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埋進蜜罐的感覺

Chapter 20 埋進蜜罐的感覺

礙於父母兄嫂白天晚上的陪護,阮致遠也不敢貿然前來看我了。

但我知道,只要度過了這最艱難的時光,剩下的日子,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好。

我迫切地渴望著傷口的癒合。

這期間,皙敏來看過我好幾次。

冬日鉛灰色的天氣,彷彿病毒一般,深植在皙敏的靈魂中。不知是受天氣的感染,還是哭得太多,她整個人氤氳著一層水汽,濕淋淋的,配合身上水汽沛然的香水味,彷彿地下室久不見陽光的一尊石像,身上簡直要長出綠茵茵的霉斑。

皙敏身上陰鬱的氣場,令人不忍直視,但她卻不想跟我這個病人講太多。

她不說,我也不便問。

再好的朋友,也需要距離。這個距離,是尊重,也是理解,更是無言的支持。

出院前一日,天氣灰得令人沮喪。

我閉眼假寐,盤算著怎麼才能說服爸媽,讓我回我自己的家。

忽然,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質量上乘的高跟鞋,輕輕扣著地面,有一種少女般的輕盈靈動。那輕快的節奏,彷彿在低低訴說著主人的好心情。

咦?如此晦暗的天色,如此陰鬱的病房,是誰心情如三月小雨,淅淅瀝瀝潤出春的節奏?

接著,「尼羅河花園」含蓄的水質氣息,便淡淡地襲向我的面頰。

我睜開眼睛,皙敏俏生生立在我床畔。

一件玫瑰紅羊絨大衣裹在她纖細的身上,整個人艷光咄咄逼人。她一向平淡的容色,忽然添了幾分春情。

這陰沉沉的冬日午後,蒼白的病房,因她渾身散發的愉快氣息,變得明亮起來。

「同小生和好啦?」我伸個懶腰,擁被坐起來。

「你怎麼知道?」皙敏撲上來,坐在床頭的椅子上,身體前傾,黑墨墨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愉悅的情緒自她眉梢眼角泛濫淌出,像夏日午後歡快淋漓的大雨,噼里啪啦不管不顧地拍打著葳蕤的植物,頓時天地間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這是我熟悉的皙敏,沉浸在愛河裡的皙敏,心思單純、夏日般熱情直率的皙敏。

我癟癟嘴,「表情這麼風騷,還用猜?」

「哼。」皙敏伸手狠狠拍向我肩頭。

「哇,你這是乘我病,要我命啊……重色輕友的傢伙。」我假意躲閃,然後捧著頭做痛苦狀。

皙敏嚇了一跳,趕緊收手,悻悻望著我,忽然瞥見我唇角的笑意,又忍不住舉拳,終還是顧忌到我的病體,不甘心地捶了床板一下。

快三十歲的女人,還如此孩子氣。

我不禁好笑,但又替她開心。

心性單純的人,比較不容易老。前些日子,皙敏衰老的速度,像一棵繁盛的大榕樹,一夕間便凋零落敗,只剩下枯敗蒼老的枝幹。

兩人瞎胡鬧了一番,終於談回正題。

這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故事。

皙敏娓娓道來,我一路聽得心情跌宕,仿如身臨其境。

那幾日,正好是今年最冷的幾天。一切都好像被凍結,連同往昔的情分,也忽然成為呵出口的熱氣,瞬間便凝結了。

明知道要結束,皙敏卻仍然固執地想要留一個看起來沒那麼猙獰的結尾。

只有皙敏這樣單純的人,才能提出如此天真到近乎幼稚的要求。

她認真對小生說:三個月,給我三個月的時間,過一次我想過的婚姻生活,我就放了你。

小生皺眉,一向冷淡的聲線,騰出一點熱氣,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或者,他也有留戀?又或者,他也想要一個看起來不那麼狼狽的收尾?

聶小生性格一向沉默寡言,如果不是他英俊得不似真人的容貌,恐怕不會有女人願意多看他兩眼。

他們初相識,我便警告過皙敏,小生的性格,遠遠不如他的外貌那麼吸引人,生活中的他,務實有餘,情趣不足。皙敏卻對我露齒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喜歡他的內斂。太漂亮的男人,活潑起來沒有安全感。

彼時,她眼中的聶小生完美無缺。

誰知,與這樣一個一心撲在工作上的男人一起生活,其間的索然無味,足以澆滅一個女人對婚姻的全部熱情與幻想。

立輝如此,小生更甚。

談好協議之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是呀,都要離婚了,還怎麼在同一個屋檐下扮演恩愛?

談好協議后的第一個星期,屋裡的氣氛怪異得令人難受。

沒有了爭執,卻也沒有了情分,皙敏想象中的平靜安寧的生活氛圍,變成一種沉寂。

房間里瀰漫著一種植物枯死後緩慢變質的氣息。不管兩人以何種方式說話、做事、對視,這種腐敗糜爛的味道,都始終縈繞在兩人之間。

這種詭異的氣氛,持續了整整一周,直到一個星期以後,小生做了一件令皙敏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若不是事後小生細細同她交代始末,她根本想不到小生迂迴叵測的思量。

那日,聶小生向銀行提交了離職報告。

不知為何,辦完離職手續,走出銀行的大門,迎著乾冷的風,看著滿地枯黃的落葉,他忽然鬆了口氣,一向綳得如拉滿弓的背終於鬆懈下來。

一陣風吹過,捲起殘葉至半空,一時間枯蝶翻飛,久久不落,像突然生出了精魂。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曾經新婚的他,也有過這樣的意氣風發。可是,自身沒有能力騰飛,風再大,也有落下來的一天。

小生又生出一股蕭瑟之意。

但轉念一想,儘管前路茫茫,但婚姻、事業,他都不再依靠她了。他再也不欠她的了。

略微彷徨一陣,他心頭又多了幾分鬆快,彷彿這兩年壓在肩膀的層層桎梏,終於卸掉。

他對著灰濛濛的天,用力吐了口氣,一團白霧聚攏又散開,彷彿他和皙敏的婚姻,那麼虛妄、短暫,如鏡花水月一般。

他又覺得,其實他還是欠著她。

就這樣,他拖著時輕時重的步子,緩緩走回家。

到了家門口,天已經黑透了,家家戶戶的燈都亮起來,暖暖的橙色醞釀著溫馨與寧靜。

以前,他也憧憬過婚後的生活。可惜,溫馨與寧靜他都沒有享受過,婚姻就已經到頭了。

婚姻對他來說,只是一場可借力的風,卻最終讓他栽了個大跟頭,又重新被打落凡間。

這小小的別墅間,三個月後,也和他沒關係了。他竟然忽然有些留戀。

庭院里一株老蠟梅,靜靜開著,頗有一些孤高清冷之意。

曾經,他以為他也是清高的,卻原來還是不能免俗。

自從結婚後,他便有些厭棄自己。

現在,他覺得一切都看透看破,可以輕鬆放下,卻原來還是放不下。

他想起,秋天桂花開的時候,院子里流淌著蜜甜的香味,皙敏討了桂花酒回來,拉著他強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想要和他品酒賞月,可是他對著案頭厚厚一沓報表,想到明年的貸款任務,還有一大堆收不回來的爛賬,一絲一毫閒情逸緻都沒有。

皙敏委屈的表情,看在他眼中,是那樣的令人反感。她這樣一個大小姐,從來不知道人間疾苦,成日里想的便是玩樂享受。稍不順著她,便有潑天的脾氣使出來,且不依不饒他無端便生出幾許厭惡之情。

可此刻,他卻發現,其實她想要的,也不過是那一點點溫存。

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腿腳都凍得麻木了,才慢慢推開家門。

空調暖熱的氣息迎面撲過來,令小生僵直的身體一松。

他想,家,還是溫暖的——儘管是空調的功勞。

開門的那一瞬間,皙敏已經聞聲從廚房裡走出來。

她對他綻開一朵溫暖的笑容,手上捧著一個雪白瓷碗,碗中黃澄澄的雞湯,在滴水成冰的空氣中,升騰出幻變的白霧。

皙敏站在廳中,嘴角始終噙著一抹笑意,整個人如沐浴在春風中,那平淡的眉眼,在雞湯氤氳的白霧中,也添了幾許溫柔,彷彿他和她之間,從來沒有生過嫌隙。

這輕鬆的氣氛,令他沒來由地鬆了口氣。前些日子家裡蕭條陰冷的霜寒終於消融了。要知道,若不是答應了她的三個月之約,他早就在那幾欲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落荒而逃了。

此刻,他怔了一下,微微頷首,算是同皙敏打過招呼。

皙敏放下雞湯,利落地幫他脫下外套,又遞上暖厚的拖鞋,替他將公事包掛進壁櫥里。

他有點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善意。

皙敏彷彿猜到他的心思,主動說:反正結局已定,不如大家輕鬆一些。你欠我一個婚姻,用這三個月補償吧。

他想,這樣就真兩不相欠了吧。

於是,他的笑意也難得地爬上了眼睛。

雞湯一入口,又燙又鮮,使得在室外的寒風中透吹了好幾個小時的小生如在熱水裡泡過,整個人都暖過來了,連眼珠都靈活了幾分。

他這才發現,家裡被精心收拾過,餐桌上的白瓷瓶里又插上一大捧紅梅,不待人走近,香味便撲過來。

而玄關處,也擺了一缽水仙花,修長的綠葉婷婷裊娜,花穗鼓鼓的,綻出一點雪白的尖,好像下一刻便會爆開,給家裡添了好些生機。

以前,皙敏也愛拉著他倒騰這些花花草草,他只覺得煩。可現在,他覺得,其實也挺賞心悅目的。

對比前些時日家裡暮氣沉沉、愁雲慘淡的情形,今日的小家令人覺得分外舒適愜意。

於是——那頓飯,成了這半年來,兩個人吃得最輕鬆的一頓飯。誰都沒有提三個月以後的事情。也沒人去碰觸過去那些不愉快的時光。

那之後的兩三周,小生仍早出晚歸,裝作去上班。但一到點,他便會準時回家。

而皙敏,也儘可能推掉加班的工作,在家裡,將她以往想要過的生活,一條一條列出來,讓他陪著實現。

雖然皙敏廚藝並不算好,可是這幾天也頗下苦功,變著花樣從網上照搬菜譜。

有幾道家常小菜,很合小生胃口,讓他忍不住贊了幾回。

這兩年小生應酬多了,反而覺得家常的飯菜最鮮香可口。

有時,小生在外面遊盪久了,又冷又餓,等到了飯點,回家的腳步也會較往日加快幾分。

有天黃昏,他一踏進房門,便被剛出爐的麵包的甜香包圍。那一刻,他第一次對這住了兩年的房子,生出了幾許不舍之意。

飯吃得饜足,飯後皙敏便會貼心地沏上一壺普洱,又或是鐵觀音,清清口。

伴著舒緩悠揚的音樂,品著熱騰騰的香茶,皙敏總會與小生隨意閑聊幾句,又或是翻翻閑書、找部影片看看。

小生之前工作得狠了,此刻閑散下來,倒品出幾分愜意來。

晚上若是看碟看晚了,皙敏也會下廚,煮幾根雞湯銀絲面,倒讓小生有些不好意思。

以往,小生工作得晚了,皙敏也會沏上茶,或是送上水果小點一類,他從來覺得理所應當,有時她蹭到跟前來磨嘰一會兒,他只覺得煩,可如今閑下來,他卻覺得自己之前太不近人情了。

她的那些哭鬧,此刻想來,也不是完全無理取鬧。

因此,言談之中,小生對皙敏的疏遠冷淡也漸漸收斂了,恢復了幾分往昔的溫軟態度。

兩個人,一個孤注一擲要做最後的努力,一個心懷歉疚全力配合。

漸漸,家裡的氣氛倒也醞釀出幾分溫情。

皙敏沒有想到小生會如此配合。

這短短的一個月,她和小生相處融洽。

甚至,小生常常目光溫潤地看著她。有時,也會對著她淺淺地笑。他的笑容那麼好看,春風一般,可以暖進人心裡。那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完美到令她沉醉。

每每泡在那樣融融的目光下,她的心便如被薄刃劃過。

有時候,關了燈,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看碟。

他清俊的輪廓在光影的明滅中一閃一閃,熟悉的氣息在她鼻尖縈繞不去,她的鼻頭便忍不住發酸。

她真想用力抱緊他,不讓他離開。

半夜裡,躺在同一張床上,聽見他熟睡后輕緩的呼吸,默默地感受他身體散發出的暖意,想到再有一些時日,她便再也不能這般親近地靠近他了,她的淚腺就會失控。

眼淚順著鼻樑不斷滑落,落入耳朵里,冰冰涼涼的,潮濕不堪,帶著一種不可抑制的酸楚。

冬夜,便顯得尤其孤清漫長。

他就像是她的毒品。明知必須戒掉,卻還是一再渴望。明知這樣相處下去,無異於飲鴆止渴。可她就是忍不住貪戀。

他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讓她貪戀,甚至連他呼吸過的空氣,她都覺得是甜的。兩人相處得越親近,他看她的目光越溫軟,她的心,便越會因很快就要到來的離別而疼痛。

她覺得自己好像赤足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又痛又險,每一步又都避無可避。

可她心甘情願這樣痛著,因為很快,連這樣的疼痛,她都不會再擁有了。

有時候,看見小生溫柔的笑意,她也會生出僥倖,會不會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呢?

可是,很快,她就從正在紐西蘭度假的父親那裡知道了小生辭職的消息,那一刻的震驚,讓她所有的念頭都落了空。

原來,他真的真的真的已經無法挽回了。

那種失落與絕望,死死地纏住她,令她不得呼吸。

當下,她骨子裡的血性被激起,既然他已經鐵了心,再強留下他,讓他陪自己做戲,落在他眼裡,豈不是更像一場荒唐的笑話?

她躲進公司的廁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終是下定了決心。

她請了半天假,買了幾支香檳,又去做了頭髮,細細打扮了一番,繼而藏好眼睛里的憔悴與脆弱,在家裡耐心地等小生。

夜色四合時,小生回到家。

站在庭院里,他已經看見窗戶里沒有燈光。外牆上密密麻麻乾枯的常春藤,勒得整棟房子都要窒息一般。

皙敏還沒回家?不知為何,他有點失望。

他輕輕推開門,房間里一片漆黑。他並沒有急著開燈,而是站在門口,略略呆怔了片刻。

黑暗中,傢具似蟄伏的獸,散發出晦暗不明的氣息。沒有皙敏的輕聲笑語,沒有熱烘烘的暖氣,沒有黃融融的燈光,房間里是無邊無際的空寂。連水仙的香味都是冷的。

離婚後,等待他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吧。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忽見,沙發上一道暗影微晃,嚇得他出了半背冷汗。

那人靜靜坐在黑暗中,窗外路燈的光隱約透進來,為她勾出半個剪影,單薄的身影被龐大的黑暗襯托得分外脆弱,彷彿一陣風吹過,就可以將她吹散。

「皙敏?」他試探著喊了一聲,急急去開燈。

啪——暖黃的燈光碟機散黑暗。

明亮的客廳里,皙敏嘴角掛著半個笑容,臉上並沒有半分他想象中的潦倒失意。

許是上了更精細的妝,她臉上反較平日多了些光彩,給溫柔的神情添了幾分清明,但笑容還是暖的。

他鬆了口氣,但直覺告訴他,她今晚哪裡不對。

「怎麼不開燈?」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的聲音里多了幾分關切。

「想事情入神,忘了。」她抱歉地笑一笑,站起身,「飯菜都好了,我去端。」

吃飯的時候,她頻頻替他夾菜,又開了一支香檳,與他對飲。

香檳味道醇美,氣泡咕咕上冒,在鬱金香似的酒杯中連成一道道珍珠串。

酒過三巡,他覺出一些不對。皙敏喝得太多,笑得太過頻繁,那雙月牙眼彎了又彎,連他都替它們累得慌。

是呀,若笑得真心實意,那彎彎的笑眼怎會令人覺得疲憊?

「皙敏……」他忍不住喚她,卻終是不想破壞這融洽的氣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想說什麼?」

「沒什麼。」

「小生,你就是半點心事都不願意同我講,我們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皙敏嘆了口氣,彎月眼裡忽然便盈上了幾分水汽。

「怎麼啦?」小生忽然心中一窒。往日里看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多了,只覺得煩膩,可今日,她強笑忍淚的樣子,反令他不忍。

「小生,我們的約定,就到今天吧。」皙敏小聲說。

像是反感自己的態度,又或是怕自己反悔,她又稍稍提高聲線,重複了一次,「就到今天吧。」

這一次的語氣,稍稍強硬了一點。

但話一出口,就似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連肩膀都微微塌下了。

「你是說——」小生有些不可置信。

「是的。」皙敏點點頭,眼睛微微合上,一串眼淚便滾落下來。

但很快,她便抬手擦去,又強自綻開一個恍惚的笑容,「為我們今天做最後一日夫妻,乾杯。」

她起身,重新開了一瓶香檳,瓶塞在開啟的瞬間發出一聲長嘶,像是某個不甘的靈魂的尖銳嘆息。

小生忽然記起戀愛時第一次開香檳。她同他說,她最愛聽香檳開啟時的這聲長嘶,這是傳說中瑪麗皇后死前最後的嘆息。他覺得故事幽怨得很,沒想到平日里沒心沒肺的她,居然喜歡這麼瘮人的故事。

可此刻,他想,也許他並不了解她。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其實藏了顆敏感柔軟的心吧。

莫名,他想起結婚這幾年,她對他的各種體貼來。

「你不用這麼急,三個月還不到呢。」他握著手中的酒杯,居然有些微微發顫。

皙敏眼睛一彎,輕輕搖頭,「不用再勉強了。」

她舉杯,一口喝乾,然後將杯底亮給他看。

小生無奈,只得喝下杯中酒。

皙敏又倒酒,又飲盡,如此三次。

小生也只有陪著她。

一瓶酒很快又見底。

皙敏又重新開了一瓶,氣泡外沖發出長嘶之際,她也發出重重嘆息。

「我現在有點體會瑪麗上斷頭台前的心情了。」她又長噓一聲,眼神有些渙散,「原來,一個人無法改變結局時,心裡竟是這樣空蕩蕩的難受,喝再多酒也填不滿。」

一連喝了幾杯急酒,小生也有些酒意上頭,醉眼看皙敏,越發覺得她和平日不一樣了。

她臉上的表情又脆弱、又倔強,柔情與絕情兩種矛盾的情緒,在她的眼波里不停閃爍,交錯幻變。

他知道她長得不漂亮,五官平淡無奇,但笑起來,因眼睛彎彎的,卻也頗有幾分討喜。

他初見她時,她眼中驚艷的亮光,現在還留在他記憶里。

當時他就想,從來沒見過這麼直接、這麼冒失的女孩。

她衝上來問他要電話號碼的時候,他的臉真的紅到了耳根。

現在想來,記憶里也全是那種火燒火燎的尷尬與窘迫。

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他忽然有些想笑,心中湧上一種酸酸軟軟的情緒。

他吸口氣,抵擋住這片刻的脆弱,又連喝了兩口酒。

「為什麼要提前結束?」小生不解地看著皙敏,她眼中分明有著不舍。

「你都已經辭職了,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我爸對你的提攜,你肯定早就不屑一顧了吧。你那麼清高,我這個行長女兒的頭銜,一定壓得你喘不過氣了吧。」皙敏雖然在笑,眼睛里卻有洞悉一切的痛楚。

「也並非完全是你想的那樣。」他尷尬地笑了笑,抬手繼續喝剩下的酒。

「小生,我想你應該從來沒有愛過我吧?我唱了這麼久的獨角戲,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和我結婚嗎?」她坐到他的身邊,眼睛里儘是悲慟之意。

終於被她知道了。聶小生第一次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他微微低下頭,想了想,又抬起頭看向稍遠的地方,案台上暗青色的水缽中,亭亭玉立的水仙,雪花黃蕊開得靜謐美好,幽幽甜香瀰漫得滿屋都是。

他忽然生出幾分孤勇之氣,反正是最後一天了,有什麼不敢面對呢?於是他說:「我並非你想象的那麼好。我同你結婚,實是因為你父親。」

「果然!」她閉上眼睛,再睜開已經一片清明。

「人人都說,你是因為我爸才和我結婚的,我一直不肯相信。」她笑了一下,那笑容說不出的自嘲。

小生看著那盆水仙,彷彿那花里藏滿了答案,他只用牢牢看著,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可惜,綠葉白花靜成一片虛空。

他盯著那片碧白交錯的虛空喃喃自語——

「你總是說,喜歡看我的臉,殊不知,我最討厭你的就是這點。要知道,一個男人長得過於好看,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啊。因為我的長相,從來沒有人尊重過我。從小到大人人都只關心我這張臉,而看不到我的內心。銀行里,沒有人在乎我的能力,人人都覺得聶小生做個接待的工作就夠了,反正人長得好看,也許還能拉幾筆有錢女人的大額存款。」小生自嘲地笑了笑,狠狠喝了一大口酒,也不等皙敏回應,又自顧自說下去。

「大家私下對我的議論,我聽多了,也漸漸麻木了。每次稍微重要的工作,領導總是分給別人,我只能越發的沉默,來換取一個穩重堪用的印象。直到你出現了——」

小生抬起頭,看向皙敏,「我想這是一個機會,讓那些輕視我的人重新審視我。所以你的主動追求,我沒有拒絕。」

「你難道不知道,你和我結婚,得到的,也只是別人對我爸的重視,而非對你的?」皙敏眼底的哀色更濃了,她替自己不值,也替小生難過。

「是,我當然明白。所以我付出十倍的努力去工作。」小生垂頭,唇邊掛了抹苦笑,那笑容虛無又縹緲,充滿了挫敗感。

「我只是想有一個機會,來證明自己不是靠臉吃飯。可是,不管我怎麼做,付出多少,業績增長有多快,人人看到的仍然只是你爸爸。外出應酬,別人也只介紹我是夏行長的女婿。我知道那些人怎麼說我,說我靠一張臉,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而我也確實借力於這副皮囊。」

他最想擺脫的陰影,卻因為與她的結合,反而更加如蛆附骨。

小生抬頭,直直看向皙敏,「所以,每次你看著我,說你有多喜歡我這張臉,我就覺得厭惡。不是對你,而是對我自己。」

「所以,你覺得和我過不下去了,因為只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就像每天都在提醒你,不管你多麼努力,多有能力,別人都認定你是靠皮相上位的……」皙敏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她微微合上眼,聲音輕飄飄的,像風中亂搖的燭火,下一瞬就要滅了。

「是——」也許是酒壯了膽,小生也豁出去了,「我原想工作更出色,堵住那些人的嘴,我們倆也能平平靜靜生活。可是每次我累了倦了,還得堅持工作時,你的不理解、不體諒,就讓我更覺煎熬……」

「所以——」皙敏吸口氣,聲音不受控制地尖銳起來,「你覺得這些是我的錯嗎?我想我的丈夫關心我、愛我,是錯誤嗎?」

她只覺得心酸,自己一心一意地付出,卻原來在別人看來,只是一種煎熬,「我追求你,你不愛我,你就拒絕啊。可是你又想借我爸爸的勢,是你自己存心不良,你怎麼能怪我?」

話說到最後,皙敏的聲音里已帶了哭腔。

「是我的錯。所以,面對你,我常常覺得愧疚。」小生移開目光,彷彿皙敏的臉上有火在燒,下一刻就會焚毀他的視線,「我想對你好,可是每次看見你看我的那種眼神,我又覺得羞恥。」

「可是我和你結婚,不是為了換一份愧疚,也不是為了讓你羞恥,我只是想讓你幸福啊。」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她只覺得小生再說下去,她的心就要爆炸了,胸腔中有一股濁氣左突右沖,無處排解,全都硬邦邦地堵在喉嚨口。

「皙敏,從頭到尾都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可是,你那麼不顧一切要嫁給我,真的是因為你愛我這個人嗎?而不是因為我這張臉?」小生咬著字,似乎想把這些話,連同話里的悔意和羞辱一句句嚼碎了吐出來。

「你以為,我只愛你這張臉嗎?原來在你心裏面,我是這樣一個淺薄的女人。我們倆,究竟是誰不了解誰?是誰侮辱了誰!」皙敏噗地笑出聲來,那笑聲像被點燃的引線,引爆更劇烈的連鎖反應。她捂著肚子,無法控制地、歇斯底里地大笑,笑聲凄厲,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來回激蕩,彷彿一曲哀歌,又似夜梟絕望的孤鳴。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笑完,臉上卻已經全是淚水。

「我知道,喜歡你這張臉的女人不少,比我爸爸權勢高的也有,可是你為什麼偏偏選中了我?因為我更簡單更蠢更好騙嗎?」

「為什麼?」小生訥訥地看向前方。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和他去看電影,主演是金城武。

電影散場后,她對他說:「我終於明白金城武為什麼拿不到金馬獎了,因為他長得太漂亮,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有實力。否則,讓那些普通人情何以堪。」

就是那句話,一下戳中他的軟肋。

原本,他只是想和她做朋友,然後藉機引起她父親的注意。但那以後,他對她不再排斥,也慢慢覺得她個性單純直率,較一般女人真誠簡單。

於是,婚姻便順順噹噹地被提上日程。

但婚後巨大的精神折磨,令他忘記當初她說過的那句話。

也許,一開始,她對他的感情,並不只是停留在表面。

「我想不出,除了這張臉,你愛我的理由。」聶小生看著對面那張熟悉卻又有別於往日的平凡面孔,只覺得自己也許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她。

「是,也許我真的很膚淺,可是你有敞開你的心,讓我接近過嗎?從頭到尾,我不過是你的墊腳石。我能看見的,不過是你的這張臉,你真正的想法、慾望、情感,有讓我看見過嗎?」

「看見了,你就不會愛我了吧。」這一刻,他竟有些悵然。他以為自己從來不曾在乎過她對他的感情,卻原來並非如此。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愛你?你以為我真的什麼都沒感覺到?我不過是希望,我對你的愛,總有一日能夠讓你也愛上我。可沒想到,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她沉聲看向他。清俊的輪廓在此刻顯得那麼蒼白,她從沒想過,他如此俊美的外表下,居然寄生著那樣一個卑微的靈魂,「我們白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每天四目相對,卻從來沒有看清過對方。」

是呀——

她從不想看清他一開始的動機。而他也從沒發現,她的愛並不只停留在外表。

儘管身體無限接近,但哪怕彼此交融,他們也都從沒有真正走進過對方的內心。他們所看到的,都只是自己希望看見的表象。內里的真相,他們都錯過了。

可是,現在知道了,又能如何呢?真相如此不堪,彼此的嫌隙已經深不可測。

而今日,今日是最後一日,兩個人同一個屋檐,同一張床。

這樣的距離,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躺上床,小生酒意上頭,眼皮沉沉的,似滿腹心事都壓在上頭,怎麼也無法睜開了。他很快便昏睡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側忽然有輕微震動,那震動漣漪般慢慢擴散,幾不可察地波及到他身上。

他睜開眼睛,黑暗裡,有蒙昧的暗影在他身側微微抽搐,兩片薄薄的蝴蝶骨如展開的翼,在暗影里震顫著。

那極力壓抑的細碎飲泣聲,在黑暗中聽來分外清晰。那短促惶然的呼吸,夾雜著濃濃的鼻息,在寒冷的夜晚聽來分外惹人憐惜。

不知為何,小生一向堅如磐石的心臟,猛地一窒,然後隨著對方雙肩的微微顫抖,也輕顫起來。

那哭聲彷彿魔咒一般,令他難以抗拒,讓他所有思維都停止了運作。他只聽見自己無奈地長嘆一聲,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將身邊的人一把攬進懷中。

皙敏被小生展臂拉入懷抱的那一刻,身體不禁一僵。熱烘烘的體溫,一下就包裹住她冰涼的背脊,彷彿一個溫柔的夢境,讓她猝不及防地陷入其中,不敢掙扎、不敢妄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她怕稍有一點異動,這美好的幻象就會碎裂。

她蜷成小小一團,極力控制住呼吸,全心全意地感受那個溫熱而熟悉的懷抱,只有眼淚無聲地奔潰流瀉……

皙敏冰涼的淚,順著小生的脖子流淌。

他覺得整顆心都被她哭濕了,但他的心卻被這冰涼的眼淚漸漸暖熱了。

「我不想離婚。」皙敏的聲音極小,蒼白喑啞,帶著無限的哀傷,虛弱得像個瀕死之人。

這是他高傲倔強的妻子,此刻卻如此卑微,真正低到了塵埃里。如果不是真正愛他,她的靈魂是不會向任何人低頭的吧?他嘆了口氣,低下頭,下頜輕輕抵住皙敏的額頭,他心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那衝動像一粒種子,在他略帶悔意的心田中,慢慢生根、抽芽、長出新的生機。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裡那樣溫柔,那樣堅定,不容置疑,「我們不離婚。」

「真的?」她的頭一下抬起來,狠狠撞上他的下頜,痛得他眼淚都差點滾出來。

他再次無奈地長嘆,「真的。」

「為什麼?」就像已經躺在鍘刀下的囚徒,忽然得知自己被豁免了,皙敏震驚得連呼吸都忘了。

黑暗裡,小生一字一句地說:「我這塊石頭,大概被你焐熱了。」

那天晚上,小生與皙敏躺在床上,聊了很久,很久。

從兩個人的相識、相處,到每一次的分歧、爭執,哪怕最微妙的情緒波動、情感轉變,都毫無保留地傾訴予對方。

敞開的心靈,無限接近。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用心看清對方。

一開始,她付出的感情多一些。但隨後,他的感情便慢慢追上來……

皙敏講完故事,嘴角已經上揚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

她眼中的光亮,像陰晦的冬日裡忽然躍出的夏日驕陽。

我暗暗為她慶幸。

差一點,這兩人就失之交臂了。

經此一役,小生擺脫了泰山大人的重壓,想必能夠輕鬆上陣,以真實的自我與皙敏相處。

他們倆,一個火焰般熱情明亮,一個冰山般冷靜自持。

一個是正極,一個是負極。

遲早會如凹凸的兩個齒輪,緊密契合在一起。

出院那一天,正是除夕。

室外早已白茫茫一片,天空中不斷有灰白亂絮紛紛揚揚地飄落。

這大概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來勢洶湧,大有鋪天蓋地之意。

坐在哥哥的車上,看著車窗外的街景,我恍如隔世。

原本應該慘淡的冬日長街,此時到處一派喜氣,掉光了葉的樹枝上,纏滿了彩燈,掛滿了燈籠,被白雪一襯,驚艷絕倫。想必入夜後更別有一派璀璨生機吧。

一到歲末,中國人就恨不得要把全世界的紅都用盡,目力所及之處,儘是囂艷,硬生生把這個白色的殘冬渲染出一派繁華盛象。

憋在醫院太久,乍看到這滿眼耀目的紅,卻不覺得傖俗,反倒心生喜悅。

我忍不住,唇角就噙住這一抹笑,直到回到父母家。

與清冷潮濕、充斥著消毒藥水味的病房相比,家裡乾燥、舒適、溫馨,一大束紅梅立在玄關處,被暖氣催得嬌艷欲滴,連花香也不甘寂寞地在空氣里撲騰,偶爾嗅到一點,鼻尖就像埋進了蜜罐。

白梅、蠟梅的香,總是冷的,帶點孤傲。

唯獨紅梅,香得熱鬧,像春天不經意拂上面頰的風,偷偷地熏暖了衣襟。

「小姑姑,可以把帽子取了給我看嗎?」我尚在脫大衣,小侄子便撲過來,「媽媽說你剃了個很酷很酷很帥很帥的光頭。」

我愣了一下,看見嫂子正氣定神閑地抱臂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爸媽哥哥也都齊齊看向我,那眼神有調侃,有鼓勵,有挑釁,唯獨沒有憐憫。

我用力捏捏小侄子的鼻子,猶豫一下,還是將頭上的帽子取下,露出青森森的頭皮,和一圈縫得像蜈蚣蟲一樣的疤痕。

「哇——」小侄子誇張地大喊一聲,「媽媽,小姑姑好像鐵血戰士,好酷啊。」

我鬆了口氣,總算過了這一關,不用在家裡也戴著帽子了。

接下來,小侄子對牢電視看動畫片,而我則霸住沙發,乘爸媽哥嫂都在廚房衝鋒陷陣,小侄子無暇旁顧,蜷腿縮在沙發角落,偷偷撥打DreamHouse的電話。

果然,電話響六聲后,便有人接起。我壓低聲音喂了一聲,那薄荷般的嗓音,便和著遠處稀稀落落的炮仗聲,穿透電波送至我的耳邊。

「回家了?」

「嗯。」我心滿意足地嗯了一聲,耳朵里那沁涼的聲音,似也多了融融暖意。

「可惜,爸媽今天是不會讓我回去了,不然,我真想馬上就看見你。」我幸福地嘆口氣。

「就是回來你也見不著……」他輕輕嘆口氣,竟有點幽怨,但緊接著,語氣一轉,「只能摸……」

我的心隨著他的話一跌一揚,半天才回味過來,嗔道:「你學壞了。」

「除了你,我沒接觸過別人。」

「那是我教壞你咯?」

「當然不是,你只是讓我恢復了正常。」他的聲音分外輕鬆,竟有幾分難得的輕佻,「怎麼?後悔了?」

「有點。」我頓一頓,故意讓嗓子略微有點沙啞,聲音也慢慢低下去,「後悔沒把你摸清楚,摸透徹——」

「別急,想摸以後有的是機會……」他故意頓一頓,好似我一副急色鬼的樣子。

我又羞又惱。若他在跟前,一定會抬腿便踹過去,惱完又覺得豁然,這樣的阮致遠,總比那對月傷懷、整年沒處說話的阮致遠好多了。

掛了電話,那份思念也像找到了地方安置,心裡不再空落落的。

一陣醬爆豬手的濃香從廚房飄了出來,勾得我唾液狂涌,我趕緊從沙發上跳起來,趿拉著拖鞋,笑嘻嘻地蹭進廚房。

爸媽在一旁切菜,磨得雪亮的菜刀,在菜板上剁得噹噹當響,節奏明快輕躍,白的洋芋、綠的萵筍、紅的蘿蔔、紫的甘藍,全都切成細細的絲,碼在一起色彩分明,煞是好看。

嫂子則十指翻飛,蝴蝶穿花一般地擇著油菜,嘴裡還在指點著正在掌勺顛鍋烙春餅的哥哥,「手腕抖一下,往前一送,對,接穩了。」

另一側,大砂鍋里早就湯汁翻滾,香菇燉雞的味道撲得滿廚房都是,白色水蒸氣將廚房蒸得暖融融的,像蒙了一層濾鏡,有種不真切的美,令人心裡軟軟的。

我含笑倚在門口,以後,想要這樣靜靜看著他們,恐怕沒那麼容易了吧。明年,等一切都安排妥當,我便要和阮致遠找一處寧靜海濱小城,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了。

一想到阮致遠一邊看菜譜,一邊拿著量杯、克秤一絲不苟做菜的樣子,那一點惆悵的情緒就很快散了。

站在溫暖明亮的廚房裡,在食物氤氳出的熱氣中,看著窗外不斷旋落的雪片,我忽然覺得年的味道更濃郁了。

我擠到嫂子身邊,故意揶揄她:「喲,嫂子,我哥現在可是被你調教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了啊。」

我哥充耳不聞,繼續與他手中的麵餅做鬥爭。

嫂子嘴角一扯,歪著身子湊到我耳邊低語,我心下頓時警鈴大作。

果然,她半咬著唇說出的話、吐出的熱氣,鬧得我當下便呆立當場。

「所謂恩愛夫妻發展到後期,就是從在床上熱火朝天地做愛,變成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做菜!你以後就明白了。嗯,小姑……」

嫂子話沒說完,我哥手一抖,春餅啪嗒一聲,貼在了牆壁上,又緩緩滑落。他回身轉頭,尷尬地凶了我嫂子一眼。嫂子毫不示弱,回他一個春情蕩漾的眼風,兩隻小小的酒窩醉意四濺,殺得我哥低頭不敢吭聲,老臉都紅透了。

我低頭悶笑,又怕大哥更尷尬,差點一口氣憋死。

年夜飯吃得異常熱鬧。我這一場病,讓一家人更加親密了,連一向混世魔王一樣的侄子,也變得懂事乖巧起來,不斷用他沾滿口水的筷子給我夾菜。

這間屋裡的每一個,都是我愛的人。

遺憾的是我不能把他們介紹給我的心上人。他永遠也無法走進我的家。

儘管日後,我們要離開這座城市,但至少我可以常常回來,享受這份熱鬧的親情。而阮致遠,卻永遠只能站在熱鬧的彼端,隔河遠觀。

既然,他不能過來,那就讓我涉水而過,將這份家的溫暖,帶去他身邊吧。

想到這裡,我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揚。

原來,心裡真正住進了一個人,不管做任何事,總能輕易地聯想到他。而想起這個人,身體里便像起了一陣春風,有一種溫溫軟軟卻又能復甦萬物的能量。

吃過年夜飯,看了一半春晚,我便被哥哥押著,親手點了一串一萬響的鞭炮。

聽著噼噼啪啪的爆炸聲,看著頭髮花白的老媽合攏雙手小聲為我祈福的樣子,我只覺眼眶熱了又熱。

接著,我又在院子里看小侄子放了一陣煙花。

一向空蕩蕩的夜空,這晚特別的擁擠。

望著那騰空而起轉瞬即逝的煙花,我忍不住想:以粉身碎骨的代價,湊一場虛幻的輝煌,值不值呢?

應該值得吧。畢竟,就算愛情最鼎盛的時期,誰又敢說這不是電光幻影呢?

只要當事人不悔,一切犧牲就都值得。

看著這一年一度的繁華盛景,我又想起阮致遠,不知道他是否也在窗前,與我看同一朵炸開的牡丹。

他會不會也在憐惜這種孤注一擲的美呢?

凌晨過後,炮仗聲終於慢慢疏落起來。

躺在客廳的沙發床上,被暖氣熏著,頭皮上的刀疤一陣陣發癢,攪得我一點睡意也無。

忽然想起那一回,手被玻璃碎片割傷,也是這樣酸癢難耐,偏又撓不得,是阮致遠用棉簽蘸了酒精,徹夜替我擦拭。

就是那一夜,我的心開始淪陷了吧?

看,一段感情的開始,並非沒有任何徵兆,只是情動太過微妙,容易被忽略。

如今想到阮致遠,思念再不似當初那般空落落的,沒處生根。

我的手,記得他的眉眼輪廓,甚至肌膚的紋理,微微冒頭的胡楂。我的鼻,記得他醇和乾淨的氣息。我的唇,記得他的纏綿與熱烈,柔軟與細膩。我的耳,記得他清朗明澈如薄荷般的聲音……

忽然之間,我的身體被思念填得滿滿當當,每個細胞都在回味他的好。

鬼使神差,手撥通了電話,聲音出賣了我的理智,「想見你……」

「你明明看不見……」他說。

「那你讓我怎麼說?」我低聲笑,由他嘴唇里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能帶給我歡悅。

「你應該說,想摸你……」電話那頭,他的聲音飄蕩在空蕩蕩的房間,似乎有隱約迴音。

「嗯,想摸你了。」我老老實實回答,接著便聽見電話那頭,他倒抽了一口氣,那口氣也有迴音,在電波里不斷顛簸,撞得我耳朵酥麻麻的,心也跟著亂了。

「那你等著,一個小時,一個小時我就能到。」他清潤的嗓音已經有些幹了,幹得像一陣風吹過就能燎起烈焰。

「呀,不要……」我話沒說完,電波已經斷了,那斷線的忙音,真有幾分心急火燎的味道。

放下電話,我整個人都傻掉了。這段路至少有五六公里,他怎麼來?靠兩條腿?我忙打電話過去阻止,但已經沒人接聽。或者他還在電話那頭,但拒絕聽我勸阻。

我慌慌忙忙地鑽出被窩,用圍巾和帽子重新武裝起來,又算了算時間,偷偷開門溜到院子里。

凌晨三點的除夕夜,萬籟俱寂,只剩呼呼風聲將樹枝抽得來回晃動,不時灑下雪末。街道兩邊的積雪反射著燈光,清幽幽一片,更令人覺得冷。

遙遙的,不知哪家窗戶傳來縹緲空靈的歌聲,「你是長街,我是千堆雪,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誰大半夜放這麼不吉利的歌?我用手捂住耳朵,在院子口來回走動取暖。

只站了一小會兒,我便覺得呼吸都快被凍住了。可心裡卻像揣了一團火,燒得全身暖融融的。

這樣深夜溜出門約會,好像早就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上大學的時候,初戀男友從別的城市坐半夜的火車來看我,天一亮就要返回。

也是這樣的深夜,我在火車站台等他。

一見面,兩人便抱在一起,片刻也不捨得分開,不知疲倦般徹夜私語,交換體溫與思念,好得似連體嬰兒一般——最後,卻也不得不向現實妥協。他出國繼續深造,我留下做無名小卒。

曾經相交的兩條線,終走成永不重逢的分叉兩端。

沒想到,事隔十年,我還能再次重溫當初的熱烈與純粹。

只是這一次,誰也不能讓我妥協。

因心中添了幾分牽挂與擔憂,我越發焦急不安,只得來回輕輕跺腳,搓著手,哈著氣,眼睛一刻也不敢放鬆地盯著院口,唯恐他在來的路上有什麼差池。

突然,濕漉漉的地上,響起清淺的足音,沙沙如風拂過,每一下都用力踏進我的心裡。

我一抬頭,一個熱騰騰帶著水汽的懷抱,已經毫不遲疑地將我納入其中。

阮致遠一拉一拽,我們兩人便遁進長廊陰影處。

下一刻,稍顯凌亂的呼吸便撲上我的面頰,軟軟的唇堵上來,讓我將到了唇邊的話語全數咽回。

這之後,我整個人都處於眩暈狀態,好似體內所有的熱情與慾望都被這個吻所激發出來了,整個人陷入意亂情迷當中。

我感覺膝蓋一陣陣發軟,身體不受控制地下滑,只得緊緊攀附著他,任他將我抵在冷硬的石柱上。

這個吻很長,很長——哦不,這是千千萬萬個或細碎或深入或熱烈或饑渴或纏綿或兇狠的吻密集而成的吻,中間沒有間斷,幾乎要連綿到時間的盡頭。

直到我冷得發僵的身體被這些吻重新喚熱、燒沸,連呼吸都燙得嚇人,他才挪開唇,含著笑意低低問了一句:「你怎麼不摸了?」

「嗯?」我的腦子還沒有從那些令人暈乎乎的吻里醒來。

「你不是想摸我了嗎?」他握住我的手,抵在他胸口,「所以我來了——」

我能清晰地摸到他胸腔里怦怦跳動的心跳,那麼急切、熱烈,充滿力量。

「冷嗎?」我將臉貼在他胸口,陶醉於他的心跳聲中。

「不冷。」他低頭吻向我眉間。

「下次不要這樣了。」我仰起頭,輕吻他下頜,「太費鞋了,不值得,你的隱形戰靴——」

「哈,」他忍不住輕笑,「就算這輩子都赤腳走路,也不能不見你。」

我鼻子忽然一酸,將臉埋進他的頸窩。冰涼鼻尖觸到他暖軟的肌膚,呼吸間全是他的味道。那味道直撲入我的肺腑,瞬間,充斥著他的味道的氧氣便在我的血液里不停遊走,一寸寸深入我的身體,霸佔住我的每個細胞。

我幸福地牽起嘴角偷笑。

「傻笑什麼?」他輕輕咬我耳朵。

「沒什麼,就是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說完,我故意誇張地深吸一口氣。

「原來是真的?」他故意貼著我耳朵說話,靠太近,即便是低緩的聲音,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記得有本科學雜誌登載過一篇文章,說人類潛意識裡都是靠嗅覺來尋找伴侶的。哺乳動物們為了能在與傳染性疾病的鬥爭中活下來,必須要選擇一個具有互補免疫原的伴侶,而免疫原的信息是靠氣味傳播的。所以,你憑藉你優秀的嗅覺,找到了你遺傳學上完美的另一半,就是我。」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揶揄他:「阮博士,請調動你的嗅覺,來判斷一下,我是不是你遺傳學上匹配的另一半?」

「好!」他果斷地低頭,在我脖子上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重重咬了一口。

尖利的犬牙陷入我的肌膚,幾乎貼著血管擦過,接著濕滑柔軟的舌尖順著我的脖子劃過,直到我的鎖骨處才停下來,繾綣地舔舐,輕輕吮吸。

我背脊處一陣戰慄,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連血液都在身體里咆哮,似要掀起滔天巨浪,拍碎理智的礁石。

喉嚨里的聲音,差一點就失控溢出。我猛地推開他,即便是黑夜裡,我也知道我的瞳孔在急速地收縮、放大。

「是你要求的——」他居然能在聲音里調動出幾分委屈來。

「阮致遠,你、你別得寸進尺。」我強作鎮定,掩飾自己的尷尬。

「你放心,我的欲和愛都可以很深——」他拖長聲線,故意讓嘴唇擦著我的耳垂,原本清朗的聲音忽然沙啞起來,曖昧得似快要滴出汁液來。

我忽然想起,有一晚我們看了伍迪·艾倫的BulletsOverBroadway,女主角說:「Loveisverydeep,butsexonlyhastogoafewinches.」愛可以很深,欲只能寸進。就這句台詞,我們展開過激烈的討論,沒想到他此刻又將這話翻出來說。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大概才是阮致遠隱形前的真面目吧。他說過,他曾是狂野的地下樂隊主唱,也曾是很多女人最想邀請的派對伴侶。

他狂放不羈、擅長情挑的一面,隨著身體的隱形,也蟄伏了很久很久了吧……

我真沒想到他如此多變,到底哪一個才是我真正了解的他?

我想,如果沒有這樣一次事故,也許他的每一面,對平凡的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

不過現在,這一生很長,我可以慢慢開發。

寶藏不管埋多深,總會發光……

我滿足地嘆氣,將臉埋進他的衣襟,他的隱形衣全部加起來,不過一件短袖T恤、一件襯衫、一件毛衣、一件薄燈芯絨夾克,外加一件實驗室長外套、一條平角褲、一條牛仔褲和一雙徒步靴。這些是他在事故發生當天穿的全部衣服。他曾經打趣說,幸虧當時是冬天,穿得厚,否則他真的只能在風裡赤條條來去了。

他把衣服分得很細,能夏天穿的短袖襯衫,他絕不冬天穿,能冬天穿毛衣就扛過,他絕不穿夾克,每件衣服都是他獨一無二的珍寶,他輕易不會統統套在身上。

此刻,在零下七度的雪夜,我伸手摸去,也只能摸到一件毛衣和夾克,但他的身體卻是燙的,因一路疾行,他的體溫正沸騰,蒸出更濃郁的他的味道,像一張網密密將我裹在其中。

我閉上眼睛,一頭扎入其中,好讓自己在這氣息里沉溺更深,永不浮出。

似乎察覺我的意圖,他將雙臂收得更攏,隔了衣服我也能感覺到他因為用力而繃緊突起的肌肉。他的下頜輕輕擱在我的頭頂,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帽子上。

「想摸摸我的光頭嗎?有很粗一條疤,像一條崩壞了的拉鏈。今天癢得很,估計痂殼下面在長新肉了。」

「我摸摸。」他輕輕摘下我的帽子,將一個滾燙的吻試探著落在我糾起的疤痕上,「疼嗎?」

他嘴裡的熱氣撲在我光裸的頭皮上,溫暖潮濕,軟軟的唇輕輕摩挲著嬌嫩的傷口,那些癢一下就被拔出了,舒服得很。

「有人心疼,我就不疼了。」我閉上眼睛,感受更多的吻,那吻像最輕柔的雪花一樣,密密落在我頭上。

我無數次對著鏡子端詳那圈疤痕,猙獰醜陋,在光禿禿的頭皮上特別突兀,也不知道以後頭髮長出來能不能遮住。

可此刻,我突然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有什麼關係呢?

人一出生,從剪斷臍帶的那一刻,便在不斷迎接傷痕。身體上的、心靈上的,大傷小傷,密密麻麻重疊再生。而每一道疤,都是一次勝利,都是我們有勇氣活下去的一次戰果而疤痕的醜陋,是為了提醒我們生之美好。

此刻,我用這道疤來迎接最溫存的吻和愛,我將在愛人的憐惜中迎接更美好的未來。

我仰起頭,用嘴唇接住又一個落下的吻。

黑暗中,我們倆的身體緊密貼合,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個黃山之夜。

那時的彷徨絕望,此刻想來都變成了甜蜜。

我擁抱住眼前的虛空,感受踏踏實實的愛情在我懷中生根發芽長成大樹。

在愛情漸深的時候,時光總是很短。

轉眼,我頭上已長出短短的發樁,爸媽終於同意我回自己家了。

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迎接我的,是熟悉的味道和溫暖的擁抱。

這原本陌生的出租房,已經不知不覺成了我的家。

三月,沉寂了一冬的小花園,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滿園的綠葉柔蔓便舒展開來。

四月,小花園的茉莉竟然提前開了。珍珠般潔白的花朵,為這兩個人的小世界,貢獻著回憶里的芬芳。

回想起來,我第一次坐在藤椅上打盹兒,阮致遠便站在我跟前,好奇地觀察我,而我懵懂不覺,卻不知命運已為我的愛情另闢了蹊徑。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彷彿行走在雲端。

幸福到極致,反而令人覺得不真實。

我常常在上班的時候,會突然忍不住想要打電話給他,拿起電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會對著話筒傻傻地笑。

有時候,他走路到公司,等我下班。我們手牽著手,身體緊貼著身體,享受在人潮中漫遊的樂趣。

偶爾,我們會在商場快打烊時,進去逛逛,在琳琅滿目的食物前流連,或躲在貨架後面偷偷接吻。

有時他做飯給我吃,有時我買了外賣帶回家與他分享。飯後,我們總是會到小花園裡坐很久,直到更深露重,花香在夜色里為我們搖曳出朦朧的睡意。

興緻好時,他會抱了吉他,坐在花園的藤椅上,就著春天園裡植物特有的葳蕤詩意,輕撥琴弦,隨性清唱,他的歌聲像樹林深處瀰漫的青白霧氣,時攏時散,忽近忽遠,讓人深陷其中,迷失了靈魂而不自知。每當這時,我便會席地而坐,將頭輕輕擱在他伸長的雙腿上,閉上眼睛,深深呼吸,感受這一刻的平靜與親昵。

當然——也有更親密的時候。

從第一次的情不自禁,到後來無數次的沉醉深陷,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自然。

當然,關於那些細節——

和一個看不見的人水乳交融,那種感覺很奇異。

我想,你需要調動你所有的想象力。

那就像是在和自己最美妙的幻覺交媾,又像在現實中行夢中之事。

你看不見,你只能感受。

難怪那麼多人熱衷於蒙上眼睛再開始調情。因為視覺的缺席,聽覺、嗅覺、知覺、觸覺、味覺……都更加靈活敏銳。

像黑暗中,忽然劈進了光。原本遲鈍的一切,都因之清晰起來。

他的唇舌,是那麼柔軟,像春天早櫻舒展開的第一片花瓣,可以在我的肌膚上撩起一串又一串微妙的戰慄。

他的呼吸,那麼炙熱,烤在我的耳邊,彷彿連空氣也被點燃,其中攜帶的酥麻電流在我的四肢百骸里激蕩。

他的手,摸到哪裡,哪裡就開出花,那些花是喜悅的,一朵連一朵,開成一片緋紅的春色。

那些美妙的夜晚,我們緊緊貼在一起,躺在我有著精緻手繡花邊的白床單上,分享彼此滾燙的愛與深邃的欲。

黑暗中,他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他。這一刻,我們是公平的。

我們將所有的感官打開,在對方的身體里尋找歸宿。

我用我的唇、我的鼻、我的發、我的腿、我的手、我的耳、我的皮膚、我身體所有的知覺,去探知他,去記錄下他的每一寸特徵。而他也用他一次次的深情,在我身體里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

我們不知疲倦地,用靈魂燃燒彼此,用身體吞噬對方。

我們水乳交融,我們神魂顛倒,我們在一個又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沉醉於彼此。

不知為何,每一次縱情之後,我總是莫名心慌,害怕眼前的一切幸福美好都只是電光幻影,終有一天會失去。

倘若你曾經真正愛過一個人,你一定知道這種感覺。那是情正濃、愛最酣的時候,沒來由的一陣恐慌,無法遏制,不能屏退,只能藉由彼此更深入的交付、肌膚更緊密的貼合才能緩解。

我知道,我這種患得患失的情緒很不應該。可是,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因為太在乎,所以連想象中的失去,也不能承受。

不過激情過後,身體倦了乏了,焦慮的情緒反而得到了舒緩。

致遠喜歡和我擠在同一隻枕頭上睡覺,他說這樣比較熱鬧,可以聽見我的呼吸。

只有孤單太久的人,才會連睡覺也渴望與人分享吧?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心也緊跟著疼痛,隨即湧起更多的憐惜。

他總是用額頭貼著我的側臉睡,一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輕搭在我的腰上。他說這樣,他就不會再失眠了,不用整夜整夜靠聽歌安撫自己。偶爾從夢裡醒來,他也能確認,他真正擁有著我,而不會再害怕失去。

以前,和立輝睡覺時,我總有幾分不自在,總要和他保持距離,不習慣太親密的睡姿。成律師疲倦時會打鼾,我從不叫醒他,總是體諒,然後忍耐,背轉身默默催眠自己。

可是現在?

致遠的親近,卻讓我覺得非常自然妥帖,舒服得恨不能與他更貼近一些。

他睡覺極其安靜規矩,清淺的呼吸,即便呵氣在我臉上,也是軟軟的。他睡眠淺,常常我一動,他就會醒來,然後低頭吻吻我面頰,接著安心睡去。

而我呢,喜歡在睡前,聽他低回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呢喃,黑暗中,他的聲音像一顆圓潤而略微融化的薄荷糖,在喉嚨里來回滾動,帶著點黏軟的質感,震動著空氣,令人分外放鬆。

常常就這樣聊著聊著,我便一頭跌進香甜夢鄉。

有時半夜醒來,我看著黑暗的枕畔,聞著鼻息間他的氣息,胸臆中會湧起一種別樣的柔情,好像已經與他這樣耳鬢廝磨、交頸而眠了一輩子似的。

每到這時,即便是醒著,我也如身在夢中——

一個幸福的讓人捨不得醒來的夢。

黃昏時分,我們時常一邊在小區里散步,一邊熱烈地討論著等房租到期,應該搬家去哪個海濱城市。

原本虛幻的愛情,忽然變得如此真實,彷彿下一秒就要在異鄉落地生根,長成堅不可摧的大樹。

青島、大連、煙台、廈門……我們一個個城市挑剔著,尋找我們未來的安身之所。

阮博士只要有台電腦上網,就能賺取生活費。

而我,只要找一家小廣告公司,或者到某個企業做辦公室文員就行。

我們對物質的要求都不高,精神上的富足,已經令我們幸福滿溢。

最後阮致遠拍板,他說去廈門吧。

去廈門大學,租一間小小的教師宿舍,每天去食堂打飯,去小賣部買水果,吹吹海風、聽聽海浪,看看年輕人青春飛揚的臉,享受空氣里潮潤的甜腥味,喝清淡的椰子汁,木棉花燃燒的時候,撿幾朵擺成一排放在陽台上……

他的話令我無限神往,只能拍掌附和,只等我們的房租到期,便可以立即奔赴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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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埋進蜜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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