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洪湖派
佟家的家長佟松,矮墩墩的身材,紫紅色的臉膛,油乎乎的麵皮上一根鬍鬚也不長,他為人不苟言笑,但說起話來聲音又極洪亮,瓮聲瓮氣的,聽著甚是豪氣,初次見面的人多半會誤認他是個豪爽的人,不過相處時間稍長你就會知道此人十足一個偽君子,滿嘴謊言,一肚子男盜女娼。
你家大業大,當掌門就當掌門唄,各過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他卻偏不這麼想,他一心要吞併其他四家,掠人錢財,奪**女,做個真真正正的洪湖派掌門。阮家家長阮鄉被整的最狠,差不多要家破人亡了。阮鄉也算個英雄,哪能束手待斃,他就暗中聯絡其他三家要轟他下台,那三家也早對佟松不滿,背地裡沒少問候佟某人的祖上先人和家裡婦女。
不過牢騷歸牢騷,真要起來造他的反,就都各懷心思了,嘴上說「對對對,是該給他點顏色瞧瞧,太不像話!」私底下卻給佟家送田送糧,暗通款曲,嘴上還說的好聽:俺們是貢獻給祖庭小平山養老院的。你不知道小平山都是他佟家呀,一年上萬兩銀子貢獻上去,養老院的老人們還不是自個種菜,自個捉蝦,忙時吃干,閑時喝稀。
阮鄉遭難時,師祖遠在洛陽,聽到阮家一門三十六口被一根細麻繩拴住右手大拇指,讓兩個賴頭小子牽去小平山大香堂受審,他怒不可遏地掀了桌子,向客棧掌柜討來紙筆,洋洋洒洒寫了封萬言書,把佟松罵了個狗血噴頭,信寫好,信差也尋到了,他又把信撕了,重寫了一封措辭溫和的勸和信寄出。不管怎樣,這份恩情阮家是記住了。
一年後,常山流行瘟疫,佟家八十餘口死的死瘋的瘋,末了只剩下八個人,佟松由小平山趕回去料理後事,結果也染了病,上吐下瀉的,不到三天就咽了氣。
佟家算是徹底砸鍋倒灶了,劉家兄弟那會兒還在穿開襠褲,穆英又一門心思混官場,懶得理會誰去當掌門。阮鄉倒是想東山再起,揚眉吐氣,順帶手把佟家餘孽整個死去活來,出口惡氣。可惜當初佟松為了整倒他,曾逼著他寫了份悔過書,把歷年干過的醜事惡事缺德事樁樁件件明明白白地寫了下來,讓他自個簽字畫押按了指印。
佟松臨死前讓人轉告阮鄉兩句話:第一,你不得為難我的家人;第二,你不能做掌門;這兩條在我死後你必須遵守,否則我一定會讓你身敗名裂、追悔莫及。
阮鄉相信那份悔過書就在佟家的孤兒寡母人手裡,投鼠忌器,他哪敢輕舉妄動?
因為誰也不願意看到掌門的位子落入「南三族」的手裡,他們就把我師祖推上了掌門的位子。
師祖是個開朗樂觀的人,他與人為善、交際廣泛,大江南北到處都是朋友,他從未想過做掌門,等他真的做了掌門后,他想的比誰都開:大不了老子不幹了。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有了這份勁頭,他還真甩開膀子幹了幾件像模像樣的事:
做掌門的頭一年,他創設了「議事盟」,規定洪湖派的所有大事由各家(族)長公裁,資歷最老的阮鄉被推選為「議事盟」大長老,幾乎被滅族的佟家也有機會派幼子與會,多年不過江的江南三族在師祖的力邀下也重新登上了小平山。洪湖派雖然還遠沒有合同一家,卻也著實比先前親密多了。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創建「研劍盟」,目的是要讓蒙塵納垢的洪湖派武學還原本質重放光彩,重振洪湖派武功在江湖上的聲威。洪湖派肇始於靖康之亂前後,那時金人累次南下,山河破碎,凡血性男兒無不拿起刀槍,保家衛國。洪湖派武功是在血與火中鍛鍊出來的,一招一式莫不經過千錘百鍊,樸質無華但威力驚人。
后承平日久,崇尚奢靡華美之風日甚一日,世人再看洪湖派武功就覺得不入眼,譏笑是鄉下老農種田的把式。
別人說說倒也無妨,只是聽久了,自己也心虛,加之紹興年間屢次受辱於江南九鳴山莊,於是終於認定自家的東西確實不如別人的好,要想振興洪湖派只能向別人學。打熙寧年起、歷經數代人聰明人的刪改、閹割、擯棄,到師祖這一代,洪湖派武功已經可以與最講究招式套路的江南八大家相提並論了。可惜,江湖上從來只聞強者笑,不容弱者哭,武功招式越來越好看的洪湖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卻江河日下。
想當初,立派祖師率十萬荊襄子弟殺的金人聞風喪膽,聲名流波,天下人誰不稱頌?那時江湖上還只有八大門派,沒有什麼上四門,三十六家之說,洪湖派立派的第二年就擠進八大門派,排名第三。百餘年後,到師祖接任掌門時,洪湖派非但被踢出八大門派,在三十六家中也只能勉強坐個末席。
「研劍盟」創立后,師祖四處奔走,促請各家名宿出山會聚祖庭,收集、整理、校勘洪湖派武功典籍,同時又要求各家每戶選派兩名資質優良的少年到「研劍盟」來,由名家高手親自傳授武功。
我雖姓顧,卻作為賀家子弟入選,與我境遇類似的還有蘇清河,他是佟家舉薦的,佟家因為遭了大難,舉薦的兩名少年都是外姓。另一位姓吳,比我大一歲,上小平山只半年,就莫名其妙地溺水死了。
我在「研劍盟」滿打滿算也只待了一年,師祖不肯再做掌門,要雲遊四海,我要跟著,他不讓,我就哭就鬧就滿地打滾耍無賴,他不讓人拉我,發狠說看我能賴到幾時。我也發了狠,不停地哭不停地滾,嗓子哭啞了,頭撞倒門框上,流了血。他被我纏的沒辦法,就嘆了口氣說:小冤家,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他答應帶我走了。
那天天氣晴好,洪湖上白帆點點,水鳥圍著漁船盤旋。師祖拉著我走出山門時,停住腳,怔怔地望著白雲藍天下那一汪碧青的湖水,似乎有些不舍,那時我滿懷興奮,就催著他走,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走了,走時甚至都沒回頭再看小平山一眼。
這一走就是十年。
我十六歲那年師祖告訴了我的身世,那天風很大。他說:「你父親名諱中有個青字,『青陽』這個名字你就不要用了吧。」我不以為然地說:「那我叫顧風吧。」他沉思了一會,說:「風是無根之物,無根之物看似瀟洒,其實很累。做個有根之物,叫顧楓吧。」
他那時已經厭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可惜我太年輕沒能聽出來他話中的凄涼。
第二年師祖病逝於秦州郊外的一間驛站,死的時候冷冷清清,多虧有忠厚樸實的老驛丞幫忙,他的身後事才不至太潦草。老驛丞是師祖的一個朋友,原來也是在江湖上飄的,後來厭倦了就洗手躲進了驛站。
時當盛夏,秦州大地如被悶在一個火罐里,扶靈回鄉的想法無疑是瘋狂的。在老驛丞的幫助下,我把師祖火化了,捧著他的骨灰還回小平山安葬。
走到唐州的時候,因為錯過了宿頭我只能睡路邊野店裡的大通鋪,三個銅子一個鋪位,夏天天熱,也用不著租被子。
客棧矮小,土牆、草頂,因為常過軍馬,房頂的茅草屢次被抽光,店家就用黃泥敷了個頂,冬天不能保暖,夏天不能隔熱,屋裡熱的跟蒸籠一樣。十幾個山南海北的漢子擠在一起睡,汗臭混合著腳臭就足可熏死個人,何況為了防備屋外成群的蚊蟲侵襲,一尺見方的小木窗還要關著。苦是苦了點,可我也沒那麼嬌貴。十幾年的四海流浪,大苦大難沒經歷過,這種小苦還是經受了不少的。
連天趕路實在是太困了,那麼熱的天我倒頭就睡,頭一沾枕頭就進入了夢鄉,不過一個時辰后,我就被熱醒了,脖子上胸腹上都是汗,粘巴巴說不得有多惱人。可我並不想起來,起來也沒處去乘涼,多睡會兒吧,明早趁天涼好趕路。
幾隻昂昂叫的蚊子在耳邊盤旋,多年的刻苦訓練,讓我憑聲音就能準確判斷出它們在哪,我一伸手,掌心裡就多了兩隻蚊子的屍首,我無意中露出的這一手,卻驚嚇到了在旁邊翻我包裹的一個黑瘦乾癟的漢子。
「啪!」我腦後傳來了陶罐落地的聲響。
我起初以為是哪個人喝水不小心打了碗,隨即感覺到不對勁,有人從我頭上一躍而過,撒腿就往外跑去,幾乎同時有人大叫:「不好,骨灰撒了。」
骨灰確實撒了。
那個缺德鬼,見我包裹里鼓鼓囊囊的,以為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趁我睡著就悄悄地過來翻看。大通鋪上除外之外還有十二個人,四個睡的跟我一樣死,四個半睡半醒,閉著眼扯呼,手裡還不忘搖著扇子。還有四個是清醒的,那個矮瘦漢子在翻我包袱,他的同伴在門口幫著把風,其餘兩個人都是單行的客人,不想惹麻煩就裝著沒看見。
矮瘦漢子手疾眼快,等我緩過神來人已經溜的沒影了,他的同伴一個肉泡泡的胖子就沒那麼幸運了,我眼見師祖的骨灰撒了一地,當時眼就紅了,薅著他的頭髮牽他到木柱前,狠命地把他往木柱上撞。
咚!一下……
咚!兩下……
咚!三下……