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驚變
正因清河師兄的掌門之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就一直受流言蜚語的困擾,各家對此頗多怨言。為收服人心,清河師兄一面將阮陽愛子阮清秀送入「研劍盟」,藉以酬答恩主,一面向江陵劉家示好,重用劉青烈、劉青發兄弟,再請賀復主外甥也是親傳弟子康青山上山掌財務,他自己則娶了佟松近枝族女為妻,江北五家才漸漸服順。
為平息江南三族的非議,他借衡陽譚氏族長譚允在川東被竹幫暗殺入題,盡起洪湖派精銳,大張復仇旗幟,浩浩蕩蕩殺奔川東。川東竹幫早已四分五裂,一盤散沙,人雖眾而勢實弱,未及交手便自己認輸,綁交兇手請罪,清河師兄就在竹幫總香堂的大殿上將元兇開膛破肚,剜出心肝祭奠了亡魂。既報了仇,又揚了威。
平心而論,這幾年洪湖派在江湖上聲威日隆,清河師兄功不可沒。
他們說是來請我回小平山的,言語殷切,我卻覺得火候未到,就岔開了話。眼見紅日西墜,我吩咐門房備酒,與青山、青烈、清秀三個痛飲了一番,事後我用一兩銀子謝了門房,這半日他辛勤為我奔勞,給足了我的面子。
腹中有酒,人就難得靜下來。我信步走出杏園,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愁悶堵著,總覺得有一件要緊的東西忽然丟了。那件東西說不明道不清,模模糊糊的,卻又是真實存在的。
我低著頭在林蔭小徑上徘徊時,一陣清越的琴聲飄了來,如雨打芭蕉,聲聲愁。我不禁釋然:原來天下愁苦的並不止我一個。
循著琴聲走去,一亭翼然若飛,一位青衣女子正面著青山白水忘神撫琴。
是她。
想到這半日因應酬冷落了她,我的心咯噔一下竟有些隱隱作痛。我竟會為一個女人而心痛,這真是從未有過的事啊!
我離亭還有十餘步,她忽然按住了琴弦,咯咯地笑道:「聽琴不語真君子,顧大哥,你這可不是君子所為喲。」
我也笑了:「你我之間,也不知道是誰先說的話。」她轉過身來,笑語盈盈地說:「你敢說,你胸中不是積攢著千言萬語要找人訴說?」我噓然一嘆,自嘲道:「一場美夢忽然被驚醒了,心裡有些不自在罷了。」
我走到亭中,用手撥弄了幾下琴弦。心亂的很,不成曲調。
她斂起笑容,說:「是夢總歸要醒的,早醒勝過晚醒。你說呢?」看我點頭沒說話。她就撇撇嘴,說:「好啦,我的顧大俠,你說過到了君山要陪我看風景的,這話還算數嗎?」我說算,她就把我的胳膊一挽,說那走吧,朗吟亭離此不遠,你陪我去走走。
朗吟亭建在山頂臨湖的一塊突起的巨石上,亭子不大,建築的也頗為粗糙,但面對著萬頃洞庭的壯闊水面,左耳邊曉風過林,右耳畔漁歌唱晚,別有一番幽深曠遠的意境。婉秋倒背著手,跳著腳,四下里轉了一圈,嚷道:「真可惜了滿山的英雄好漢,這等好去處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
我說:「好在還有你我這等文人雅士。」
她嘻嘻地笑了,眸子如水晶般晶瑩透徹,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她輕微地掙了一下,沒能掙脫,我趁機把她攬到了我的懷裡。
她說:「你膽子真大,你怎知我不會扇你一個耳光?」我說:「有什麼好怕的,你打我,我就說我喝多了,一個醉酒的人做出點荒唐事,有什麼打緊。」同樣的話後來她問過多次,我每次都這樣回答,她每次都會臉頰紅紅的生上一會氣。
我們的故事就從這開始,但這隻剛剛開了個頭。
每一個混江湖的人都有一個心愿:開宗立派,揚名立萬。問江湖上有多少門派,就如同問江湖上有多少人一樣,沒人說的清。但每一個混江湖的,只要他稍稍有點見識都應該聽過「四門、八派、三十六家」。
紫陽宮、少林寺、孤梅山莊、九鳴山莊並稱武林四大清門,地位極為尊崇,我們洪湖派位在三十六家之末,一般說來,就是掌門清河師兄想求見四清門當家人一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當紫陽宮掌門派親傳弟子楊秀和黃梅來請我赴宴時,我受寵若驚之餘,竟是惶恐難安。
婉秋安慰我說:「你怕她什麼,不過是請你吃個飯,又不是吃你。」我自然不怕她吃了我,但我還是惶恐不安。
紫陽宮此行參加英雄大會的只有十六個人,卻佔據著一座五進五齣的大宅院,大小房屋上百間,傢具器皿皆高出別家一籌。
紫陽真人俗姓余名百花,銀髮如雪,慈目如母,這讓我一見面就生親近之心,她叫我坐到她身側,跟我聊起了師祖的事,一時說的我心酸,說的她長吁短嘆。謝清儀問我:「顧師兄有十年沒回小平山了吧,君山大會後,打算回去嗎?」這話看似隨意,卻讓我警惕起來。一山不容二虎,我若回山,洪湖派內訌不遠矣!於是我回道:「如今清河師兄做掌門,小弟不願橫生枝節。」謝清儀笑道:「傻兄弟,你回去怎麼就是橫生枝節呢?洪湖派這幾年風生水起,好不興旺,你若能再幫你蘇師兄一把,豈不更好?」
我意識到剛才的話說的有些僵硬,便緩了口氣,笑了笑,說:「我是個散漫性子,回去怕呆不住的。」余百花笑道:「年輕人嘛,總不免心浮氣躁,慢慢的就好啦。你若想回去做點事,我們大夥都支持你。」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想我不能再兜圈子了。
我站起身來,恭敬又鄭重地回道:「師祖一生為光大我洪湖派武學而奔勞,晚輩曾在他老人家靈位前發過毒誓:若不能列名『十傑』,至死不回小平山。」
謝清儀還要說什麼,被余百花止住了,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贊道:「真是個有志氣的孩子,不枉通海兄一番苦心。」
陳南雁捧來一隻紫檀木劍盒,開啟盒蓋,是一柄松紋古劍,余百花取劍在手,對我說:「這是少**空大師送我的,劍是好劍,就是太重,我年輕時逞強用過,如今老了,倒嫌它累贅。就轉送給你吧。」我哪裡敢收?再三推辭。
陳兆麗一旁說道:「東西都拿出來了,哪有讓人往回收的?」她把劍盒往我懷裡一推,我只能收下。
余百花送給我的劍的確是口好劍,回到杏園,我關上房門,在燈下掣出它,反覆把玩,愛不釋手。不過我的好心情很快被一個不識時務的傢伙弄壞了。
有人從我的窗前一閃而過,越過房頂進了婉秋居住的內院。我急忙縱身上了屋頂,望著黑洞洞的庭院正要跳下去,身後忽有人乾咳了一聲:於化龍正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說:「天熱,上來透透氣,於公也是來乘涼嗎?」於化龍道:「年輕人火力大,怕熱,老夫氣血衰竭,早不知寒暑為何物啦。」他笑了笑,又說:「婉秋姑娘不會武功,顧大俠又常有應酬,這魚龍混雜之地,老夫豈敢掉以輕心?」老傢伙果然話裡有話,我哈哈一笑,心下卻想:有他守在這,料也無大礙。至於那條人影,或許是我喝多了看花了眼吧。
二日清早,她擀了麵條,蒸了米糕,又炒了兩樣時鮮蔬菜來請我。看到她沒事,我懸著的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此後的幾天我疲於應酬,多數深夜才回來,只能清早與她見上一面,常常是我們早飯還沒吃完,外面請我或我請的人就到了。她對此毫無怨言,有時我們正吃著,門房就喊來客人了,她立即站起身,抓一個饃叼在嘴裡,一手端起粥碗,一手抓著筷子和裝鹹菜的小碟子,踮著腳像小貓一樣溜出門去。這個時候她的臉上總是漾著快樂的笑容,但我心中對她的歉疚卻日甚一日,我想忙過這陣子,一定要好好陪陪她。
一日午後我醉酒歸來,在杏園外的山道上遇到一隊巡邏的寨兵,背弓挎刀,個個殺氣騰騰,我向頭目詢問緣由,他很客氣地回道:「有梨花社姦細潛入島上,大寨主特命加緊巡查,恐驚擾了住在山上的各位朋友。」我跟他打趣道:「梨花社裡儘是女人,你們只消盯著女人盤查便是。」回到杏園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婉秋,她有些慌亂地問:「她們什麼來頭,很厲害嗎?」我淡淡一笑:「幾個不入流的戲子而已,是他們自己嚇唬自己。」我原想問她你在晉州就沒聽說過梨花社的名號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小門小戶的,怎知這裡的水深。
我囑咐她:「這兩天外面亂,沒事不要出門。」她語氣冷淡地回道:「他們亂他們的,反正我又從不出門。」我知道她生氣了,這兩天我的確是冷落了她。於是我告訴門房我累了不見任何人,那天下午,我陪她下了兩盤棋,喝了壺茶,我撫琴她歌舞,又陪她吃了晚飯,飯後陪她沿著山間小徑繞山走了一圈。夕陽西下時,我被崆峒派的兩個朋友堵在杏園門口,崆峒派掌門的寶貝夫人今晚過二十歲壽,大紅請柬請我,我不得不去。
她雖有些不舍,卻也沒說什麼,只悄悄地塞給我一小瓶解酒藥,殷殷叮囑:「讓你不喝酒還不如讓貓兒不偷腥!只別醉的太狠,小心讓梨花社的妖女給勾了去。」
我趁機抓著她的手用力捏了捏,說:「除了你,誰勾我也不走。」
我出門上了馬,回望了她一眼,她站在庭院中,一抹斜陽映襯著她,真是說不出的美。
我沒想到這一別竟差點成了永訣。
崆峒派的祝壽宴鬧到一更天,酒喝的太多,怎麼回的杏園我都記不清了,回來倒頭就睡,昏天黑地的,東方泛白時,院外猛地響起一陣驚鑼,許多人亂鬨哄地嚷:「拿到了,拿到了!」我一躍而起,頭重腳輕,差點摔了跟頭,扶著牆踉踉蹌蹌走到大門口,黑影中忽然傳來一聲斷喝:「請顧大俠回屋歇息。」隨之一隊寨兵持槍端弩呼啦啦地圍了過來,組成一道人牆擋住了我的去路。
一個眼睛有些歪斜的頭目把指甲在刀鋒上蹭了蹭,朝著我嘿嘿一陣冷笑,神情倨傲地喝令左右:「沒我的話,敢出此門者,殺無赦!」眾人轟然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