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知情
第二天一大早,律風起床,卻發現南遇早已離開了,凌亂的房間顯示她走得匆忙——大約是起晚了,於是內心的氣悶又加了幾分。
最近幾天,預見未來的員工們發現自家BOSS的心情又不太好,整天黑著一張帥臉不說,還每天加班都加到深夜,搞得整個公司都戰戰兢兢,即便到了下班的點,依舊誰都不敢走。
上午十一點,從總經理辦公室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
「你是技術員出身,這個地方這麼明顯的錯誤你看不出來嗎?還有這個地方,客戶已經明確說出希望更精確一點,你的精確數據呢?」
「對,對不起律總,策劃方案我,我們再重新做一下。」技術總監不停地擦著額頭上的汗。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更改之後的方案。」
「是是是。」
剛出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技術總監的腿便一軟,恰好被來找律風的塵離給扶住了。
「最近公司是怎麼回事?我剛經過技術部,你們部門的小王便央求我來律風這邊來看一下,結果剛過來便看見你這副表情,怎麼,律風他又發神經了?」
「不不不,」技術總監連連搖手,既羞愧又佩服,「我們整個技術團隊加班加點做了半個月的方案,我還再三檢查了幾遍,但是剛交給律總不到兩個小時,便讓他看出兩處硬傷來了,是我們做得不好,該說,該說。」
塵離哭笑不得:「得,那還是我多事了,你先回去吧。」
「謝謝塵總。」技術總監感恩戴德地離開了。
塵離正欲敲門,稍稍思索了兩秒,回身撥通了賀卿的電話:「賀卿,那個誰,哦,南遇的電話你有嗎?」
預見未來,前台大廳。
剛到午餐時間,便有一個清麗的女人推門進來,她先是四處打量著,隨後朝正坐在角落裡打盹的塵離走去。
「塵總,你好。」
塵離一個機靈,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南小姐,你可算來了。」
南遇知道塵離是律風的老同學兼老朋友,同時也是「預見未來」的創始人之一。
「你喊我南遇就好。」
「那你也別塵總塵總地叫我了,喊我塵離就好。」
「好,塵離。」南遇猶豫了零點幾秒道,「你說律風等我吃午飯?」
塵離斂下笑色,帶著南遇走向電梯:「是啊,他已經等了你好一會兒了,你趕快上去吧。」
「塵總。」前台朝塵離喊道,同時手中提著一大提外賣。
「哦對對對,差點忘了這個了,謝了。」塵離接外賣,轉頭便遞給了南遇,「給。」
「……」不是說律風在等自己吃飯嗎?就吃外賣,還是自己拎上去?
塵離站在電梯外按下19樓,自己卻未進去:「出門右拐第一個辦公室就是他的,他正在辦公室等你,快去吧。」
「哎……」
門已經關上了。
「叮」的一聲,到了。出門右拐第一間,上面寫著總經理辦公室,應該就是這間了。
南遇在門口站定,深吸一口氣,然後敲了敲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請進。」
南遇輕輕地推門進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到律風的辦公室來,辦公室不大,不到二十平,布置以暗色調為主,簡單地放著一張辦公桌,兩張沙發和一張茶几,簡單而又乾淨。
此時,律風正身著一件白襯衣,袖子挽到手肘處,安靜地坐在辦公桌前,大約是遇到了什麼問題,他一隻手揉著太陽穴,蹙眉看著面前的文件,額前長長的發掉落下來,半擋住他的眼臉,從南遇的角度看過去,只看得到他的高高的鼻尖和性感的嘴唇。
見來人不說話,律風不由得抬頭:「有什麼……」
竟是南遇。
「我……來找你吃飯。」南遇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提高手中外賣。她怎麼就信了塵離的話,他們兩個人還在吵架,律風怎麼會叫自己來公司吃飯。
律風眼神微閃,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那是他最近常吃的一家外賣,塵離經常幫他點。
見律風不動,南遇不由得有些窘迫,她訥訥地將外賣放在一旁的茶几上:「那個,你自己吃吧,我先走了。」
剛剛轉身,身後的人已經淡漠地開口了:「這麼多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哦,好。」
南遇回到沙發前坐好,將外賣盒子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打開。
午間陽光明媚,有星星點點灑進辦公室。律風看著南遇溫柔的側臉,有一瞬間的錯覺,似乎他們已經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一聲。
「南遇。」
南遇循聲看去:「嗯?」
律風卻又低下目光,搖了搖頭,然後起身向她走過來:「沒事,吃飯。」
這就算是和好了。
從十幾歲開始,他們二人很少有激烈爭吵的時候,多數時候都是冷戰,直到某一天,其中一方扛不住了,主動和另一個人說話——這邊是說不出口的「對不起」,,於是便和好了。
窗外,陽光慢慢隱去,天色也暗淡了下來,不一會兒,居然下起了雨。已近隆冬,一旦下起雨,便會有似有若無的寒意浸淫上來。
「我呆會兒送你去上班。」
「不用了,在樓下打個車就好。」
律風沉吟了一下:「那也好。」
南遇心裡不由得又有一些失落。
律風撥通塵離的電話,然後將手機開了免提放在茶几上,幾聲之後,電話接通了。
塵離調笑道:「律風,你這會兒美人在懷,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
南遇臉上一熱,夾了一塊牛肉到碗里,低頭細細咀嚼起來。
「外面天氣不好,你送一下南遇。」
「現在?」
「現在。」
「我去,律風你自己媳婦兒你自己怎麼不送?這風大雨大的,為什麼要我送?」
南遇的筷子一顫,心底頓時湧上來一股暗暗的甜蜜,臉上剛剛退下去的熱度瞬間又伸了上來,整張臉蘋果似的紅。她偷偷看向律風,卻見他眼神黑亮,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頓時一口菜嗆住了,南遇不停地咳嗽起來。
律風將自己面前的溫開水遞給她,同時對著塵離道:「你自己請來的客人,當然你送。」
「……算你狠。」
車停在南遇的工作室門口,然後塵離下車,撐開傘遮在南遇的頭頂,將她送到大樓入口處。
「塵離,謝謝你送我回來。」
「南遇,對不起,今天是我……」
南遇打斷他,誠懇地道:「我和律風的事,謝謝你。」
塵離笑道:「主要是律風那小子最近幾天的脾氣實在太臭了,所以我才不得不求你救場。」
「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塵離撐著傘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南遇,不是律風不願意送你,我們最近有一個項目,律風基本上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嗯,我知道。」
她今天第一眼看到他,便發現他瘦了許多,且眼睛里全都是紅血絲。
一場秋雨一場寒,沒想到這雨居然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個下午,直到下班的時候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外面,天色已經暗黑了下來,街道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都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行人來去匆匆,都裹得嚴嚴實實地往家趕去。
小魚邊收拾東西邊道:「南遇,我男朋友來接我了,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我們把你送回去?」
「不用了,你們住的地方和我又不順路,反正我一個人又沒什麼事兒,等雨停了再走。」
旁邊的一個女同事打趣道:「哎你男朋友呢?上次聚餐來的特別帥的那個,『預見未來』的總裁律風。」
南遇面色不變:「他整天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眾人心有戚戚:「也是,像他們那種大老闆,付出的時間精力那比我們不知道多了多少倍。」
「是啊。」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大家也趕著回家,都紛紛和南遇打招呼:「那我們先走了啊。」
「好,你們路上小心。」
「南遇你最後走,記得關燈關電。」
「我知道了。」
不一會兒,辦公室已經空無一人了,只剩下窗外呼呼的風聲,以及雨打在窗台上的滴答聲。南遇的目光落在小魚的辦公桌上,最近有一個三流的畫家找到他們工作室,想舉辦一場畫展,小魚白天在做他的相關資料時,閑來無聊,對著電腦臨摹起那個畫家的作品,卻只臨摹了一半便丟在了那裡。
白紙鉛筆,對著南遇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纖細的五指輕輕地敲擊著辦公桌,在安靜的空間里發出刺耳的聲音,南遇站起身,后又坐下,盡量不往小魚那個方向看過去,但十幾秒鐘過去之後,她終於控制不住地坐到了小魚的位置上,拿起了鉛筆。
這並不是這十年來,她第一次拿畫筆。
最開始確診的時候,她不相信自己的手不能畫畫了,她想要畫一隻貓,只要看到那隻貓的毛,便沒有人會說她不能畫畫。於是,她背著醫生偷偷地畫,直到手抽筋,連筆都拿不住,那隻貓卻還未完成二分之一……後來,她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依舊會在無人時,忍不住偷偷地嘗試。再後來,她徹底明白了,她此生,大約再也不會拿畫筆了。
突然,筆鋒在紙面上不受控制地畫出一條長線,南遇明明很想用力,可那力度似乎傳不到右手上,不一會兒,南遇的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右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啪」的一聲,筆掉到了地上。
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幅臨摹,她都畫不好……南遇低著頭,長長的發擋住了她疼到蒼白的臉,她狠狠地咬住嘴唇,等待著右手手腕處那噬骨的疼痛感過去。
曾經,畫筆是她的夢想,是她的盔甲,是她披荊斬棘,勇往無前的劍,她只要拿著畫筆,便哪裡都敢去,什麼都不怕!可現如今,她連拿一支筆幾分鐘都做不到,她在幹什麼?她還能幹什麼?
律風越走越遠,越飛越高,她又憑什麼去站在他的身旁?
南遇身後不遠處,律風和言蹊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兩人隔著幾米遠的距離,默默地看著南遇,看著她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直到趴到桌子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言蹊欲上前,卻被律風一把抓住。
「你幹什麼?」
「她這個時候,不會想被人看見。」
看了一眼猶在哭泣的南遇,不得不承認律風說的是對的。言蹊跟在律風的身後下樓,一樓有一個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辦公樓里人員的出入。
大約因為兩個人過於出色的外表,咖啡館內不時有人朝他們張望。
「您好,你們的咖啡。」
服務生將兩杯咖啡放在二人面前,一杯加奶,一杯無糖。
「謝謝。」
言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沒想到,我們也有坐到一起喝咖啡的一天。」
律風只是轉動著杯子,目光從窗外落到言蹊的臉上:「你今天找南遇幹什麼?」
「天氣不好,我來接她。」
倒是意外地坦白。
律風笑了笑,雙手在面前交叉:「想不到我太太的異性緣這麼好。」
言蹊也笑了,似是沒有聽到「我太太」三個字:「那是因為她值得。」
是啊,她值得,她值得擁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和溫暖。可是,她所要的溫暖,只有他能給,也只能他給。
「南遇現在工作的工作室,是你的吧?」
言蹊看了一眼律風,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謝謝,終於有一個人知道了。我還在想律總什麼時候會發現呢。」
除了代理總經理,這個工作室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真正的幕後老闆是誰,律風的警惕性,比他想象中的要高得多。
律風挑眉:「那她之前在國外工作的那家公司呢?」
言蹊放下咖啡杯,杯子和托盤觸碰,發出了一聲輕響,他看向律風,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您說呢?」
律風眸中有光亮閃過:「如果我要她辭職呢?」
「我倒是很好奇,律總會用什麼理由去勸她辭職。」
明說?當然不行。不明說……她不會同意。確實很難辦。
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份背景,比他想象中的複雜得多。從言蹊出現在律風視線內的第一天起,他便讓人調查過言蹊,但是,均只能查到言蹊高中畢業,之後便怎麼也查不到有關於他的絲毫信息。
余光中,南遇已經出了寫字樓,她正站在出口處,風吹起她的發,她似是有一點冷,正不停地搓著手臂。
「告辭。」律風起身,朝著言蹊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門外走去。
「律總。」言蹊在他身後站起身。
律風的腳步停住了,但並未回頭。
「你不好奇,南遇和我是怎麼認識的嗎?」
「南遇想說,自有一天會和我說。」
言蹊冷笑:「那你知道,南遇的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能畫畫的嗎?」
律風的背似乎顫抖了一下,但是瞬間,又挺得筆直,他沒有回答言蹊的話,只是徑直朝南遇走過去。
言蹊不由自主地向寫字樓大門口的那兩個人看過去。
窗外已經完全地黑了下來,只剩成排的橘色路燈打下星星點點的亮光。
律風在離南遇三米遠的地方站定,距離太遠,言蹊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是,經過南遇在辦公室哭泣的一幕,相信此刻律風臉上的表情一定很複雜。幾秒鐘之後,律風脫下自己的外套,朝南遇走去,披在了她的肩上,南遇驚訝回頭,和律風說了幾句什麼,隨後,南遇朝言蹊所在的方向看過來,微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不知道她那笑里,可還有著未乾的淚水?
言蹊扯出一個笑臉,也朝她揮了揮手。
隨後,律風撐開傘,擁著南遇離去了。
言蹊喝了一大口咖啡,這咖啡真苦,苦到了心底。
服務生端了一杯咖啡過來:「先生,這是那邊那位小姐請的。」
言蹊頭也未回,徑直從皮夾里抽出兩張鈔票扔在了桌上,然後起身離開道:「告訴他,本大爺沒興趣。」
「……」
也許是因為車裡的空調開得剛剛好,也許是因為熟悉的味道就在身邊,南遇剛剛坐到副駕駛上,便覺得有些昏昏欲睡。
車剛剛拐到主街上,在第一個紅綠燈面前停住了。
「你還沒有吃飯吧,想吃什麼?」
沒有回答。
律風看向南遇,這才發現她竟已經睡著了。律風從來沒有告訴過南遇,她睡著時的樣子,很像一隻軟軟的兔子,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捏一下。
眉頭皺起,南遇換了個姿勢,本能地躲開律風的觸碰。
律風用指背輕輕掃過南遇眼下的烏青,這些天,她醫院和公司兩邊跑,確實辛苦了。他的目光落早南遇的右手上,她的右手纖細白嫩,此刻正溫柔地蜷縮在她的衣袖間。他一直都奇怪她為什麼再也不畫畫了,可是他從未想過,她的手,居然連畫筆都握不住了……多久了,她這隻手,多久了?
「嘟嘟嘟——」
後面的車子按響了喇叭,律風這才回過神,原來是綠燈亮了。
手機鈴聲響起,律風將耳塞塞到耳朵上:「小李。」
「律總,您讓我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南振東收病人紅包是事實,但是他收取的紅包數額遠遠少於他老婆收的。」
「被當事人供出來的數額大概有多少?」
小李說了一個數額,律風眉心一凌,律玉紅,她膽子真是不小。
「因為數額巨大,且證據確鑿,律玉紅已經被起訴了,可能會面臨牢獄之災。」
「知道了。」
律風掛了電話。
該高興嗎?母親的妹妹,他的「姨媽」,害得母親鬱鬱而終的那個女人,終於受到懲罰了。
律風看向南遇睡得安寧的眉眼,可她呢?聽到這個消息,她會作何反應。
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微微握緊。
南遇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發現律風正公主抱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掙扎了一下,想要下去,抱著她的人微微用力,制止住了她的掙扎:「別動。」
「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
「馬上就到了。」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叫外賣,而且送外賣的小哥,竟是經常給他們家送菜的那位!
「律先生,你好。」外賣小哥顯然認出了律風,走出電梯,一臉的羨慕道,「律先生律太太真是恩愛。」
「謝謝。」
南遇羞紅了臉,她早已在看到外賣小哥的第一時間,將腦袋埋在了律風的肩上,實力裝睡。
電梯門剛剛關上,南遇便趁律風不備,跳了下來。
「醒了?」律風眼底含笑。
南遇抬頭看了看攝像頭,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緊緊地靠住電梯背:「醒了。」
律風沒有再繼續逗她,只是道:「南遇,明天是周末,你休息一天。」
「可是……」
「我會去醫院的。」
「律風……」南遇不由得張大嘴,他願意去醫院看望南伯伯?
電梯門打開了,律風的已經先邁了出去,南遇跟在他的身後,突然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似乎近了那麼一點點。是不是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他們便能夠回到從前?
這一晚上,南遇翻來覆去,基本上都沒有怎麼睡著,不知道明天律風去醫院,和南叔叔面對面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他會不會又和母親吵了起來?
上一次醒來時是凌晨三點半,等南遇再一次醒來,已經早上八點半了!南遇一個機靈爬了起來,聲音里還帶著沒有完全醒透時的軟糯:「律風?」
沒有人回答,整個屋子空蕩蕩的。
餐桌上留有一張紙條:我去醫院了,電飯煲里的粥記得吃。
南遇打開保溫杯,竟是紅棗羹,紅棗剁得細細的,和黃色的小米配在一起,讓人不由得食指大動。她記得,他們小時候,外婆很喜歡煮這道粥,他們倆也很愛吃,每次每個人都吃一大碗。
這麼些年,她以為太多的東西都已經變了,可是他們之間,還是有許多東西是未曾變過的。
南遇拿起勺子,嘗了一口,粥很甜,甜到心底了。
山海第一醫院。
律風坐在張工的辦公室里,西裝革履地翻看著各種醫學雜誌。
張工頭大的看著面前不請自來的人:「律大少爺,我這兒還有病人,你坐在這裡會非常影響我治病救人的好嗎?尤其是女性患者,再說,你今天不是來看望病人的嗎?」
「我已經請了一個護工。」目光落在雜誌上,抬都未抬。
「如果只是請一個看護這麼簡單,南遇何必要每天親自來醫院?」
律風放下書,抬起頭,眼裡閃著別樣的光芒:「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必須親自去照顧他?」
「別,別,我可沒這麼說。」張工連連擺手,他可是知道他和南家的那筆爛賬。
律風低頭,翻了一頁雜誌,咳嗽一聲道:「南遇……到底是怎麼回事?用不用檢查一下?」
「平白無故的檢查什麼?」張工有些好笑,「你放心好了,只不過是壓力過大,勞累過度而已。」
律風懷疑,壓力過大?壓力過大到暈倒?
再次看向腕間的手錶,此時距離他到醫院,已經兩個多小時了,他差不多可以走了,剛剛站起身,正預備和張工告辭時。
「砰砰砰。」護工便敲了響了張工辦公室的門,她站在門邊,神色之間有些為難:「律總……」
律風皺眉:「李阿姨,出了什麼事嗎?」
「是南先生,他堅持要見你。」
律風沉吟了一下,背對著張工揮揮手:「不用送了。」
「哎我這爆脾氣,誰說要送你了。」
22樓,7號病房,VIP病房,單人單間,哼,那個叫言蹊的妖孽男還真是大方。
律風在門口站了幾秒,終於推開了門。
除了上次南遇回家,這大約是他們父子十年來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想不到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真是諷刺。
南振東趟在床上,身上幾處插了管子,整個人瘦了很多,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往日黝黑光亮的頭髮,此時也花白一片,整個人蒼老了不下十歲。
門被李阿姨帶上了。
「你找我?」律風並未走近,面色上也看不出絲毫喜怒。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帘打進來,照在了南振東的臉上,越發地顯得他臉色蒼白似雪。
「南風。」南振東的聲音有些沙啞,嘴唇上因為過干起了一層白色的皮。
「律風。」律風糾正。
「……好,律風。」南振東扶著床桿艱難地想要坐起來,但由於身體用不上力,半天竟沒有坐起來。律風抱在胸前的雙手微微動了動,可終究沒有伸出手。
終於坐了起來,南振東將一個枕頭塞在腰后,氣喘吁吁地開口:「這,這麼些年,我們爺倆也……沒正經坐下來說說話,咳咳。」南振東按住胸口,咳得彎下了腰,咳嗽又牽動著傷口,南振東覺得自己的肺都快咳出來了。
似有若無的一聲輕嘆,隨後,一隻玻璃杯遞到他的面前。
艱難地抬頭,正好撞進律風的眼裡,南振東的臉上滿是欣喜。
「別誤會,即便是個陌生人,我也會這麼做。」律風的面上依舊寫滿了疏離與冷意。
南振東眼裡的光熄了下去,他接過水杯,喝了一小口,頓時從心底升上來一股暖意。
「有話直說,我的時間很寶貴。」律風退後一步。
南振東看向自己唯一的兒子,從小時候起,比起他這個父親,他便像他的母親多一些,無論是樣貌,還是脾氣秉性,即便此刻,從他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到他前妻的影子。
南振東喘了一口氣道:「你的母親,是個很善良,也非常有才氣和靈氣的人,是我,是我……對不起她……」
律風陡然抬眼,再看向南振東時,那眼底的光,便似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你不配提我的母親!」
「律風……」
「如果這就是你今天想和我說的話,抱歉了。」
不行,依舊還是不行,即便自己對自己說不恨了,放棄吧,可當他提到母親時,一股既酸又澀的情感從心底赫然升起,瞬間衝垮了他這十年來慢慢修鍊而成的自制力。握在身側的拳頭輕輕顫抖,律風覺得呼吸似乎都有一點為難——他不應該來醫院的。
轉過身,他快步向門邊走去。
「律風!」南振東加大了音量,但是由於重病,這音量反而帶著一股弱氣,他捂住胸口道,聲音都在微微地發著顫,「律風,我是你的父親!沒有一個父親想背著兒子的仇恨過世,我不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聽完,聽完我的話……。」
手剛剛握上門把,一股涼意透過他的肌膚,冷到心底。
「你媽媽,她從你中學時……便患有抑鬱症,病情,病情時好時壞,到了你上高中時,她的抑鬱症越來越嚴重,不僅如此,她還有狂躁症,甚至有自虐的傾向,以至於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都起不來床……」
這些情景律風都記得,在他高中的那三年,母親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時躺在床上的,但是他從來都不知道,母親居然……律風的眼睛微微睜大,母親居然自虐?
「我也是一個正常人,你知道,當我每天面對著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是什麼感覺?我可以照顧她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可是一年兩年三年之後,我真的就累了。我盡量做好一個丈夫的責任和義務,我確實想盡自己百分之百的努力去照顧她,可是到後來,你的母親變得非常的暴躁和多疑,我實在受不了了……」
律風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南振東,笑出了聲:「三年?你不說我都忘了,仔細算起來,可不就是三年,這大約就是你們那段婚姻里,你陪我母親最長的時間了吧?你大約以為,欠的債和情都是不需要還的?」律風逼視著南振東,眼底如暴風欲來前的平靜冷寂,「在我母親生病前的這十幾年裡,你有幾天時間是在家的?怎麼,你過著偽單身的生活久了,竟連照顧髮妻短短三年,都覺得長了?也不對,自從『小姨』住進我家,你在家的日子可不是越來越長了。」
南振東瑟縮了一下:「我和你的母親,早就沒有感情了……」
早就沒有感情?律風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他的聲音又干又澀:「你的意思是,你的出軌,是我母親逼迫的?既然沒有感情的話,你們可以離婚啊?為什麼不離,為什麼?」
南振東躲開他的目光:「你母親不同意……」
「是我母親不同意,還是她提了,但是你們不敢?」律風厲聲譏諷道,目光中壓抑著的沉沉怒火,「姐夫和小姨子怎麼能在髮妻、親姐病重的時候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呢?那樣可是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無論如何得等她死了之後,那樣才能得到世俗的承認,才能名正言順,才能站在陽光下是不是?」
「小,小風……」南振東劇烈地咳嗽起來。
門被突然推開,律玉紅白著一張臉,披著一身冷氣進來,她又氣又怕地站到了南振東床頭,拍著他的背道:「律風,你的父親已經成這樣,你就少說兩句吧。」
「父親?」律風後退兩步,想要放聲大笑,「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們什麼嗎?你,」律風眼神一跳,看向南振東,「虛偽,永遠都是踩在別人的不忍之上,只顧過好自己的人生——也只有南遇那個傻瓜,才會相信你是好人。至於你,」律風看向律玉紅,後者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陰暗,越是親近的人越見不得別人過得比自己好。以我母親那樣的聰慧剛烈,一旦看出你們倆有染,肯定寧願不要你的照顧,也不願你們兩個人整日在她面前眉來眼去,只不過是你們不敢明目張胆,而母親為了你的聲譽,便假裝不知罷了。」
南振東的下巴顫抖,眼神里滿是驚愕:「她……」
「怎麼,你今天才知道母親當年知情?你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律風的目光掃向站在一旁的律玉紅,「『姨媽』,您當年既然敢跪在我母親的病床前求她原諒成全,怎麼今日反倒不敢對你的枕邊人說出真相呢?」
「玉,玉紅?」
律玉紅徹底崩潰了,她癱坐在地上:「我也不想的,是南遇求我的,求我不要讓姐姐痛苦,不然我怎敢在姐姐病重時告訴她這件事……」
南遇……她果然,早就知道嗎?
律風赫然打開房門。
南振東急急地向前傾身,目光中帶著一絲軟弱和懇求:「小風……」
律風腳步未停。
「律風。」南振東艱難地直起身子,「律風,我的官,官司……」
律風站住了:「對不起,我幫不了。」
「可是別人有證據,你姨……」
律風猛然頭,看向南振東的眼神中似刀片刮過,南振東立刻改口:「她,她有可能要去坐牢的……南笑也還在上學……你能不能……」
律風禁不住想笑,想放聲大笑,原來這才是他的父親,今天找自己的真正原因。從頭到尾,他擔心的,不過只是他現在的家庭。虧他還擔心今天警局的人會過來,特意騙南遇,讓她在家裡呆一天。
能不能?
當然不能!
律風側身冷笑:「您忘記了嗎?我和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砰」的一聲,門被帶上了。
律風快步走到樓梯間,拿出一支煙,顫抖著按了幾下打火機才把煙打著,頓時,一股辛辣的味道刺入喉間,連同著體內那翻江倒海的痛感也一起慢慢地淡了下去。
窗外,陽光刺眼,就像母親走的那一天。律風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媽,這就是你愛過的男人,這就是你想保護的男人,哪怕他病重臨死,他心裡想的,依舊還是那個女人。
將煙丟到地上,狠狠地踩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