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契約
最近兩個月,「預見未來」的氣壓持續低迷。
雖說上次虛擬助手「蘇蘇」的新聞發布會之後,行業和社會反響都非常好,在各家媒體的報道之下,「蘇蘇」短短數日的銷售額,便達到了一個新高,連「預見未來」的市值也水漲船高。
但自從前段時間開始,律風便每天以公司為家,早上最早來,晚上最晚走,甚至就睡在辦公室,人都瘦脫了形,這不,所有人連呼吸都恨不得壓低音量,生怕一個不小心犯個什麼錯誤,撞槍口上。
「叩叩叩。」塵離象徵性地敲了敲門,還未等裡面的人回答,他已推門進入,但下一秒,便皺起眉。一股煙味撲面而來,茶几上堆滿了文件,甚至連沙發上都是,律風正站在窗邊,他頭髮凌亂,下巴上的鬍渣也隱隱地冒了出來。上身的白襯衣開了兩粒扣子,隱隱地露出鋒利的鎖骨。
他右手拿煙——但這煙卻並未點著——與平時嚴肅的樣子完全是兩個人。
「律總,很抱歉打擾您,但是項目流程需要和您確認一下。」跟在塵離身後的小艾臉紅道。
「放在桌上吧。」
「是。」小艾按住胸腔里激烈的心跳聲,小心翼翼地離開了辦公室,她生怕一個不小心,自家BOSS就聽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聲。因為,頹廢風的BOSS實在是太帥了。
塵離看了一下門口,又看了一眼律風,嘆了一口氣:「大少爺,你最好去梳洗一下。」
律風皺眉,聞了聞自己的衣領。
塵離滿臉黑線:「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呆會兒有個聚會,去嗎?」
「沒空。」
「你什麼時候能有空?你都把我的活都幹完了還說沒空。」塵離拿上他的西裝,硬將他推向一旁的小套間,「速度去洗澡收拾一下,不要丟了咱們『預見』的面子。」
「等等,還有一份文件……」
「等什麼等,時間快來不及了。」塵離一邊看腕錶,一邊將律風塞了進去。
只是沒想到,這所謂的聚餐,居然是一次非正式相親,對方是某高校的老師,據說在上次的新聞發布會上,作為塵離的親友支援團,結果卻對律風一見鍾情,仰慕至今。
吃飯的地點是山海市非常有名的一家餐廳,基本上天天爆滿,這個時間段還能訂到位置,想來塵離應該是花了很大的力氣。
「你好,我是蘇嫣。」對方伸出纖細的手指,明亮的眼神看向律風,臉上帶著微微的紅暈。
「你好。」律風的指尖快速地碰了碰對方的,「律風。」
「我知道。」蘇嫣嫣然一笑。
塵離按下呼叫鈴,對著蘇嫣笑了笑:「LadyFirst。」
服務生很快來了,塵離拿起菜單擋在面前,對律風耳語:「拜託拜託,幫幫兄弟,蘇嫣是我表妹,自從上次虛擬助手的新聞發布會之後,她就盯上你了,我已經明確幫你拒絕了,可惜人家不死心,這不,我老媽和姨媽壓下來的任務,你千萬得幫我應付應付。不過,如果你們真看對眼的話,我也不……」
「明天的出差,我去。」律風喝了一口咖啡,打斷他的話。
塵離沒想到他這麼乾脆,反倒是愣了一秒:「溫哥華?」他往律風那邊靠了靠,八卦地重複道,「溫哥華?」
「你們在聊什麼?」對面,蘇嫣好奇地問自家表哥。
「沒事。」塵離乾咳了一聲,喝了一大口水。
菜上齊了。
十幾分鐘之後,塵離便借口公司有事離開了,走之前,他特意對律風交代,一定要親自送他這個表妹回家。
這頓晚飯吃得非常地官方,大多數時候是蘇嫣在主動找話題,律風一直都是客氣而不失禮貌地回應著。
律風看了看腕間的手錶,接近四十分鐘了,作為一頓飯的時間,差不多可以結束了。
抬首間,餐廳的門正好被人推開,發出一陣悅耳的鈴聲,隨後,一個纖細的人影走了進來。
在人聲鼎沸的餐廳里,律風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從「砰砰砰」到「砰砰砰砰砰。」
那竟是……隔了兩個月不見的南遇。他預備聽從自己的內心,不顧一切,明天去尋找的南遇。
她身著一套淺色的連衣裙,才兩個月不見,頭髮似乎長長了一些。推門而入間,風吹過她的發,露出了那張他無比熟悉的側臉。
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出色的男人緊跟在她身後,兩個人邊走邊輕聲地交談著。
「律風?律風?」
「啊?哦。」律風稍稍地收回目光。
「我去過您的新聞發布會現場,『蘇蘇』真的是一個奇迹。」蘇嫣臉色酡紅,眼睛里彷彿有星星在閃亮。
「謝謝。」律風突然覺得喉嚨幹得厲害。
「真的嗎?小遇?」不遠處,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在略顯嘈雜的人群中,顯得非常地刺耳。
小遇,他叫她小遇。
律風重重地放下筷子,面上卻帶著笑:「蘇小姐,這家的甜點很不錯。」
「是嗎?那來一份吧。」
「服務生。」律風招手。
一個熟悉的男生傳來,似微風劃過大提琴時的聲音,清冷,且帶著淡淡地疏離感。南遇本能地抬起頭,雖然人餐廳客人很多,她卻一眼便看見了他的眼裡。
他瘦了,才兩個月不見,他竟瘦了整整一圈,襯得眉眼越發凌厲。心跳得厲害,隱秘的喜悅似在陽光下的肥皂泡,風一吹便整個世界都五彩斑斕。南遇不自在地避開律風的目光,微微地低頭,但臉上卻帶了隱藏不住的笑意。
律風拿起酒杯,余光中,南遇似是猶豫了兩秒,然後和身邊的男人打了聲招呼,便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他抬手喝盡杯中酒,彷彿只過了幾秒,又像是過了好久,南遇久違的聲音便他面前響起,帶著一絲絲的緊張:「律風,這麼巧。」
律風,她有多久沒有這麼叫過自己了?有尖銳的刺痛從心臟處蔓延,直至五臟六腑。律風,律風,律風,天知道,他有多懷念她用軟軟的聲調叫著自己的名字。
「是啊,真巧。」律風深吸一口氣,然後站起身,目光似深谷明月,澄明而又疏離,他輕輕地偏了偏頭,貌似隨意地問道,「你回來出差?」
「不是……」南遇頓了一秒,咬了咬下唇,面上露出幾分猶疑,似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不是?律風想到剛剛跟在她身後的那個男人,手心一動,放在桌沿的筷子掉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在嘈雜的餐廳中,竟意外地清晰。
南遇看向律風,眼神中有光芒慢慢自內而外:「我,我回國定居了。」
律風有一瞬間的茫然,回國定居?他按住桌沿,穩了穩神。
她不再在大洋彼岸,不再遙不可及,就在山海,和自己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嗎?心底先是有隱秘的喜悅湧上,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難言的憤怒和難堪,律風,即便她回來,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回來多久了?」
不知道是不是南遇的錯覺,她覺得律風這幾個字說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一個半月了。」
一個半月,四十五天,一千零八十個小時,如果不是今天偶遇,她大概還不會主動聯繫自己。放在身側的手微微用力,律風,承認吧,她根本就不是為你回來。
「這位小姐是?」蘇嫣適時地站了起來,她看了看南遇,又看向律風,臉上寫滿了不安和探究。
南遇這才注意到,原來律風有女伴,而且看樣子,兩個人正在約會。她有些無措,正猶豫該怎樣離開才顯得不那麼狼狽時,便聽到律風輕描淡寫地道:「她是我一位舊友。」
不是朋友,是舊友……南遇看著自己的腳尖,簡簡單單兩個字,將他們的關係說得清清楚楚。而且,南遇小小地往後退了一步,他並未向自己介紹對方,是覺得根本沒必要吧?
「實在不好意思,先生,現在是用餐高峰時期,沒有預約確實沒有位置。」服務台那邊,前台一邊冒著星星眼,一邊又委實非常為難地對言蹊道。
她還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看到這麼精緻的男人,皮膚白皙透亮,鼻樑高挺,嘴唇不點而紅,尤其是那雙眼睛,裡面似藏了星星,看人的時候,帶著一股天然的吸引力。
「這樣啊,那實在太可惜了。」言蹊對前台笑了笑,他的笑容,殺傷力一直都是一級的。果然,在他欲轉身又未完全轉身時,前台道:「等等。」她看向南遇所在的方向,「那位小姐是和您一起的吧?那兩位客人是你們的熟人嗎?不知道你們介不介意拼桌?」
拼桌?言蹊看向站在南遇對面的男人,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好主意。
正當南遇想要躲起來時,一隻溫暖的手落在她的腰上,將她輕輕地往前推了一小步。南遇驚嚇回頭,見是言蹊,立刻露出一副得救的表情:「言蹊!」
言蹊清晰地看見,對面男人的目光從南遇的臉上飛速略過,然後落在南遇的腰間,他的左手上,最後才淡淡地看向他。那目光雖似平靜無波,但言蹊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眼底的驚濤駭浪。
律風,國內AI科技的翹楚者,在圈內名聲很響。
言蹊無數次在電視和網路上看到關於律風的相關報道,也曾在同一個會場與他擦肩而過過,但這卻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面對他本人。原來人真的有「氣場」這一說,他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但卻平白地讓別人有壓迫感。
「你好,律風。」律風先伸出手。
左手?言蹊挑了挑眉,原本攬在南遇腰間的手彆扭地伸了出去,眼裡帶笑道:「你好,言蹊。」隨後又看向蘇嫣,略略點了點頭,「你好。」
「你好。」蘇嫣真心實意地笑了,絲毫不在意他的態度。這麼出色的男人,看來是自己太敏感了。
言蹊,他的名字的首字母是「X」,戒指內圈上的那個男人,不是他?
「先生,您好,這是菜單。」剛剛的前台竟一路跟過來,做著原本是服務員的工作。她紅著臉將菜單遞給言蹊,「確定好菜品,按桌上的呼叫器就可以了。」
「謝謝。」言蹊對著前台小姑娘溫柔地一笑,小姑娘紅著臉走開了。隨後,他看向蘇嫣,似是剛想起來,「對了兩位,實在是不好意思,不介意拼桌吧?這家餐廳的生意實在是太火爆了。」
拼桌?南遇已經呆在了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蘇嫣擺手:「我們已經……」吃完了……
一個聲音卻打斷她道:「當然不介意。」是律風,他看向服務生,「麻煩將桌上的菜都撤下,然後重新按照原樣再上一份。」隨後又直接忽視南遇,看向言蹊,「言先生不介意吧?」
「客隨主便,當然不介意。」
四個人分別坐下了,律風和蘇嫣坐在靠窗的位置,言蹊和南遇則面對面坐在他們身旁。
「各位請慢用。」
菜上得很快,四菜一湯,看著就非常精緻可口。
南遇拿起筷子,眼觀鼻鼻觀心,一粒一粒地數著碗里的米飯,就連吃菜的範圍也僅限於放在正面前的一盤青菜。除了上次醉酒,這大概是這十年以來,他離自己最近的一次了,即便是低著吃菜,她也能夠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和白色的袖口,目光再高一寸,余光中,便能見他眉眼清俊,桌燈打在他的臉上,一半陰影一半明亮。
「這家的甜點果然不錯。」蘇嫣含羞帶怯地看了一眼律風,然後舀了兩份,分別遞給言蹊和南遇,最後,她將自己面前的那份,還未動過的那一半推給律風,滿臉期待地道,「你自己推薦的,不嘗嘗嗎?」
聽起來,他們似乎很熟。低眉間,律風的目光似是從她面上掃過,他拿起勺子,吃了兩口,對對面的人道:「味道的確不錯。」
他以前,是從來不吃甜食的……愛吃甜食的,一直都是她。南遇突然之間覺得食慾全無,本來言蹊想吃日料,但因為她沒吃早餐,這會兒又特別餓,所以就近來的這家餐廳,不想卻在這裡遇見他和他的女伴,早知道就去吃日料了……
「試試這個。」一塊魚落到她的碗里,南遇抬頭,言蹊看著她,正笑得一臉溫柔,「是你最喜歡吃的龍利魚,也是你最喜歡的做法。」
看慣了言蹊毒舌自戀的樣子,猛然看到他溫柔的一面,南遇特別不適應:「謝謝。」
斜對面,律風正將勺子放在餐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南小姐不喜歡吃甜食嗎?」蘇嫣看向南遇未動的甜點,「這家的甜點真的很好吃,甜而不膩,不是律風的推薦我還不知道呢。」
「喜歡。」南遇扯出一個笑臉,拿起勺子小小地吃了一口,真的真甜,甜到她喉嚨根部都覺得發膩。
「我就知道南小姐喜歡。」大概是飯桌上的氣氛有點奇怪,蘇嫣終於順利地打開了一個話題,「不知道南小姐是做哪一行的?」
「我現在在一個小工作室做文字方面的工作。」
工作室,文字方面的工作?律風眉心一皺,目光從南遇的面上瞟過,她是徹底不再從事畫畫相關的工作了?
蘇嫣轉向言蹊:「那言先生呢?」
言蹊喝了一口酒,笑了笑:「跟著家人,做點小生意而已。」
小生意?律風目光犀利,這些年,拜賀卿所賜,他還認得幾個名牌。身側這位先生身上穿的西裝,是范思哲2017年的舊款,手上的手錶,也是伯爵經典款,雖然他盡量將自己的穿戴普通化了,但明眼人依舊能夠看出,倒是南遇似乎對其一無所知。對自己的身家隱藏到這種地步,要麼是別有用心,要麼是極度用心。
「言先生和南小姐真是郎才女貌。」蘇嫣由衷地道。
「蘇小姐,看來你的眼光不怎麼准。」言蹊拿起餐布擦了擦嘴。
「眼光不準?」蘇嫣好奇。
「律先生和南小姐才是一對。」言蹊靠在椅背上,看向律風,「對嗎?未婚夫先生?」
「未婚夫?」蘇嫣先是一愣,然後猛然站起身,先是看向南遇,隨後不可置信地看向律風,「你,你們倆……是真的嗎?」
頓時,南遇一口甜點卡在喉嚨口,半天緩不過氣來,「咳咳咳」。
「抱歉。」律風起身,略帶歉意地看向她,沒有明確說是,也沒有明確說不是。
言蹊則將一杯溫水推到猶在咳嗽的南遇面前:「放心,沒人和你搶。」
「你,你們,你們太過分了!」蘇嫣滿臉通紅,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拿起包,推開南遇就跑掉了。
「不送一下嗎,律總?」言蹊看向蘇嫣跑走的方向。
「沒必要,她是塵離的表妹,今天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言下之意,是兩個人沒有任何特殊關係了。
南遇的氣好不容易順過來了,她滿臉通紅地對律風解釋道:「我沒有……」
「南小姐,」律風赫然站起身,薄唇緊抿,臉色鐵青,「借一步說話?」
「……好。」南遇吞下留在喉間的下半句話。
「你們慢慢談,我自己會回家。」言蹊看著兩人的背影,慢慢悠悠地道。
律風腳步一滯,南遇則是一臉汗。
這家餐廳的位置特別好,地處鬧市,一出門便是山海最繁華的步行街。此刻正值八點多,街面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閃耀的霓虹燈將這個世界照耀得仿若沒有一絲孤寂與黑暗。
「哧」的一聲,一輛車停在南遇的面前,車窗緩緩地搖了下來,律風目視前方,簡單地道:「上車。」
車速飛快,而且有越來越快的趨勢,一輛接一輛車被律風丟在身後,疾馳而過時,喇叭聲一片,律風卻聽若罔聞。方向盤上,時速已經接近80碼了。南遇坐在後座,緊緊地抓住車門,拚命地忍住即將跳出口的心跳。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前方的車流和人流都慢慢變少,只剩昏黃的路燈,一路蜿蜒向前。看來,已經出了鬧市區了。
車子徑直上了一條盤山公路,沿途的景色越來越熟悉,這是,南遇坐直身子,這裡是霧山?
霧山很特別,雖然它名中帶「山」,但準確地來說,它只是一個凸起來的小土堆,只不過地勢高了那麼一點,正好可以俯瞰山海最漂亮熱鬧的風景。
高中時,他們四個人經常翹課來這裡玩,這也是……自己向律風表白的地方。十年來,她清晰地記得,那天的陽光是怎樣穿過層層疊疊的綠葉,打在律風清瘦筆直的背上,他面對著自己,眼中似有星辰閃耀,修長的五指捂住南遇的眼,然後吻上她的唇……
車身重重地剎住了,南遇的額頭由於慣性撞到了前面的座椅上,一下將她從往昔的回憶中拉到了現實。
律風從後視鏡中看了一眼明顯神遊在外的南遇,面沉如水:「下車。」
腹部翻滾,南遇忍住想吐的慾望,打開了車門。風很涼,剛一下車,她便打了個噴嚏。
皓月當空,薄薄一層清輝落在前後而立的兩個人身上,帶著一股無法跨越的距離感。遠遠望去,山腳下燈火輝煌,彷彿宮崎駿漫畫里的世外桃源。
兩人一時無話。
山頂的風吹熄了律風鯁在喉間的火,但心底卻又隨之生出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他看向南遇,連一點迂迴都沒有:「你為什麼回來?」
律風比自己高一個頭,南遇需要微微仰視,才能看進他的眼裡。也許是她眼裡的光亮太過閃耀,律風厭煩地避開了南遇的目光。
「我……啊!」突然,一個毛茸茸的觸感從南遇腳背飛速滑過,她下意識尖叫著避讓,誰料卻踢到一塊石頭上,重心不穩,於是一個趔趄往前,律風本能地伸出手,下一秒,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撲面而來——南遇險險地跌進律風的懷裡。
對視,整個世界一片安靜,律風清晰地從南遇的眼裡,看到了自己無可奈何的情不自禁……似是過了幾秒,又彷彿過了好久,一陣陣的蟲鳴聲,伴隨著偶爾的貓叫聲,這才進入他們耳中。
原來是野貓。
「對不起。」南遇低著頭,耳朵微微發熱,輕輕地掙扎了一下。
律風彷彿突然清醒過來,猛然鬆手,頓時,懷中一空。
他轉過身,拿出一支煙,但只是拿出來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並未點著:「南遇,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我要聽實話。」
不是「想」聽,而是「要」聽。
南遇看著律風的背影,他就站在距離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他的衣角。
為什麼回來?刻在她心底的答案就在舌尖上,呼之欲出,可是,無論她說什麼,他都只會覺得,她是因為外婆的遺囑吧?
山腳下,燈火萬家,溫暖而又遙遠,當年他們站在同樣的位置,曾無數次地設想過,將來會在哪裡安家,在哪裡工作,孩子可以上哪個幼兒園……
南遇輕輕地咳嗽一聲:「我接到了律師的電話,律師說外婆留有遺囑,我必須和你結婚一年……」
律風霍然轉身,南遇嚇得後退一步。
他眼裡湧起難言的憤怒,但隨即這憤怒如暴風疾雨後的深潭,吐出一抹悲涼:「必須?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必須的?十年前,我以為我的父母親必須在我的身旁,後來,我又以為我最愛的人必須在我的身旁……」
律風笑了,可這笑意卻染上了冬的蕭瑟與寒意:「更不談婚姻這種,需要兩個人自願同意的契約關係。我以為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已經達成了一致,不知道是南小姐記憶力太差,還是我律某人的記憶力太好?」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南遇的雙手緊緊地抓住衣服。
她一緊張就有這個毛病。以前,每當考試沒有考好,怕被那個女人責罵時;沒有完成母親布置的寫生任務時,以及,惹自己生氣,不知如何面對自己時……律風移開目光,他痛恨都這個時候了,自己還記得這些細節。可記憶彷彿識人一般,越是時代久遠的記憶,卻越彷彿清晰如昨,只要一碰到名為「南遇」的按鈕,便自動開啟,抹都抹不去。
「那是什麼?」
南遇深吸一口氣,按照言蹊所教的,一字一句地重複道:「律師說,外婆收藏有老師所有的遺物,只有在我們結婚一周年之後,這些遺物才能交給我們,不然,一年期過,他便會遵從外婆遺囑,將老師的所有的遺物——其中還包括老師幾幅畫作——銷毀……」
「所以你的意思是,為了得到母親的這幾幅作品,」律風往前一步,面沉如水,「你想要我和你假結婚?」
他加重了「假」字的音量。
「我……」南遇後退兩步。
「南遇,想清楚再回答。」月光清冷,他的聲音卻更冷。
身後已是巨石塊,無路可退了,南遇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對上律風的目光:「是。」
律風笑了,可那笑容似是秋末的落葉,在地上打個圈兒便不見了:「如果我不同意呢?」他墨似的眼中是藏不住的冷,「即便用其他的方法,我也一樣能拿到母親的遺物。」
「因為……因為這是最安全的辦法。」南遇抬頭,看向律風。
律風挑了挑眉,氣極反笑了:「最安全?」
「是,這份遺囑,顯然是在外婆過世前立的,她既然懂得請律師立這樣的遺囑,就一定已經想好了萬全之策,因為……」南遇剩下的話並未說完,可律風已經聽懂了。
因為外婆,是真的想要他們在一起。
「南遇!」律風良好的修養和耐性終於被用盡了,他抓住南遇瘦削的雙肩,憤怒地道,「那麼那個叫言蹊的男人呢?看來你是打定主意想要和我『假』結婚,言蹊呢?他和你又是什麼關係?」
瘦削的背部抵住冰冷且不平的石塊,尖利的刺痛感立刻傳來,律風的呼吸近在咫尺,南遇偏過頭,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也只是昨天偶然碰到,今天才約到在一起吃飯……」
「普通朋友?那好,你告訴我,他是哪裡人,做什麼的?家裡父母又是幹什麼的?」
「他……」南遇愣住了,認識多年,她竟從未問過言蹊的家庭情況,他也從未和她提及。
「怎麼,說不出了?」律風微微彎腰,與南遇平視,嘴角帶著一絲譏諷,「即便是『假』的婚姻,我也希望彼此能幹乾淨凈。」
假的婚姻?
南遇猛地抬頭看向律風,身體一半似在火中,一半又似在水中,他同意了嗎?同意和自己結婚?
也許是她眸中的詢問太明顯,律風冷笑道:「是,你贏了。」他站起身,退後兩步,掩飾不住滿臉的倦色:「提前恭喜你,律、太、太,得償所願。」
心底剛剛湧起的暖意一下碎成了冰,南遇動了動嘴唇,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律風站直身子,深深地看了南遇一眼,然後轉身:「走吧。」
南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去哪兒?」
腳步一頓,律風卻並未轉身:「送你回家。難不成『律太太』剛剛逼婚成功,便想夜不歸宿嗎?」
南遇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上車,關門,系好安全帶。車內似乎開了空調,有一股融融的暖意。
「你住哪兒?」
南遇報了一個地址。
一路無話。
很快便到了南遇租住的樓下。
南遇解下安全帶:「謝謝。」
律風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南遇打開車門,猶豫了一秒,上去了。
進了房間,南遇連燈都沒有打,便站在了窗邊,樓下,律風的車依舊停在原地。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南遇看了一下時間,五分鐘過去了,律風依舊沒有離開。她猶豫再三,拿了一個垃圾袋下樓了。
敲了敲車窗,律風似乎是在發獃,半天才搖下車窗:「怎麼了?」
「我下來扔垃圾……」南遇舉了舉手中的垃圾袋,「你的聲音……你沒事吧?」
他的嗓子有點啞。
「沒事。」
話音剛落,車子便一溜煙地開走了。
這個小區還是宴陽天給介紹的,當時得知自己回來,他非要南遇住在自己家,南遇不同意,他便。
南遇撥通了言蹊的號碼:「言蹊。」
「談完了?」
「言蹊,他答應了,答應和我結婚。」
「這不是很好嗎?」
「言蹊,你覺得他會相信嗎?」南遇看向律風離開的方向。
「他如果想相信,他自然就會相信。」
「什麼意思?」
「餐廳地桌上明明就有點單器,他卻用了自己的聲音,你覺得原因是什麼?」
有異樣的光彩從南遇的眼裡流過,但瞬間又沉寂下去:「……言蹊,這個主意爛透了。」
「你這次回來,不就是想要個結果嗎?如果最後你們兩情相悅,自然皆大歡喜,如果無法在一起,你也能重新開始。」
南遇抬起頭,眼神明亮:「是。」
「那不就結了,不要耽誤我泡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