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料得年年斷腸處
第七十八章
料得年年斷腸處
呂僧珍也大為吃驚,沉聲說:「明月心,竟然是你!」明月心對其他人視而不見,狠狠盯著人群中的芳菲,眼中的仇恨讓謝芳菲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恨成這個樣子,那眼神比嗜血的野獸還可怕。明月心咬牙切齒地說:「謝芳菲,你竟然沒有死。謝芳菲,你竟然沒有死!」翻來覆去就是這兩句話,然後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神情恐怖。
笑完后,眼中流出一滴一滴的眼淚,魂斷神傷,萬念俱灰。眾人看得頗為心酸,忍不住有些同情她。明月心一手擦乾眼淚,恢復水雲宮「右使」的冷酷,恨不得將謝芳菲生吞活剝,拆皮煎骨。謝芳菲明知道她已是階下囚,沒有什麼威脅,可是心裡不由自主覺得害怕、惶恐不安,像暗中被野獸盯上的感覺。
呂僧珍最先恢復過來,淡然問:「明月心,秋開雨呢?他怎麼當起縮頭烏龜來了,竟然打到這裡也不露個面。」謝芳菲聽見秋開雨的名字,黯然神傷,垂頭不語。容情悄悄走到她身邊,握緊她的手。謝芳菲仍然覺得冷,透骨透心的冷。秋開雨是隱藏在她身後的影子。
明月心聽到秋開雨這三個字,忽然又激動起來。看著呂僧珍冷笑說:「他如果還在這裡,江陵早就破了。你還能站在這裡和我說話!」呂僧珍也沒有生氣,揮手讓人將她帶下去。明月心沒有走,死死看著謝芳菲,挑釁地說:「謝芳菲,他為你瘋了,你難道不想知道他的消息?」謝芳菲木然地看著她,遲緩地說:「你說什麼?究竟誰瘋了?」明月心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大叫說:「他瘋了!秋開雨瘋了!他以為你死了,終於還是瘋了!什麼都不要,就這樣走了!」
就算贏得天下又如何?最心愛的人已經死了!秋開雨明白得這樣晚,等回過神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只好瘋了!
謝芳菲覺得天地忽然就塌下來,什麼都沒有,一切都是虛幻。撥開人群走到她身邊,囈語般地說:「他怎麼會瘋!他這樣的人怎麼會瘋!你一定在騙我!你一定在騙我!」明月心恨聲說:「我也不相信他會瘋,可是的的確確是瘋了!不然,為什麼突然鳴金收兵,為什麼突然兵敗如山倒,為什麼突然什麼都沒有!而謝芳菲,你竟然沒有死!他因為你瘋了,你竟然沒有死!」
眾人乍然下聽到秋開雨瘋了的消息,全都不敢相信,直愣愣地看著明月心。謝芳菲抬眼看著她,只懂得搖頭,連聲說:「明月心,我不會相信你的,我不會相信你的。」明月心盯著她,繼續說:「我們正在組織最後一輪的進攻。他上一刻還好好地站在觀戰台上,平靜無波地觀看戰爭的進展情況,和平時沒有任何的不同。下一刻突然就瘋了。毫無預兆地出手,見人就殺,瘋魔癲狂,什麼人都認不出來。魯休烈和蕭惠訓全部死在他的手下。然後他什麼都不顧,拋下一切,就這麼走了。他不是瘋了,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見他不成樣子,追了出去,他連我也要殺。我閉上眼睛等死的一剎那,突然大叫『謝芳菲』這三個字,他像受雷擊中一般,也不記得殺我,突然間,失魂落魄,瘋瘋癲癲,轉眼就不見了。謝芳菲,你活著,我爭不過你;沒想到你死了,我輸得更慘,還要借你的名號保命。謝芳菲,他到底瘋了!什麼都不要,就這麼走了!水雲宮、魔道、天下,統統都不要,就這麼瘋了,走了!我要殺了你——」神情猙獰,說不出的寒冷恐怖。
謝芳菲聽得吐出一小口鮮血,面色灰白,眉眼間隱隱呈現黑色,說不出話來。眾人立即扶住她。明月心終於騙得大家對她失去防心,驟然發難,右手寒光一閃,一根細若發尾的銀針勢如閃電朝她眉眼中心射去。容情對她早有提防,一閃身,雙手夾住銀針,冷冷地看著明月心,說:「明月心,你好歹毒的心腸!」眾人的刀劍齊齊往她身上招呼。明月心渾身是血,氣息奄奄。謝芳菲勉強站起來,看著她,有氣無力地說:「明月心,你不用恨我,我沒有比你好多少。他瘋了,我差不多也瘋了。你恨我做什麼,我這一生,都瘋了。」
明月心看著慢慢走近的謝芳菲,暗暗凝聚全身的真氣,突然使出一招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式,全力向謝芳菲撲去。容情截住她用盡全力的一擊,踉蹌後退,嘴角流出一絲一絲的血跡。明月心真正的殺招卻是手上擲出的火藥彈。前兩次全是誘敵的招數。她早就抱著和謝芳菲同歸於盡的決心,等到最後一刻才使出撒手鐧。料定容情此刻身受重傷,自顧不暇。容情見她手中拋出的火藥彈暢通無阻地朝謝芳菲飛過去,心知不妙,奮起餘力,不顧一切起身撲倒謝芳菲。
砰的一聲巨響,煙霧迷漫,空中立刻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容情後背血流如注,沿著身體汩汩而流,一下一下滴在地上,渾身鮮紅恐怖。五臟六腑皆碎,三魂七魄俱滅。謝芳菲因為火力衝撞的關係,受了震蕩,跟著也吐出一口血,氣息奄奄。煙霧慢慢散開,待看清楚容情的慘狀,駭然失色,掙扎著撲到他身上,喃喃叫著:「容情,容情,容情……」看著他的後背,邊哭邊用手死命堵住,鮮血依然從她指縫間無聲無息地流出來。一隻手不夠,就用兩隻手,用盡全力捂住,當然無濟於事。謝芳菲害怕得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在抖,手在抖,心也在抖。此刻,只要血能停住,用她的命來換她也毫不遲疑。
容情微微地搖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用盡餘力仍然沒有說出來。謝芳菲緊緊抱住他,親著他沾血的唇,顫抖說:「我知道,我知道。先不要說話,快運氣護住心脈。」臉上是濕的——淚水浸的;身上也是濕的——鮮血染的。謝芳菲抬起頭大吼:「大夫呢,大夫呢!」眾人才回過神來,立即有人找來軍醫。那軍醫被拖著沒命似的趕來,看了看容情的傷勢,對呂僧珍搖了搖頭,表示無力回天。一句話不說,站在一邊。
謝芳菲看著無動於衷的軍醫,大怒:「趕緊施救呀!」那軍醫想要說出實情,呂僧珍一手制止了他,使了個眼色,命他上前。那軍醫只得硬著頭皮為容情止血——止了血也沒有用,脈搏逐漸微弱,幾不可聞。謝芳菲見他皺眉搖頭,又急又怕,冷颼颼地威脅說:「容情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也不用活了。」謝芳菲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無理霸道、草菅人命的話。那軍醫驚恐地看著謝芳菲,臉色大變。
謝芳菲沒有再理會其他人,用手抬起容情的頭抱在懷裡,挨著他的臉摩挲著,眼淚滴在容情的嘴唇上,哽咽說:「容情,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我們,我們還要——」說不下去,她自己一口氣先卡在胸口裡,出不來,進不去。心口裡壓著一塊千斤重的大石,喉嚨里還堵著一塊。容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謝芳菲,無比專註,海一樣的深情,似乎是世界的盡頭,就這樣燃燒他剩餘的生命。他心裡也知道是最後一次,所以要看清楚,一絲不漏,死也不能忘。
氣息越來越弱,撐著氣,最後用唇語無聲地說:「芳菲,你沒事就好。哦,哦,芳菲,芳菲……」伸出血跡斑斑的右手想要摸她的頭髮,一如往常。還沒有提起來,頹然地垂下了。緩緩地閉上眼睛,面容平靜,似乎沒有什麼遺憾。謝芳菲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身體撐不住,猛地咳嗽起來,漲得滿臉通紅,青筋盡現,渾身滾燙。咳得眼睛里全部都是淚,止都止不住,從胸口裡帶出血絲。氣短胸悶,一陣頭暈目眩,連受兩重致命的打擊,早就受不住,昏死過去。
明月心早被萬箭穿心,死狀極其凄慘。直挺挺睜眼倒在地上,到死仍然不敢置信地看著飛身替謝芳菲擋彈的容情,至死還含著恨。眾人吃驚地看著事情急轉而下,望著橫倒在容情身上的謝芳菲默然無語。呂僧珍端坐在馬背上,抬眼看著硝煙瀰漫、屍橫遍野的戰場,到處是死亡,到處是鮮血。喊殺聲仍然沒有停止,戰爭還在繼續。寒風吹著旗幟,嘩嘩地響,觸耳驚心。一聲凄慘的鳥叫聲驀地劃過橫空,失了魂一樣躥上高空。他蹬腿下馬,一步一步走到謝芳菲面前,沉重緩慢,伸手抱起她。昏了也好,就這樣昏迷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就在呂僧珍等人誓死保住江陵的時候,蕭衍所率領的聯軍已經攻佔了建康周圍的京口、廣陵、瓜步、破墩、琅邪、新亭、東府諸城。建康憑藉優越的地理形勢,沒有高且堅固的城牆,對聯軍已經構不成威脅。大勢所趨,天下,已經是蕭衍的天下。
謝芳菲夢中行走在一片漆黑的曠野中,什麼人都沒有,一切靜得可怕。前面的黑暗處鬼蜮陰森,一叢一叢深不見底的黑影,將天和地連接在一起,混沌一片,像是一團雜糅在一起的黑布。謝芳菲夢裡覺得她自己行走在盤古還未開天闢地的懵懂里,跌跌撞撞什麼都分不清楚,沉淪頹廢得驚心動魄。如果真的可以這樣,她倒希望這個天地還是古老蠻荒,什麼都沒有的好。沒有開頭,也就沒有結束。她似乎永遠都走不出這片黑暗,也不願走出。暗影叢生,魑魅魍魎的世界里,渾渾噩噩,就要習以為常,融為一體。遙遠的漆黑里忽然傳來「姐姐」的呼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近在耳邊。謝芳菲還有未了的心事,像銀針扎在心口裡,另一個世界里還有一縷無形的線牽扯著她,不得不回來。
謝芳菲悠悠醒轉,胸腔里總算還吊著一口氣。呂僧珍一直守護在她床前,看見她醒過來,起身倒了杯水給她,平靜地說:「芳菲,容情已經死了。」謝芳菲心如刀絞,絞得骨頭都要碎了。呂僧珍繼續說:「江陵這一戰,死了兩萬五千士兵,屍骨還堆在城外。重傷殘廢者達四萬之眾,沒有足夠的軍醫和藥品。無辜牽連而死的老百姓達十萬之眾。芳菲,你明白我在說什麼?」謝芳菲心如死灰,沒有表情。呂僧珍看著她,神情堅毅,雙目沉靜,說:「活下來的人是用無數的屍骨換回來的。能夠萬幸地活下來,就要好好地活。」
謝芳菲抬頭看著他,滿臉的淚水。半天才說:「我想見見容情。」呂僧珍輕聲說:「你昏迷多日。我已經派人將他的遺體運回武當。」嘆一口氣說,「相見不如不見,徒惹傷痛。他,他也不希望你傷了身體。他走得很好,你放心。」謝芳菲將頭轉到另一邊,呂僧珍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沉默了一會兒,說:「夫人派人來接你去雍州靜養。」謝芳菲恍若未聞,憋著氣,握緊手,不見就能不痛?更痛,痛徹心扉。她愧對容情,一直,從開始到結束。她沒有臉見他。可是容情,容情一定希望自己見他最後一面。她現在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這一點點都來不及。
謝芳菲一路病著前往雍州。路上幾個大夫輪流照看,依然低燒不退,昏迷不醒,噩夢連連,整天發出無意識的囈語,神情猙獰。睡夢裡到處是殘缺的片段,血腥的、恐怖的、驚心的、無邊的火光,無邊的冷和黑,沒有一絲的光和熱。一連病了好幾個月,從寒颼颼的冬天病到濕淋淋的春天。大夫在一邊大鬆一口氣,說:「能挨到了現在,性命已經無憂。」她似乎在賭氣。既然死不成,病總可以吧,將心底的自我厭恨連著綿延時日的病痛一起發泄出來。
病了多久,就冷了多久。也不是全無意識,房間里總有許多人來來回回地走動,一撥又一撥,低著聲音在耳邊嘰嘰喳喳,心更煩,想喝止卻說不出話,有什麼卡住聲音似的。空氣里到處都是藥味,塞得鼻子呼吸難受,病好得更慢。忽然有一天,謝芳菲聞到空氣中柔軟的香甜味,身上感覺到和煦的輕風,有光有熱,有生命的氣息,沉重酸澀的眼皮終於睜開來。
丁令光正命丫鬟將南面的窗戶打開通風,一春的熱鬧霎時間全部湧進這個寒冷陰暗的房間。她一手抱著嬰孩,一手將剛從院子里摘來的杏花插在瓶子里。轉過身,眼睛一亮,驚喜地說:「芳菲,你終於醒了。真是嚇死我們了。」謝芳菲似乎沒有知覺,茫然無措,獃獃地看著她。丁令光愣了一下,心裡嘆氣。隨即微笑坐在她身邊,將手中的孩子遞到她眼前,笑說:「芳菲,你看他多可愛。」謝芳菲仍然沒有說話。
丁令光直直看著她,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說:「芳菲,你還有小文,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小文天天吵著要你。這麼小的孩子,瘦了一圈,看著都心疼。」命人將小文帶進來。小文見到清醒過來的謝芳菲,興奮得手舞足蹈,連滾帶爬地跑到她身邊,連聲叫著「姐姐,姐姐」,一刻不停地黏著她。謝芳菲轉頭看著眼圈深陷下去的小文,眼睛慢慢地濕潤,伸手抱住他,撫摩著他的臉。半天,抬眼看著丁令光,指著她懷中的嬰孩問:「真的很可愛,像你多一點。他叫什麼名字?」丁令光笑說:「叫蕭統,好不好聽?」謝芳菲微微點頭。
微雨燕雙飛,春意闌珊。謝芳菲的病漸漸地有了起色。丁令光照例過來叮囑她好好養病,莫要胡思亂想之類。再養,再養,她也是遍體鱗傷,身體上的,心口裡的。結不了疤,也好不了。永遠腐爛,沒有止境。謝芳菲漠然地坐在窗前,看著霏霏的細雨,心思早已飄遠,不知停留在哪個角落裡。屋檐下偶爾滴下一兩滴雨水,寂靜的時間裡,聽在耳內,分外清晰。
謝芳菲站起來,拿起一把傘,推門走了出去。沿著雍州的外城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過去。春雨微寒,打在身上,久了變成一個一個的雨跡子,散在肩上、腳下,退不了。謝芳菲站在遠處看著煙雨霏霏、竹林深深的心扉居,她沒有勇氣走近。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眨眼成了夢幻。這麼些年竟然一點意義都沒有。如夢似幻,轉眼成空。兜來轉去,生關死劫誰都沒有挨過。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人和鬼都差不多。昏慘慘的天地一片迷濛,舊事凄涼不可聽。
看著舊景,想著舊人,所有的人,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勉強苟延殘喘。白茫茫的天地何處是盡頭?從頭到尾,謝朓被逼死,左雲被害死,王如韞只怕離死也不遠。劉彥奇被殺,明月心萬箭穿心。好的,不好的,都死了。容情,容情因她而死,秋開雨瘋了——不論是不是真瘋,已經不重要。她,她也沒有必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呼吸日益艱難,從腳下湧上來的淤泥快要沒到頭頂。白茫茫的大地,這樣的殘忍和血腥,留給適合的人去主宰。她已經被淘汰。沉睡在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懷裡,到底可以安歇。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丁令光看著謝芳菲收拾包袱,冷聲問:「芳菲,你一個人要到哪裡去?」謝芳菲轉頭看著她,笑說:「令光,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小文。」丁令光攔住她,大聲說:「不行,芳菲,你太胡來了。」謝芳菲按住她的手說:「令光,我沒有胡來。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要去找陶大師,他答應過我收小文當他的關門弟子。」丁令光仍然不放手,冷冷地說:「我更不能讓你離開。小文跟著你,我還放心一些。現在,你居然要將他送給陶大師,你這是幹什麼!臨終託孤嗎?你絕對不能離開雍州。天下動蕩不安,到處亂鬨哄的,怎麼走,走到哪裡去!芳菲,我是不會讓你離開的。」
謝芳菲的心事正被她猜中,面不改色地說:「令光,你多想了。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小文跟著陶大師再好不過。我也正想投靠大師。有他照應我們,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天下動蕩了幾百年,也不是現在才亂起來的。天下這麼大,總有地方安身立命。亂也沒有辦法。」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生不如死,死了會比較好吧。生無可戀,還活著幹什麼。
謝芳菲鐵了心要離開。丁令光拿出小文做說客,苦口婆心,怎麼樣都勸不動她。想起陶弘景,暗中派人去了信。他總不能眼睜睜的什麼都不管,稍稍放了些心,只得答應謝芳菲離開。派了幾個侍衛沿路護送她去建康,再三叮囑,路上千萬別出差錯。
丁令光一路送出城來。謝芳菲笑著告別了她,抱著小文坐進馬車裡。神情柔和,心裏面安詳平靜。一個人一旦做了某樣決定,其他的就不重要了。陶弘景曾經答應過她要收小文做入室弟子,小文跟著他總比跟著體無完膚的自己要好得多。她已經不是完整的謝芳菲。
馬車慢慢地駛出雍州,謝芳菲轉頭看著高高的城牆,矗立數百年不倒,忽然想起一句話「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回首間滄海桑田,已是百年身。往事最不堪回首,魂斷神傷,潸然淚下。謝芳菲趕緊掉頭看向窗外的景緻,花木繁茂,蓊鬱崢嶸,奈何與己不合。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一切不復重來!
一路逶迤而行,人馬無聲。謝芳菲從帘子外面一眼看見山上矗立的廟宇,縹緲遙遠,心裡動了一下,那是卧佛寺。神情難得地波動起來。卧佛寺,卧佛寺,一切因它而起。想了一會兒,大聲說:「停車!」馬車晃悠悠地停住了。謝芳菲抱起小文就要上去。侍衛們為難起來。謝芳菲說:「我只不過上去磕個頭,燒炷香,祈求一路平安罷了。」眾人也不敢十分為難她,遠遠地跟在後面。謝芳菲嘆氣,就當作最後的祭奠,全部的過往,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有始有終,重新回到原地,畫上同一個句點。生是一頭,死亦是一頭,走完一生,長或短,在這裡圈成一個圓。
謝芳菲慢悠悠地一路爬上去,不疾不徐,想將沿路的風景刻在腦海里。百花齊放,百鳥齊鳴,正是江南好風景。以後,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山下春意將盡,山上卻正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紅杏枝頭春意鬧,一路噼里啪啦燃燒開來,熱鬧旺盛。人間又是一年春,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小文不讓抱,一個人在前面爬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一弱一小,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寺門口。高高的門檻,有些殘破的木門,厚的石牆,清冷的寺院。還是這個樣子,宛如舊事重演。她有些失神。
謝芳菲憑著記憶,跨過重重的院落,一路摸到後院,那些桃花不解世間愛恨情仇,依然開得如火如荼,紅紅白白,層層疊疊,宛若雲霞。謝芳菲像立在夢境里,曾經的記憶,午夜夢回時分也曾這樣刻骨銘心。不由自主摘下一枝桃花,長嘆一口氣,「人間四月芳菲盡」,那些事都已隨風而去。謝芳菲也要去了。喃喃低語:「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陣風過,瞬間落紅無數。
謝芳菲低頭拍了拍身上、肩上的桃花,再抬起頭時,忽然怔住了。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秋開雨無聲無息站在她面前,臉容消瘦,神情憔悴,渾身落寞悲傷。以前凌厲無情的眼中含著淚,輕輕低吟:「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他一直都在這裡,一直都在。瘋了,當然是真的瘋了。再瘋下去,他保不住不會隨著當年李存冷掉落的側崖跳下去。沒想到推來擠去,還是轉回到原點。差一點就擦肩而過,差一點就真的萬劫不復。
斷續聲隨斷續風,隱隱傳到謝芳菲耳朵里。謝芳菲由夢到醒,由驚愕到從容,反應過來,慢慢走到他的身邊,仰起臉,淚光婆娑,心神震蕩,不能自已。忽然微笑起來,一聲一聲地呼叫:「開雨!開雨,開雨——」泣不成聲,婉轉纏綿,感心動耳,蕩氣迴腸。宛若夢境!誰道浮生不若夢,假做真時真亦假。
秋開雨狠命摟住她的時候,謝芳菲失聲痛哭。為什麼哭,她不知道。那麼多人死了,他們總算活了下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要哭。所有人的死成就的是他和她嗎?謝芳菲不敢這樣想。死的人不會真正死去,活的人卻要好好地活下來。謝芳菲抱緊秋開雨,他們什麼都沒有,連命也保不住,只有彼此。活一日是一日,沒有明天。縱然他和她在一起,也保不住天長地久,瞬間生離死別,誰也說不定。這樣的亂世里,誰也說不定。形勢永遠比人強。
謝芳菲和秋開雨帶著小文離開了,去了她一直嚮往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說不定會碰見任之寒,他或許有了許多的小孩。那裡也不是樂園,可是新的地方,新的開始,他們還想彼此靠著多活兩天。這裡太多的死亡,太多的鮮血,壓得活著的人喘不過氣來。
謝芳菲他們經過建康的時候,城毀人亡,一片廢墟,滿目瘡痍。謝芳菲指著遠處的建康宮沉沉地說:「開雨,你看!」秋開雨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明白謝芳菲的意思。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再多的言語也顯得蒼白無力。建康宮,建康宮再一次被毀。謝芳菲除了嘆氣,沒有其他的話。
她在此時憶起容情,想起蘇東坡寫的一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淚盈於睫,悲兮悲兮生別離!
這樣的亂世,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城毀了,人亡了,所幸,他和她還活著。
這樣的一段故事,只是一個別樣的傳說,不存在正史里。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的開始,已經和他們無關,和這個故事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