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滿庭芳(上)
01
因胡太醫囑咐需靜養兩日,煙雲便讓福寧拿著太醫開的條子去書房給先生告了假,第二日,來玉清宮探病的人絡繹不絕,果真是大半個皇宮的人都知道了。
晌午過後,連太子都親自來了。不過除了看望弘皙,更帶來了個驚人的消息。
弘皙剛剛服過葯,氣色已經好了很多,便下了榻子和胤礽一起坐著聊天,煙雲端著果品和糕點走進來的時候,見弘皙滿臉驚愕的看著太子,「什麼,讓弘晉去和五皇叔一起巡視江南?」
胤礽微微頷首,「此次出行快則三個月,慢則需要半年才會回來。」
弘皙疑惑道:「為何忽然要去江南巡視?」
「前幾日,戶部尚書王鴻緒向皇上奏報,江蘇浙江等地農民開展奪糧鬥爭一事。皇上很震驚,特地派你五皇叔去調查處理此事。」
「江浙一帶農民奪糧?」弘皙沉思道,「去年江浙一帶恰逢旱災,不過皇祖父已經減免了稅收,並且開倉放糧,接濟災民,今年為何又會生出這種事端來呢?」
胤礽眉間籠上一抹憂愁,道「由於那一帶去年和今年收成都不好,所以米價比往年要高,江寧買不起大米的貧苦百姓便聚集在一起鬨搶米店的大米,一兩起案件得逞后,便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搶,一時聚眾搶奪米鋪多達三四十家,其餘江、浙各府州縣此類事件也屢有發生。抓了一些鬧事的饑民后,此事卻愈發不可收拾,那些饑民甚至幾百人聚集起來到官府鬧事,打砸衙門,更有甚者,以米貴之名打劫富庶的人家,鬧事之人眾,氣勢之猖獗,竟連官府都束手無策。」
「既然是那麼棘手的案件,那此行必然是一路兇險。」弘皙的神色也開始凝重起來,「讓弘晉隨行,這是阿瑪的意思還是皇祖父的意思?」
「你皇祖父準備派你五叔去巡視江南,昨日與我商定幾個與他隨行協同他的,我便舉薦了弘晉。」胤礽沉吟道:「弘晉如今也不小了,該讓他出去鍛煉一下,改改他這遇事就退縮的軟糯性格。胤祺為人敦厚,品性醇和,又有耐心,讓弘晉跟著他我也比較放心,這對他來說是個難得的機會。」
弘晳點了點頭,「那弘晉可知曉此事?」
「此事我自會與他說。」胤礽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我也希望你與他說說,畢竟這是他第一次離開京城。」
弘皙點了點頭,「弘皙明白。」
胤礽看了他一眼道:「你與他從小在一處,這孩子從小到大一直很敬重你,唯你馬首是瞻,有時候,你的話比我這個阿瑪還要中聽。你勸勸他,此行決不是遊山玩水,要跟著五皇叔多學一些,不要一個人偷偷跑出去玩,到處亂走,更要讓他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阿瑪放心好了。」弘皙笑了笑,「說不定弘晉此行回來會是另一番摸樣了呢!」
胤礽點了點頭,站起來道,「我一會還要與幾個內大臣議事,就不與你多說了。」目光瞥到站在一旁的煙雲,道,「弘皙這孩子從小到大便不怎麼注意自己的身子,你在一旁時多注意著點,好好照顧他。」
「是。」煙雲便恭恭敬敬的福了福。
弘皙笑嘻嘻道,「阿瑪,昨個她可照顧了弘皙一宿呢!」
太子淡淡的「嗯」了一聲,便提步朝外頭走去,煙雲和弘皙跟在後面福了福,「恭送阿瑪。」
02
煙雲望著胤礽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那明黃色紋著蟒的龍袍在陽光下格外的耀眼。她開口道:「不知弘晉若知道阿瑪要派他去江南會作何反應?」
弘皙笑道:「知道自己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的時間不用去書房,他該雀躍才是。」
「可聽你們方才所言,江浙一帶饑民暴動,此行必定也是兇險萬分的,就怕他會被亂民所傷。」
「此行還是在五皇叔的保護之下,他只要自己不亂來就應該不會有什麼安危,日後將會遇上的或許會比這一趟要兇險的多,他總要去面對的。」弘皙若有所思,看著桌上從窗外爬進來的陽光對煙雲道,「在屋子裡躺了一上午,今日天氣甚好,你隨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好」煙雲立即取來氅子為他披上,弘皙淡淡一笑,低頭看她正在為自己系氅子的手,瞥見她手背上有二三個水滴般大小微微凸起的紅點,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腹在那微微凸起的紅點上摩挲著,問道:「你以前長過這東西嗎?」
煙雲低下頭搖了搖。
弘皙又問:「這可是那日在乾清門前掃完雪之後長的?」
「嗯。」煙雲點頭,疑惑的問道。「這是什麼?」
「凍瘡。」弘皙拖著她走到一個柜子前,拉開櫃門,拿出一盒藥膏,「過幾日會很癢的。」他說著擰開了盒子,裡面是墨綠色的一種奇怪氣味的藥膏,他用手指挑了一點抹在她手上。剛開始有點涼,被他用手指一點一點抹開后被抹過的地方漸漸發燙了起來。
「這是什麼?」
「自然是凍瘡葯。抹了之後不會立即消退,卻能讓凍瘡好的快一些,也可以止癢,你以後每日到我這邊來抹一些。不然這小小的凍瘡不但會變大,甚至還會潰爛,最起碼都會讓你的手癢上個十天半個月的。」
弘皙細細的塗抹著,將每個紅點上都均勻的塗抹,還將手上容易長凍瘡的幾個穴位都細細抹了個遍。此情此景,煙雲驀然感覺到分外的熟悉,電光火石之間,她想起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天氣,一個少年像這樣牽著她的手為她細細塗抹藥膏,山頂的風吹過後背被汗浸過的春衫,涼絲絲的。
她曾悄悄告訴他,她其實並不喜歡采綠這個名字,整個府里除了大格格外就只有他知道她原來叫煙雲,「雲兒」便成了他的專屬稱呼。
他曾無數次與她並排坐著聽著夫子講課,共用一張書桌,他斂著袍袖坐的端正,斯文而儒雅。有時微微勾起唇角,有時側首與她相視而笑,相視一笑,莫逆於心,君子一笑,春風十里。
溫和的他在她離開喀喇沁的前一日卻變得那麼粗暴,他揪著她的領子吼道:「康撒里·煙雲,你就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他居然記住了她自己都快忘掉的姓氏。她並不是沒有心,只不過當時並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而今再想起他的時候,她發現心裡會發酸,會發痛。這種感覺第一次發作是在和弘皙的洞房花燭夜,當他出現在腦海的時候,她推開了自己的丈夫。
無論他是誰,自己有沒有心,如今他不過是一個紅塵過客罷了,路過少不經事的那段時光,縱是腦海中明滅的記憶如璀璨的花火,也不過是河畔順流飄走的蓮燈,天邊逝去的浮霞。
她是一個安份的女子。既然已披上了別人的鳳冠霞帔,就告誡自己的心不可再為他而動搖。
當她回過神來時卻發現弘皙正用一種複雜的神色望著她,幾乎洞穿她的心事那般,看得她心裡一陣發虛。而自己的手仍在他手中,卻已變得僵硬。
忽然被他猛地一拽,便撞進了他的懷裡,他居高臨下的睨著她,告誡道:「不許想,不許再想別人!」
她滾燙的淚忽然就「啪嗒」「啪嗒」滴在他的胸口,她小聲道:「對不起。」他的後背忽然變得僵直。
一個小宮女此時卻忽然闖了進來,看得這一幕慌忙避開,弘皙卻已聽見了腳步聲,揚聲道:「是誰?」
那不怒自威的聲音讓小宮女驟然停下,只好折回來,而弘皙此時也放開了煙雲。
弘皙見那宮女隱隱几分面熟,卻不是玉清宮的宮女,便問道:「你來玉清宮何事?」
那宮女不敢抬頭,福了福道:「稟告世子,奴婢是惜晴格格的婢女,格格下午的課是練習馬術,不巧方才格格的馬鞭壞了,格格知道世子今日不用上課,便遣奴婢來借用世子的馬鞭一用,格格說,明日便還。。。」
「好了好了知道了。」弘皙揮了揮手,你去馬房直接拿吧,牆上掛的那個鑲了藍寶石的就是我的,拿給她便是了。
「慢!」小宮女正要走,煙雲卻喚住了她,「我這裡有也有一根,不過我想我也不怎麼用的到了,還是新做的,你便拿給格格吧,就當是送給格格的,不用還了。」
煙雲說完就走了出去,走到自己屋裡,打開一個箱子,裡面有些衣物,最上面的就是那根馬鞭,她取出來,遞給她。
那鞭子的確是用上好的材料做的,質地輕,又柔韌且長,手感也好,鞭尾手握的地方嵌了一圈細細雕琢的復古銀花紋路,頂端是一圈銀質的小鈴鐺,鞭子晃動時便一陣脆響,格外動聽。
昕薇喜歡鞭子,一些別的部落的人要討好她便送她一些做工精緻的鞭子,有些是長鞭,有些是馬鞭,都多得數不清了,也不知道送了多少跟給她和采藍。她走的時候就挑了一根帶上。
「多謝福晉!」那小宮女興高采烈地捧著鞭子走了,煙雲走出來遇見弘皙,他正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
煙雲被幾乎要把自己的臉盯出個洞來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便抬眼不解的望著他,目光相觸時弘晳微微一怔,試探道:「聽說,你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長鞭?」
聞言,煙雲立即避開了他的目光,這昕薇從不離身的鞭子她是見識過的,也常見著她用鞭子打人,可是世子是怎麼知道的呢?若世子知道昕薇是會使鞭子的而自己卻矢口否認怕是要露出破綻來,而若承認,自己確實沒有學過武藝,除了騎馬就沒用過鞭子,若哪一日世子要她展示,她也是拿不出來的。
看她忽然間慌亂的神色,弘晳忽然又明白了幾分。
果真是如此啊。。。
「曾用過。」煙雲道,「額娘說,女孩子家家的每天甩著鞭子不好,便收起來了。」
「哦。」弘皙收回目光,心想她這個回答真是巧妙,轉身走向院子,道:「隨我一起走走罷!」
03
在皇宮西面的馬場,惜晴已經牽著馬,換了身大紅的騎馬裝。小宮女把鞭子呈給惜晴時她不由的眼前一亮,贊道:「這鞭子做得好精緻啊!」拿在手裡又喜不自禁道,「這手感也好!」
一旁已經坐在馬上的弘晉掃了眼鞭子,悠悠道:「這跑馬是技術問題,你就是拿再好的鞭子,我一樣輕而易舉的就贏了你。」
惜晴只顧愛不釋手的把玩著鞭子,並沒理他,她問小宮女,「不過這卻不是弘皙的那一根,這條鞭子是問哪個宮借的?」
小宮女恭敬回道:「回格格,這鞭子是世子的福晉送給格格的。」
「哦,差點忘了弘皙已經大婚了,原來是嫂嫂的!」惜晴自語道,然後又問「這麼好的鞭子,她說送我,真的?」
「是,奴婢借鞭子的時候趕巧福晉就在邊上,她一聽就立馬去房間取來了,說她也用不著了,就送給格格了。」
「太好了!」惜晴心花怒放的握著馬鞭,翻身上馬,牽起韁繩,一甩馬鞭,喊了聲「駕!」一陣清脆的鈴響,馬兒便歡快的跑起來了,叮叮噹噹的聲音夾雜在馬蹄聲里響了一路,惜晴勒著馬調轉一個方向,又一路叮叮噹噹的跑了回來。
她朝弘晉揚了揚手中的鞭子,道:「嫂嫂真大方,這果真是條好鞭子!」
弘晉笑眯眯的傾了身子,湊近她說:「知道嗎,只有牛身上才掛鈴鐺,聽著這一路的聲音,不知道還只當是頭瘋牛跑過來了呢,哈哈。。哈!」
還未笑完,只聽一聲急促的鈴響,惜晴已是一鞭子抽在了弘晉的馬屁股上。這一鞭子抽得狠,那馬一聲長嘶,便馱著弘晉急速向前奔去,弘晉先前本就沒有坐正身子,馬這一下子又跑得猝不及防,他緊緊夾著馬腿,在馬上搖搖欲墜,便一路慘叫著朝前奔去,一手忙慌亂得想去勒住韁繩。
惜晴卻在馬背上笑得前仰後合。
不遠處的弘昇見狀,立即趕著馬過來去追弘晉的馬,等他把弘晉的馬勒住時,弘晉已經在馬背上嚇得面色如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惜晴便也優哉游哉的趕著馬過去,望著弘晉滿臉鄙夷道:「方才說輕而易舉的就能贏我的人,連自己的馬都控制不了。」
弘晉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齒道:「你這瘋丫頭!我一定要告訴四皇叔,讓她好好收拾你!」
「你告啊你告啊你告啊!」惜晴揚起臉,有恃無恐道,「自個沒本事拿阿瑪來壓我算什麼?和弘晳相比你真是連個小手指都不如!」說完對他做了個鬼臉,趕著馬走了。
弘晉一愣,將手中的馬鞭狠狠甩過去,沖她的背影吼道:「瘋丫頭你給我記住,以後我弘晉要是再理你我就不姓愛新覺。。。!」
弘昇趕緊捂住他的嘴,「弘晉,這話可是大逆不道,說不得,說不得啊!」
弘晉攥緊手中的韁繩,恨恨道:「真希望哪日活菩薩現世能夠收了她,我還不信這世上沒有鎮不住她的人,以後也不知道哪個倒霉鬼會娶了她!」
弘昇拍了拍他,勸道:「大家都是兄妹嘛!惜晴也不過跟你鬧著玩的。莫要同她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