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她叫東方無瑕
李少沖能保住性命多虧了肉頭和尚給他服的保命丸,但也留下了終身遺憾:他在受刑時陰囊被烙鐵灼傷,岳陽最有名的大夫說他可能從此無後。那時他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我不忍再刺激他,就把這事瞞了下來。這一瞞就是幾十年,到他死我也沒想好該不該告訴他。
鍾向義終於達成所願,在岳陽城南土山上的潮音亭跟韋素君比了場劍。這是我見過的最驚心動魄的比武之一,韋素君沒有辜負她「無影劍」的美名,劍式一開即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霎時將鍾向義罩在一片劍光之下動彈不得。
鍾向義號稱「江南第一劍」,雖不免虛妄,但身為拭劍堂堂主金百川的親傳弟子,武功應也絕非泛泛。他即便不是韋素君的對手,百招之內應可平分秋色,這種一邊倒的架勢卻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眼見鍾向義已無反手之力,韋素君卻犯了個絕大的錯誤,她棄用大開大合、攻守兼備的紫陽劍法,改用了輕靈飄逸,防守有餘、進取不足的聽音劍法。聽音劍法為揚州孤梅山莊莊主朱子虛所創,極適合女子使用,孤梅、紫陽同氣連枝,私交極好,這套劍法傳到紫陽宮,紫陽子弟習練者甚眾。
情勢急轉直下。鍾向義轉守為攻,他的劍勢千般雕琢萬般錘鍊,綿密規矩中不失自然靈動,靜如嵩岳聳峙,動似大河滔滔,大開大合之間,盡顯一派王者之氣。在鍾氏狂風暴雨般的擠壓下「無影劍」岌岌可危,身如一葉舟,顛簸於風頭浪谷間,不知所終不知所往。
鍾向義反敗為勝,韋素君回天乏術。勝負之數,竟是如此好玩。在我看來這正是最好不過的結局,韋素君揚威在先,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又敗得不留痕迹,給了鍾向義一個天大的面子!有了這層鋪墊,自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於是我跳上前隔開二人,勸道:「二位再這麼打下去,只怕再有千招也難分勝負。今日且算做平手,留著力氣君山再爭雄長!」
韋素君立即撤劍退步,笑道:「鍾大哥未盡全力,小妹已輸了。」
鍾向義紅著臉道:「慚愧,慚愧,七妹劍法絕倫,我不如你。」他朝我豎劍點頭,又向眾人拱了拱手,大步流星而去。藏身在林中的侍衛也如潮水般地退去,總數竟不下兩百人。
這個結果讓肉頭和尚甚為滿意,為了酬謝我,也是為了彌補自己心中的愧疚,他盛情邀我們去他的福應寺做客。黃梅受了番驚嚇,怏怏的不願去,卻耐不住楊秀的死磨爛纏最後只好答應。楊秀是在此前一天到的岳陽,她在紫陽宮諸弟子中排行第八,和黃梅同年,一樣的開朗、愛笑、能說會道,不同的是她要隨和的多也曉得變通。
肉頭和尚弄了一桌子大魚大肉,看得我們直倒胃口。見大家都不動筷子,他急了,碩大的肉頭紅的發紫,他一邊費力地張羅,一邊不停地向我投眼色求助,我提議大家猜枚行令,楊秀最先附和,她是個心思細密的人,早看出我和肉頭和尚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
紫陽宮戒律森嚴,弟子們非得師長允許不得飲酒,陳兆麗在這裡年紀最大,資歷最老,大夥都眼巴巴地望著她,連平素最好跟她犯嗆的黃梅也顯得十分恭順。陳兆麗敵不過眾人的懇求,只得開口放行。一旦沒了清規戒律的約束,她立即表現的比任何人都熱情高漲。她是帶藝投在紫陽真人門下的,身在清門多年,骨子裡還是沒脫盡江湖上的那一套。
酒過三巡,氣氛熱鬧起來,話題不覺就扯到了李少沖身上,肉頭和尚感慨地說:「嫉惡如仇、扶危濟困。李公子配的上一個『俠』字。」
我趁機說:「可惜人差不多也殘了,和尚,你的「麻姑湯」借他泡一泡如何?」
肉頭和尚聽了這話,尷尬地咧著大嘴,嘿嘿地笑了聲,舉杯說道:「哥吩咐,弟怎敢不從。」一仰脖子,杯中酒盡數入肚。他嘴上說的客氣,心裡不定把我罵成什麼樣呢。和尚身在佛門多年,卻仍解不開「色」字真意,為求房中稱雄,他遍覽醫書典籍,訪遍天下名醫,製成「麻姑湯」一味。內服外泡,不僅能使人精力充盈,強外實內,更兼生肌化瘀,強身健骨之效。只是這藥材得來著實不易,和尚一向珍如心肝,如今被我用大義捆住他的手腳,要割他的心肝,怎是一個尷尬說得盡。
他喚過小沙彌,吩咐道:「打開藥房,配藥!」小沙彌張著嘴巴,愣愣地看著他,直懷疑是自己耳朵聽岔了。他急了,揚手賞了個嘴巴過去,破口大罵:「叫你配你就配,楞著做甚!」抬腳又要踹,立腳未穩,竟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只哼哼。
他們鬧的時候,楊秀暗暗用肘碰了碰我,提醒道:「你這樣占他便宜,他會記恨你的。」我笑道:「他酒量大著呢,哪裡是真醉?給與不給,他自有主張。」楊秀撇撇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譏諷道:「原來你們就是這樣做朋友的,我倒是長了見識。」
二日拂曉時分,李少沖從「麻姑湯」桶里出來,瘀傷爛皮都被藥水融化,創口處生出一層透明的皮膚。我說:「恭喜你,李兄,你得新生啦。」他舒展舒展手臂,活動活動腿腳,由衷地稱讚:「真是好葯,竟一點也不疼了。」當他得知我是冒著跟肉頭和尚撕破臉的危險才得來的這桶葯湯,一時感動的兩眼淚汪汪,嘴唇翕動著,沒說一句話。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心中縱有萬般感謝,也是說不出口的;此外,那時正值他的人生低谷,自卑的緊,更加話在心喉難開口了。
我給了他一封薦書,讓他去洪湖縣投奔我師兄穆英,他祖籍正是洪湖,能投在我師兄門下,也算是榮歸故里了吧。
送別李少沖后,我就緊趕著去赴另一場約會。
……
羅芊芊,在我認識她時,她已經是飛魚幫的幫主了,飛魚幫是長江上的一個小幫派,主業是販賣私鹽,也做些雜七雜八、上不得檯面的生意。四年前,飛魚幫老幫主猝然離世,幫眾為爭奪幫主之位,一度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我與他們的一個副幫主原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要我居中調停,我也不忍看他們自相殘殺,就充大做了調停人。
飛魚幫跟我們洪湖派一直有買賣往來,他們半是賣我的面子,半是看洪湖派的面子,總算止息刀兵坐在了一起。手上的架雖不打了,嘴上的架又打了三天三夜。眼看又要鬧掰,我又一次充大提議推選老幫主的遺孀羅芊芊為幫主,那年她十七歲,我們相識剛一個月。
我是在丟掉大黃后的那天黃昏在江邊遇見的她,那時她的屬下飛魚幫副幫主於化龍正出手懲戒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於化龍的年紀大我兩輪,武功高我數倍。我又一次充大來做調停人,不過這回沒人賣我面子,眼看我要栽在於化龍的手裡,她現身說和。我們就這樣邂逅在晚霞滿天的江面上,這當然不是一場偶遇,她是有事求我,故意設局等我鑽呢。
她是想讓我帶她的堂妹婉秋去君山見見世面。女人啊,費這心機。其實你就是直說我又何忍拒絕?相交多年,早為知己。
我們相約的再會之日就是在我送走李少沖的那天。
我依約趕到城西碼頭,時,夕陽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停著一艘奢華的座船,那船長約二十丈,高兩丈三,上下有三層,一桿洪湖派的大旗高高飄揚在旗杆。
於化龍領著二十來個飛魚幫幫眾列隊迎候在棧橋上,他們一色的青衣,都做童僕的妝扮。我有些不安地說:「在下並非掌門人,這也太招搖了。」於化龍笑道:「顧大俠過謙了,論武功論資歷您都是洪湖派數一數二的人物,又是江湖上萬人敬仰的『仁義劍』,豈可沒有一艘像樣的座船?」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說的我滿心熨帖,又何忍拂卻她的好意?就說:「承蒙厚意了。」
婉秋那天穿了身紫羅紗裙,不施粉黛,素顏俏生生地迎立在船頭,她那象牙色的肌膚似乎吹彈可破,晚風吹拂,衣袂飄飛,恍若仙子遺落人間。我痴痴地望了她一陣,恐她見怪,就低下了頭,和於化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她迎候在舷梯口,笑盈盈地向我拱手說:「顧大哥,小妹恭候多時了。」
我說:「妹妹太客氣了,一點小事耽誤了,讓妹妹久等了。」她說:「沒有,我剛剛才睡醒。」我愕了一愕,就真的發現她的身上有股子午睡初醒的慵懶。
於化龍已經在船頭擺置了茶桌藤椅,讓座后,她執壺布茶,忽然問我:「聽說顧大哥與紫陽宮有些淵源?」我答:「不算太熟,略有走動而已。」她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妹有件事想勞煩顧大哥。」我說:「力有所及,絕不推辭。」
她甜甜地一笑,抿唇思量了一陣,說:「小妹想結識無影劍。」說過,就巴巴地望著我,等候我的回答。我喝了口茶,放下茶碗,說:「刀劍無眼,難免會有誤傷的。」她微微一怔,嬌巧的鼻子就哼出一聲,撅起小嘴不滿地說:「顧大哥未免太小看人了。」垂瞼喝茶,久無一語。
我忍不住心軟,正要改口,她卻揚起頭來,嘻嘻一笑道:「我跟您說笑呢,我又不會耍刀弄劍,找她幹嘛。」她端起茶碗,嘬了口茶,調皮地簌了簌口,走到船舷把茶吐進湖裡。然後她憑欄望遠,感嘆道:「這裡好美呀!」
此刻,一抹斜陽正慢慢墜入湖中,天青雲淡,晚風徐徐吹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望著水天一色的湖面,忽而一嘆:「常說:『瀟湘之美在洞庭』,此話不假,這般景色,我先前只是在書上讀過,在畫里看過,到底不如親眼見到的真切。記得《岳陽樓記》里有這麼幾句話:『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郁蒼蒼』。一直難解其中的妙境,如今方有所悟。」我接過話茬說:「瀟湘之美在洞庭,洞庭之美在君山。明日到島上,更有許多美景可以賞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