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塞上風雲接地陰
「如此,我便告辭了。」柳清持向二人請辭,繫上披風,步出門去。天氣轉涼,這夜也愈發冷了。
慕家的馬車候在門外,柳清持登車而去,滿城瀰漫著一股蕭索的氣息,街道上空無一人,馬蹄聲格外清脆,柳清持這段日子忙著藥方,從未好好歇息過,此時聽著這蹄聲,竟生出些許困意,便在車中闔目小憩。
也不知過了多久,原本疾行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一時收勢不住,她身子傾倒,撞在車壁上,這才猛然驚醒,尚不知發生何事,便聽到一聲痛苦的叫聲,聽聲音,是個老人家。她一手掀開車簾向外問道:「怎麼了?」眼睛向外瞟去,卻見到一個灰白頭髮的黑衣護衛,一身肅然,神色嚴峻,比這秋夜還要冷上幾分,「南羽前輩?」
沈昱宸命南羽隨行,他這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南羽道:「無事,可以走了。」
地上還坐著個披散著頭髮的老人,南羽是不喜多言的,轉身便沒入了濃濃夜色,驚魂未定的車夫這才將事情因果告訴她:「小人見夜裡無人,便將車駕的快些,這老人家跌跌撞撞地過來,險些撞上咱們的馬車,多虧了方才那位神出鬼沒的——大俠,這才避免一場禍事。」大晚上的任誰眼前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大活人,都會覺得見鬼了,車夫心中狂跳不止。
柳清持看了那老人一眼,他已經站起來了,倒不像是病患,問道:「老人家可安好?」
那老人搖晃著腦袋又跌跌撞撞地走遠了,口中不清不楚,不知在說些什麼,只是那背影格外蕭索,倒也是個可憐人,只是此時城中,又有何人不可憐?
「回府吧,你駕慢些。」
「是。」
接下來的日子便忙碌許多了,這信傳到豐都八百里加急也需五六日的光景,採集知信草再派人送來,又需好些日子。柳清持沒有理由待在府中,便到茗雅軒中幫助父親照看病人,這是個體力活兒,倒是折騰了好一陣子。
十日後,沈雲岫神色匆匆來到茗雅軒,同柳清持道:「河雙城破了,不見顧恆。」
「逃了?」柳清持倒不覺得奇怪,顧恆隱忍二十年,狡兔三窟,若說沒半點後手,她是不信的。
「不知,唐老將軍封城了,顧恆是否還在城內就不得而知了。」沈雲岫緩緩搖頭,忽然想起一件事,「顧恆養了一批死士,人數不明,實力非凡,跟著他一起不見了。」
「你如何知道這等秘辛?」柳清持生疑,忽而面色一寒,「你見過他?」
沈雲岫微微點頭,「見過。」
柳清持頓覺驚疑,「你何處見他,當年你在河雙城賑災,行蹤全在葉縉先生掌握,除一個不打緊的老漢,你沒有見過梁族中人,爾後都城暴露梁族行蹤,你遠在帝陵亦沒有機會與他有什麼來往。」
「碧水城。」沈雲岫緩緩道出三字,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嫌惡之氣,他的行蹤果然時時有人監督,就連向來敬重的葉縉先生,竟也是看著他的眼線,自己又何曾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了?
柳清持神色一變,沈雲岫強壓下心中不適,繼續道,「去年帝君命我尋你回宮,我一路找到碧水城,碰上了聞悅,見了顧恆一面。阮和之前在聞悅那裡得到消息,碧水城有變,沒過多久,這兒便出事了。」
「你是說碧水城才是顧恆藏身之處?」柳清持何等透徹,仔細一想便明白,「他費盡心思,不止是為了殺幾個百姓,造一場天譴出來,定然還留了後手。」就算碧水城真的無葯可醫,朝廷自會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出來,動不了國之根基。
「只是猜測。」雖說是猜測,他心中卻已有八分把握。
「如此說來,碧水城中竟還藏了這樣一支勢力。」柳清持低頭沉思,「隱而不發,是在等待什麼?」
「不曾發現過什麼蛛絲馬跡。」沈雲岫神色淡然無波,並不願參與其中,即便是想參與,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孤身來此,在碧水城中毫無可用之人,便是有什麼可疑之處,也發現不了。
柳清持道:「顧恆隱忍二十多年,便是如今梁族滅了,也傷不到他半分,反被他鬧得滿城風雨,陣腳自亂,其陰險狡詐也是當世罕見。」
「他不是人,是地獄中淬鍊出的惡鬼,一個瘋子。」沈雲岫眉頭一皺,目色陰沉,對顧恆之所作所為亦是深惡痛絕。
「這些你同我說是何意?」柳清持忽然問道,「此等大事,當告知公主,早尋良策。」
沈雲岫看了她一眼,「姑姑身體每況愈下,已無餘力操持。我也不是同你說,我是說給南羽聽的,他傳消息去都城最快。」
柳清持暗想,此時顧恆極有可能救躲在碧水城中,傳消息回都城未免太慢,可現在碧水城亂成一團,說搜查也無異於難於登天。
沈雲岫似是看出她的顧慮,沉聲道:「河雙城已攻下,唐老將軍不日便會調兵馬過來守住碧水城,目前還是救人要緊,豐都來人已近碧水城,明日午時便可進城,還需你多費心。」
「好。」柳清持點頭應承,這城中每日亡魂不知幾何,人如螻蟻,命比紙薄,大抵便是如此了。不將顧恆擒下,拿什麼來祭奠這滿城無辜冤魂?
次日正午,碧水城門大開,三千兵將駐守於城,凜凜生威,從修羅戰場上浸染的一身殺伐之氣,令人望而生畏,便是大開了城門,也無人敢越界一步。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豐都到碧水城頗遠,所帶又是極重要的救命之物,便拉了兩隻大貨船,借著風力從水路而來,晝夜不息,才堪堪入城。
到了碼頭,將船泊好,艙門開,一年輕公子走將出來,秋江長風吹的銀灰色的衣袍鼓舞,身後家僮亦步亦趨,大聲問道:「少爺,咱們把這兩大船的東西往哪兒送啊,怎地也沒派個人來引路。」
「猴急的,引路人這不是來了么?」年輕公子指著前方一架馬車,恰見綉簾打起,從中走下一個綠衣姑娘來,正是柳清持,「未曾想是師兄親自來了。」
來人正是豐都一城之主,傅臨淵,他淡笑道:「先生他老人家接到信一刻也沒敢耽誤,匆匆忙忙準備妥當,忙活了好幾日,連魚竿兒都扔了,怎能不找個妥當的人來送,便讓我來了。」
「師兄誠然再妥當不過。」柳清持聞言不禁笑了,命隨行的一隊官兵前去把貨物卸下,便要帶著傅臨淵回慕府。
傅臨淵卻道:「直接去救人吧,先生的吩咐不容有失,不然回去可沒我好果子吃。」
抬出長輩,柳清持也便不多辭讓,立即轉道去了茗雅軒。
昔日最是名士風流之所,而今散盡浮華,滿目皆是病態,早先見過都城茗雅軒,今日再看這座不一樣的樓閣庭院,傅臨淵不由心生慨嘆,怕是此次風波過後,這茗雅軒也要廢了。
柳若塵在一間僻靜的小茶室里,極仔細地凈了手,又拿了白棉布擦乾,這才對兩個晚輩道:「知信草送到了,著人煎藥就是,我原以為還要遲兩日,這次倒是及時。」
傅臨淵溫聲道:「先生接到信便不敢耽誤,到底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倒是學乖了。」柳若塵若有似無地說了一句,柳弁從來心寬,當年他被亂石埋於地底,等著救命的時候,可不見得他有今日這般靠譜。
這話在傅臨淵耳中,可就是件新奇事了,用眼神詢問身邊的柳清持。不料柳清持只微微搖頭,父輩的事她亦不知。
恰在此時,響起了三聲敲門聲便進屋來,候在外間,是個年輕的葯僮,「柳先生,葯已熬好了。」
柳清持聞言起身而出,端過一碗濃黑的葯汁,頗有些刺鼻的氣味,呈給父親。柳若塵接過,舌尖微嘗了一點,便放下了,對那葯僮道:「可以用藥了。」
「父親,成了?」柳清持眸光清亮,暗含期待。
「成了。」柳若塵頷首,「可要隨我回府,一會兒催吐可是髒亂的很,你不會想看的。」
「父親,我晚些再回去。」不親眼看見,總是放不下心來。
柳若塵長嘆,神色頗有不悅,「真是連你的性子都要被他改了去。」言罷,轉身就走,此處不宜久留。
傅臨淵瞧這光景,不禁揶揄道:「小師妹,看來師叔不太喜歡你這琴師的身份,不僅如此,更不喜歡那位。」說著用手往上指了指。
「師兄可要一同去看看?」柳清持避而不答,含笑相邀。
「走吧,拔了三日的草,也得看看成效,回去好交差。」
茗雅軒中養著好些病人,這一碗葯喝下去,見效倒是頗快,吐出了好些污濁之物,待喝上兩劑葯散了熱,便可好好調理了。柳清持這一個多月來緊繃的心可算是安定了些。場面混亂,氣味難聞,她確實不喜,便也沒有多待,就帶著傅臨淵回了慕府,眉目間露出幾分輕鬆的光景。
傅臨淵見了不禁說道:「師妹的心境倒是大有變化。」先前送她去都城還是心緒亂縱橫,現在已是眉清目朗,雲開月明。
柳清持眼角微彎,眸光瀲灧里淡淡一笑,「靈秀如豐都蘭橋,也會因四季更替而變換了樣貌景色,我不過世間一俗人耳,豈能不因世事而有所變動。」
「師妹果然透徹。」傅臨淵一笑,不再多言,世代書香,通曉百藝的柳家,從來都是遵從本心,不強求,不固執,坦坦蕩蕩,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