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佇倚危樓風細細
一晃眼,半月已過,初冬天氣,陰雲厚密,不見半點暖色。碧水城中卻比往常多了些人氣,眾多商鋪也依次開了張,客人不多,卻是個好兆頭。亦有孩童在街頭嬉鬧,手裡舉著根糖葫蘆,紅艷艷的,甚是惹人喜愛。
柳清持緩步走在街頭,肩上披了件素白披風,一株栩栩如生的優曇綻開在肩頭,行動間露出一抹春水淺綠的衣裙,滿目衰敗景緻里,恰似一株新生勁草,寓意生機無限。
幽草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里含著些許委屈,「姑娘,這些日子我擔驚受怕的,好不容易來尋你,你就開開尊口,理我一理嘛。」
幽草有苦難言,剛入城那日,長寧公主與她的好姑娘入了大公子的府邸,卻沒有帶上她,元福公公千叮萬囑定要照顧好柳姑娘,這下可好了,連人都見不到。現在好不容易碧水城危難解了,她立刻去求了大公子,助她見姑娘一面,這好不容易見到了,都不理她。
柳清持剛從沈雲岫那兒出來,就聽見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似是還有些埋怨她的意味,便開口道:「這不是讓你跟著了么,說了這麼久,就不能歇一歇?」這丫頭倒也伶俐,只是不適合待在她身邊。
「姑娘,我可有兩個月沒見著你了,也不知這些日子你可睡好了,吃好了,公公吩咐我定要盡心儘力伺候,這天冷了,你身上又穿的這般單薄,公公知道了,定是要罰我的。」幽草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她說話又快,若是換了個活波的主子,定會喜歡這樣有趣的丫頭。
「那就不讓他知道。」柳清持轉身,問道,「餓了沒有?」
「啊?」幽草一愣,不明所以。
「去買些糕餅過來。」
「是。」幽草連忙走入一家點心鋪子,挑了好些吃食,又匆匆地回到柳清持身邊,「姑娘,買回來了,還熱乎呢,你嘗嘗。」
「你吃吧,食不言,莫忘了規矩。」
「……」
沒了少女小鳥一般的聲音,總算是清靜了不少,沈昱宸將幽草安排過來,真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
寒風颯颯,吹開眼角沁出了一顆溫熱的淚,沒由來地想起了靖宮羅浮園,流水寒,蒼松翠,庭院深深深幾許,更幾番風雨,獨倚樓頭,日暮天長。
空曠長街,行人寥落。柳清持低頭,抬指抹去眼角那一點水漬,該回去了。恍惚間,一個人影映入眼帘,銀白衣衫,卓爾不群,由遠及近,模糊到清晰,再熟悉不過,心中巨震。
那人直走到她身前,只手撫上她面頰,神色關切,「怎麼了,你在傷心?」
柳清持偏頭推開他的手,神色已然如初,冷聲問道:「你為何會在此?」
「需要我走這一趟,就來了。」沈昱宸淡淡一笑,風輕雲淡,執起她的手,觸之冰涼,「手這般涼,你原本怕冷,出來做什麼?」
柳清持用力掙開,望他一眼,眸光冷冽如數九寒冰,眼底深處竟是無比的失望,多說無益,繞過他徑自走了。
「清持,」沈昱宸拉住她的胳膊,就知道會生氣,「你仔細想想,若非叔父首肯,我哪裡出得了城門。」
「公子,此處不便,先找個能說話的地方可好?」宋浩陵適時出聲,「柳姑娘,公子此行是得了同意的。」
柳清持強壓下心中憤意,冷冷道:「去哪裡?」
恰在此時,一隊極威嚴的車馬儀仗緩緩出現在街頭,柳清持望了一眼,舉的乃是欽差的銘牌,鐵甲侍衛,**肅穆。柳清持秀眉微皺:「欽差,何人?」
沈昱宸含笑向身邊的年輕男子看了一眼。宋浩陵出言解釋:「是我。」
柳清持冷哼一聲,「裝也不裝的像些,如此大的陣仗,竟是故弄玄虛。」
「說了浩陵別跟,寧死不肯。」沈昱宸亦是無法,牽住了柳清持的手。幽草低眉垂目跟在身後,不敢多言一句。
宋浩陵引著兩人走,免不了辯解一句,「寸步不離,公子來之前可是答應了我的,若被父親知曉公子一同來了,只怕我也離死不遠了。」
沈昱宸笑道:「我是去寺院為難民祈福,太傅怎會怪罪。況且,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我還保不了你了?」
「這件事最好永遠不要被父親知道,不然公子自身難保,哪有功夫救我。」宋太傅兩朝帝師,就算是要教訓君主,作為學生他也只能受著。
宋浩陵引著兩人轉入一個巷子,在一處宅院的後門處停下,便只是個後門,亦是守衛森嚴,宋浩陵拿出一面令牌,方才進去。
這院子外頭看著普通,進來方知別有洞天,入目一條曲溪蜿蜒入叢樹不見,只聞得潺潺流水,在溪中壓了數塊白石阻隔,水聲清悅動人,仿如置身於僻靜山林。岸邊香草盈鋪,經冷愈翠,一方石桌石凳埋在草叢裡,倒有一番天然去雕琢的意趣。沿著水聲一路走去,過一條浮在水面上的竹橋,才見到一排建在水上的屋舍,垂下竹簾編織巧秀,排水竹檐下用細繩系了竹筒風鈴,若落下雨來,當是風聲雨聲聲聲入耳,金聲玉振尚不及它。木屋精簡,樸素無華,於細微處見風流。
「這是哪裡?」柳清持問,碧水城中何時有這樣一處精妙絕倫又守衛森嚴的地方。
「蘅園,碧水城主章遠極富盛名的一座園子,這段日子公子暫住於此,守衛是前兩日才調來的。」宋浩陵適時帶著幽草退下,「我再去巡視一番,看看可還有何疏漏之處。」
「碧水城主的宅院,原本就聲名在外。你又以欽差名義在此住下,精兵強將,防衛嚴密,滴水不露,如此惹眼,想不引人爭議都難,接下來,你還想做什麼?」柳清持背對著他,淺聲問道。
意圖如此明顯,她豈會猜不到?不過既然問了,自然是要說的,「解除碧水城的監禁,改河雙城名,再送河雙百姓回故土。」
柳清持苦笑一聲,「解除監禁,你可知顧恆極有可能就藏在碧水城某處?」
「我知道,既然找不到他,那就讓他自己出現。」沈昱宸頓了一頓,才說出此行目的,「顧恆有亡國之恨,我在這裡,他定會出現。」
「祈王怎會容你這樣胡鬧,拿自己當餌,去引顧恆出來?那是個泯滅人性的地獄惡煞,他已毀了碧水城,害了無數性命,你哪裡來的自信一定可以全身而退?」柳清持最無法相信的是祈王竟會由著他胡來,可事實卻是如此,祈王若不同意,他根本出不了都城。
「不試試怎麼知道,此人傷我百姓,毀我根基,不除了,怎麼對得起這滿城英靈?」沈昱宸神色嚴峻,目光冷徹,「今我以身作餌,便是給他個機會復仇,此人隱忍多年,倘若一直尋他不到,我還要念道他一輩子不成?」
「輕重不分。」柳清持絲毫不認同他的做法,國君之安危豈能兒戲。
沈昱宸扳過她的身子,溫聲勸慰,「就不能信我一回?」
柳清持眼睛望向別處,沉默不語,心頭氣已消了大半。沈昱宸看得分明,嘴角不由彎起,輕攬她入懷,「不生氣了,兩個多月沒見,一見面就同我置氣,多不值得。」
「此時此地,我最不願見到的人就是你。」
「那你先閉上眼睛,等想見了再睜開。」
「放開,我該回去了。」柳清持輕掙脫開來。
「你不留下?」他面露訝色,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是要留在他身邊的。
「這話好沒道理,碧水城慕家的府邸可沒上繳國庫,我為何要去住別人的園子?」柳清持不咸不淡地駁回去。
「我想聽實話。」沈昱宸一語點破,清持向來隨遇而安,這個理由太牽強。
柳清持見矇混不過,於是坦白承認,「我爹娘在慕家。」
「好吧。」沈昱宸終於鬆口,禮義未全,確實不好將清持留在身邊,「待這邊事了了,我去見見二位長輩。」
「不用了,」柳清持搖頭,「我爹不想見你。」
沈昱宸仔細一想,確定道:「我未曾見過你父親,應該尚未冒犯過他。」
「你爹冒犯過。」柳清持輕輕吐出一句,奪妻之恨,超然世外如父親,也是無法放下的。
「那我就真的無能為力了,先輩之間的事,你父親對我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沈昱宸一聲嘆息,不管他做什麼,柳若塵都不會樂意見到他。
「你不必為此介懷,就當作不知道他在此處。」柳清持聽到那一聲濃重的嘆息,不由出言寬慰。
「我只是想全了禮數,怕你為難。」沈昱宸心胸如堵。
「不會,我父親不想見你,你是見不到他的。」柳清持淡淡搖頭,隨口道,「況且,他不會再阻攔我。」
「阻攔你?」沈昱宸神色一緊,心中隱隱有了猜測,緊盯著她道,「他阻攔你什麼?之前你去了一年才回來,是被你父親攔住了?」
之前為她遲遲不歸,沈昱宸極為氣惱,故她歸來之後,便一直未問她緣由,便只當作是她自己沒想清楚,如今看來是另有隱情。
柳清持說完才驚覺不對,正待補救,可他這般疾言厲色,又不免護著父親,「是又如何,你想怎樣?」
「我還能怎樣,最多不過是十分敬意減為五分,僅此而已。」沈昱宸一哂,收了先前那番厲色,又是風和日麗,「只是突然醒悟,之前大概是誤會你了,你想哪裡去了?」
柳清持面上寒霜盡褪,化為一片澄亮瑩潤的春水,將兩頰染的微紅。看出他是真的氣惱,卻又及時克制,這是吃下這暗虧了。一時歉意又湧上心頭,垂著雙目輕聲道:「我要回去了。」言罷便轉身循著來路往回走了。
沈昱宸目送她離去,望著那發紅的耳根,微揚了眼角。先人往事,註定他不受岳父待見,不強求,但清持卻是不能不求的,他視若珍寶,執手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