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藍顏知己
長街靜寂。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灘灘已燒成灰的錫箔紙錢,一陣風吹過,灰燼隨風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鬼魂正在等著攫取。
七月十五,正是群鬼出關的時候。現在鬼門關已開,天地間難道真的已充滿各種各樣的鬼魂?
風四娘咬著牙,喃喃道:「李翎,你也是個鬼,你出來呀!」
但四下連個鬼影都沒有,連歌聲都消失了。
風四娘恨恨道:「這人真是個鬼,既不願見我,為何又要讓我聽到他的歌聲?」
她心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落寞,全身再也提不起勁來,只想回去再喝幾杯,一覺睡到明天。
明天,也許什麼事都改變了。
一個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許就因為,永遠有個「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內的燈光,她心裡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種溫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己的家一樣。
一個人回到家裡,關起門,就好像可以將所有的痛苦隔絕在門外。
或許,這就是「家」最大的意義。
「但這真是我的家么?這隻不過是家客棧的屋子而已……」
風四娘長嘆一口氣,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個家,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
她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子裡有個人在曼聲長吟:「一出陽關三千里,從此李郎是路人……風四娘呀風四娘,你只怕早已忘了我吧?」
風四娘全身都驟然熱了起來,一翻身跳進屋子,大叫道:「你這鬼……你終於還是露面了!」
桌上的酒樽,已空了。
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頭蓋著臉。
他穿著套藍布衣裳,卻已洗得發白,腰間隨隨便便地系著根藍布帶,腰帶上隨隨便便地插著把刀。
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經非常陳舊,卻還是比他那雙靴子新些。
他的腳蹺得很高,鞋底上有兩個大洞。
風四娘飛起一腳,踢在他鞋子上,板著臉道:「懶鬼,又懶又臟,誰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嘆了口氣,喃喃道:「我上個月才洗澡,這女人居然說我臟……」
風四娘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立刻又板起臉,一把將他頭上的枕頭甩得遠遠的,道:「快起來,讓我看看你究竟變得多醜了?」
枕頭雖已被甩開,床上的人卻已用手蓋住了臉。
風四娘道:「你難道真的已不敢見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開兩根手指,指縫間就露出了一雙發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滿了笑意。
他帶著笑道:「好凶的女人,難怪嫁不出去,看來除了我之外,再也沒人敢娶你……」
話未說完,風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來。
床上的人身子一縮,整個人突然貼到牆上去了,就像是個紙人似的貼在牆上,偏偏不會掉下來。
他發亮的眼睛里,仍充滿了笑意。
這雙眼睛,這份笑意,使他看來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風四娘輕輕嘆息一聲,搖著頭道:「李翎,你還是沒有變,簡直連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不折不扣,活脫脫的一個大混蛋。」
李翎笑道:「我一直還以為,你很想嫁給我這個混蛋哩,看來我只怕表錯了情。」
風四娘脹紅了臉,大聲道:「嫁給你?我會嫁給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李翎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麼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從牆上滑下,撲通坐到床上,笑著道:「老實說,聽到你找我,我本來真有點害怕。我才二十多,就算要成親,也得找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像你這種老太婆呀……」
風四娘跳了起來,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說……」嗆的一聲,她已自衣袖中拔出一柄短劍。
一剎那間,她已向李翎刺出了八劍。
李翎早已又滑到牆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頂,就像個大壁虎似貼在屋頂上。
他搖著手道:「千萬莫要動手,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的,其實你一點也不老,看起來最多也不過只有四十多歲。」
風四娘拚命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又撲哧笑了,搖著頭道:「幸好我不常見著你,否則不被你活活氣死才怪。」
李翎笑道:「拍你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個人氣氣你,豈非也很新鮮有趣。」
他已飄落下來,眼睛一直盯著風四娘手裡的劍。
那是柄一尺多長的小短劍,劍鋒奇薄,發著青中帶藍的光,這種劍最適女子使用。
唐代最負盛名的女劍客公孫大娘,用的就是這種劍。
連大詩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長歌,讚美她的劍法:「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公孫大娘雖然身在教坊,其劍術之高妙,看了這幾句詩也可見一斑了,但她身子卻很單薄,用的若非這種短劍,也難如此輕捷。
李翎在凝視著這柄劍,風四娘卻在凝視著李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劍,向桌上的酒杯削了過去。
只聽嗆的一聲,那隻綠瓷杯竟被削成兩半。
李翎脫口贊道:「好劍!」
風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這柄劍雖然不能真的削鐵如泥,卻也差不多,逍遙侯一向將之珍如拱璧,連看都捨不得給別人看一眼。」
李翎眨了眨眼睛,笑問道:「但他卻將這柄劍送給了你,是么?」
風四娘昂起了頭,道:「一點也不錯。」
李翎道:「如此說來,他是看上你了?」
風四娘冷冷的笑道:「難道他就不能看上了我?我難道就真的那麼老?」
李翎望了風四娘一眼,嘆了口氣道:「能被逍遙侯那樣的男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卻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幾房小老婆?」
風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劍又揚起,李翎又縮起了腦袋。
風四娘的劍卻又緩緩落了下來,用眼角瞅著他,道:「你既然這麼能幹,總該知道這柄劍的來歷吧?」
李翎道:「看來這好像是公孫大娘首徒申若蘭,所用的『藍玉』。」
風四娘點了點頭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李翎道:「但這『藍玉』卻是柄雌劍,你既有了『藍玉』,便該有『赤霞』才是,除非……」
風四娘道:「除非怎樣?」
李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遙侯捨不得將兩柄劍都送給你。」
風四娘瞪眼道:「莫說這兩柄劍,我就算要他的腦袋,他也會雙手捧上來的。」
李翎笑道:「如此說來,那柄『赤霞』在哪裡呢?」
風四娘道:「就讓你開開眼也無妨。」
李翎道:「其實我也並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氣了。」
他笑嘻嘻的道:「你可記得那年十月,天氣還熱得很,你卻穿了件貂裘來見我,雖然熱得直冒汗,還要硬說自己著了涼,要穿暖些……」
風四娘笑罵道:「放你的屁,你以為我要在你面前獻寶?」
李翎笑道:「有寶可獻,總是好的,像我這樣無寶可獻,就只好獻獻現世寶了。」
風四娘笑啐道:「你真是個活寶。」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劍,劍鞘上鑲著淡紅的寶玉。
李翎接過來,搖頭笑道:「女人用的東西,果然都脫不了脂粉氣。」嘴裡說著話,手已在拔劍。
這柄「赤霞」,竟是柄斷劍!
風四娘卻是神色不變,靜靜的看著他,道:「你奇怪么?」
李翎道:「如此利器,怎麼會斷的?」
風四娘笑道:「是被一把刀削斷的!」
李翎動容道:「是什麼刀?怎會如此鋒利?」
風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聽見有好刀,心就癢了,但是這次我就偏偏不告訴你,也免得你說我獻寶。」
李翎眼珠子一轉,突然站起來,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餓了,走,我請你吃宵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