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霍令山下葬的那天,西北季候風突然降臨,院子里的樹木被吹得幾乎折了腰。
在教堂里做完彌撒,送葬的隊伍沿著山間的路浩浩蕩蕩地出發。霍晶鈴與何阮東走在前面,大家手捧聖經歌本,一邊走一邊唱著讚歌。
因為風大太,隊伍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被掃落的樹葉在狂風中亂舞,大自然彷彿感受到那份悲壯,發出鬼哭神噱的吼聲。
塵歸塵,土歸土,霍令山最終被安置在維拉酒庄後面的空地上,從此與世隔絕。
何阮東離遠往墓地看去,那個站在十字架前,穿著黑色長裙的纖瘦身影始終沒動過。風把她的裙吹得鼓起,繼續下去,只怕連人也被吹走。但她不為所動,身體依然站得筆直。
中國有句說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她是否也有此所悟?
一遠一近的倆人在風中站立了很久,直到有個高大的男人靠近她,並強行把她拉走,何阮東才轉身離開。
因為主人家的突然猝逝,霍家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就連平時最善於安慰人的雪姨,也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見人。
下午律師過來宣讀了一份遺囑。文件里說到,酒庄將會由霍晶鈴與何阮東所生的兒子繼承,在孩子出生前,暫時由霍晶鈴接管。如果五年內孩子未能如願來到人間,那酒庄的所有權將會歸還給維拉家族的子孫所擁有。
遺囑宣讀完畢后,霍晶鈴木著臉上了。
風越吹越猛烈,入夜時分幾乎把屋頂的瓦片也掀起,卧室的窗戶被撞擊得「嘎吱嘎吱」地響,呼嘯的風聲彷彿要穿透玻璃,企圖破窗而入。
霍晶鈴沒回房間。
何阮東看看漆黑的窗外,又看看房間門口,端放在大腿上的書本還是維持在剛打開那頁。剛才吃飯的時候很冷清,只有他跟費斯倆兄弟。雪姨因日間吹了風有點感冒並未出現,而她……不知所蹤。
本來以為她在房間,但顯然不是。手錶上顯示的時間已到深夜,昨晚她守著霍令山的靈柩至通宵,今天又去哪了?
很想告訴自己別管,睡覺去,可是心底仍是不放心。即使對那事至今仍無法釋懷,如今她痛失親人,作為丈夫,他有一份責任。
二的走廊很長,鞋踩在地板上,敲出輕微的響聲。除了走廊的燈,十幾個房間全閉著門,從下面門縫的黑暗推測,房內根本沒亮燈。
他首先打開霍令山生前住的房間門,開燈環視室內,沒人。轉身進入她幾天前祈禱的房間,不算大的空間內只有椅子和矮櫃孤零零地相對而立。
會在哪?再過去的房間已經無人使用,除了盡頭的書房。
書房?他朝那扇門疾步走去。
小小的門板並未上鎖,書房內幽深深的黑,四周很靜,只有窗戶被風吹響的聲音。腳已然退出,眼利的他還是有留意到,原來該是拉合的窗帘,現正肆無忌憚地敞開。
他倏地按下電燈的開關,眼睛掃過書桌、沙發,最後落在落地窗前。厚重的深色窗帘下,一雙雪白的赤足露了出來。
微微鬆了口氣,他輕步走過去,一把拉開窗帘,尋了好久的人正了無生氣地坐在地上。
她的身上依然是白天穿的黑色長裙,頭倚著窗框,褐色的發蓋住了半邊臉,露在空氣中另一邊臉蒼白得沒半點血色,又長又密的睫毛下垂,合起的眼睛邊沿隱約有淚印。
心裡有個角落正逐漸崩塌,取而待之是陣陣心酸。他蹲下身,才發現她的雙手抱著一個相架。他認得,這是他們父女倆的合照。
「晶……霍晶鈴。」他突然口拙,不知該怎樣稱呼她。
聽到叫喚聲的她緩緩睜開雙目,淺藍色的眸在看到他時凝滿迷惘。
他拍拍她的肩:「回房間睡。」
她合上眼,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是真實,只因他從未如此溫和地跟她說話。半晌,眼睛再次張開,迷惘已不見,剩下的只是木然。
「走。」他伸出手拉她。
她稍用力掙脫,把手收回來。動動身站起來,脖子酸痛得厲害,她沒理會,轉過頭,視線投向窗外遠遠的那方。
「已經很晚了,昨晚你沒睡,今晚也打算通宵嗎?」
她不言不語。
「外面除黑暗以外啥都沒了,你在看什麼?」
她搖搖頭,騰出一隻手貼著玻璃,倔強的看著窗外。原本粉嫩的唇緊緊抿成往下的弧度,嘴角帶著一種無邊無際的落寞。
何阮東別過臉無聲地吐氣,「你如果堅持,我不管了。」大小姐從來就不是個聽話的人,他算是多管閑事了。腳已經往門口移去,當手握著門把時,他聽到身後突如其來一個小小的嚶嚀聲。
抬起頭,嘆氣。在這座房子里,他們並非毫無關係的人,縱然感情不深,他不能也不忍心置她不顧。
腳步調轉頭,他再次回到她的身後。
她以額抵著玻璃,淚液一串串地滴在腳邊的小寸地板上。
他伸手搭上她的肩,安慰的聲音聽著有幾許僵硬:「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死者已矣……」這個時候,他又詞窮了。
「何阮東。」她幽幽的開口,帶著哽咽。「你說我父親他會不會很寂寞?」
他一愣,似是未預料到她有此話。
「你看,風那麼大,會不會把我掛在他墳前的那個花環吹走?」
她指了指窗外,何阮東順著方向望去,才恍然——原來這裡隱隱可以看到霍令山的墓地。心下不其然一緊,她真傻。
「神父說,死了的人其實是承蒙主的召喚,去了天國。他們是快樂的,因為已經遠離了塵世的紛爭。可是……」她驀地轉過身,雙目迷離地看著他。「可是,他不是自願上天國的。他……他……」
說到這,她已哽咽,眼淚如斷線的珍珠,碎出眼眶。
「他已經入土為安,你還是別想太多了。」
「不……不……」她搖著頭,神情極為痛苦。「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沒有流產,他就不會受刺激,就不會心臟病發!」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斷地重複著這幾個字,背靠著玻璃的身體慢慢滑落,又坐回地上。「我這裡很痛!痛得快要死掉!」拿著相架的手捂著胸口,她仰著頭,閉合的眼角淚珠串串而下。
痛是必然的,人都是有感情的動作,除非那人冷血。這個給予他幫助的老人突然離世,他也難過。
何阮東單膝跪下,手伸到她的背後,打算抱她起來。
霍晶鈴倏地睜開眼,隔著厚重的霧水望著眼前的人。他身上的刺不見了,她在他眼底看到擔憂。
「你不怪我了嗎?」
「我怪你有用嗎?」其實他也很自責,隱隱覺得那天如果他不是在門口跟她吵架,霍令山就不會出事。
很多時候他在指責她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做錯事。大家都不是容易認輸的人,彼此揮動尖銳的爪子,只會讓關係更加惡劣,造成的傷害只會更大。
「何阮東……何阮東……」她顫著手摸他的臉,然後哭著用雙手摟著他的脖子,把自己的頭深深埋進他的胸前。「對不起!對不起!我……我的確是不想要孩子,但是當時那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在我還沒作出任何判斷的時候,人已經滾下了。其實我真的可以避免,可是潛意識裡,我……我已經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好抱歉,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求你!求求你!」
他太厲害,竟然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為了這個惡毒的念頭,連日來的不安與罪惡感,時刻蠶食著她的五臟六腑。他說得沒錯,罪孽心重的人,即使天天對著主懺悔禱告也沒用。老天爺的眼睛比誰都雪亮,所以他帶走她唯一的親人。
她這個狠心的女人,竟然不想要自己的寶寶。父親的離去,是對她一路以來的自大、任性妄為所作出的懲罰。年輕不是借口,誰都得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可是這代價太大太沉重,沉重得她難以承受。
她喊得幾乎氣斷,一聲一聲,沉沉地撞進他的心口裡。淚水濕了他的襯衫,也沾濕了他的眼角,低垂在地上的手終於動了動,緩緩抬起,把她小小的身板攬住。
「我原諒你。」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