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南望隔天涯 (三)

酒醒南望隔天涯 (三)

沃朗低頭喝了幾杯酒,站起身來,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一圈,舉杯道:「今日難得相聚,我想敬大家一杯。」

他先轉向蒙卞,「蒙卞大哥,謝謝你,總是不問緣由、不辭辛苦地幫我。這一杯,我敬你!」

說完,他仰頭飲盡,蒙卞也陪了一杯。

接著,沃朗又轉向延羲,「延羲大哥,沒有你的幫助和提點,暗夷不可能有今日的自由!去年,陳王又下令取消了暗夷人的賤籍,讓流落在陳國的族人有機會重返故土、開始新的生活。我知道,這也是你促使實現的。所以這一杯,是我代表全族的人敬你的!」

最後,他朝阿璃舉起了杯,「姐姐,你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償還不了……」

沃朗頓了頓,抑制住情緒,費力擠出道笑來,「將來,不管你作出怎樣的選擇,我都只會支持你、祝福你!」

他語氣懇切,讓聽者不禁頗為動容,但又無從探究其中的深意。

而阿璃,卻聽懂了。

隔著明旺的火光,她看見弟弟的眼角似有淚光閃動,忍不住心頭一澀,垂目飲盡了杯中的酒。

沃朗再度轉向延羲,「延羲大哥,你對我有知遇之恩。按理說這種時候,我應該留在你身邊,助你奪下中原的江山。但是現在,」他看了阿璃一眼,唇線抿緊了些,「我不便再插手燕陳間的戰事。我打算,明日就啟程回暗夷去。」

他跟隨陳軍北上,原是想藉機取了慕容煜的性命,以此改變姐姐的命數。收到萋萋帶來的話以後,明白了阿璃是真心想與慕容煜做夫妻,心中更是焦急。於是,他想辦法把阿璃誆來了陳軍大營,想說服她和自己聯手殺掉慕容煜。可豈料阿璃的態度是那麼堅決,根本沒有轉圜的餘地,甚至,可以完全不顧生死,到最後,反倒是自己被她說服了……

一旁的萋萋聞言急了,「什麼?你,你又要回暗夷?」

她咬了下嘴唇,似想說些什麼,又不好意思開口,憋了片刻,扭頭看了延羲一眼,又抬頭望向沃朗,「那,你……你連公子的婚禮都不參加了?」

她話音落下,沃朗還來不及反應,蒙卞倒先「噗」的噴出了一口酒來。

延羲跟月氏纖羅公主訂親的消息,因為涉及到與漠北暗中結盟一事,只有軍中幾個官階較高的將領知曉。

萋萋被阿璃放回來以後,記掛著留在宛城中的蘅蕪,終日茶飯不思,私下總拉著韓楚抱怨說公子怎麼還不去救姐姐。韓楚被她磨得頭痛無比,只得將延羲的計劃告訴了她,並囑咐她切勿走漏了風聲。

可現如今沃朗要走,她又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來留住他,尋思著以延羲跟沃朗他們的關係,大概也沒什麼可隱瞞的……

眼下萋萋瞅見蒙卞的反應,又想起阿璃是燕國的王妃,方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犯了大錯,怯生生地轉頭去看延羲。

蒙卞拿袖子抹了下嘴,急問道:「誰……的婚禮?誰的婚禮?」

延羲的面上波瀾不驚,淡淡答道:「我的婚禮。」

「我怎麼不知道你要成婚的事?」蒙卞掃了眼阿璃,清了清喉嚨,「咳,新娘……是什麼人啊?」

延羲沉默了半晌,緩緩開口,「月氏國的纖羅公主。」

阿璃終於將視線投向了延羲,眼中交織著不可置信與恍然徹悟。

慕容煜調遣月氏援軍的密函,早在十多日前就已經送出,可誰也沒有想到,風延羲卻是早有準備!

纖羅與延羲的聯姻,意味著月氏的政局即將大亂。燕國不但失掉了月氏的援助,還要反過來幫穆勒應付內亂……

蒙卞見延羲報出新娘名字,始信此事並非杜撰,不由得真急了起來,「什麼、什麼公主?怎麼從沒聽你說過?」

延羲沒有答話,眼眸微垂,手捏著瓷杯,指尖輕輕地摩挲著杯沿。

蒙卞倏然站起身來,嚷道:「一個犯糊塗,另一個也……」

他指著阿璃,問延羲:「我問你,你喜不喜歡……」

「蒙卞!」阿璃厲聲出言打斷,盯著蒙卞,「你想知道纖羅公主是誰,我來告訴你!那位公主,是燕國屬國月氏的嫡公主,在大漠頗有威望,若我猜得不錯,她應該有能力影響月氏的兵力調動。現在宛城被圍,城裡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等著月氏的援軍來解圍!」

她冷笑了聲,轉身看著延羲,「但有的人,自然恨不得我們困死城中,所以急著要娶月氏的公主,好斷掉我們獲救的希望!」

延羲抬起眼,望著阿璃。

她眉頭緊蹙、神情憤怒,清澈的雙目中似有兩簇火光在跳躍著。

延羲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心思千轉間,只覺得自己荒謬的可悲。

阿璃的憤怒,並不是因為他要娶別的女人,而是因為他的這個決定,會傷害到她愛的男人……

蒙卞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沃朗一把拉住。

沃朗說:「剛才的肉不是烤焦了嗎?走,萋萋,帶我和蒙卞大哥再去取些過來!」

說著,他拽著蒙卞離開。萋萋愣了一瞬,也迅速地跟了過去。

四周驟然靜謐下來,顯得木柴燃燒的噼啪聲也格外清晰起來。

延羲和阿璃,沉默地對視著。

夜風漫捲起飛揚的煙塵,冉冉飄浮消散在了空氣里,彷彿許多年流逝過的時光,最終緩緩注入了看不到邊際的生命洪流之中。

延羲費力地瞥開了目光,淡然道:「成王敗寇。若是慕容煜有機會贏我,也會不擇手段。」

阿璃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的精於算計?當初在薊城的時候,你讓我想辦法,讓慕容煜和纖羅公主解除婚約,說什麼可以藉此削弱燕國。可事實上,全是為了讓你自己坐享漁翁之利!你一心想對付燕國,跟月氏聯姻的主意恐怕一早就有了!我真是愚蠢到家,竟會相信了你的話!」

延羲的唇角漸漸勾出道涼薄嘲諷的笑,「即便是我不說,你難道就不想讓他們解除婚約了?」

阿璃努力控制住情緒,站起身來,說道:「我懶得跟你廢話!你不要以為沒有了月氏的援軍,我們就會困死在宛城。成王敗寇?將來誰輸誰贏現在還說不定!」她居高臨下,眼神輕蔑,「但我會非常期待,親睹你的一敗塗地!」

語畢,她旋身就走。

「你就那麼恨我?」延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阿璃下意識地駐足。

她舉目望向四周接踵而立的軍帳,不知道該朝那個方向走才能找到沃朗。

人生,亦是像面前這交叉縱橫的路徑,因為選擇的道路不同,就會看到不同的風景。

但終點,卻未必會不一樣……

踟躅片刻,她緩緩地轉過了身。

延羲背對著火光,長身玉立,沉默地望著阿璃。

因為逆光,阿璃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又能感覺到,他似乎在矛盾遲疑著什麼……

「不是我想要恨你,」良久,阿璃慢慢開口說道:「是你做過的太多事,讓我不得不恨你!」

她吸了口氣,帶著幾許嘲諷,「你說過,不願我得到幸福,要我一生一世都活得不安心。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意我是不是恨你?」

延羲遲遲未語,半晌,哂然輕笑。

「是啊……我何必在意……」

他的聲線中,蘊著一絲阿璃所不熟悉的柔軟與頹然,讓她不覺微微有些詫意。

她抬眼去看他,可依舊看不清他的神情。

火光映在了他身後,勾勒出一道泛著點點金色碎光的俊逸身影。

夜風在耳畔輕拂出輕柔呵聲,彷彿情人低吟的呢噥細語,撩動心弦。

很多年前,在同樣的點點金色碎光中,延羲一臉似笑非笑的邪惡,猝不及防地偷走了她的初吻……

出嫁的前一晚,也是在這點點的金色碎光中,他拉著她的手,眉眼蘊笑,在篝火畔唱起了暗夷流傳了千百年的情歌……

而這一次,他們已沒有了理由和立場,再朝對方靠近半步……

許久,阿璃最終開了口,語氣凜然。

「如今燕陳交戰,你我本就勢不兩立,莫說你不願我活得舒心,就算你想要我死,也無可厚非!我只是,見不得你行事的手段……當年,為了說服我刺殺慕容炎,你對我隱瞞事實,害我一生背負愧疚。後來,又從東海把我和仲奕強行帶回了中原。嫁去燕國、謀奪天下,最初的確是我的主意,可那也是因為被你逼得走投無路!在薊城的時候,你明知道我不願意傷害慕容煜,卻連番對他痛下殺手。現在,又不知你把仲奕藏到了哪裡、如何折磨他……」

她雙目微垂,輕聲一笑,「延羲,你我曾是對手,亦曾是盟友。但如今看來,命運最終替我們選擇了彼此仇恨的位置。你可以鄙視我背棄了盟約和誓言、嘲笑我失信善變,我也會一如既往地憎惡你的不擇手段。但,很多的人和事,跟你我的恩怨並沒有關係。沃朗,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朋友。仲奕,是我的知己,也是你的妹夫。不管你今後想怎樣來對付我,都請你站在自己的立場,善待他們。」

阿璃長長地呼了口氣,側轉過身,「行了,該說的都說了,我走了。」

她踏出一步,又頓住,低聲補充了句:「哦,對了,恭喜你了。」

延羲望著阿璃離去的背影,怔然片刻,方才意識到她在恭喜自己什麼。

他苦澀地笑了笑,緩緩抬起手,垂首看著自己的手指。

只要他願意,便可以有許多不同的方法,留住阿璃。

只要他願意,蠱蟲可以逼得阿璃就範……

只要他願意,阿璃可以為了東越仲奕做任何事……

即便是單憑武力,他也能輕而易舉地擁她入懷,再也不放開!

可擁有了,就是得到了嗎?

良久,延羲抬起了眼。

也許,這樣也好。

他喃喃自語地說:「其實,這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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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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