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閑子
我頓時也火了,拔劍,劍沒帶,於是喝道:「擋我者死!」
我不是跟他說笑,那天若不是陳兆麗和陳南雁來的及時,我一定會取那個寨兵頭目的首級,殺了你又怎樣?他洪天敢動我一根指頭!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二陳把我勸回房,說:「休要跟他們一般見識,白墮了身份。」不久,洞庭水寨的三寨主張廷玉也趕了過來,走的一頭細汗,進門就向我道歉,說:「為捉梨花社的姦細,死了不少弟兄,又誤傷了幾位朋友,兄弟們不免急躁。顧兄看我的薄面,不要跟他們計較。」就喚那小頭目來向我磕頭謝罪,那廝還虎著臉,梗著脖子,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陳兆麗說:「算啦,磕頭就不必了,都是一場誤會。」
張廷玉又當我的面呵斥了他幾句,趕了出去。面子找回來了,我還能說什麼?
張廷玉略坐了坐便起身別處去了,洞庭水寨的幾位寨主中數他勞碌命,整日奔忙不得歇。張廷玉走後,陳兆麗問我:「聽說顧師兄與飛魚幫的羅芊芊熟識?」我聽她話裡有話,就加了幾分小心,字斟句酌地答道:「她父羅虎與師祖是忘年之誼,舊日曾走動過,自她下嫁飛魚幫后,便走動的少了。」陳兆麗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說:「我說嘛,顧師兄出身名門怎會跟她攪在一塊?」我趁機問:「師姐何來此言?她是闖了什麼禍嗎?」陳兆麗輕描淡寫地說:「讓陸雲風給拿了,這會兒正在牢里熬刑呢。」
她說這話,看似無心,我卻不敢大意,我問:「她得罪了陸雲風?」
她搖搖頭:「他們有什麼恩怨,我哪知道。也不知陸雲風用了什麼手段,竟讓她承認自己是梨花社的秋宮宮主。」
我端茶碗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這自然沒能逃過陳兆麗的眼,她問:「顧師兄,你這是……」我把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頓,不屑地哼了一聲:「她?!她是梨花社的人?還秋宮宮主?她怎麼可能是梨花社的人?這個陸大公子又要搞什麼名堂?仗勢欺人,草菅人命!……」
陳南雁望著桌案上從我茶碗里濺出來的茶水出神,忽插話道:「顧大哥跟她又不熟,發這麼大火作甚?!」我青著臉沒搭理她。
陳兆麗笑了笑,對她說:「你顧大哥跟陸雲風打過交道,他是什麼人品,你顧大哥最清楚不過了。」陳兆麗這話說的含含糊糊,看是在為我遮掩,實則還是要試探我,她的目光看似飄移不定,其實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和陸雲風確實打過交道,對他的為人也略有了解,他的身上確有不少讓人討厭的地方,我也討厭他,但這並不是我發火的原因,我發火是因為我要掩飾內心的慌亂,他只是做個幌子。
陳南雁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她相信了陳兆麗的話,沖我抱歉地笑了笑,就出門找抹布去了。
陳兆麗低著頭撥弄著茶碗里黃澄澄的茶水,幽然微嘆:「陸家家臣們圍攻她時,她情急之下使出了梨花社的獨門絕技『鐵袖功』,多少人看的清清楚楚,不容得人不信呀。」
我冷哼一聲,有些激動地說:「這『鐵袖功』算哪門子鐵證?白眉子並無門戶偏見,會『鐵袖功』的人並不在少數啊。」陳兆麗抬起頭,眸子亮晶晶的,她說:「我也想過這一層。不過,如今她自己都承認了,旁人還能說什麼呢。」
話說到這,我什麼都明白了。羅芊芊被認定為梨花社的姦細后,有人就懷疑到我,那些寨兵根本就是他們派來監視我的。我之所以還能坐在這喝茶聊天,是他們還拿不准我跟羅芊芊的關係究竟如何。
倘若讓他們知道我跟她不僅互引為知己,還曾有過肌膚之親,甚至她堂妹此刻就住在杏園內宅,我一定早讓他們扒掉幾層皮了。
我感激地望了眼陳兆麗,她還之一笑,放下茶碗說:「我該回去交差了,你多保重。」我送她到廊下,她要我留步,又叮囑我無事少出門,她說「門」的時候,眼睛盯著的是房門而非院門,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最好就呆在屋裡。
一動不如一靜,我站得穩,別人才好為我說話。這緊要的關頭,一閃念的差錯會讓我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送走二陳,我全身的血像被抽幹了一樣,渾身酸軟無力,我獃獃地坐在那,將與羅芊芊相識以來的一言一行細細地過了一遍,到底也無法把她跟行事狠毒、人人厭棄的梨花社連在一起。我好幾次忍不住要衝出門去,去找她問個究竟。我艱難地拉開屋門走到廊下,但也沒有勇氣去推開那扇門,我恨自己的優柔寡斷,但我的顧慮確實太多,太多。
三更時,風雲突變,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下。一股涼風夾著泥土的腥氣推開門窗撲入屋中,滿屋的燥熱頓時一掃而空。
他來了,閃電的餘光映出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草蓑的瘦長身影。我盤膝打坐在床頭,眼皮也沒抬一下。
「人說顧楓不簡單,果然是能穩得住。」閃電的餘光,畫出於化龍那張枯瘦的老臉。我譏諷道:「你主人身陷囹圄,正挨板子,你卻還有閑心來這扯淡。」他呵呵一笑,說道:「顧大俠此言差矣,於某為救家主四處奔波,可惜積怨太深,無人肯施援手。此來,正是要請顧大俠助於某一臂之力。」
「自古正邪不兩立,顧某幫不了這個忙。」
「別人說梨花社是什麼並不重要,顧大俠與幫主相交多年,她是什麼人,您心裡應該最清楚……」
風大雨大,電閃雷鳴,後面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的心像被絞索纏住了一樣,麻木了,不能轉動,而身軀則如同浸泡在冰水中,徹骨生寒,窒息欲裂。
「正邪不兩立,顧某幫不了這個忙。」我又重複了這一句,喉嚨里像被塞進了一團火,灼痛的厲害。
他冷麵不言。一聲驚雷后,他消失的無影無蹤。
於化龍的這次夜訪,用心良苦,只是當時我卻絲毫不察。若干年後,我在臨安鳳凰山腳下看到拭劍堂為他立的墓碑,才體味到這個身材瘦小的老人那時的一番苦心。
他是拭劍堂安插在梨花社的一枚閑子!那時奉了上峰的命令要向世人揭發羅倩倩的身份,他第一個想到了我,如果我真的像外界宣揚的那樣義薄雲天、剛直無私,那麼只要說服我相信羅倩倩的身份,就能借我的口讓世人也相信。
但他畢竟知道江湖的險惡,他明白任何時候都要先保護好自己,我們萍水相逢,泛泛之交,他怎知道我這個大俠就真的如外界傳揚的那樣。倘若我是個行為卑劣的偽君子呢?甚或我根本就是跟梨花社一夥的呢?
他的這些擔心並沒有錯,我的確不是外界宣揚的那樣義薄雲天、剛直、無私。
我雖不與梨花社同流合污,卻和他一樣,也是一枚拭劍堂的閑子!
我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就加入了拭劍堂。
拭劍堂是什麼,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看法。有人說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任你是鋼筋鐵骨的好漢,進去了也讓你爛成一灘膿水,不僅讓你的肉身灰飛煙滅,還要把你的靈魂貶入九幽,受那陰火無休止的灼燒,讓你永世不得超生,誠然對於蒙古或金國的姦細來說,那裡的確可以稱之為魔窟和煉獄;
朝中那些貪贓枉法、吃裡扒外的官員說它是官家的看門狗,只聽官家一人的招呼,官家讓它咬誰它就咬誰,任你是多大的官,多顯赫的地位,在它眼裡都只是一團待咬的肉,一聲令下,它會毫不猶豫地撲向你;
官家親切地稱呼它是「朕的佩劍」、「朕的鐵盾」,盾和劍在這裡的作用都護衛,官家是仁慈之君,豈會幹那些巧取豪奪的勾當。
江湖上的幫派說它是「千里眼」和「順風耳」,無論你在哪,說什麼,做什麼,它若想知道,總有辦法知道,哪怕你鎖死門窗,蒙上被子,摟著你婆娘咬著她耳朵說的話,他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在它面前就像個玻璃人兒,絕無絲毫秘密可言。當然你讓它看清了,它也就放心了。「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它懂,天下那麼多的齷齪事,它哪能都管?
對普通的老百姓來說,拭劍堂跟街頭巷尾的剪子鋪、菜刀鋪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它家不打菜刀、不磨剪子,只賣中看不中的保健養生劍,那劍貴的嚇人,專拿來哄騙貴人和闊人,雖說卑劣,卻與老百姓全無干係。
我之所以加入拭劍堂,全因了那位像菩薩一樣慈愛的老太妃的一句話。
她對金百川的姐姐說:「這孩子怪可憐的,你讓百川好好照顧她母子。」
因了這句話,我母子才能平安回到青陽縣,餘生雖然清苦卻還平安;因了這句話,母親去世時師祖會及時趕來收養我,教我武功,撫育我成人;也因了這句話,我未出娘胎就進入了這家門檻比宮門還高,旁人擠破頭也難進的刀劍鋪子。
十三歲那年我獨自遊歷泗州,眼見當地官吏肆無忌憚地盤剝百姓,心中氣不過,就趁天黑帶了把剔骨尖刀潛入縣衙後堂,想割了那鳥官的狗頭掛在城頭示眾。
看似清澈見底的縣衙實則玄機重重,先是那鳥官睡到了另個鳥官婆娘的床上,他自己婆娘的床上則睡了別個鳥官。同樣是鳥官,力氣可大不一樣,我要殺的那個鳥官氣血已衰,形同骷髏,連皮帶骨不過一百斤,而被我殺的這個鳥官,高我至少兩個頭,站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像堵肉牆,我只在他手下走了一個回合就讓他給拿了。
這是我平生栽的第一個大跟頭,我被他揪著頭髮拖往刑房時,腿也軟了腳也軟了,腦袋裡一團漿糊,他們把我吊在房樑上,用燒的發燙的竹板、沾了辣椒水的皮鞭拷打我,逼我說出幕後主使,他們不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有膽量夜闖縣衙來殺人。
奇怪的是我受刑時並沒有感受到特別的疼痛,那些說起來讓人不寒而慄的刑具似乎徒有虛名,他們越打我腦子越清醒,原本一團漿糊的腦子突然開了竅。我大聲說:「我罩不住了,我說,我全說。」肥鳥說:「你這孩子就是賤骨頭,早說多好,瞧這細皮嫩肉給打的。」
我跟肥鳥說是那隻瘦鳥派我來的,肥鳥半信半疑,詐我說:「我跟我哥講好了的,逢三換著睡,我哥怎會半途反悔?」他嫌我不老實,就抽了根荊棘條抽我,我很快就體無完膚了,但我腦子還清醒,我跟他吼道:「你不信,打死我算了,老子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他罵道:「還在耍老子,你想痛快,老子偏不讓你痛快。」他沒命地抽打我,我昏過去好幾回,但至始至終沒有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