命啊!」
「小麻子,我在這裡!」
永夜被兩個護院捉著手臂,拚命扭了頭去看:「風大俠救命!」
「哎呀!這位不是名震江湖的風大俠嗎?你看看,白紙黑字寫得明白,小麻子自願以二兩銀子賣身給我牡丹院,風大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老鴇把賣身契送到風揚兮面前。
他瞧了瞧,嘆了口氣道:「小麻子,你既然簽了賣身契,我如何敢帶你走?幫你贖身我又沒有銀子!」
「風大俠,你就算有銀子也要問問老身願不願意!簽的可是死契!」
永夜望著他倆一唱一和,心直往下沉。風揚兮難道認出她來了?她在他面前一直裝病弱,最怕他知道自己是刺客星魂。想起在陳國從背後刺他的一刀,無論如何不敢當著風揚兮的面使出功夫來。若他認出她來了,她就只好想辦法逃了。永夜並不懼抓著她的兩個護院,她在想怎麼在風揚兮面前逃脫,或者,進了牡丹院,等風揚兮走了,會更輕鬆一些。
風揚兮慢慢走到她身邊,嘆道:「你拿了別人的銀子,賣了身,怎麼可以出爾反爾、不守承諾?虧我還想幫你做個好人。」
永夜眼珠一轉,哭喪著臉道:「對不住,風大俠。小麻子雖然長得丑了點兒,卻實在不願意待在牡丹院里,這才騙了你。」
風揚兮搖搖頭,滿臉難過:「我真心幫你,你居然欺騙風某!」
永夜低下頭滿面羞愧,只盼著風揚兮快點兒滾,滾得越遠越好。她越來越相信風揚兮是那種滿嘴仁義道德、肚子里全是壞水的偽君子了。誰知風揚兮話鋒一轉:「風某最恨欺騙我、陷風某於不義的小人!」她聽到風聲驟起,沒等她甩開護院的手,風揚兮的掌已重重擊在永夜後頸,將她打暈了過去。
風揚兮冷冷地看著她哼了聲,對老鴇一抱拳:「這種人千萬別再放出來害人了!風某告辭!」
老鴇如獲至寶,連聲對風揚兮稱謝,使了個眼色,幾名護院趕緊架起永夜拖進了牡丹院。老鴇目送風揚兮離開,這才拎起裙子急急走進院子。
片刻后,牡丹院飛出了一隻白鴿。
風揚兮盯著那隻鴿子,聳了聳肩,喃喃道:「小麻子,把你賣給牡丹院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
跟著那隻白鴿風揚兮一路往北追去,他一定要查出遊離谷在安國的窩點。牡丹院是擺在明處的,遊離谷在安國一定另有秘密據點。聽說墨玉公子病了,不見客,風揚兮想,墨玉一定離開了牡丹院,今天衝出牡丹院的護院也是尋常壯漢,牡丹院顯然已成擺設。
小麻子既然重要,就暫時還不會有危險。風揚兮眯著眼跟著白鴿,想回頭再去救她出來。他不知道,白鴿放出的同時,牡丹院後門三輛馬車同時離開。
白鴿終於飛進了一座茶樓,停在一個胖子手中。
風揚兮愣住。
胖子驚喜地叫道:「小白,你居然回來了!」
旁邊一群提著鴿籠的人圍著他笑道:「王員外三日前丟了它,茶飯不思,沒想到居然回來了。」
風揚兮沒有再聽下去,他覺得自己犯了個大錯。當他趕回牡丹院時,已是一片慌亂。
他扭住一個抱著包袱要離開的護院問道:「這裡怎麼了?」
那護院認出是他,惶惶然道:「媽媽說牡丹院不開了,讓我們瞧著院里有什麼值錢的自己拿。」
「她人呢?」
「走了,一個時辰前就走了。」
風揚兮望著三道車轅印心跳加速,彷彿覺得他丟失了最重要的東西。
李天佑與端王兵分三路順著車痕追蹤至城外后,發現了三輛被丟棄的馬車。
端王定定地望著馬車肅然下令:「關城門,京都戒嚴。」
李天佑望著端王正想說什麼,端王瞟了他一眼道:「皇上的意思,牡丹院一旦有變我們就動。」
京都的空氣驟然緊張。
驍騎、熊渠、豹騎、羽林、射聲、次飛六衛迅速掌控了京都四門,京都在一片雞飛狗跳之後安靜得可怕,空寂的長街上只聽到一隊隊士兵往來巡視的腳步聲與門縫內孩子偶爾傳出的啼哭聲。
三千羽林衛封住了各處宮室。一切不過瞬息間就完成了。
敲鑼沿街傳令的士兵口中吼道:「奉端王令,尚營業者殺!擅出門者殺!窩藏姦細者殺!」
有個東宮的太監仗著皇后與太子的寵信,自告奮勇出宮探聽消息,腳步才跨出宮門,就被羽箭穿了喉。
而東宮左右衛率只到齊了一半,硬著頭皮關閉了宮門,護著太子。
身披甲胄的李天瑞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在瞬間變化。無論是從端王府傳來的消息還是從佑親王府傳來的消息並沒有半點兒異常,端王李谷會突然下這樣的命令,而病重的裕嘉帝還在龍翔宮好好地活著。
「李谷是要造反嗎?」牙縫裡蹦出一句話后,李天瑞抽出了雪亮的寶劍,陰沉著臉對東宮左右衛率道,「李谷自恃功高權重、父皇信任,竟然抽調禁軍封鎖宮禁。他居心叵測,竟想趁父皇病重逼宮。與其在此坐以待斃,不如衝出東宮以清君側。」
東宮左右衛率自然以太子馬首是瞻,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們擁著太子緩緩打開宮門正想質問禁軍之時,宮門口竟一字排開了十門攻城弩。
李天瑞倒吸一口涼氣,這陣勢擺明了就是要置他於死地。
羽林衛統領姓張,張丞相內侄,世家出身,溫和地笑了笑對李天瑞道:「太子少安毋躁。端王世子永安侯剛回京都就被綁架,王爺未免舐犢情深行為有些過激。太子在東宮稍歇,約束好東宮侍衛。王爺自會親自前來給太子一個交代。」
這話說得也未免太過於張狂。李天瑞冷笑一聲:「難道皇上、皇后與孤都及不過一個永安侯?皇叔是不把皇上放在眼裡了?!」
他說得沒錯,這番話就算裕嘉帝聽了也會氣得從床上跳起來。張統領硬著頭皮把這番話說完,心裡長嘆,若是端王不好好給一個交代,他就是殺頭抄家的謀逆大罪。
但是端王是張丞相的女婿,他等同於是端王的人。端王在軍中素有威望,而張丞相似也默許,京都戒嚴,京畿六衛不僅封鎖街道、控制城門,更多的是圍住了百官府邸。聽說有幾名言官衝出府要往午門請皇上定奪此事,當街被砍了頭。
李天瑞並不知情,梗著脖子吼道:「孤不信文武百官也由得皇叔胡來!他兒子丟了,居然敢動羽林衛逼宮,他是要造反!」
張統領沒有接嘴,抱拳一禮道:「末將奉令,無論何人,敢出宮門者,殺!」
「皇後娘娘出宮門也殺嗎?」李天瑞一語問過,臉上陰狠之氣畢現。
東宮左右衛率及羽林衛都有些糊塗。無論何人?難道也包括皇上?
「老臣參見太子殿下。」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張丞相身著緋色官袍與幾名大臣出現在東宮門口,「老臣奉旨安撫殿下。皇上口諭,事出突然,情有可原。請太子約束東宮侍衛,不得與羽林衛衝突。欽此。」
李天瑞愕然抬頭,見來的幾名大臣正是朝中重臣,平素出了名的清廉,並不插手他與李天佑爭權奪勢的事,心中微微放心,卻又對竟然動用攻城弩封宮門極為不爽。這麼短時間就調集攻城弩,不能不說端王是早有準備。他耐著性子問張丞相:「老大人,究竟出了何事?」
「遊離谷勾結陳國企圖在皇上病重時行刺,不得已才封了宮中各處。端王正親率禁軍搜查,估計用不了多時就會來東宮。為免刺客逃脫,請旨實行堅壁清野。」
李天瑞吐了口氣,遊離谷嗎?難道他們已展開行動?他細想又覺得不對,計劃似乎並不是行刺,難道事有變化,才不得已使出行刺這一招?宮門已被封死,李天瑞沉默一會兒,笑道:「如此孤就放心了,有勞老大人走這一遭。不知父皇病情如何?天瑞今日還未前往請安。」
「皇上坐鎮龍翔殿,太子放心。」張丞相拱了拱手與幾位大臣聯袂離開。
李天瑞看了看東宮門口的攻城弩,下令關閉宮門。
酉時,龍翔宮中。
重重帷幔后隱隱傳來輕咳之聲。
裕嘉帝半靠著床,顴骨高聳,臉色灰敗。
端王跪在床前擔憂地看著他。
黃色綾帕展開,咳出的鮮血觸目驚心。
裕嘉帝望著燭火出神,偌大的宮殿中只有端王與貼身內侍王福在。他的兒子呢?天祥遠在秦川,天佑在宮外巡視,沒有一個嬪妃在身邊。他希望什麼呢?兒孫滿堂讓他不必孤單離開嗎?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還是忍不住問了聲:「天祥的親事定下來了?」
「是,今年十月迎娶安家四小姐。」
「十月……」裕嘉帝嘆了口氣,他等不到那一天了,「通知禮部改期,務必在百日內完婚,等過了熱孝,要等三年。」
「是。」端王聽到這一句,鼻子忍不住一酸。
「天佑,更需如此。國不可無後,百日之內他必須立后,不然就要等三年後了。」
端王聽了有些吃驚:「天佑……」他不知道佑親王與何人定了親事,心中惴惴不安起來。
裕嘉帝沒有回答,卻看出了端王的不安,溫言問道:「永夜還無消息?」
「皇上保重身體,永夜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端王想起開寶寺那場刺殺,永夜從陳國回來卻不能回家,伏在暗中刺探遊離谷的消息,如今人也落在敵人手中,他心裡異常難受,卻不想讓裕嘉帝擔心,低頭溫言答道。
「多久了?」
「她無事。」
裕嘉帝喘著氣,從枕邊拿出寫好的聖旨:「就今晚吧,不能再拖了。他們敢對你下手,顯然是等不及了。朕……也等不及了。」
端王接過輕聲道:「皇上放心,都安排好了。」他正要走,又遲疑了下,望著裕嘉帝瘦削的臉開口道,「皇兄,臣弟想為永夜討道旨意。」
裕嘉帝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似乎覺得端王不應該開這個口。
「永夜性子倔強,臣只有她一個。」端王回道。他心想,皇上還不知道永夜在遊離谷學了身本事,若是知道,怕是會厭惡她的。想起遊離谷,再想起裕嘉帝說起天佑婚事要在百日熱孝內完成,便想趁機討道聖旨防身也好。
裕嘉帝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卷進朝堂政事,你難道不相信天佑?」
「有總比沒有的好。」
「呵呵,你啊……」裕嘉帝輕咳了聲答應,「好,我知道你心疼她,生怕她與天佑頂撞。天佑告訴我他很喜歡她,你不用太過於擔憂。」
「可將來他會是皇帝!」
裕嘉帝怔了怔,咳了兩聲笑道:「是啊,做皇帝的身邊人總是怕的,不然怎麼會有『伴君如伴虎』一說?誠如你我兄弟友愛如斯,你卻還是避免著被扯進皇權之爭。二弟,皇位是我坐了,我卻很羨慕你。當年你說你志在美人不在江山,放棄了皇位。你說,我是否也該給天佑一個選擇的機會呢?他是皇帝,他也會有自己喜歡的人。」
他沒有稱朕而是用尋常的語氣問端王,這讓端王心裡浮起一絲溫柔,隱約回到年少時兄弟相親的日子。
端王一愣,沉默良久道:「永夜不喜歡他。」
「當年……王妃又喜歡你嗎?還不是耍賴強要來的?好意思說!」裕嘉帝似又回到了當年兄弟二人狼狽為奸向張丞相逼婚的時候,咳了幾聲,臉上浮起紅暈。
「皇兄!」端王直直地跪在裕嘉帝面前,這一聲像極了從前想娶王妃時的懇求。端王垂著頭輕聲道,「我很早以前就為永夜定了門親事。」
裕嘉帝驚得一愣,心中多少有些不快。看端王神色便知是真,嘆了口氣道:「難道真比天佑好?」
「皇兄!」端王膝行上前,靠著裕嘉帝輕聲話語。
裕嘉帝聽了怔然,良久嘆息一聲:「難為你了,能想出這等兩全其美的辦法。可是,永夜又喜歡他嗎?如果永夜喜歡上天佑呢?我看哪,小兒女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你為永夜,我何嘗不是為天佑?我會給你道聖旨,讓天佑不得勉強她好嗎?不過你給他一個機會,誠如當年我給你一個機會!」
兄弟二人此時已不是皇帝與臣子的身份,而是一個為女兒、一個為兒子的父親。
「多謝皇兄。」端王知道這已經是裕嘉帝最後的讓步。
裕嘉帝似乎放了心,擺了擺手。
端王謝了恩,拿著兩道聖旨出去,又回頭,對裕嘉帝磕了三個頭,行了大禮。起身時見裕嘉帝含笑望著他輕嘆,這才噙著淚走出龍翔宮。他知道,這一次,是他最後一次見裕嘉帝了。
風聲傳來,裕嘉帝側耳聽了聽。
龍翔宮中,九龍鎏金盤燭突然結出一個大燈花,爆了。
裕嘉帝沉思的情緒被聲輕微的聲響打斷。他抬起頭問道:「皇后就寢了嗎?」
近侍王公公束手靜立:「應該沒有。」
裕嘉帝坐起身道:「替朕更衣,去鳳宮。」
近侍王公公一愣,正要勸阻,裕嘉帝已下了床。他趕緊招來內侍伺候他更衣,見腰身又寬了些,心裡不由得有些發酸。忍不住說道:「外面下雨了,皇上,要不,明日……」
裕嘉帝望著殿外,明日?他嘆了口氣,一口氣頂到今天,他怕他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
「走吧!」
皇帝的突然來臨,讓皇後有些手足無措。
宮外羽林衛封了宮門,風雨大作,她已覺得心中極度不安。看到裕嘉帝過來,不知是悲是喜,緩緩跪下行禮,長長的裙裾像鳳尾在殿中撒開,身姿一如平時,美麗優雅。
裕嘉帝沒有攙扶她,坐在榻上看著皇后,目光充滿了回憶。
在很多年前,他也是喜歡過她的。她的驕傲、她的美麗、她的活潑,如今這具美麗的軀體為何就不能引起他的興趣與寵愛?裕嘉帝輕嘆一聲:「起來吧!」
這一聲皇后等了許久,直等到心裡那根弦噌地斷掉。她抬起頭來,已滿面淚痕:「不必了,皇上想說什麼直說無妨。」
「皇后一如既往的倔強……」手指輕敲著矮榻,裕嘉帝和藹的神色一成不變,不以為忤,也不以為喜。他沉吟片刻緩緩地說,「朕活不久了,服了葯強撐著,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油盡燈枯,皇后可知?」
皇后渾身一顫:「皇上身體尚健,怎麼會……有此一說?」
裕嘉帝起身走到皇後身前,淡笑道:「皇后真的不知?」
皇后默然。他就要死了,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兩月前,裕嘉帝下了早朝嘔血,這半月來也不知端王使了什麼法子,讓他精神如常。皇后默想,御醫與回魂都說裕嘉帝得了癆病,只要嘔血不止,就再也救不回來。這一個月來,她不知看了多少回裕嘉帝嘔出的鮮血,看著他日漸消瘦,黃色的皮膚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她想,沒有多久了,一切都會結束。
那角明黃就停在皇後面前,下擺繡的海浪翻湧,金龍戲水活靈活現。皇后微垂著眼眸看著那條龍張牙舞爪似向她撲過來,胸口被壓著悶得難受,嘴裡緩緩吐出:「皇上受於天命……定會萬壽無疆!」
「哈哈!」裕嘉帝大笑,笑聲引得皇后抬頭,看到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竟有了年輕時的張揚,心神一顫,又垂下頭去。
裕嘉帝收了笑聲,蹲下身子抬起了皇后的下巴淡淡地說:「皇后所想,怕是巴不得朕早點兒死了好吧!」
他明顯感覺皇后在後縮,手卻並未放鬆,一字一句地說道:「永夜被擒,皇弟不敢動,天佑無援,朕死,太子即位。皇后想的可是這個?!」
「皇上莫要亂說,臣妾……怎麼會這樣想?」
「皇后以為有遊離谷接受了你那單委託,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太子……東宮已被包圍,皇弟持了朕的聖旨去了。」
裕嘉帝的聲音與他的臉色一樣虛弱,皇后聽在耳里卻如同看到鬼魅。她猛地掙脫裕嘉帝的掌握,踉蹌著站起,指著裕嘉帝罵道:「他也是你的兒子,為何你就如此狠心?對天瑞何其不公!」
「不公?」裕嘉帝一步步接近皇后,瞬間全身又有了力量,病痛似已離他遠去。等了多年終於等到今日,他目中終於露出恨意,「我真的對他不公平?對他心狠?他是朕的兒子……李妃懷有身孕后朕只來過鳳宮一次,那一次就有了天瑞?你欺朕酒醉后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身上有哪點兒像朕?皇后嫡子,笑話!天佑心思藏得深,天祥表面大大咧咧也不是省油的燈,但是,他們唯獨沒有太子的陰狠殘暴!」
皇后驚恐地後退,長幅裙裾絆住了腳,咚的一聲摔倒在地,金簪滑落,披散了如瀑長發,美麗的臉上充滿了絕望與悲苦:「是,他不是你的兒子。可那又是為什麼?我不好嗎?我父兄長守秦川,為你拒擋了齊國的兵馬,我十四歲嫁入太子府與你大婚。為什麼,你還要有李氏、張氏?」
「這就是你背叛朕的原因?!」裕嘉帝大怒,臉上顯出一種異樣的血紅,咳了一聲,鮮血已噴濺在黃袍上。
「我是皇后啊,卻眼瞧著李氏先有身孕,你讓我顏面何存?我瞧著李氏臉上的光彩,瞧著你看她的目光,我很想也有個孩子!那一年,是秋天吧,皇上?還記得那年秋天去賞菊嗎?我遠遠地瞧見你攜了李氏的手,為她摘了朵黃菊,我只能離開……我走得多遠你都不知道,我離開了多長時間你也不知道!哈哈!」皇后突然大笑起來,「你萬萬想不到安國皇帝出遊,侍衛禁軍重重保護,居然會有人出現在花叢中,擄了你的皇后!」
皇後面露悲傷,那張美麗的臉卻有了另一重光華。她喃喃自語:「他就這樣在花間出現,靜靜地瞧著我,我也靜靜地瞧著他……他走的時候對我說,若是有什麼事,可以找遊離谷。我有了他的兒子,我是個母親,我必然要幫天瑞登上太子位,做天子。」
「你做夢!」裕嘉帝怒吼,身體劇烈地顫抖,「你身為一國之母,居然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苟且!」
皇后坐在地上,輕撫過長發,痴痴笑道:「可是,皇上,你卻讓你的皇後為別人養兒子養了二十二年,是什麼讓你這般隱忍?是我羅家的兵馬?還是你妄圖吞天下的心?我不認識的男人,難道你不認識嗎?你真的不認識他?他難道不是你李家的人,與你流著同樣的血?!難道,聖祖的兒子就只有你和端王嗎?」
裕嘉帝氣得手足發顫,卻冷笑出聲:「當年聖祖的孽要讓我們兄弟二人背負,讓我隱忍二十二年!實話告訴你,那個人就在端王府,做一個下人、一個奴才!同樣的血未必有同樣的高貴!」
他的話讓皇后尖叫出聲:「不!他……他怎麼會做一個下人?你……你們欺人太甚!」
尖銳的聲音,像箭一般刺破鳳宮的上空,星月夜轉眼被捅破,化成一道閃電,瞬間電閃雷鳴。
鳳宮內四顧無人,空空蕩蕩,那些金縷錦帛在猛烈搖擺的燭火中晃動著洪水猛獸般的影子,向皇后逼了過來,讓她不住地喘氣,想要多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她害怕地閉上眼,山菊爛漫處,那個白衫少年一臉清華之氣又站在了她面前,目光淡然地瞧著她。她訝異地回頭,身邊竟沒有一個侍從,這才想起是自己吩咐了不讓人跟隨打擾。
他沒有逼迫她,輕輕牽了她的手,那一瞬間她不知道是想報復還是折服在他丰神俊朗的氣度下。
那麼高貴的人,居然做了一個下人、一個奴才!
「我不信!」皇后咬碎銀牙迸出滿口血腥。
「朕沒動他,他以為朕不知道,以為不知道當年還留了這麼個餘孽!自他投奔進端王府,二弟就覺得他不對勁。他的容貌,他以為無人知曉他母親的模樣。那賤婢的畫像還是朕和二弟親手放入父皇棺中,連太后都不曾知曉!」裕嘉帝激動起來,手顫抖著指著皇后只覺往事如潮湧上心頭。他不得不喘了幾口氣,額頭血管已跳得突突作響。
「為什麼?他不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就這樣,就這樣讓他在端王府做個下人?」
沒想過嗎?裕嘉帝和端王曾經想過給他一個功名,讓他一生富貴,如果不是發現他與遊離谷有勾結的話。
「他闖入花園不過是想刺殺朕,因為他的陰狠,他改變了計劃……他恨朕,覺得羞辱朕比殺了朕還痛快!朕放過他,是為了他身後的遊離谷。朕就想看看,他妄想依靠的遊離谷能不能顛覆朕的江山!朕視而不見讓他在端王府中好好待著,朕甚至讓他的兒子做太子。你們以為,這樣順理成章地就能奪了朕的皇位?」
他居高臨下睥睨著皇后,看她的臉彷彿瞬間變老。他顫抖著身軀,輕蔑一笑:「天祥赴秦河已久,為的就是接替你的兄長,京都太師府與歸附東宮的官員府邸已被重重圍困,你父親全族一個也跑不了。我本來還想再等下去,等到八月陳國長公主出嫁。永夜娶公主的時候,會是你們殺皇弟宮變的最好時機吧?可惜我撐不到那天了,永夜沒有消息,我不能讓皇弟左右為難。我死之前,必須要把這件事情結束了!」
裕嘉帝的聲音如同外面的雷聲,轟隆隆炸毀了皇后所有的抵抗。黃袍上的五爪金龍向她撲來。二十二年的夢想,被龍爪撕碎成齏粉。
皇后眼中最後一絲希冀消散,臉色呈現出灰敗之氣:「你……原來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你……你表面賢明溫和,實際竟如此歹毒!你若恨我,你殺了我我也無怨,你為何……為何要這樣把天瑞捧上雲端再一腳踏入地獄?!你瞞了所有人二十二年,你就等著今天!」
嘶聲吼叫中,她看到的是裕嘉帝滿臉悅色,瘦削暗黃的臉頰竟染上一層興奮滿足的紅暈。一顆心漸漸下沉,她猛地跳起來想要衝出宮去。
啪!一記耳光重重將她打飛在地。皇后兩眼發黑,咳嗽著趴在地上。
「是,我就等著今天,等著看你們離皇位一步步走得更近,就如同當年他一樣,以為借著聖祖寵愛可以進宮甚至可以坐上龍椅!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眼睜睜地丟掉!他如此,他的兒子也如此!」
一口熱血噴出。二十二年,裕嘉帝終於一吐為快,那種直抒胸臆的酣暢淋漓,彷彿一身悶汗之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他抹了抹嘴邊的血跡,看著皇后惡毒地說道:「李妃不及你漂亮,張妃不及你聰慧,就算掖庭新冊的林寶林、陳美人也遠不及你高貴端莊,她們連你一半也及不上,可是,朕就是喜歡她們,對你毫無興趣。」
裕嘉帝終年不破的和藹蕩然無存。
皇后捂緊了耳朵,她萬萬沒有想到,李天瑞的身世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經不是秘密了,她與那人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一瞬間,什麼都沒了。她想起遊離谷,低聲笑了起來:「若是遊離谷這般好對付,就不是天下聞名的遊離谷了。」
「安國、陳國與齊國,集三國之力還滅不了遊離谷?實話告訴你,三國的皇帝已經簽下約書首度聯手,目的就是要滅了遊離谷,而引他們入局的便是你。」裕嘉帝長嘆,一個天下聞名的刺客組織,可以公然在三國都城開牡丹院接受任務。沒有一個帝王能允許這種情況存在。
皇后一愣,似乎不明白裕嘉帝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嗎?遊離谷縱橫天下,始終找不到突破口,而你與他包括李天瑞,就是一個絕佳的誘餌。遊離谷貪圖能間接掌握我安國的權勢,怎麼會不上鉤呢?我們只等遊離谷的精英進了京都再衝進這紫禁城!」
閃電劃破夜空,皇后瞬間明白。她和他想借著遊離谷的勢力奪了安國的皇位,裕嘉帝駕崩,天瑞即位,再殺了端王,遊離谷能得到一個傀儡皇帝,之後再掉頭對付遊離谷便是。為了這個計劃,遊離谷耗費了十來年的人力物力,然而對三國皇帝而言,巴不得遊離谷投更多的本錢進去,投得越多,虧得越慘。
「就算端王死,李天佑也有外援的是嗎?」皇后怔怔地望著裕嘉帝問道。
「你才明白?皇弟只不過是吸引他們注意的目標。朕忍耐這麼多年,會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裕嘉帝的話像殿外的驚雷打散了皇后所有的希望。
那道明黃再次來到她身前蹲下,腰間垂下八寶荷包,上面綉著鴛鴦戲水。皇后突然想到他說過端王已奉了聖旨去東宮,像抓著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拽著裕嘉帝的衣袍:「皇上……求你,看在天瑞什麼都不知情的分兒上,饒了他性命!你戴著荷包……我當年綉給你的荷包!你恨我,別恨天瑞……求你了,皇上!」往昔恩愛浮現心頭,他還佩著她送的荷包,皇后淚眼矇矓。
輕拭去她的淚,裕嘉帝手掌攤開,掌心一顆硃紅色的藥丸滴溜溜打轉:「很難受是嗎?服了它就不難受了。」
皇后顫抖著手拿起藥丸,目光卻看著裕嘉帝苦苦哀求:「饒天瑞一命,我爹年事已高,皇上!」
裕嘉帝恢復了和藹的面容,輕嘆口氣,點了點頭。
皇后一閉眼,吞下了藥丸。
雷聲雨聲不絕,鳳殿陰暗晦氣。
裕嘉帝瞧著皇后沒有痛苦地斷了呼吸,這才小心地抱起她坐在榻上,心內驀然酸楚,手輕撫過她的面容道:「我只是恨你的心為何要交給了他。若是你心裡有我,天瑞當了太子又何妨?」目中竟泛出淚來。
皇后似睡著了一般,裕嘉帝抱著她,眼前彷彿又看到年少時她沖他露出美麗的笑容,她溫順地躺在他懷裡,裕嘉帝竟有種無法形容的滿足。他少年便成天子,是他貪心不足,被李妃的溫柔、張妃的直爽所迷惑,可是他心裡從來沒有不愛她。直到她懷了那人的孩子,他才感覺到痛,一種被遺棄的痛。
裕嘉帝想起端王與王妃,一時間竟有些迷茫。這二十二年來,他完全可以殺了天瑞,他是真的想報復還是怕她傷心?低頭望著懷裡的皇后,他覺得異常疲憊。這一切不能重來,也無力挽回。只有此刻,抱著她才感覺她是真正屬於自己。
燭火被風吹得飄搖,裕嘉帝心思恍惚,一生就這麼過去了。良久嘆了口氣,是非功過由人評說,都與他無關了。
他喚來王公公輕聲吩咐道:「朕病重不起,皇后憂思過度猝亡,與朕同葬!太子……」自己與皇后的恩怨,難道要讓天瑞與天佑之間再發生一次同樣的悲劇?他沒有說下去。回想皇后臨死前的懇求,他只能再嘆口氣,都是命,已非他能掌控。
王公公跪下磕頭,老淚縱橫。良久抬起頭來,只見裕嘉帝面露微笑,摟著皇後去了。
東宮足足被圍了五個時辰。
李天瑞煩躁不安。
「殿下,趁著夜深,翻牆殺出去吧!」東宮一個謀士憂慮地進言。
李天瑞搖了搖頭,一臉茫然。殺出去又如何?他該往哪兒走?白白將皇位讓給李天佑?父皇從小不喜歡他,可是母后還在宮中,他怎麼能離開?
「太子宮門接旨!」悠長的聲音穿過雨夜穿過宮門聲聲傳來。
「殿下,小心戒備!」
李天瑞站起身,陰鬱地看了眼周圍。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嗎?
「囑左右衛率準備,趁宣旨時,殺出去!」說完這句,有一種痛帶著憤恨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像毛茬的木刺扎進肉里,不觸及不覺得,一撫上去就痛得心驚。他是正宮嫡子啊,他就這麼不如李妃那個賤人生的兒子?
對於宮中內侍女官們來說,太子平時動不動會杖責宮人至死,懼他比敬他更重。然而他終究是太子,而且此時分明還是個被算計了的太子,縱然平時再殘暴,此時目光中流露得更多的還是一種深切的同情。
也許太子被廢,東宮所有人都會一起陪葬。也許,太子殺出去,見到皇上,處置了謀逆的端王,他還是紫禁城的主人。東宮左右衛率中各種複雜的心思都有,生死關頭,沒有人願意死。更多的人懷了這樣的心思,想著只要拚死一戰,沒準兒能博個將來與皇上榮辱與共的功勞,享一世富貴。當下齊心答道:「願與殿下共存亡!」
端王披了油衣站在傘下。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公平二字。你不是皇上的血脈,你只能死。若你不死,難道二十二年後再來一次奪位的陰謀?
他永遠記得裕嘉帝聽說皇后懷孕時的神情,臉色雪白,雙目赤紅似要殺人。可惜這一切沒有辦法和天瑞說。皇兄去了,往事便只能爛在他一個人肚子里。
李天瑞的身形漸漸出現在眼前,和那人多麼相像。長得酷似皇后的臉,卻帶著那人的神情。那人也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時常在府中遇著,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住嘆息。那人只不過是聖祖出宮一游的意外,他不可能有皇族的封號,不能進宗廟,便選了這樣一種方式爭奪皇位嗎?
一次酒後,裕嘉帝曾拉著他的手說:「千萬不要再娶別的女子。」
他應下。
裕嘉帝落淚:「我本可以讓他當個富貴王爺!」
他無語。
從那人投向遊離谷,與皇后苟且之後,他已經是安國的逆賊。
「皇叔!孤等你很久了。」
天瑞的話讓端王再次審視他。三位皇子都很優秀。天瑞陰毒了點兒,天佑又何嘗是省油的燈?他想起永夜,便是李家的女兒,也是心思深沉之人。天瑞並不比天佑差太多,他甚至比直腸直性的天祥更適合當一個帝王。
端王溫和地笑了,可惜,他不是皇兄的血脈,而是一個時刻想著爭奪皇位,不惜與外賊勾結的逆賊的兒子。
「接旨吧!」端王緩緩展開聖旨。
在羽林衛跪下的瞬間,東宮牆頭左右衛率羽箭齊飛,前面的羽林衛呼啦倒了一地。呼喊聲中,東宮士兵揮刀沖了出來。
宮門處混亂起來,喊殺聲震天。
端王只笑了笑,退後了些,揮了揮手。
盾牌結成牢不打破的牆堵住了攻勢,攻城弩帶著巨大的衝擊力發射出凌厲無比的箭。沖在前面的人彷彿不是被箭射中,而是被巨石衝擊,彈在高大的宮門上,撞出咚咚的聲響。
李天瑞接連擊開兩支羽箭,長劍幾欲脫手,被士兵護著退了回去。臨去回頭瞪視著端王的那一眼,無限悲苦。
端王搖了搖頭,同情地看著太子。他如何比得過自己?多年軍中生涯,他已布下天羅地網,只等著遊離谷的人殺進宮來,一併除掉。
「太子勾結遊離谷謀大逆,廢太子位,賜死!欽此!」這道聖旨甚至連數說太子罪行的話都沒有,簡短扼要。
張統領站在端王身邊喝道:「東宮左右衛率放下武器,饒爾等不知之罪,若再反抗,與太子連坐!」
謀逆已經是最重的罪之一了,足以誅九族。
不少東宮侍衛稍一遲疑,便丟下了手中的武器,只有部分忠心死士護著太子往宮內撤退。
「殿下,換了奴才的衣裳,逃吧!」
李天瑞看著貼身小太監,心裡一酸。就這樣一句話,父子之情沒有了,太子之位沒有了,從雲端直下地獄。謀大逆,這是最重的罪,他的父皇讓他背了。他甚至可以想象他美麗的母親會有什麼下場。安國律,謀大逆者處剮凌,誅九族。這樣的罪名,卻只是讓他死而已。自己還該拜謝皇上的恩德,給了他一個痛快嗎?
俊美的臉上布上重重悲哀。母后是勾結了遊離谷,可是他是太子。他防著大皇兄又有什麼錯?他從來沒有想要弒父登基!卻得了一個這樣的結果。何其不公!
「快抵擋不住了。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
「住口!孤是堂堂安國太子。孤倒要看看,李天佑與李谷勾結害死父皇、母后,殺弟奪位史書會怎麼寫!孤不走!」李天瑞怒吼。
「你必須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所有人回頭,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後殿門口。他一步步向太子走來,那身影有點兒陌生又有點兒熟悉。
「你是何人?」
「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必須跟我走。我是遊離谷派來救你的人。」來人話語中帶了一分陰毒。
隨著話聲,前面衝殺聲又近了些。
「裡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投降!」
來人吸了口氣,長聲喝道:「李谷,你不想要你的女兒了嗎?」
端王愣了愣,永夜,他心裡始終有一份做父親的歉疚,她終於還是落在他的手上了。一瞬間,永夜美麗的臉、機靈的神情彷彿就在眼前。他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也早做出了決定。
然而話到嘴邊是這樣難以說出口。他和他一樣難。他要他的兒子死,他也不會讓他的女兒活。
端王的臉有些抽搐,在火光照耀下顯得猙獰。他想起自己曾對永夜說的話:「天下沒有什麼事是絕對掌握在自己手裡的。」如今他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心。
「王爺……」張統領小聲地喊了他一聲。永夜是張丞相唯一的外孫——端王唯一的子嗣,如何能有失?
端王突然放聲大笑:「李言年,你終於來宮裡了!你殺了永夜吧!就當這麼些年我從來沒有找回過她!」竟不給任何機會,果斷下令放箭火攻。
李言年聽著,臉上露出佩服之色,回頭看了看李天瑞,冷聲道:「隨我衝出去!」
「孤不走!」
啪!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李言年恨道:「你若想為你母后報仇,若想奪回屬於你的皇位,你就非走不可!」
李天瑞被他扇得呆了。這麼多年,裕嘉帝再不喜歡他,也從沒扇過他耳光。他倒吸一口涼氣:「你敢打孤?!」
「這個世界上,老子打兒子沒什麼不敢!」李言年說完,拎起被他一句話驚呆了的李天瑞往後殿急沖。
才出得殿門,迎面又是一蓬箭雨,一群羽林衛。
宮牆上突然閃出三名黑衣人,與李言年一起護著李天瑞往外衝殺。
羽林軍的箭被他們擊開,硬生生撕開一個缺口。眼看就要出宮牆,兩道凌厲的劍光閃過,驀然隔開了李言年與李天瑞。
「李天佑!你這個殺弟奪位的逆賊!」李天瑞認出其中一人正是李天佑,顧不得李言年,胸中所有的怨氣驟然爆發,朝著李天佑沖了過去。
老子打兒子?那聲音宛如天雷在他耳邊轟鳴。他不要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父皇在龍翔殿中養病,他的母后在鳳宮,這裡是他的家。李天瑞寧死於此。
羽林衛趁機衝上,眼看與李天瑞的距離越來越遠,李言年恨得直跺腳,他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衝動的兒子,自尋死路!
風揚兮的劍光襲來,一名刺客迎上一劍,虎口一熱劍幾欲脫手。另一名刺客補刺一劍,卻被風揚兮揮開的劍光所傷,踉蹌著後退。
「走!」一人扔下迷煙,雖然在大雨中轉眼被衝散,三人仍趁機護著李言年衝出了宮外。
風揚兮回頭看了眼瘋魔般猶作困獸斗的太子,長笑一聲:「王爺,風某走了!」腳尖一點,再不管皇宮的事,追蹤李言年與三名刺客而去。
若想找到她,這是唯一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